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伍軍
娃的外公七十有三,他養(yǎng)著一頭與他年齡相仿的老牛。他老了,老牛也老了。
老牛確是老了,老到咀嚼吞咽都顯出吃力的樣子,像個身纏食管癌頑疾的患者。
娃的舅說:“又不指望它干活出力,還像個祖宗似的伺候著,老糊涂了?!彼蛔髀?,現(xiàn)在的農(nóng)活,大多是鐵家伙操辦,便是他這個犁田耙地、撒種揚場的莊稼活高手,都英雄無了用武之地,更有老牛什么事兒?形勢變化太快,快到叫人窒息、叫人不能適應(yīng)的地步。跟不上趟,是否就意味著被淘汰?除了老牛,大約還有他自己。
“賣了它吧!”娃的舅又說?!靶菹?!”他大怒,并發(fā)了場一輩子都屈指可數(shù)的大火?!俺俏宜懒?,你們愛咋咋地?!边@個溫和的,在前村后莊口碑極好的老頭,也有動肝火的時候,是真的急了。
“隨他去吧?!蓖薜耐馄耪f。任憑他折騰,又能有幾年光景。
他感激地望著老婆子,還是她懂他的心思。孩子們終是不能明白,這老牛已融入他的生命,與他形成一個共同體。想當(dāng)年,它還是牛犢,他便牽著它在春天的溝里放牧、夏天的樹下納涼、秋天的田野耕耘、冬天的牛屋烤火……寒來暑往、數(shù)度春秋,一切恍如昨日。不過是歲月這把刻刀,將他的容顏雕刻成現(xiàn)時這般蒼老,或許在內(nèi)心深處,他的那份童真,依然同牛犢一樣喜歡在晚風(fēng)中、夕陽里撒歡兒。
鄉(xiāng)村的夕陽是極美的,磨盤般大,淡淡的黃里卻又透著淡淡的紅。嘰嘰喳喳的歸鳥、裊裊升騰的炊煙,圍繞著它經(jīng)久地不愿散去。尤其是炊煙,似薄霧、如輕紗,將恬靜的小村溫柔地包裹,忙碌一天的人們,最盼望這個時候,放下鋤頭,拴好牲口,吃飽喝足后,慢慢等待夜的降臨……
日子過得簡單又從容,且無人對這樣的生活提出異議,不過是所有的所有,都在不知不覺中悄然變化。便如這炊煙,是越發(fā)的少見了,農(nóng)家的煙囪,已然成了擺設(shè),城里人稀罕柴火灶做出的農(nóng)家菜,是獵奇,更是返璞歸真。始祖創(chuàng)造“農(nóng)耕文明”,耕者需有牛,牛終是耕作舞臺上一個不可或缺的角色,至少在他的心里是這樣。不過是文明在一時一刻不停地“進步”,以致把他和他的老牛,都擠兌到淘汰的邊緣。
他忽然就有了壓力,老牛也似乎有了某種預(yù)感。冬日的暖陽,只在午后稍歇片刻,便逃似的遠(yuǎn)去。炊煙沒有了,盡管他很享受炊煙的味道,同牛草燃起的味道一樣,讓他著迷,讓他沉思……然后,稻草堆也沒有了,秸稈的清香,會使他年輕十歲、二十歲……會帶著他又回到天真無邪的少年,他的眼前,竟又現(xiàn)出那個久違的畫面:一群光溜溜的孩子,騎著一群牛,在村頭的小溪里戲水,喊聲、叫聲、擊水聲,以及老牛的“哞哞”聲,響徹整條小溪。
俱往矣!他的神色不免有些黯然,那過去的美好時光是再回不來的?,F(xiàn)在興了機械收割、秸稈還田,做著他以前做夢都做不到的事。傳說外國一人能種萬畝田,并且足不出戶,只在家里擺弄機器,真是人有多大膽,就敢胡亂侃!
他確乎感到形勢的嚴(yán)峻,如同他的牛屋橫亙在新小樓的前面,是那樣的別扭。洋氣的小樓里,怎會有老牛的棲身之地,那么他的牛屋,也是斷不能拆的。
牛屋仍是舊時風(fēng)景,厚實的土坯墻,老茅草苫的屋頂。不過是東山墻的屋脊有幾株枯黃的狗尾草,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顯出它同他的主人一樣,歷盡滄桑,日薄西山。
牛屋前是有一棵臭椿的,臭椿實在算不得好樹種。春天的枝芽不能像香椿那般食用,夏天還會生蟲,蟲子多是通體艷麗又多毛的那種毛毛蟲,還有洋辣子,學(xué)名叫錦斑蛾的,人畜懼之,并且防不勝防,倘被它蜇了,就用泥巴糊上,待泥巴干后脫落,便不疼不癢了。臭椿的材質(zhì)稀松,不比檀木、花梨木,便是苦楝、洋槐都不及,木匠厭之,棄而不用,但它生命力極強,耐鹽堿、抗風(fēng)寒,對土壤、氣候不挑剔,植下三五年便郁郁蔥蔥,尤其是夏天,枝繁葉茂、濃蔭遮蔽,是理想的納涼之所,盡管有蟲,世間事又哪得十全十美?
這棵臭椿是他幼時栽下的,屈指算來已有大幾十個年頭。樹干粗壯,須兩三人合抱,樹冠高聳入云,隔著老遠(yuǎn)便遙遙可見,儼然成了小村的地標(biāo)。臭椿連同牛屋已定格在他的腦里,沒人有權(quán)利改變這一切!細(xì)想想,這牛屋就是一座廟宇,那臭椿是廟門前的旗桿,倒也應(yīng)景,只是老和尚圓寂后,他的衣缽再無傳人。
老牛終是要先他而去的,它的兩只混濁的大眼里噙滿淚水。他不敢直視,一個人躲在寂寞的牛屋唉聲嘆氣,牛販子便牽走了它。從此,他再不吃牛肉。
老牛走了,也帶走了他的魂。
“賣牛的錢一分沒動,再給你牽一條回來?”看著他郁郁寡歡,娃的外婆說。老婆子的話,投了他的心路。
南灣集的牛羊市,喧鬧得很,驢屎馬糞和著撲鼻的尿騷味,使他亢奮。他面色潮紅,精神大振,便似去赴一個令他羞澀的約會。老婆子說:“你又活過來了?!彼⑿Σ徽Z。
他終是要找他的老牛的。
遺憾的是,牛馬雖多卻沒有一條使他中意。集上的牲畜都養(yǎng)得膘肥體壯,是菜貨,討價聲中,不外是此物能有幾折的殺率,剔出骨架又能有多少斤兩的肉……只聽得他心驚肉跳,他要的斷不是這樣的老牛。日頭偏西,集上的人漸散,他仍似有不舍。
“回吧,免得日后在胸口又捅上一刀!”老婆子安慰他。
是的,老牛走了,走了是再不會回來的。
初冬的時候,臭椿的葉子便掉光了,光禿禿的枝頭,只剩下柞蠶的繭隨風(fēng)晃蕩。牛去屋空,老茅草苫的屋頂,在西北風(fēng)一波接一波的勁吹下,似乎就要隨風(fēng)而去。他站在結(jié)了蛛網(wǎng)的牛屋門口,透過臭椿樹枝丫亂疊的縫隙,望那枚不甚炫目的太陽,太陽大約是真的隔著有十萬八千里遠(yuǎn),要不怎覺不出它的暖意?
人到七十三,老鬼便來攙!
他想到死,并感到這個詞并不似先前那般令人恐懼。一切都是定數(shù),非人力能為,這或許就是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
終于在一個晦暗的日子,他的老牛馱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