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宏章
按輩分算,老木匠是我娘舅,雖非嫡親,倒也不遠。他老家離我家有七八里地,在西邊綿延的山包上。小時候我跟娘到他家拜年,姥爺姥姥都還活著,他那會兒已經(jīng)是半大小伙子,一頭稀毛,“牛眼珠子”大得嚇人。學(xué)做木匠活,人人說他在行。沒幾年,姥爺姥姥相繼過世,他成了一個單身漢。因家窮人丑,討不上媳婦,加上山包地地孬又缺水,遇到旱年,辛苦栽種的水稻,只能收下一堆干草喂羊。他不想在山包上過日子,索性搬到俺村,靠大伙幫忙,在村口蓋了一間草屋,實壁實墻,倒也寬敞。
娘舅雖然面惡,但心地和善,心眼兒也大。別看他沒有文化,做起木工活來,有板有眼,算個能工巧匠。一堆木頭到他手里,不出一天半日,就能變成門窗家具。十里八鄉(xiāng)的大姑娘小媳婦,最喜歡他做的搓衣板,不僅光滑而且耐用,在“三轉(zhuǎn)一響”做嫁妝的年代,搓衣板也成了陪嫁的嫁妝。鄉(xiāng)親們喜歡他打的家具,就是沒有姑娘相中他的長相,始終找不到一個伴兒,告別“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頭上的稀毛越來越少,牛眼珠子越來越大,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大家都叫他“老木匠”了。時間長了,就連我這沾親帶故的小輩也“老木匠”“老木匠”地叫起來。他呢,不怨不惱。
“大煉鋼鐵”那陣子,村前村后的名木雜樹,都一古腦被填進“小高爐”燒了。不光能做大家具的木料少了,就連做搓衣板的小硬料也難找。有人忍痛割愛,把舊桌子舊板凳甚至舊門板都拿來給老木匠選料,老木匠手起斧落之前,總要點上一袋水煙,對著木料琢磨一番。大塊的好料他決不輕易動斧,好料派好料的用場,孬料他也能做出好活。若是木板邊上有塊結(jié)疤,他就鑿個繩眼兒,拎起來方便;若是木板中間有個洞,他就補上一塊碎料,刻上凹凸相間的水紋槽,不仔細看是看不出瑕疵的。也許,他不會用心討人喜歡,卻會用心做他的木匠活兒,主家提供的木頭,成了他專心致志的對象。
老木匠做的門平整光滑,門軸和槽口嚴絲合縫。一開一關(guān),活動自如。聽說他有控制門軸不發(fā)聲的絕活。開門關(guān)門想聽“吱呀,吱呀”叫的,他就做成會叫的門軸;怕吵鬧的,他也可以讓門軸變成啞巴。誰也搞不清他葫蘆里裝的什么藥,連他的關(guān)門弟子都搞不懂。徒弟看他常用瓦罐子熬出粘乎乎的黑汁,用刷子往門軸上抹過,晾干,這門軸轉(zhuǎn)動起來就不再出聲了。徒弟問急了,他就撂一句:“你是關(guān)門弟子,這‘關(guān)門的訣竅哪能輕易傳你?”徒弟不敢多問,只好心里納悶,背地里偷抹眼淚:我怎么會做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事呢。恰巧鄰村有個與徒弟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想跟老木匠拜師學(xué)藝,他說木匠活“傳男不傳女”,認你做個干女兒吧。
那年代,沒有知識產(chǎn)權(quán)這一說,手藝人都會留一手,為了不被拋棄,自己有口飯吃;為了得到徒弟敬重,自己能有尊嚴。那時候,我雖然還小,因為是長輩親戚,從來沒有討厭過他,心底卻敬重他的木匠手藝,幫人家把一堆木料變成喜愛的家具,也是一種智慧,更是一種創(chuàng)造。我喊他“老木匠”,開始有些戲謔,漸漸地,變成了對他進行勞動創(chuàng)造的一種尊重。有人背地里嘀咕他太保守,絕活不肯教人,他聽了只是笑笑,我倒是有些想法,老木匠多年獨創(chuàng)的經(jīng)驗,你不付出代價,人家憑啥子教你。
老木匠漸漸老了,接到了木匠活就交給徒弟去做。只有涂抹門軸的活兒,他才會親自動手,其中的奧秘一點也不肯透露。他成了村里的“五保戶”,干女兒時常來看他,想討要門軸不響的秘密,有時在他面前故作撒嬌賣乖也不靈。有一天,老木匠在家里看人打牌,一激動竟不能言語,大伙把他扶上床,他的牛眼珠子骨碌碌地轉(zhuǎn)動著,待徒弟和干女兒急匆匆趕到他跟前,他費力地抬手指著墻角的瓦罐子,從嘴里擠出幾個字“蓖—麻—籽……”,突然又伸出手來,把兩個年輕人的手攥在了一起。關(guān)門弟子和干女兒的臉一下子紅了,明白了師傅要求他們配雙成對,可他說的“蓖麻籽”是啥意思?徒弟大聲問道:“師傅,您說瓦罐里黑乎乎的油,是用蓖麻籽熬煉,是嗎?”老木匠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唔——”旋即雙手垂下,閉上眼睛,安詳?shù)刈吡?。干女兒和徒弟嚎啕大哭起來,分不清是舍不得老木匠上路,還是真的感動最后時刻,他把木匠絕活傳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