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綏
【一】
一年里,我最愛的節(jié)氣是春末夏初。傍晚的陣雨來勢洶洶,在路面上敲打出一朵朵小花,泥漿飛濺到路邊的石榴樹上,瞬間被雨水沖刷,然后葉子碧綠,花朵艷紅。
接到何閱的電話時,我剛剛從實驗室里出來。走廊上擠滿了避雨的人,我握著手機往前走了好幾步,想找一處安靜些的地方接聽。
可他說了好些無關緊要的話,我一句都沒有聽清楚。
“你在干嗎?”他提高了音量。
“剛下課,準備去吃飯啦。”我也朝著手機大聲說道。
“你星期天有……”他的話,我只聽了一半,因為偶遇了熟人。
同系的師哥從身后拍了我的肩,問我吃了沒。我回頭同他打招呼,短暫地寒暄過去,想起何閱,問他:“你剛剛說什么?”
電話那端的人沉默了好幾秒,而后微弱地嘆了一口氣,輕聲說:“沒事,我只是想問星期天……你回家嗎?”
“星期天怎么回家,又不放假?!?/p>
放下手機后,我只覺得他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奇怪,雖然心下總有些許悵然,可這種微妙的失落感,我早已習慣,因此也沒有多想。
雨勢漸漸小了,我沖到黛青色的天幕下,提著褲腳往食堂跑,心里想著還能不能從學弟學妹手里搶到一碗拉面。那時我并不知道我錯過了什么。
與何閱再次聯(lián)系已是兩個月之后,他的聲音和以往有些不同,仿佛更加空曠,也難以琢磨了。
“沈允,我來美國做交換生了。走之前沒有跟你告別,抱歉?!?/p>
他極少叫我的名字,可“沈允”兩個字從他嘴里說出來還是好聽,像清晨第一縷光線悄無聲息地帶走露水,我仿佛置身于一個小小的太空艙,握著手機,失去了重力。
【二】
我和何閱相識于初中,說得再明確一點兒,我們已經認識快十年了。
在清臺縣那個小地方,一個人想認識另一個人并不難。更何況,縣里只有一所風評還不錯的中學,加上生源不多,一個年級只有八個班,因此,即便一開始我們沒有打過招呼,可對于彼此來說,對方也是偶遇過無數(shù)回的熟人了。
真正產生交集是在初二,我和何閱都被學校帶去省城參加英語演講比賽。一輛中巴車載了十多個老師和學生,明顯還有不少座位,可何閱上車的時候,我注意到前排有好幾個女生都把包放到了身旁的空位上。
何閱是學校送出去的種子選手,我曾不止一次在學校的走廊盡頭看見他戴著耳機聽VOA。他的勤奮是出了名的,當然,分數(shù)也常常一騎絕塵。公告牌上學習之星那一欄總是貼著他的照片,整整三個學期都沒撤下來。
我仔細地觀察過那張照片,何閱的眉眼長得十分出色,眉骨高,眼窩深邃,雙眼皮的層次分明??v使照片經過了風吹雨打,已經略微發(fā)黃,可依舊遮掩不住他眼里的光。
我不是很理解前排那幾個女生的抗拒,于是拿起自己的包,招呼了何閱一聲:“我這里有座位?!?/p>
他明顯沒有預料到,看了我好幾眼,隨后沉默地走了過來。
“你坐里面吧。”我斜著腿給他讓了一條道。
他還是沒說話,在車窗邊的座位坐下了,甚至連一句謝謝都沒有。
我以為天才都是這樣的,嚴肅冷酷,不近人情,畢竟要擔負比旁人聰明太多的腦袋。直到我因為鼻炎發(fā)作,打了個噴嚏,而旁邊的人連頭都沒轉就關上了車窗,動作行云流水,干凈利落。
我聞著空氣中飄浮著的皂角洗衣粉的香味,看著窗外天空澄澈的晚霞,突然想起金庸武俠小說里描寫過的雁蕩山何三七,仿佛自己也從的何閱身上見識了灑脫和溫柔的幻境。
【三】
那場比賽,我得了第三名,獎品是一個保溫杯,而作為第一名的何閱,則獲得了一輛最新款的捷安特山地車。
我一直都是騎車上學的,從家到學校要經過三條街、六個紅綠燈。比賽過后的某一天,我在第三個路口停下,一扭頭,看見了同樣在等綠燈的何閱。我下意識就伸手拍了他一下,驚喜地打招呼:“你也走這條路???”
十五歲的何閱個頭并不算突出,他坐在車上,單腳點地,看起來也沒有比我高出多少,除了那一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看起來著實是個很普通的男孩子。
他朝我點了點頭算作回應,還沒等我說些什么,就又自顧自地過了馬路,絕塵而去。
雖然我已經深切地領會到了他的孤僻,但還是難以抑制那一丁點兒好奇心。
因此,當我注意到有女生討論隔壁班的何閱時,我立刻豎起耳朵湊了上去。
女孩子的八卦天賦超乎想象,我從一堆真真假假的傳聞中提煉出了一個重點:父母意外亡故以后,何閱一直寄住在一位親戚家里。
深秋的風干燥粗糲,每次騎車到學校以后,我額前的碎發(fā)就像爆炸了一樣。進學校大門前,我總是要在正觀鏡前把頭發(fā)捋順才好意思見人。
那天,我準備捋頭發(fā)時,卻找不到發(fā)卡了。
我翻遍了全身都沒找到,正當我準備去弄點水當發(fā)膠時,有人從身后拍了拍我的肩。
“是在找這個嗎?”何閱張開手,手心上放著的正是我的發(fā)卡,“紅燈的時候看見掉了下來,叫了你幾聲,你也沒聽見?!?/p>
我一看到他就有些緊張,捂著腦門的手放下來,捋順的頭發(fā)又重新豎了起來。
我看到何閱笑了一下,雖然嘴角勾起的弧度不甚明顯,幾乎轉瞬即逝,可我看得清楚,他竟然被我的頭發(fā)給逗笑了。
我有些尷尬,于是傻笑了一聲。
“馬上就要打鈴了?!彼f完就走了,我迅速地戴上發(fā)卡,跟了進去。
自那以后,我與何閱逐漸熟稔,雖然那些交集僅限于一起推著自行車去車棚存車,在校園里碰面打個招呼,體育課上一起跑步,考試后互相詢問成績什么的。大部分時候,我們都無話可說,可奇怪的是,我在何閱的面前沉默從沒有感覺到不適,大約是因為我心里也清楚,心照不宣的沉默比沒話找話更適合他。
人人都知道,六班的何閱性格怪異,不近人情,只喜歡獨來獨往,我這樣不顧著眾人的冷眼,熱情地跟他在走廊攀談,意料之中也得到了一番議論。
好在我在班級人緣尚可,即便有幾個女孩疑惑,也只是當面詢問,并沒有在背后說過我什么。
相比之下,何閱的處境就比較尷尬了。摸底考試前的一天,我去辦公室交數(shù)學作業(yè),看見何閱筆直地站在他們班主任的面前,神態(tài)本無任何不妥,直到他轉過頭看到了我,表情中竟有了些許慌張。
這下我多了幾分好奇,在辦公室磨蹭了好幾分鐘,終于聽清楚了一些原委。
站在何閱旁邊的男生來找老師告狀,說被英語課代表針對了,自己的練習冊也在爭執(zhí)中掉進了污水中。
“老師,你看,這書頁都沾到一起了?!?/p>
老師顯然并不怎么在意這種小糾紛,頭也沒抬地說:“何閱同學肯定也不是故意的,是我讓他按時收作業(yè)。你就別再胡說八道了,早戀什么的根本就不可能?!?/p>
我聽到這里,聯(lián)想到剛剛何閱那個慌亂的眼神,瞬間就明白了過來。他本想上前理論,可對方并未提及我的名字,貿然出頭還有可能讓誤會加深,于是我猶豫著走出了辦公室。
我在走廊上等何閱,告狀那小子卻率先出來了,我終于看清了他的臉,也算得上是面容清俊了,萬萬沒想到是個喜歡搬弄是非的小人。
他臨走前還惡狠狠地回頭說:“今天晚上你最好別睡!”
在我疑惑的目光中,緊隨其后的何閱無奈地看著我,別扭地開口:“他是我……名義上的弟弟?!?/p>
我沒有過問太多,只是注意到了第二天,何閱的捷安特換成了一輛掉了漆的國產永久牌自行車。
【四】
上了高中,我還是和何閱在同一所學校。清臺縣沒有好學校,成績好的學生紛紛往省城考。第一天報到,我就看到了何閱,他站在布告欄外圍查看分班情況。
“真巧啊?!蔽疑锨芭牧怂幌隆?/p>
其實也沒什么巧不巧的,初中成績還不錯的學生幾乎都往一中考,我從進學校大門到遇見何閱這會兒工夫,都已經看見十來張熟面孔了。
“是啊,真巧。”何閱背著書包,側身給我讓了條路,示意我去查看一下。
那個暑假似乎發(fā)生了許多事情,何閱徹底度過了男孩尷尬的變身期,嗓音變得低沉又有磁性,原本瘦弱的骨架多了一些堅實的肌肉,身高也像拔了節(jié)的竹子,越來越突出了。我從他面前經過,抬眼看,甚至能看到他下巴上蟹青色的胡須。
“你笑什么?”我一邊往人堆里擠,一邊問他。
而何閱像是大夢初醒一般,愣了兩秒鐘,迅速收起了嘴角若有似無的笑意,鐵青著臉說一句“我沒笑”,而后就拂袖走人了。
直到我走進新班級,看見窗邊熟悉的身影,才明白此人臉上晴轉多云的原因。他鄉(xiāng)遇故知確實是一件開心事,我猜他極力掩飾的原因是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妥當?shù)乇磉_善意,但我看得出來,他已經將我當成了朋友。
因為單科成績優(yōu)秀,看起來又好相處,我被老師和同學推舉當了語文課代表。在毛遂自薦的環(huán)節(jié),我看何閱安然不動,著急地催了他好幾次。
“你之前不都是課代表嗎?”
何閱一邊在新書首頁寫下自己的名字,一邊頭也不抬地說:“我從來不想做這些事?!?/p>
他還是冷著臉,一副不近人情的樣子。一個學期過去,志趣相投的人建立了一起打球或者去衛(wèi)生間的友誼,就連我也收獲了幾個性情相近的朋友,唯有他依然獨來獨往。拋去了班干部的身份后,除了我,他幾乎不跟任何人講話。
年少時,性格張揚、面貌鮮明的男孩最招人喜歡,而何閱總是給人一種板板正正的感覺,用我同桌薛小橙的話說:“雖然長得還不錯吧,但沒有主角的氣質,很像影視劇里那些勞勞碌碌,一輩子只用半集就能講完的配角?!?/p>
我那時只是不服氣,還沒想明白一個道理。他的優(yōu)秀像是懸于眾生之上的一把利刃,原本擁有可以引人抬頭仰望的光芒,是捉襟見肘的現(xiàn)實使其蒙塵。
高二下學期,何閱開始會在放學后去操場上撿一些飲料瓶。他背一個大大的尼龍口袋,繞著操場和籃球場走幾圈就能裝滿袋子。加上政教處門口每天都會出現(xiàn)的一些硬紙板,他去一趟廢品站,大概能收獲二三十塊錢。
他不讓我跟他一起去撿瓶子,就算我實在閑得發(fā)慌跟在他屁股后面瞎晃蕩,看見了空瓶子,他也不讓我彎腰去撿。
我擺了擺手,:又不臟?!?/p>
他瞥了我一眼:“我來?!?/p>
大概是因為臉上的表情太少了,他隨便丟過來一個眼神都凌厲得讓人發(fā)怵。我立刻縮回腦袋,拱手做出“請”的姿勢:“好,你來,你來。”
袋子滿了以后,他拎起臺階上的書包,準備去廢品站了。見我還沒有想回家的意思,他故意提醒:“今天老師發(fā)了兩張試卷,你做得完嗎?”
“我都做完一張了,沒事兒?!蔽倚ξ乜粗?。
何閱不說話,往前走了幾步又猛然回頭:“再不回家,天都黑了,你媽又該給班主任打電話了。”
“他們今天去鄉(xiāng)下了,家里就我一個人?!?/p>
何閱再無話可說。
廢品收購站并不遠,另一條平行的街道末尾就有,走過去要繞一段路,但也不算多長,我明白何閱是怕同學看見,他只是不想讓我也成為議論的對象,畢竟在十幾歲的幼稚年紀,把貧困示于人前幾乎就等于親手放棄了自尊。
他不在乎是因為他永遠清醒且理智,我沒有經歷過他的經歷,也不及他的淡然。說起來,我也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女生,我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并非因為我足夠自信灑脫,而是我心里清楚,對我來說什么更重要。
何閱背著書包走在我的前面,右手拖著尼龍袋,左胳膊夾著一沓硬紙板。他走得筆直而堅定,夕陽的余暉打在頭頂,柔軟的碎發(fā)被染成珊瑚色,和天邊的煙霞遙相呼應。
他一聲不吭地往前走,好像要走進我緋紅的夢里。
【五】
高二以后,我學得漸漸有些吃力了,尤其是數(shù)學,一節(jié)課有盲點就再也跟不上老師的進程了。何閱沒少給我提供指導,有時候他只要動手添一條輔助線,我就像被打通任督二脈一樣豁然開朗。
我常說自己交友是真心換真心,可面對何閱,我似乎也只能付出一顆真心,旁的什么也做不了。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可以說,他一個人就是一個世界。友情對他來說好像是多余的。我時常在想,或許他一開始只是因為不知該如何拒絕我傻傻的熱情,出于禮貌才給了我一些回應。
某次周末同行坐車回家,我想起第一次打交道時,他默默給我關上窗戶的樣子,感慨了一句:“可惜呀,這種微不足道的機會你也不給我,好像我都沒為你做過什么似的,空手套白狼套了個全能學霸來輔導自己。”
何閱正在看書,睨了我一眼,沒有接話。
我自覺無趣,抿了抿嘴,也不說話了。
那之后沒過幾天,何閱像是轉了性,總是找我借東西,大到練習冊,小到橡皮擦。除此之外,還開始使喚起我來,就連接水這種跑腿的活,也充滿歉意地拜托給我。
我奉命行事,兢兢業(yè)業(yè),絕無二話。
薛小橙埋怨道:“平時讓你陪我去趟廁所都不愿意,真是重色輕友?!?/p>
我大呼小叫地捂著她的嘴:“可不能亂說呀?!?/p>
我覺得那樣的相處模式挺好的,他愿意向我求助,就好像又對我卸下了一層防備似的。我沉浸在自己說不清道不明的雀躍里,什么都不愿意思考了。
到了高三,高考近在眼前了,何閱不僅要日趕夜趕地刷題,還要兼顧掙點小外快,為以后打算,壓力非常大。那段時間,他總是心事重重、面容疲憊的樣子,每天一放學就“失蹤”,比那些后進生溜得還快。我問他什么,他都不說,只讓我好好復習,別為他操閑心。
過了兩個多月,天又漸漸冷了,我在學校的論壇查閱資料時,發(fā)現(xiàn)了一條熱度很高的帖子。我點開一看,發(fā)現(xiàn)主角是何閱。他背著一大袋尼龍袋,在廢品收購站門口與人說話。
樓主用詞非??瘫。Q呼何閱為“撿破爛的”,說親眼見他和那位在校園內撿瓶子的奶奶發(fā)生爭執(zhí),搶走了人家的生計。
其他的,我不清楚,可那位奶奶,我是見識過的。旁人在體育課上買了水,僅僅在球場邊放了幾分鐘,就被她拿去倒空,將空瓶子收走。別人還沒說幾句,她就開始倚老賣老,一會兒說自己眼神不好,一會兒又斥責別人小氣、自私。
當然了,即便我不了解老奶奶胡攪蠻纏的功力,也相信何閱絕不是欺凌弱小的人。
我去找何閱時,他正站在學校斜對面的商鋪門口發(fā)傳單??吹轿視r,他并無多少驚訝,接了我遞過去的奶茶就在我的身旁坐了下來。
“為什么不跟我說呀?”我問他。
“這有什么好說的?!彼押窈褚晦麄鲉味言谀_邊,深秋的風刮得隨意,沒有預兆,最上面的幾張傳單被吹到了馬路上。
我想也沒想就起身準備去撿,一陣尖銳的剎車聲在耳邊響起,我被何閱一把扯了回去,跌坐在臺階上,還磕到了腳踝骨。
“小姑娘都多大了,過馬路不知道看車的嗎?”車主搖下車窗喊道。
何閱鞠躬道了歉,目送車子離開以后,他回頭看著我,眼神中有幾分氣憤,還有一些無奈。
“你剛剛在干嗎?”
我心虛地看著他,一邊揉腳踝,一邊小聲地說道:“是我分心了,我想幫你撿起來的?!?/p>
我越說,聲音越小,說到最后,世界仿佛都靜止了。我揉著揉著就不敢動了,小心翼翼地抬頭,發(fā)現(xiàn)何閱還在盯著我,神情嚴肅。
“以后不要這樣了?!彼麌@了一口氣,在我的身旁坐下來,彎腰查看了我的腳,確認沒有大礙之后,說,“你什么都不用幫我。”
“好。”話音剛落,我又補充,“不過,要是以后發(fā)生了什么事,你得跟我說,我自己會衡量你需不需要幫助?!?/p>
何閱抿緊嘴巴不說話,我很少見他這樣不堅定的模樣,忍不住就想要安撫。
“我跟他們不一樣。”我看著他的側臉以及凍得微紅的鼻尖,緩慢而認真地說,“我知道你從來不會做錯事情?!?/p>
何閱原本低著頭,聞言,突然笑了,不知是在笑自己,還是在笑我。
他轉頭看我,似乎是想說些什么,最后卻只是伸出手,把一片落葉從我的頭發(fā)上拿了下來。
秋天的夕陽像錦緞,色澤柔和,縱使狂風瑟瑟,裹挾枯葉倉皇逃竄,只要一抬頭,還是能看到那令人心動的溫柔。
我知道的,每個人都有一段只能自己面對的生活。可我不知為何總是想著陪他欺山趕海踐雪徑。
【六】
何閱去了美國以后就與我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我時常會想起過去十年間發(fā)生的一些小事。我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錯過了很多欲語還休的時刻,而正是那些一次又一次擦肩而過的心意,才使得我們在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困局里無法自拔。
當我想明白了這些道理,我才知道我的世界觀受他影響有多深。這足夠令人感到悲傷,畢竟他已經離我很遠了,而我永遠也無法擺正他的影子。他幾乎存在于我所有的生活里,不管是以友情還是以愛情的模樣。
即便,他根本無心對我做出任何改造。
在高中畢業(yè)后的那個暑假,我對薛小橙說“我大概會跟何閱做一輩子的好朋友?!?/p>
天知道我說那句話時有多虛偽,我心里那樣得意,還相信命運的魅力在于未知。我怎么可能沒有想過與何閱更進一步發(fā)展,雖然那時我就隱約覺得會有遺憾,可那三四成的把握也足夠我輕狂好幾個月了。
我們去了同一座城市讀大學,雖然一個在城西,一個在城東,可這并不影響我們延續(xù)友誼。何閱成年以后,通過起訴合理地爭取到了父母的保險金,學費和生活費都沒有什么大問題了。不再為了生活擔憂的結果就是,他全心全意地撲到了學術科研上去。
我們的關系和過去一樣,不咸不淡地維持著,似乎不存在任何考驗,也沒有更進一步的空間和必要。
我以為自己并不著急,以為一段感情的發(fā)展是可以水到渠成的事情。可我沒料想到,環(huán)境變了,人的心境也是會變的。
在離家千里之外的城市,大大小小的往事都清零了,何閱還是那個做事專注、不通人情的男生,周圍的女生卻不再是只會起哄隨大流的小姑娘了。
我去C大找他,在宿舍樓下看到有長相甜美可愛的學妹攔著他請教問題。雖然他板著一張臉,以一句“教材第二百九十八頁有詳細的定義”就把人打發(fā)走了,可我心里依舊很亂。
暮色四合,路燈灑下昏黃的光,很像是我心里求救的信號。我自認為鎮(zhèn)定,嘴上還在揶揄他,坐立難安的姿態(tài)已經暴露了一切。
還沒等到菜上桌,我就謊稱痛經落荒而逃。
那晚,我躺在被窩里輾轉反側,頭一次在與何閱的相處中感覺到無所適從。月亮高高地懸掛在夜幕之上,靜靜地散發(fā)著柔和的光芒,我把頭蒙在被子里,突然聽到一聲手機短信提示音。
“生日快樂,快看窗外。”是何閱發(fā)來的。
與此同時,隔壁宿舍發(fā)生了一些騷動。據(jù)說,有人在學校的操場上進行無人機表演,吸引了很多人圍觀。我握著手機,心驚膽戰(zhàn)地走到窗邊,看到不遠處的天空有一閃一閃的光亮,慌張地撥出了電話。
“你干嗎呀?”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漲紅了臉,也不清楚自己語氣里輕微的責備從何而來。
“給你做的小飛機,你喜歡嗎?”
“我去找你。”
“別來了,表演結束了,再晚,我就趕不上地鐵回去了。”他說完就掛上了電話,像來時那樣突然,又離開了。
那天晚上,他給我發(fā)了第二條短信。
“多喝熱水。”
我把兩條短信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心里多了一些急切的渴望。
【七】
情人節(jié)快到了,宿舍的姑娘們都有了安排,見我落單,紛紛出謀劃策。
“現(xiàn)在不流行愛你在心口難開了,喜歡就要大聲地說出來。”
我面露難色:“我說不好……”
“什么說不好???”
“我不確定自己究竟想不想和他談戀愛?!闭f完這句話,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傻。
“那你確定自己喜歡他嗎?”
“應該……確定吧?!蔽蚁肓讼耄罱K如實相告,“上次我看見有個女生跟他告白,心情就不是很好。”
“對啊。”宿舍里那位感情經歷頗為豐富的姑娘一拍大腿,“這不就有招了嗎?”
她想讓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苦惱地說:“可又沒有人跟我表白?!?/p>
“誰讓你玩真的了?”室友怒其不爭地看著我,最后嘆了口氣說,“算了,姐幫人幫到底?!?/p>
她十分大方地派出了自己的男朋友,來友情客串我的追求者。對于這種極其膽大的騙人手法,我先是給予了嚴厲的譴責:“不行啊,這要是被戳穿了,該有多丟臉啊?!”
“瞎擔心什么?小鄒可是學表演的。”
耐不住整個宿舍的輪番游說,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撥通了電話。
何閱那邊似乎很忙碌,我聽到了許多雜亂的聲音,重復了三遍飯局邀約,他才聽清楚。
“為什么突然找我吃飯?”
我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說出個好歹,何閱是何等聰明的人,他察覺到了我的糾結,刻意走出去找了一片僻靜的地方問我“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閉緊眼睛,視死如歸地說:“有個男生一直在追我,我想帶過去讓你幫我把把關?!?/p>
電話那端出現(xiàn)了一段長時間的沉默,伸著腦袋過來偷聽的室友驚喜地朝我豎了大拇指,用唇語說了“有戲”兩個字。
“可以啊?!焙伍喗K于開口了,嗓音似乎喑啞了一些。
我以為自己捕捉到了什么了不起的信息,稍微多了一點兒自信,第二天硬撐著去赴了約。
小鄒不愧是學表演的,席間十分專業(yè)地扮演著癡心絕對的追求者,就連我也暗自感嘆于他的無微不至和面面俱到。
大概是因為心虛,我遲遲不敢抬頭看坐在對面的何閱。我生怕他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于是裝作情意綿綿,眼睛長在了小鄒同學的身上。
飯局進行到末尾,我悄悄地抬頭,卻發(fā)現(xiàn)何閱也在打量著小鄒,神情無任何失落或者遺憾,只有認真,仿佛真的是應了我的要求,在為我把關。
好似一盆涼水兜頭而下,我悄悄給小鄒發(fā)了短信示意,沒過一會兒,他就離開了。
當一張飯桌只剩下我和何閱兩個人的時候,我反而膽子大了起來。
“你覺得好嗎?”我問他。
“你覺得好就好。”他看著我說。
“我覺得挺好的,就是想問問你的意見。”
“那我也覺得不錯。”何閱笑了一下,深邃的眼神停留在我的臉上,“我對這些事沒有經驗,不過,可以看出他很在乎你。如果你們真的兩情相悅,也不用考慮太多別的東西,只要在一起的時候開心就行?!?/p>
我早該猜到他會這樣說了。
那次雷聲大雨點小的行動以失敗告終。室友們開始還會耐心地安慰我?guī)拙?,后來直接放棄了,慫恿我道“天涯何處無芳草?!?/p>
我沒有同意,也沒有辯駁。何閱當然不是專屬于我的那棵小草,如果要用一個比喻句來形容他,那就是一棵樹,頑強又孤獨。當然了,我也是一棵樹,就算拼了命地朝他生長,那些努力的根莖也只能埋在地下,他根本也看不到。
就像李志在《山陰路的夏天》里唱的那樣,我們之間從來沒有想象的那么接近,只是兩棵樹的距離。
【八】
那之后沒過多久,我就接到了何閱的電話。他一聲不吭地離開了這座城市,去了大洋彼岸,連一句告別都沒有。我甚至都來不及告訴他,我從沒有跟任何人兩情相悅過。
整整兩年的時間,我經歷了畢業(yè)、分別、工作、戀愛以及失戀,心態(tài)逐漸發(fā)生了變化。原本,關于他切斷與我的一切聯(lián)系這件事,我找了無數(shù)個為他辯駁的理由,可時間過去了那么久,我一次也沒說服過自己。
在某個失眠的夜晚,我驀然想起他準備離開的兩個月前給我打過的那個電話。那些吞吞吐吐和莫名其妙似乎隨著他的離開,醞釀出了遲到的秘密。如醍醐灌頂一般,我從黑暗中瞬間坐直了身體,摳著腦袋拼命地想一些細節(jié),譬如他語句的停頓,沉默的時長,周遭的環(huán)境。
我早像一個溺水之人,直到海水淹沒,才想起自己不會游泳。
我想起很多過去的事,少女時代的一片云或者一縷晚霞,仿佛沒什么特別的意義,但何閱就藏在這些明亮而模糊的記憶里。
我從來沒有忘記過。
END
有人說我們的一生只是一次久遠的凝望,我原本是不理解的,直到我在五月鵝黃色的大雨中凝望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才有些明白,在沉重的大地之上,只有緊緊地握住了什么東西,才不會被時間的洪流淹沒。
何閱重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尚Φ氖?,他離開前跟我道了歉,重逢后的第一面,開口依然是道歉。
“對不起,我騙了你?!?/p>
因為科研工作的特殊性和組織的保密性,他在投入那項工作前需要切斷與外界的所有聯(lián)系。
“我怕你接受不了我突然失蹤兩年,所以編了個出國留學的借口?!?/p>
我遲遲沒有說話,只看著他肩膀上落下的雨滴發(fā)愣。暌違已久,何閱似乎并沒有太多的變化,面龐依舊是清瘦的,眉骨高挺,深邃的眼窩聚集了很多霧氣,在睫毛上緩緩流淌,仿佛在眼睛的山谷里獨自下了一場雨。
何閱回望著我,說了一句不相干的話:“現(xiàn)在還覺得我不會做錯任何事情嗎?”
我心底的冰塊融化成的春水都流向了:“一人騙一次,扯平了。”
他沒有問我騙過他什么,只是朝我伸出了手,輕聲說了一句:“好。那握個手,就當重新認識了。”
我感覺似乎有一座花園在轟然倒塌,羅網(wǎng)般的雨滴帶來一陣濕漉漉的花香。
我仿佛聞到了十五歲那年的皂角香氣,于是,我伸出手握了上去,說了一句:“你好,好久不見?!?/p>
編輯/張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