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森祥

1一走進(jìn)大溪灘，就能望見我家的屋，望見那扇開啟著的門。門像掉光了牙齒的老人之口，像是要說什么，又像是什么也不想說。有時，我覺得門總是在等。

2我去縣城參加征兵體檢，合格了。該怎么向父親母親說呢？他們愿意兒子離開那么長久嗎？

3母親坐在門檻上，兩手抵在下巴上，目光恍惚。聽我叫她一聲，眼睛就有些紅了，扯起圍裙揩眼角，嘆了一口氣說：你一定驗上了。母親說完就離開門檻去燒夜飯。

4我就坐在母親坐過的地方，屁股下面熱烘烘的。父親聲音很低地說：你娘等你半天了。

5第二天起，我就發(fā)覺，芋艿、薯絲炒辣椒、大白菜，這些平日里最愛吃的菜，幾乎每頓都有。我對母親說：你不用搞這搞那了，我又不是客人，我是你兒子。母親說：兒子出門就是客。娘對不住你。人家兒子上大學(xué)出遠(yuǎn)門，都要辦一桌酒肉飯的。娘辦不起，你別怪。

6母親殺了一只雞，這是我們家唯一的雞。這雞過年要派大用，母親卻將它殺了。她像是早有準(zhǔn)備，把弟弟妹妹都支開，才端出雞讓我吃。我怎么咽得下？我堅持全家人一起吃，不然，我一口也不吃。母親只好讓步。吃的時候，弟弟妹妹們卻都不肯往雞肉里動筷子。后來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眼睛都在往弟弟妹妹的臉上瞟。

7我離家的日子快到了，母親越發(fā)忙，門檻上跨進(jìn)跨出的，忙得她平日里最喜歡坐的門檻也不坐了。

8終于到了這天。早晨，我睜開眼時，看到我腦袋旁擺著一套嶄新的藍(lán)卡其布中山裝。這是母親的習(xí)慣。每年過年時，母親總是在年夜里悄悄放上一套新衣在我枕頭旁，讓我能穿著新衣去和村里的小伙伴們比誰的衣服做得好。比過了，就瘋玩。常常是，新衣服穿一天就弄得很臟或把扣子繃掉了。晚上，母親一邊給我縫扣子，一邊埋怨我：你這孩子，娘給你做套衣服不容易，你怎么一點都不愛惜……今天，我又穿上新衣服了。我知道該怎么愛惜，卻要走了。

9村子里的人知道我要走，都來看。屋子里，屋門口，有不少人。房里只有母親。母親坐在一只舊的箱柜前，箱柜上翻開一只梳妝盒。梳妝盒是母親的陪嫁，這幾年不大見到她用，梳妝盒很舊了，鏡子已經(jīng)氧化得斑斑點點。母親的臉映在鏡子里，我看到母親的臉也斑斑點點。母親很耐心很仔細(xì)地梳著頭，頭發(fā)油滋滋的。母親將撲了水的頭發(fā)梳得很光鮮。

10母親見我很仔細(xì)地看她，就不好意思地一笑說：娘老了。我連忙說：娘不老。

11娘就笑笑。結(jié)果一笑笑出滿臉皺紋。

12我見了，心里怦然一動，眼眶里熱熱的，便連忙退出房門。

13該上路了，門外有很多人送我。當(dāng)我一腳跨出門檻的時候，無意之中碰了一下我家的木門，木門吱——嘎——叫了一長聲。后來，這一聲也很深地刻進(jìn)我心里。

14突然，有個女人叫了一聲，說：你們家今天跟過年一樣。我發(fā)現(xiàn)，我們家人人都穿著新衣服，的確跟過年一樣。

15我走到母親與父親面前，想喚他們一聲，結(jié)果喉嚨里像堵著什么，只是低低說一聲，我去了。我點點頭，父母親也就點點頭。

16我在大溪灘的曠野里，再一次回頭，再一次遙望我家的門。我母親穿著新衣，梳著很光鮮的頭，倚在木門上。父親坐在門口，猛抽旱煙。

17從這時起，我不知道，父母以及那扇我走進(jìn)走出的門是離我近了還是開始遙遠(yuǎn)了……

閱讀練習(xí)

1.從母親愛兒子的表現(xiàn)中，可以看出她是個怎樣的人？請結(jié)合文章內(nèi)容分析。

2.本文描寫細(xì)膩，感情真摯。請從文中任選一處進(jìn)行賞析。

3.看到娘“一笑笑出滿臉皺紋”，“我”“心里怦然一動”。請用第一人稱寫出此刻“我”的心理活動。

4.文章多次寫到“門”，其作用是什么？

5.對畫線句中的“遠(yuǎn)”和“近”如何理解？結(jié)合文意說說你的看法。

（參考答案見7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