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珂

最近，他總覺得這只貓不是貓了，就像多年前，他第一次覺得家具有生命。

五年前，那個昏暗的秋日傍晚，他記得所有細(xì)節(jié)?；貞浭瞧婷畹臇|西，他仿佛飄在空中的攝像機，毫無感情地監(jiān)視自己和那個女孩。那時的房間是一幅剪影畫兒，只有溫暖的橘色和勾勒輪廓的黑色。從俯視的角度看去，這是間很小的臥室：一張床，一面衣柜，一臺茶幾，一座電視機。南面的墻上嵌著兩扇窗戶，是乳白色塑鋼材質(zhì)的，水藍色的窗簾束在窗戶一側(cè)，使余暉能照進房里來。不止余暉，對面學(xué)校的吵鬧聲、賣紅薯的吆喝聲、遠處隱約的車輪聲……通通進來了。人群與秋風(fēng)裹挾在一起，順著窗戶開的那五厘米的縫兒流進屋里。確實是這樣一幅場景，讓他心生暖意的時刻。他坐在小巧的沙發(fā)上，在昏暗中心滿意足地笑，女孩端坐在床上，離他兩米遠，他看不清女孩的表情，兩人都無心開燈。

“我們分手吧。”

從女孩說分手，到她收拾東西，再到她離開，總共不過十分鐘。隨著防盜門咔嚓一聲響，房間里某種東西斷了、消失了。不是結(jié)構(gòu)，不是顏色，不是情感，也不是聲音，是一種氣流，他如實感到，是一種生命消失了。這簡直是廢話，原本屋里有兩個人，現(xiàn)在只剩一個，當(dāng)然是少了一個生命?？刹恢谷绱恕榱蓑炞C自己的猜想，他開了燈，驟然看清了房間里所有物件：一張不銹鋼雙人加寬床（這張床在他們做愛時會吱扭作響）;一面乳白面兒、棕色框架的推拉門衣柜（軌道已經(jīng)壞掉）;一張玻璃茶幾;一個形狀簡潔的豹紋沙發(fā);電視機是個擺設(shè)，他不喜歡看電視……這是他所有家當(dāng)。除此之外，他還擁有一份穩(wěn)定的電腦工程師的工作，然后，他曾想要一個女朋友。

他曾有過很多女朋友，那些姑娘來來去去，跟他調(diào)情撒嬌、要這要那，卻沒人愿意住進他家里。剛開始他有些失落，慢慢的，他習(xí)慣了。也許大城市里的姑娘都這樣，就像那些起起落落的高樓大廈，它們總是不斷重復(fù)、互相模仿。這位留短發(fā)、戴眼鏡、不茍言笑、隨身攜帶保溫杯的姑娘住進來后，他覺得房間的氣場變了，變得生龍活虎，活潑喜悅。他才發(fā)現(xiàn)，他的屋子需要另一個生命。

姑娘離開的當(dāng)晚，他好好地睡在大床上，安穩(wěn)地躺在棉花堆里，做著一個個不著邊際的夢。然后，他被一陣沉穩(wěn)的呼吸聲吵醒了。他起身，左窺右探，又不敢動作太大，怕掩蓋了聲音的來源。這種勁兒可真難拿捏，很快他就累了，放松下來坐在床上。人只要一無所謂，反而能摸清緣由，他馬上發(fā)現(xiàn)，是他的大衣柜在呼吸。他連忙走近，雙手摩挲著衣柜光滑的表面，那些細(xì)小的紋路蜿蜒在他掌中，與他的掌紋融合。原來它們?nèi)坑屑y路，就像人一樣。他突然醒悟，為什么固執(zhí)地認(rèn)定家具沒有生命呢？

就這樣過了兩年，與家具和平共處的兩年，屋內(nèi)有另外的生命存在，他不寂寞。如果沒有貓的光臨，也許一切都好好的。在這孤獨的兩年間，小貓游游也許正在別的小區(qū)東竄西跳呢。作為流浪貓，它有些優(yōu)勢，因為它腿腳很長，動作機敏，總是第一個搶到食，也是第一個占據(jù)溫暖的井蓋。它是一只中華田園貓，眼睛是橙色的，身上有棕黃相間、如虎皮蛋糕般的花紋，它是短毛貓，但比英短那種支棱著的毛還要長一點點?？傊?，它是一只非常平凡的貓。

他的愛心泛濫讓流浪了兩年的游游變成了家養(yǎng)貓，當(dāng)然，這離不開游游自己的努力。它仿佛聞到了他對氣息的向往，于是流浪到他的門口，叫開了門，從此大搖大擺生活在他家里。他與游游共度的第一個夜晚，當(dāng)群星收起光芒，濃重的夜鋪天蓋地的時候，刺啦一聲，他從夢中驚醒，隨即聞到一種淡淡的腐朽味道。他開了燈，迷糊著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他使勁聳聳鼻子，猛然想到，那詭異的聲響來自客廳?？蛷d里有一套米黃色桌椅，一些摞在一起的收納盒，還有一張幾乎從沒用過的灶臺。可今晚，他覺得客廳有些不一樣，看了又看，原來是那只土黃色的貓正臥在米黃色的椅子上，它們的顏色有些重疊， 散發(fā)的氣場卻完全不同。不知怎的，客廳變得很生動——一種沒來由的動感。他發(fā)現(xiàn)，屋里某種東西再次消失了，或許是椅子腿上那一道丑陋新鮮的疤痕（那是貓爪子的杰作）。因為這條傷口，家具的呼吸戛然而止，紋路逐漸聚攏，直到再也不見。那一面面死氣沉沉的木板、鋼板、塑料板，再也孕育不了任何溫暖的氣息了。奇怪的是，另一種鮮活的生命正冉冉升起，更為強烈、奔放、無所顧忌。呼嚕—呼?！魢！斡螝g暢地睡著，他發(fā)覺，這可貴的生命來自游游。它像一個能量球，破壞掉其他生命，霸道地占據(jù)小小的空間。

他慢慢蹲下身，把手放在游游的天靈蓋上，來回摩挲，像感受家具一樣，他感受著游游細(xì)軟的毛，盯著游游的模樣看，直到天蒙蒙亮，灰白的光躥進客廳，清晨的小鳥清脆歌唱。他越看，越覺得游游和人類相似。那種熟睡中的憨態(tài);變換姿勢時柔軟的嬌嗔;額頭到下巴流暢的骨胳輪廓;睡到濃時嫵媚的低吟聲……這分明是一位涉世未深、不染煙火的少女。他在想：游游有思想嗎？它不會說話，不代表它不會表達;人類的語言與它不通，不代表它沒有屬于自己的語言;它與人無法溝通，不代表它沒有比人類更深刻的思想。可怕的是，這一切，即便再偉大的科學(xué)家也無法參透，因為歸根結(jié)底，人不是貓。

別人對他充滿敬佩，因為他的工作太深奧，可他覺得，這些看起來很難的事情其實不值一提，而一些看起來簡單的東西，反倒“困難”得無以復(fù)加，比如弄明白貓在想什么。這個課題，難得他失去了所有時間，變成孑然一身的蠟燭，孤零零燒在城市里。他總在想：什么是貓？什么是人？

這個男人真奇怪，同事紅姐想：他約莫四十歲，沒結(jié)婚，沒有孩子，私生活是個謎。他每日準(zhǔn)時上班，在地鐵停運前下班。他對每個人都笑呵呵的，卻很沉默，或許是不會表達，或許是不了解時興的話題。他的存在感太弱，雖然體型龐大，卻很難吸引人的目光，可一旦公司出現(xiàn)疑難雜事，他的作用便一下發(fā)揮出來了。他應(yīng)該不窮，作為資深軟件工程師，即便在一個小公司，也是有存款的，以他的行事作風(fēng)來看，沒準(zhǔn)還有房。要說長相，他真的不好看，四方大臉，面容黢黑，留著毛寸，這應(yīng)該是因為謝頂，而不是為了便利。男人要那么漂亮有什么用呢，在這個城市，出軌太容易了。想到這里，紅隱隱有些悲傷?？伤苍S是不一樣的，不好看的外表，中等的薪資，木訥的性格，規(guī)律的作息，他是最合適的人選。

上午九點半，辦公室煥發(fā)著新鮮黏膩的光澤，靜悄悄的，偶爾有敲擊鍵盤的聲音。有人去打水喝，腳步也輕輕的，紅喜歡這樣的時光，肅穆而慵懶，讓她可以好好想些自己的事。她坐在他右后方，看著這位有五年交情卻不甚了解的同事。從她的角度，能微微看到他下頜寬厚的輪廓，和他似乎有些牽動的眉尾，他的電腦屏幕上寫滿復(fù)雜的密碼——他正專注修改一個程序。他坐姿端正，兩條象腿穩(wěn)穩(wěn)落在地上，穩(wěn)如一座山。

紅喜歡他的保溫杯，那個普通的圓柱形杯子，深藍色的，沒有任何無用的設(shè)計，杯身上隱約有幾道生銹的斑紋，看來有些年頭。他喝綠茶，幾年如一日。早上，他到了公司，把杯子仔仔細(xì)細(xì)刷洗一遍，倒上一小包茶葉，用沸水燙了，小口小口地喝——他絲毫不講究，有茶喝就行，這足以見他是個念舊本分的男人。下班前，他把水和茶葉小心倒進垃圾桶，再將杯子刷洗一遍。紅喜歡他的穿著，據(jù)她觀察，他一年四季也就那么幾件衣服，冬天一件毛衣穿半個月，夏天的T恤穿三天，樸素而低調(diào)，有時能從男人的服飾看出他是否慣于拈花惹草。除此之外，他的衣服上偶爾粘有淡黃色貓毛，這在紅看來也是加分項，家里有貓，意味著他不會在外留宿，也迫使他養(yǎng)成規(guī)律的作息。并且，養(yǎng)貓的男人挺可愛，有些憂郁軟弱的氣質(zhì)。紅見過那只黃貓的照片，他們偶爾的談天也總圍繞這只貓。

午休，紅借機走近他的工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道：“明，今天天氣可真好啊，你的工作還順利嗎？”

就在剛才，明還在面無表情地盯著電腦屏幕看，似乎在放空。聽到一聲刻意壓低的專屬中年婦女的聲音，他緩緩抬起頭。他的表情有些呆滯，那是因為他的面部肌肉不靈活，所以總讓人覺得憨厚。其實在紅的聲音響了第一個音節(jié)的時候，厭惡的情緒已在他心底滋生?？杀氖?，他的眼睛有些犯桃花，里面裝了些水，瞳孔的顏色也比較淺，所以很難讓人覺得冷漠?！凹t姐，有什么事嗎？”他問。

“哦，也沒什么事，隨便聊聊，你的貓最近怎么樣？”紅把胳膊搭在工位的塑料隔板上，一副長聊不走的架勢。此時的明有種異于平常的沉默，他雙眼無神，眉頭緊鎖，雙手平整地搭在桌面，散發(fā)著一種靜謐陰森的氣息，仿佛進入另一維空間，這讓紅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對了，很像見鬼了，紅緊張地想到。

明的異常是有來由的。就在今早，他似乎摸索到了人與貓這個復(fù)雜課題的小頭緒，這花了他很長時間。多少個日夜啊，沒有女人的陪伴，只有那個毛茸茸的、會搞破壞的、屎尿都很臭的小東西。這對于四十歲的男人來講，簡直是酷刑，可是明樂此不疲。優(yōu)雅的貓步、冷漠又嬌媚的性格，像液體一樣奇妙的骨胳、每次只吃一小口的飲食習(xí)慣、長達十幾個小時的睡眠時間、整天舔來舔去埋來埋去的行為特征……只要一有時間，明就會對這些個行為特征研究個不停。他要知道人與貓究竟有什么不同或相同，人與貓為什么能和平共處，人為什么不是貓？貓為什么不是人？

他發(fā)現(xiàn)游游很有些小脾氣，比如不陪它玩兒，它就想方設(shè)法搞破壞，把桌上的東西全撥弄下來，或咬壞電線。它的生命力太茁壯，整個房間的磁場尖銳而混亂。人有屬于人類的秩序、道德、標(biāo)準(zhǔn)、審美、生活方式、法律、階級……貓為什么沒有屬于貓類的一切呢？也許它們有自己的語言，也許它們也有法律，也許它們的生存模式就是俘虜人類，并且正在心底無情地嘲笑人類呢。它們也許有首領(lǐng)，以一種我們純?nèi)徊挥X的、極為高科技的手段溝通，一種純粹漂浮在意識中的手段。或者它們天生帶有芯片（一種以我們的科學(xué)技術(shù)難以偵查的芯片），在我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它們已完成了復(fù)雜的交流。貓和人太像了，滿意時高興，得不到時失望，有欲望，有情緒，會自我防御。人類擁有的天然屬性，貓全部都有。所以，人和貓，為什么要長成兩個樣子呢？

今天早上，他如往常一樣，七點起床，洗漱，穿衣，吃早飯，然后從冰箱里拿出貓罐頭，將最后的四分之一舀到碗里，用微波爐叮五秒，用指頭攪勻——這時游游已經(jīng)在柔情地喵喵叫并蹭他的腿了。他與游游一同吃早餐?！敖裉焯鞖獠诲e，希望那個討厭的客戶不要找我麻煩?！薄拔蚁霌Q臺電腦，這電腦跟了我七年了?！薄肮灸莻€麗麗總對我有所表示，我這樣一個男人，要什么沒什么……”他會聊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并不期待回應(yīng)。八點，他穿上那雙幾年如一日的破爛旅游鞋，背上超市贈送的雙肩背，戴上帽子，準(zhǔn)備和游游告別。今天的游游有些反常，要在以往，它會熟練地在他腳邊繞三圈，揚長而去。可今天，它如雕塑般穩(wěn)穩(wěn)蹲在米黃色桌子上，正對著門，仰起頭，鼻尖使勁夠著上方的空氣。它不叫，也不急，仿佛在等待某個時刻。明疑惑地走近游游，沒想到游游更加夸張的伸起頭來。突然，某根神經(jīng)著了火，顯出靈光，他在游游的鼻尖下方輕輕一吻，濕涼的，有奇妙觸感的柔軟組織，仿佛兩朵花突然交錯到一起。純白互相融合，命運之間的交錯點，就這樣被他捕捉到了，那是不同種類生物真實的連接，他第一次感到和游游有了情感的互動，和一只貓。

神奇的感覺蔓延全身，他像一只淌水的冰淇淋，濕漉漉來到辦公室，浸泡在潮乎乎的困惑中，直到負(fù)責(zé)行政的中年女人紅前來搭話，他才強行把自己烘干。他知道紅千方百計與他搭訕，無非是因為今晚的約會，一場與她無關(guān)的約會，她要把自己的表妹和他湊成一對。

“它……挺好的，還是老樣子，每天混吃混喝，一只貓還能怎樣？”明這樣回答。

“哦是啊，其實男人啊，有只寵物陪也挺好的，尤其是你這個歲數(shù)還沒成家的。狗呢，太鬧騰，你工作又忙，貓安安靜靜的挺好……”紅小心翼翼地說。

“嗯……你說的對，小家伙確實給我不少陪伴，但是再陪伴，也不是人啊……”明違心說道。在今早之前，他還絞盡腦汁想著如何拒絕今晚的相親，可經(jīng)歷了和游游的奇妙時刻后，他不想拒絕了，他突然對不同生命的接觸充滿了興趣。他想，已經(jīng)研究了貓這么久，何不研究研究人呢。

“當(dāng)然！”紅如釋重負(fù)，激動地拍了下手，然后把手舉高，從前往后使勁捋了下兩鬢的亂發(fā)，又把幾乎蓋不住肚子的紅色針織衫往下拽了拽?！澳腥寺?，總要找個能照顧自己的女人，所以今晚姐才為你安排了相親嘛。你沒忘吧？”

“當(dāng)然沒有?！?/p>

紅眼中急切的燈火熄滅，換上平靜的河水，她搓了搓手，抹了下額頭，帶著一種不舍的欣喜，猶豫地挪了挪步子。

“對了，她叫什么名字來著？”明問。

“由由，葉由由。”紅解氣地說出表妹的名字。隨后，呸的一聲，她惡狠狠朝腳邊的垃圾桶吐了口痰。

離約會還有半個小時，葉由由在鬧市區(qū)閑逛。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會成為相親大隊中的一員，生活總是對她抱有惡意的嘲諷，可她是那種人，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哪怕是命運，如若有什么損害了她的利益，她會一腳踢開。 這從她的走姿就能看出，她的腰肢細(xì)長，俗稱水蛇腰，老人說有這種腰的女人勾人，也薄情。她走路時高昂著頭，一搖一擺，完全不顧忌旁人的目光，仿佛一只目空一切的天鵝。沒人知道，那是因為她心里極度缺失，三十五歲，可不小了，她工作換了一個又一個，男人換了一波又一波。有時她覺得，城市像一座巨大的墳場，她拌著野草荒涼前行，前方是灰暗腐朽的出口，沒人敢去那個出口。

她走進約好的茶餐廳，挑了張靠窗的桌子。七點整，葉由由等來了明。眼前的男人穿一件單薄的黑色皮衣，系一條藏藍帶穗兒圍巾，一條普通的皺巴巴的牛仔褲，一雙臟的沒有顏色的旅游鞋。她看著明的大方臉，閉合良好的嘴唇，眼角的魚尾紋，有駝峰的鼻子，還有凹凸不平、顏色土黑的皮膚，心想：這一定是個很少被女人滋潤的男人。她覺得明有些緊張，因為他在坐下時碰倒了塑料杯子，放了幾次背包都沒找準(zhǔn)位置。突然，她對明有了好感。

她知道明四十歲上下，北方人，從事軟件編程已快二十年。她清楚明的祖籍、履歷、月薪（她的表姐可是公司行政），她還揣測，明一定是個性格本分、不解風(fēng)情、好說話好欺負(fù)的男人。不然以他的資歷，在上市公司謀求一份工作也不是不可能。不然以他的條件，一定有女人追求的，而他卻一點桃色新聞都沒有。紅給她看過明的照片，是證件照，太普通的一張臉。葉由由這種女人，早對男人的長相失去興趣了，不過是黑燈瞎火、柴米油鹽。“你好，我是葉由由，叫我由由就行。”葉由由略微起身，帶著她最拿手的微笑，與明握手問好。見了明真人，葉由由有些欣喜。明的長相并不普通，但也絕算不上好看，他的五官深邃，只是皮膚太差了，像一個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果農(nóng)，也正因為這樣，使他有種奇妙的男子氣概。

“你好，我是明?！泵餮赞o簡潔，聲音柔軟，在與葉由由握手的時候，他看了葉由由的眼睛。在這之前，紅給他看過葉由由的照片，但是女人的照片大多不能信，軟件可以把皮膚磨的毛孔都消失，少了棱角，更沒了氣質(zhì)。那種照片，明過目就忘?？墒茄矍暗娜~由由倒很有些特點，使明忍不住多看了幾秒。她當(dāng)然是美的，擁有一雙風(fēng)韻十足的細(xì)長丹鳳眼，鼻子尖尖小小，嘴很寬，唇卻薄。葉由由笑的時候，眼睛瞇成一道一波三折的流水，很像聊齋中的妖精，明覺得，葉由由美得有些不舒服、有些攻擊性，難怪紅每次說自己的表妹時，都有種惡狠狠的快感。

葉由由接過明遞來的菜單，翻開，橫鋪在桌面上，她左手臂撐在桌上，右手小心翼翼撫摸著耳鬢的頭發(fā)?！班拧r餃一份，豉汁鳳爪一份，再燙一份生菜，我要一碗云吞面，給這位男士來一份排骨煲仔飯，晚飯還是吃得清淡一些比較好，你不介意吃排骨飯吧？要不要加一個菠蘿油？”葉由由輕聲細(xì)語地說著，明擺擺手，并不介意，葉由由更加堅定了，這絕對是個老實人。

等菜的工夫，兩人有一搭無一搭聊著?！敖?jīng)常聽我表姐提起你，說你是個很有才華的程序員?！比~由由主動找話?！班?，謝謝你表姐?！泵鞔?，他的語氣生澀而害羞?！澳悴挥弥x她，她說的是事實啊，像你這樣的男人，現(xiàn)在還沒成家，一定是因為眼光太高吧?！比~由由知道什么時候該笑，怎么笑，比如此時，在她虛假的稱贊一個并不十分出色的男人時，她的笑容是刻意的。她已經(jīng)九分確定，這個男人看上自己了，這從他飄忽不定的眼神、手指紛亂敲打桌面的動作、柔情卻顫抖的聲音就能得出，簡直輕而易舉?！昂呛牵^獎了，只不過是沒人喜歡罷了?！泵髦t虛地說道，其實他之所以呈現(xiàn)出慌亂的神色，只是因為心思完全不在現(xiàn)場，他一直在想那個問題，什么是人？什么是貓？ “您真是太謙虛了，四十歲的男人是香餑餑，我這樣年齡的女人，才是沒人喜歡呢?！蹦终f得恰到好處，葉由由暗自得意，她邊漫不經(jīng)心地遙望出菜口，邊小心瞟著明。等了一會兒，大概有十秒吧，這種間斷挺尷尬，卻正如葉由由所愿。明有些驚訝，似乎在沉思，終于，他緩慢開口了，有些結(jié)巴?！澳恪愫芷涟?，跟你表姐形容的一模一樣?！?/p>

葉由由有些不高興，她不知道紅說了自己什么，紅不會說自己壞話，可她清晰感到了紅在夸自己時那種咬牙切齒。這是一種血脈相融又排異的矛盾，一種擰巴的感覺。她知道原因，無非是她和表姐夫睡了，可是睡了又能怎樣？表姐夫幫自己換了幾次燈泡，通了幾次馬桶，她便產(chǎn)生了一種似有若無的依賴，然后一個器官插入另一個器官，什么都代表不了。性，不過是葉由由解決問題的方法（甚至是她第一反應(yīng)的方法），她從性中尋找安全感，也享受一些無傷大雅的利益。

晶亮的蝦餃，軟糯的鳳爪，一碗碧綠清湯的云吞面，還有噴香油亮的排骨飯。葉由由盯著食物發(fā)呆，用筷子攪和著面條，索然無味。對面的男人狼吞虎咽，一語不發(fā)。明吃飯時極為認(rèn)真，像臺辛勤的挖土機，一碗排骨飯很快見了底。再看葉由由，她咬著唇，眉頭微蹙。似乎有些焦慮。她用筷子挑起面條，再放下，再挑起來，再放下，就是不往嘴里送。明看著那碗面逐漸變坨變糟，心里有些起急，他見不得人虐待糧食?，F(xiàn)在的女孩子，就知道減肥，飯也不好好吃，明想?！叭绻圆幌拢头纸o我點吧?！泵髟囂叫缘剡@樣說，葉由由便順勢把面推到明面前，她感激明的解圍，心又向明靠了幾步。她看著明嗦面條的樣子，莫名有種相識多年無需多言的幸福感。她覺得是時候了，該進入相親的核心內(nèi)容了，她開始不停拋出問題。一陣陣體積重量不等、招招切中要害的石子雨落下，葉由由及時收手，早已有了答案。

這些答案包括明的身高、體重、八字、家庭狀況、老家環(huán)境、有無車、房子的具體位置等等。當(dāng)葉由由提問完畢，面碗已見底，明帶著飽食后的滿足感，緩緩抬起眼睛看著葉由由。那真是一雙桃花眼，葉由由心中一動，仿佛在這巨大舒適的棉花堆中，瞥見了一點危險。這危險沒讓她退縮，反而激起了她的欲望，那是種賭博一樣的興奮。他到底怎么想我的？沉默寡言的男人真讓人頭疼。在這場戰(zhàn)役中，葉由由已經(jīng)按捺不住了。

起初，明確實被葉由由的外表吸引。這個女人穿白色套頭毛衣，纖弱修長的身骨，黑色過肩中發(fā)，沒帶首飾，臉上有種清秀的妖氣，從她微張的嘴唇可以看出，她不是省油的燈。明當(dāng)然知道，永遠不要相信這種鄰家女孩的長相，這是一把水做的刀，刀刀深入骨髓?？墒敲鳠o所謂，他沒有什么財產(chǎn)，也不是情種，葉由由能拿走什么呢？

明松了口氣，他搞不定葉由由這樣的女人，也沒心思搞定。女人是他生命中可有可無的煙火，那些可愛的，成熟的，溫婉的，多情的，他不在乎，來了就來了，走了也就走了，誰能控制生命的流動呢？他覺得戀愛像面包，總會有的，可不知不覺，他已五年沒有女人了。仔細(xì)問自己的心，竟沒有失落。早上的地鐵仍然擁擠，飯菜依然油膩，什么都沒有變，所以人為什么非要伴侶呢？而他視若生命的氣息，前有家具，后有游游……對了，游游，葉由由，這兩個名字如此相近。他又抬眼看了葉由由，這次的注視較長，此時，葉由由正慢悠悠地捋著頭發(fā)，好似有心事。厚重柔順的頭發(fā)，在燈光下有些泛黃，她手臂的起伏十分有節(jié)奏，符合她自己思維的節(jié)奏，從上到下，纖巧的手掌飄然路過，細(xì)膩的皮膚與綢子一樣的頭發(fā)接觸，仿佛一串音符。這個場景好像在哪里見過。曾幾何時，游游蝸居在小小角落，安然舔舐自己的毛發(fā)，滿懷心事，也符合這樣的節(jié)奏，也是皮膚與毛發(fā)的接觸，也是指揮家來回滑動出的音符。從某個角度來看，她很像游游，或者游游很像她？他很驚訝，為何將一個危險的女人與游游相提并論呢。課題一旦拋出，很難收回。他連連贊嘆，她們越來越像啊。順暢的驚喜劃過全身，他不禁挺直身板，打起精神。整個晚上，他第一次與葉由由連接，好像復(fù)雜的電路突然接通，一發(fā)不可收拾。葉由由忽然發(fā)覺，明的氣場變了，一種謹(jǐn)慎卻不可逆轉(zhuǎn)的變化?！罢垎栠€需要加點什么嗎？”服務(wù)員撤去餐盤詢問。“兩杯咖啡?！贝丝?，葉由由也正偷偷問自己：真的要這個男人嗎？他是我需要的嗎？

“聽說你養(yǎng)了只貓？”葉由由小心翼翼地找話。像啊，小心翼翼的樣子也像。游游認(rèn)真而靈巧的姿態(tài)，輕盈地轉(zhuǎn)動小腦袋，渴望得到某樣?xùn)|西，卻又猶豫著，與現(xiàn)在的葉由由完全吻合。明深深知道，這種事情，只要找到某個點，相似的地方會越來越多。“是啊，一只中華田園貓?！泵鞔?。“一定很可愛吧，我最喜歡貓了，以前養(yǎng)過很多貓呢?！薄笆菃?？什么貓？”“各種各樣的，花貍貓，橘貓，加菲貓……我不喜歡養(yǎng)過于名貴的貓?！薄芭?？為什么？”“ 名貴的貓是寵物，不是貓?！薄澳鞘裁词秦?？”“你不覺得嗎？”葉由由湊近明，神秘地說。“貓跟我們?nèi)耸且粯拥?，甚至比我們?nèi)祟愡€高級呢，那種不屑，和嫵媚，那是極品女人才有的特征啊。我覺得貓其實是一種外星生物，有著更加高級的思維方式，以一種人畜無害的姿態(tài)潛入人類，沒準(zhǔn)哪天就會發(fā)動戰(zhàn)爭呢！”

突然，葉由由想明白了，她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自知和明智認(rèn)可了明。她明白，挑來挑去，能得到的條件最好的男人也不過明這樣的。在這種大得像一片曠野的城市里，如果不想冒險，就必須妥協(xié)。其實，像明這樣木訥穩(wěn)重的優(yōu)秀的男人簡直屈指可數(shù)，這樣不善言談，不解風(fēng)情，不會憐惜女人，不懂如何做一個紳士……簡直太好了。她開始激動起來，如意算盤在心里打得山響。她萬分肯定，如果她愿意委身這樣的男人，做一個時而小鳥依人，時而蠻橫嬌媚的妻子，那他是會寵自己到骨子里的。她再次打量明，這個男人其實并沒那么丑，看習(xí)慣了，某個角度還是英俊的。關(guān)鍵是他那套房子，在二環(huán)以里，那可不是開玩笑的，如果賣掉，輕輕松松在四環(huán)買一套大房子。她想，并規(guī)劃著，仿佛一切已由她決定，仿佛她已成為女主人。

對于葉由由的胡說八道，明并不反感，當(dāng)然也不信。 有一點他贊同，貓確實像女人，或女人像貓，都是看似沒頭沒腦，實則頗有心機的生物。他覺得對貓要順著來，對女人也一樣。他感覺葉由由對自己開始有了興趣，這使他困惑，或者這只是暫時性的，或是肉欲的。想到“肉欲”二字，他不禁打了個冷顫?！澳阏f的有道理，也很有趣，如果有機會，讓你見一下我的小貓游游，它是一只再平凡不過的中華田園貓。”明說道。

聽明這么說，葉由由來了精神，這是一種邀請，象征著兩人的關(guān)系更近一步。到現(xiàn)在，歷經(jīng)兩個小時的盤算、考慮、對比、權(quán)衡，她完全肯定了，她要與這個男人發(fā)展，甚至嫁給他。可她不會正常的交往，這源于她幾乎沒有談過正常的戀愛，她會做的事只有勾引、上床。如果能把事情順利引向她擅長的領(lǐng)域，那便輕而易舉了。她可以用看貓的借口去明的家里，與明上床，更可以好好觀摩下那套二環(huán)內(nèi)的房子。她可以琢磨扔掉什么，保留什么。又或者，如果這套一居室足夠大足夠好，她甚至可以重新裝修，改成兩居室。“那太好了，如果能見到小貓游游就太好了，怎么說呢，其實我……”葉由由拼命想著措辭，盡管明已經(jīng)向自己拋來橄欖枝，這件事仍然需要一點助力?！捌鋵嵮?，我經(jīng)常與貓交流，我甚至可以聽懂一些貓說的話，你信不信？”

“哦，貓語者，是的，有這樣的人。”明不置可否。真的有“貓語者”這個名詞嗎？他不在乎。在這間簡陋的茶餐廳，坐在千篇一律的椅子上，吃完味道相似的菜肴，看著忙碌卻重復(fù)的景象，他卻心懷宇宙，陷入黑洞般的孤寂中，不勝寒。他馬上發(fā)現(xiàn)，如果他努力，或許可以對葉由由產(chǎn)生肉欲，卻無論如何無法對游游產(chǎn)生，這真的是人與貓最大的不同嗎？他推敲著詞句，把重點放在“如果”上，是的，如果，不是一定，他需要試驗，看看他的下體能否堅硬。他看著葉由由，視線下移，膽怯地停留在胸部。可是馬上，他的專注被客人和服務(wù)員的叫喊聲打斷，被香味撲鼻的鳳爪蝦餃糖醋排骨干擾，他無法在這里做這件事，只得怯生生地迎上葉由由的目光。他才發(fā)現(xiàn)，葉由由已經(jīng)滔滔不絕說了好久，眉飛色舞，完全沒了之前的清冷模樣。

“……總之，我發(fā)現(xiàn)，貓的叫聲各種各樣，有長有短，聲調(diào)也抑揚頓挫，這個你仔細(xì)聽就能發(fā)現(xiàn)……然后再根據(jù)它們的行為，就能大概揣測出它們的想法……當(dāng)然啦，還需要看一些資料……”

“是嗎？這個我不懂，也沒有研究過，是所有的貓叫聲你都能聽懂嗎？那我的游游呢？”

“唔……這個嘛，那得見了才知道?！比~由由裝作為難的樣子。她知道，這是一條藤蔓，成年男女遮遮掩掩、捶胸頓足、小心試探、權(quán)衡策略，不過為了床上的那半個小時?！叭绻砩蠜]有安排，去我家坐坐吧，我給你介紹游游認(rèn)識?！泵鬏p柔地說道，望著葉由由，等待回應(yīng)。

葉由由吃了一驚，她沒想到明這樣主動，她精心設(shè)計的計劃被打亂了，被推前了，重要的是，她認(rèn)為這不符合明的性格（或者是不符合她對明性格的預(yù)期），這使她失了陣腳。她應(yīng)該拒絕，可是又不想放棄到手的機會。權(quán)衡良久，她答應(yīng)了明的提議，這讓明也吃了一驚。看來這個女人對自己的興趣還不小，不過無所謂，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我只要搞清楚“肉欲”這回事即可，明盤算著，狡猾地笑了。

兩人站起來，他為她穿上外套，她為他正了衣領(lǐng)，即便各自心懷鬼胎，但在外人看來，也只有一片祥和。

明與葉由由跌跌撞撞進了家門，在黑暗中互相撫摸。沒人說話，只有一片沉重的喘氣聲，男人女人的，早已分不清彼此，荷爾蒙在空中散漫，氣場混亂不堪，明輕而易舉地堅硬起來，并且越來越硬，那些深藏的肉欲暴露無遺，仿佛洪水猛獸。明與葉由由接吻，柔軟的、無毛的、濕漉漉的組織互相觸碰，像粗糙的輪胎碾壓在又濕又黏的泥濘道路上。明在想，為什么這種唾液的交換如此讓人興奮，把體液強行灌入另一人口中，這也許代表著侵犯，就像動物留下尿液占據(jù)領(lǐng)地，或是動物舔舐磨蹭象征主權(quán)。明品嘗著女人的唾液，不斷動著喉嚨，發(fā)出汩汩聲響。這種感覺太美妙了，對方的回應(yīng)也讓他心醉。他的心臟一遍遍遭受電擊，他甚至可以撕扯開周邊的夜色，鉆進欲望的黑洞。真奇怪，不過是兩個濕漉漉器官的糾纏融合，卻仿佛火石電閃，他下墜著，落入片片肉做的花瓣中。這個今天才認(rèn)識，水蛇一樣在自己床上扭動的女人，那片溫糯的氣息，黑暗中依然清晰可見的肉欲神情。她的皮膚還算緊致，身材恰到好處，胸型也合口味，明想。他這個年紀(jì)的男人，早不在乎女人的罩杯大小，也不在乎是否有修長美腿，他在乎實用，他喜歡那種胸，自己的手掌將將好能握住的那種——幸好葉由由是這樣。沒意思，就算戀愛、結(jié)婚，也不過是這樣，甚至還不如這樣，他想。我進入了她的身體，是否就了解她了呢，是否不需要語言呢，人們聽不懂彼此的話，就像聽不懂貓語一樣，他悲傷地想。越悲傷，他抽插地越兇猛，仿佛要把黑夜刺穿，他下體的頭部不斷觸碰肉壁，到達彼岸，可他卻覺得越來越遠，離這個女人，離所有人。喵—喵—喵——在呻吟聲響成一片之時，一陣柔情而急促的叫喚出現(xiàn)了，它從角落冒上來，神不知鬼不覺，巧妙地融進魚水之歡中。這叫聲像是善解人意的背景音樂，不疾不徐，等他反應(yīng)過來，游游已不知站在那里叫了多久。他稍稍側(cè)了頭，看到地板上一團模糊的形狀，像個石雕。他睜大眼睛，停下動作，想看清楚游游的姿勢，可馬上，葉由由扭過他的頭，把他的唇含在嘴里，不斷吮吸著，他唇上的神經(jīng)被咬來咬去，馬上就把游游拋之腦后……可是好景不長，喵—喵—喵——伴奏聲又響起，恰到好處，毫不遲疑。這持續(xù)不斷的貓叫像是一種提醒，或只是沒有意義的獨白。他受了很多刺激，被女人的體香攪得心神不寧，如此美好的夜晚，他卻射不出來。喵—喵—喵——魔咒一般的聲音，老式床體發(fā)出的吱扭聲，女人矯情的呻吟聲，還有似乎越來越響的車輪聲，他甚至可以聽到樹梢小鳥的低語，下水道污水的流動……越來越亂，這些聲音像網(wǎng)，緊緊裹住他的意識。他捂著耳朵，歪倒在一旁，下體堅硬如初，像一把火紅的鐵鉗。

明沮喪地躺著，喘著氣，像一塊扁平的松餅。他有些懊惱，也有些疑惑，無法射精或太快射精都是一件不愉快的事。喵——伴奏者絲毫不停歇。該死，怎么可以在初次見面的女人面前丟臉呢？他從未遇見過這種事，四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他擁有豐富的性經(jīng)驗，可是他絕對沒有（哪怕一點點兆頭）出現(xiàn)過早泄或持久不泄的情況。這是不正常的。他平復(fù)心情，雙目放空，努力使自己舒散、平衡——他試圖軟下來，可完全沒用。他像被遺忘的士兵，進退不得。

他真的太緊張了，或者太久沒有做過了，葉由由憐惜地想。她赤身裸體，屈膝跪在明身旁，伸出雙手，輕輕撫弄明的胸脯。他的體毛很濃，身材敦實厚重，短胳膊短腿，像一截截質(zhì)量密實的橡膠，充滿力量。葉由由的手從胸脯滑到腹部——他的腹部微微隆起，可是沒關(guān)系，這是中年男人常有的體型，只要不是大腹便便就好。再往下滑——那根鐵柱還在高高聳立。喵—喵—喵——她早已厭惡了那只貓?；貋淼穆飞希鸵呀?jīng)把小貓游游忘得一干二凈了。如果那只貓安安靜靜的，不搗亂，就像不存在一樣，她就可以接受。她對小動物的包容只停留于此，或者說對所有生物的包容都是這樣，只要不妨礙她，她就可以接受?？墒乾F(xiàn)在，這只貓仿佛在宣告主權(quán)，仿佛在跟一只貓搶男人。這個念頭冒出，她自己嚇了一大跳，貓終歸是貓，是低等動物，她即便再找不著男人，也無需跟一只貓吃醋。她轉(zhuǎn)念一想，安下心來，專注地用雙手撫弄明，她喜歡男人因自己而呻吟，可是總有什么阻攔她。難道這張床不夠柔軟，以至于自己的技藝無法施展？難道這個房間通風(fēng)不夠好，使得性愛打了折扣？又或者今晚彼此都太累了，無法發(fā)揮真正的實力？喵—喵—喵——她煩透了，惡狠狠地轉(zhuǎn)頭瞪了黑暗的空氣一眼（她看不清游游的樣子，對于游游所在的位置也只是了解個大概）。她想象著自己如何拽著貓的后脖頸，徑直走向窗戶，開窗，把貓扔出去，隨著一道美麗的弧線和喵的一聲慘叫，游游消失得無影無蹤。有朝一日，我成了女主人，第一件事就是把這只貓趕出去，她想。這只貓的體力真好，這樣保持一個頻率叫了二十分鐘了，它到底想干什么？她必須做點什么，喂它點吃的？站起來——找出貓糧——倒在食盆——回來，不過兩分鐘，是個不錯的選擇。她只需從溫柔鄉(xiāng)里暫且出逃，做幾個動作，就能終結(jié)這一切?？捎斡涡枰恼媸鞘澄飭幔克枰挠质鞘裁茨?？她想來想去，最終低下頭，一口含住明的下體，同時，小貓游游也停止了叫聲。

明決心全身心放松，讓自己釋放出來，好徹底結(jié)束這一切。他太想結(jié)束了，那一股股小小黏稠的白色液體，什么時候成了他的把柄呢？他失落地想，同時把目光放直，怔怔地看著灰黑的天花板，那上面嵌著一顆渾圓的燈，他不喜歡那個燈，不知道為什么把它從家具超市帶回家，或許他只是需要一點光。他把目光往旁邊側(cè)了側(cè)，那個窗簾他也不喜歡，藍色的，還有黃色的穗兒和流蘇，人為什么總要把不喜歡的帶回家呢……他不著邊際地想著，每種想法都淺嘗輒止。不知何故，他突然覺得這種感受熟悉，濕濕的、奇妙的觸感，這分明與那天早上的感受雷同：他輕輕吻了游游，收獲了濕漉漉的神奇快感。他混亂了，難道自己對游游也有肉欲？他突然感到胃部一陣陣翻涌，有什么東西呼之欲出，他用手肘撐著床，稍欠起身，下面的葉由由仍在運動，仿佛不知疲倦的玩具。突然，就在游游停止叫喚后，他射出來了。

“啊——”這聲喊叫不是游游的，而是來自葉由由。明醒過神來，慌忙下床，開了燈，看見葉由由正弓著身子，四肢著床趴著。她抬起頭，無措地看著明?！疤邸比~由由嬌弱地呻吟。明連忙上前，站在葉由由的旁邊，把手放在她的肩頭，來回摩挲著。他把女人的頭發(fā)撩上撩下，并試圖握住她纖細(xì)的手腕，摟住她的腰肢。葉由由顫抖著指指后背，他看見那道劃痕，不長，大概一顆棗大小，見了點血。他用手指按了按傷口，引來葉由由一陣痛苦的低吟。他下意識轉(zhuǎn)頭看了看窗戶，窗簾拉了一半，那只巨大的黃貓正昂首挺胸站在窗臺上，鄙夷地看著他們。他從沒見過那樣的眼神，像一片幽暗的森林，他就這樣赤身裸體與貓對視了一會兒。然后，游游累了，低頭舔舐毛發(fā)，他卻仍那樣站著，看著它。游游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間或兩聲輕聲細(xì)語的貓叫，奇怪的是，他似乎聽懂了。游游在說：“你們?nèi)祟惏?，總是這樣。可是即便這樣，也得不到你們想要的，我們貓，就不會這樣做?！泵髅Ｈ坏攸c點頭，然后轉(zhuǎn)移視線，看見葉由由已穿戴整齊，正以一種萬分詫異的眼神望著他。

夜里十一點，明躺在床上，疑惑地思慮著。大費周折的一晚，他到底得到了什么呢？好像什么都沒有，那個課題也成了一個無意義的假象。又一個一夜情，又一種空虛，沒有價值，甚至不能算“得到”。葉由由還是走了，她沒有留下過夜，總歸會走的，他無不悲傷地想。他對這個女人沒有感情，甚至連好感都談不上，可他還是會悲傷。他受不了飽滿與干癟的強烈對比，女人們所帶來的豐盈的氣息，如果有那么一晚上填滿這里，他會變得患得患失，從而極度懷疑自己。這就是為什么他受不了氣息的來來走走，他不喜歡驚喜，也對冒險沒興趣?？蛇@悲傷只會在他的心里停留一小會兒，馬上就被他拋之九霄云外去了。他換了個姿勢，開始思考游游為什么會抓撓葉由由的后背。他忘了最簡單的解釋：也許游游只是在尋找一個跳板，它想借著葉由由的后背跳到陽臺上去——他不愿這樣想。貓和人是一樣的，思維一樣，感情一樣，只是體型略有不同。明覺得，還是貓安全又簡單，女人總是外表矜持，內(nèi)心囂張，可貓不是這樣，起碼游游不是。他才反應(yīng)過來，游游去哪了？要在往常，游游不是睡在他溫暖的臂彎里，就是趴在他的頭旁或腳側(cè)，它會不時調(diào)整著睡姿，打著呼嚕，撒著嬌。他們做過許多個同樣的美好的夢，在夢里，他們不受任何物種的約束。那些夢曾是他與世界的連接，可是現(xiàn)在，貓在哪里呢？

他披了衣服，起身尋找。房間里黑乎乎的，他憑著熟悉的記憶判斷著每個家具的位置。沙發(fā)上放著他明天要穿的衣服，沒有游游。茶幾上有一個玻璃果盤兒，放著一堆零碎兒，雜七雜八的，大概是鑰匙指甲刀風(fēng)油精之類……可是沒有游游。衣柜大門關(guān)得好好的，它不會力氣大到可以推開柜子，所以也沒有游游。他小心翼翼在臥室走了一圈，游游沒有臥在地板上的習(xí)慣，所以也沒有游游。

他走到客廳，借著銀色的月光，他看到了，游游正站在那張米黃色的餐桌上，面朝大門，昂著頭，用鼻尖使勁夠著上方的空氣，和那天早上一模一樣。他驚訝極了，這個動作到底預(yù)示著什么呢？這個象征意義十足的奇怪的動作似乎只屬于貓，其中含義是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的，即便剛才有一瞬，他自以為聽懂了游游說的話，可馬上，他又掉進那片無知的渾沌中去了。他看著游游，觀察著游游的姿勢，品著其中的韻味：那兩條毛腿筆直矗立著，爪子一股一股的像花瓣，整個身子是葫蘆形狀的，柔軟多毛，那個圓圓的小腦袋，頭骨比例和嬰兒差不多，如此寧靜可愛。他不想再去觸摸那些土黃色的軟毛，也不想從中獲得慰藉了——他獲得的安慰夠多了。他十分清楚，這叫“整飾效應(yīng)”，也就是人類蛻變成現(xiàn)在的無毛狀態(tài)后，只能憑借撫摸小動物獲得原始的安慰。他不想通過一只貓來提醒自己是誰，可是除了貓以外，還有誰能證明自己是人呢？那些“人”：紅，葉由由，紅的老公，他的老板，公司的麗麗，他自己……他們所有人，也許已經(jīng)失去了人類的特征，他們變成了不像人的人類，而最初的形狀，只有貓幫他們記著。

他昏昏沉沉地回到臥室，困得睜不開眼睛，便倒在床上，頃刻間進入了夢鄉(xiāng)。奇怪，這晚一個真切的夢都沒有。在那個沒有形狀、沒有內(nèi)容的睡眠里，他忘了所有應(yīng)該忘的或不應(yīng)該忘的，他所做的錯事、好事，他的欲望、迷茫，他對氣息的向往，他忘得一干二凈。他不知道最終游游有沒有回到他的臂彎，加入他虛無的夢境里。他的家具早已停止呼吸，他知道所有呼吸都將離開他，他有種不好的預(yù)感，或是極好的預(yù)感。所有呼吸都將不是呼吸，一切都會湮滅在這浩瀚的城市里。

早上，一如往常，他醒來，按掉鬧鐘。他該去上班了，首先要洗漱，著裝，吃早飯，喂游游。這一套程序就像一排清清楚楚的水印，可是今早有什么不對。他使勁晃晃腦袋，驚訝與悲傷同樣強烈。發(fā)生什么了？那些物件原本是放在茶幾上的，現(xiàn)在卻撒得滿地都是;沙發(fā)上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也被揉爛，扔在地上;有幾道觸目驚心的劃痕安穩(wěn)地附著在衣柜門上……他四處看看，床對面的小書柜空空蕩蕩，書籍全部掉下來了，墻上也有劃痕，零碎得像星星。他往前走了兩步，所有電線都被咬壞了——充電線，電視線，電燈電線……到底發(fā)生什么了？他再度恍惚，匆忙檢查錢包，一分不少，證件也都安安穩(wěn)穩(wěn)放著。他又去電視柜里查看存折，同樣安好。沒有進賊，那是怎么回事？他到客廳里查看，門好好地鎖著，客廳干凈整潔如初——只有臥室遭殃了，自己昨晚竟睡得如此之沉悶，連這天大的響動都沒聽到。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聲聲喚著：游游——游游——，無貓應(yīng)答。他明白了，可是又不明白，他才發(fā)覺，房間里什么都沒少，卻空空蕩蕩的。他失落極了，那種讓他著迷的氣息消失了，那個讓他持續(xù)不斷的目標(biāo)和課題，他所有的向往與好奇，全部消失了。他感到屋子越來越大，空曠如原野，而自己越來越小，像是一顆米粒。那扇窗戶，上面系著黃色流蘇窗簾的窗戶，此刻正大敞著，空氣肆意流通，把屋里僅有的生氣沖散。他呆呆地看著窗口，想象著游游的身影，想著它縱身一躍的樣子。

他想象著游游回到了城市的角落里，大搖大擺地安穩(wěn)度日。它低著腦袋昂著尾巴，尋找溫暖的井蓋和好心人留下的口糧。它欣喜如常，與小伙伴追跑打鬧，自由自在。如果有一天，它煩了，或許會再次尋找個人家，重復(fù)一遍?；蛘咚鼜氐紫朊靼琢?，那個小小方格子里的生活并不適合它。它屬于一草一木，屬于一磚一石，它屬于整個城市，城市也屬于它。想到這里，他痛苦地蹲下身，嫉妒得無以復(fù)加。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