李一丁

你說有了我之后，你才開始成為父親的。所以作為父親的你和我同歲，于是我順著這個觀點把你定義成了哥們兒，和你相處起來也是嘻嘻哈哈、沒大沒小。

你是家里三代單傳的獨苗，順著這個邏輯你覺得我也會是一個男孩子，常樂呵呵地對媽媽肚子里的我說：“小家伙快出生吧，爸爸教你踢足球?！敝肋@件事后我打趣地問你，知道我是閨女后有沒有很失望。你敲著我的頭說：“想什么呢，閨女多好啊，一樣帶你打球爬樹去。”小時候的我比較鬧騰，不太有文靜女孩的樣子，一到周末就纏著你去公園瘋玩，踢球、野餐、放風箏。每當衣服上沾滿泥巴怕挨媽媽的罵時，我就把你推到前面頂罪。挨訓的你氣呼呼地叫我小叛徒，下一個周末卻仍然和我重復樂此不疲的游戲。

上學后，身邊的同學朋友也多多少少聽過你的事跡：比如你和我一起躲在床底，拿玩具蛇嚇唬媽媽;中考前一個月為了讓我早點休息，你幫我寫做不出的數學題;平安夜給我請假，開兩個小時車帶我去最大的電影院看《愛麗絲夢游仙境》的首映……

對于我的口無遮攔你強烈抗議，要求我在同學中給你塑造一個嚴肅偉岸的形象——畢竟很多同學的家長也是你的同學或者同事。這個抗議遭到我的無情駁回后，你悶悶不樂地躺在沙發(fā)上，思索著面子工程的重大問題。

高考后我被錄取到了北京，填志愿的時候是意氣風發(fā)少年狂，等到真正站在陌生的北京街道，拖著大號行李箱四處張望時，才陡生出獨闖異鄉(xiāng)的惶惶。這份惶惶在接到你的電話時瞬間就安定了下來，你告訴我：“你走后家里養(yǎng)了一只小金毛，一叫你的名字它就過來搖尾巴。”

往家里打電話時偶爾會自戀地問你有沒有想我，你說今天要遛狗明天去釣魚，哪有空想我。媽媽卻明里暗里打你的小報告：“你走后前幾天你爸醒得早，醒來就跑到你房間里轉一圈，還把你房間里的燈都打開，對著你的床說‘小家伙起床了！遲到了！還以為你在高三呢，你說這人是不是有毛??？”

原來我不在家時你是這個樣子。

上個暑假，我開心地和你們分享我一學期以來看過的展覽、參加的活動，你看著我噼里啪啦地說著話，眼里滿滿的笑意。你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我閨女什么時候長這么大了?！?/p>

就在我以為你要打煽情牌而不知道怎么接話的時候，你嚴肅地盯著我說完了下一句：“怎么身材越來越橫向發(fā)展了呢？”

口頭上你對我是滿滿的嫌棄，可每次回家你都會親自下廚房，做一大桌的拿手菜：煎武昌魚，麻婆豆腐……最后再煮一個咕咚冒泡的火鍋。媽媽抱著碗偷溜到電視前，你陪著我在桌上邊吃邊說話。你做的火鍋材料豐盛，我可以坐著吃一下午，反正你會一直在桌子旁陪我，聽我東拉西扯地閑聊，看著我狼吞虎咽，很有成就感地笑。

可唯獨那一次，當我喜滋滋地拿起筷子準備大快朵頤的時候，你起身摸了摸我的頭，說了句“爸爸今天陪不動你咯”，就慢慢走回了臥室。

我蒙了一下，剛夾上來的一筷子涮羊肉愣是沒有送到嘴里去。明明面前還有一大桌菜，你一離座，我就突然覺得桌子空了。在學校和你視頻的時候就聽媽媽提過，你腰椎勞損，不能坐太久。但是看你樂呵呵的樣子我也沒覺得有多嚴重——你可是爸爸??！

記得還是我小學的時候，你晚上和朋友們喝多了酒有些興奮，回家后神秘兮兮地伸出胳膊給我看你小臂上齒痕狀的胎記。你說這是你神仙力量的封印，等你哪天在人間待夠了，就解開封印回到天上去。然后我就開始哇哇大哭，扯著你的衣角不許你離開。你被我嚇得酒醒了一半，連忙安慰我：“不哭不哭，爸爸不走，要是哪天你碰到麻煩了，爸爸就立刻解開封印出現在你面前?！?/p>

你的保證在我這一直很有信譽度，所以我就一直心安理得地依賴你，以為你會一直笑容滿面，身強力壯，一直和我記憶中一樣。

你知道我有多后悔那天沒有及時放下筷子嗎？一不小心就發(fā)現了你灰白的頭發(fā)。原來你也是會老的，不知道從哪天開始，你會在沙發(fā)上看著電視睡著，會不小心把飯吃到衣服上。我不得不看著你漸漸褪去光環(huán)，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甚至有點嘮叨的老頭子。

我總是不愿停下，想去更多的地方，想遇見更多的有趣的人，聽聽他們的世界有多大。你告訴我：“你想出去看看，我們是全力支持的?！蔽覅s從你欲言又止的表情里讀出：“能不能考慮離我們近點呢？周末就能回家?！蹦阍谖曳窒睃c滴進步時告訴我：“我們?yōu)槟泸湴?。”可你沒來得及收回的目光里有沒藏住的話：“丫頭，你慢點長大?！?/p>

上學后還做過一件事情，是纏著你給我寄信，因為喜歡文字留在紙上的方式。你說你不會寫，我就百度了傅雷等一些名人的家書范本給你。你看了后很開心地告訴我：“哎呦，這句句都是我想對你說的，我抄一遍給你吧?！痹捠沁@么說，在我的軟磨硬泡下你還是拿起了筆，你說希望我像風箏一樣飛得更高更遠。而我知道，不管我飛向什么地方，心頭總是有一根線牽著的，這根線在我遭遇風雨的時候給我力量，在我陷入迷霧時給我方向，在我疲憊不堪時告訴我：無論什么時候，我都可以回家。

父母在，不遠游。

游必有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