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倬

一頭牛，能否感知自己的生死？若不能，那它為何從頭天晚上就開始拒絕吃食而只喝水？它這么做，分明是為了讓自己的腸胃里更干凈。畢竟人們吃牛肉湯鍋時都喜歡加牛雜。它來自三十公里以外的屠宰場，價值一萬二千元。它來到這里，只是換了個死亡的地點。

現(xiàn)在，有人打開了圈門。輕輕一拉鼻線，牛就順從地跟人走了出來。它再也不用呼吸那腐爛的干草和糞便的氣息，阿尼卡春日早晨的空氣中，有細(xì)膩纏綿的桃李花香。屠夫一手抓住鼻線，腋下夾了一口青幽的刀，一手提著鐵錘。有人打開了院門，側(cè)身一旁，讓屠夫和牛經(jīng)過，然后跟在后面看熱鬧。人們對這頭膘肥體壯的耕牛的死充滿好奇。有人用揶揄的口氣問，是否需要把牛的四條腿絆住，讓它倒地后再殺？也有人說，不如干脆推下懸崖，等著剮肉即可。那屠夫嘴上叼著香煙，臉上掛著一副“等著瞧”的表情。他牽著牛走到屋外的開闊地上，吐掉嘴上的煙蒂，手中的錘子突然劃了一個弧線，準(zhǔn)確砸在了牛的腦門上。眾人一愣。屠夫丟下鐵錘，扛刀在肩，從牛脖子下走過。牛脖子瞬間已被豁開一半，泉源似的汩汩流血。那牛轟然倒地，只伸了伸腿，沒有叫出一聲。

“現(xiàn)在，該你們了?！蓖婪?qū)δ切┑戎葱υ捇蜷_腸剖肚的人說。

他的語氣平靜，沒有露一手后的炫耀。他連錘子和屠刀都沒撿，轉(zhuǎn)身回了院里。

三分鐘以后，院里傳來豬叫聲。五分鐘以后，一頭羊也“咩”的一聲斃了命。

“現(xiàn)在，該你們了。”屠夫仍然這么說。

屠夫來自縣里的屠宰場，死在他刀下的豬牛羊馬不計其數(shù)。他的心里裝著若干種屠宰法，他當(dāng)然明白眼前這些家伙是少見多怪?，F(xiàn)在，任務(wù)已漂亮完成，他又點了一支香煙，叼在嘴上，任它燃燒。眼前這幢小樓，仿古的，磚木結(jié)構(gòu)，二樓的木窗半開著，有點像《水滸傳》里的某個鏡頭。

朱麗就站在那扇木窗后面。她聽到人們在贊揚屠夫的刀法，便知殺生已經(jīng)結(jié)束。她看了一眼鏡子里的自己，深藍(lán)色套裝，白襯衫，烏絲盤髻，淡妝。她今年三十歲。如果仔細(xì)看，或者她笑起來時，眼角有兩條淺淺的皺紋。但自從回到阿尼卡，她就輕易不再給人笑臉。我為什么要笑呢？她想，老娘笑夠了。老娘從十八歲到三十歲，把一生的笑都用光了。

屠夫看到朱麗出現(xiàn)在了二樓的圍欄后面。他朝她笑著，揮了揮胖嘟嘟的手。

“好了嗎？”朱麗問。

“一刀一個，滿堂紅?！蓖婪蛘f。

朱麗扶著圍欄從二樓走下來，遞給屠夫一個紅包。屠夫問是否需要帶她去看看那頭殺死的牛，朱麗說不用，她怕血。院子里，人們正在忙著給肥豬褪毛，或用汽油噴燈燒羊。糊味彌漫。太陽剛從對面的山頭冒出來，紅紅的，也像是被人宰了一刀。

“那我就不留你了。”朱麗委婉地下了逐客令。她隨即想起這不符合阿尼卡人熱情好客的傳統(tǒng)，但話已出口，就又補(bǔ)充了一句，“謝謝你?！?/p>

屠夫有點意猶未盡，他還沒嘗到一口親手宰殺的肉。他捏了捏兜里的紅包，抹去了心里的遺憾。

“美女，那我走了?！蓖婪蛘f。

他有一輛油膩膩的摩托車，停在院子外面。他騎上它，像在馴服一頭倔強(qiáng)的公羊一般突突突跳著。他沒忘記祝她生日快樂。

春天是個寬泛的時間概念，準(zhǔn)確說元宵節(jié)剛過，正月十七。人們還沒有從節(jié)日的慵懶中走出來。想想一年的農(nóng)活，真讓人頭皮發(fā)麻。春節(jié)像一場騙局，麻將還沒打夠，酒醉還沒醒，可是，農(nóng)活就要接踵而來。

三十歲的朱麗，要給自己過生日。不是低調(diào)地請三五好友吹蠟燭，而是在阿尼卡轟轟烈烈地辦一場。這事，阿尼卡的人都聽說了。阿尼卡人辦生日宴，有規(guī)矩。從六十歲開始，滿十辦。如果父母健在，則一百歲也不辦。聽到這個消息的人張著圓圓的嘴，將一些話摁在了肚子里。他們只說：誰會去參加一個三十歲女人的生日宴呀？更何況，這個人是朱麗。

第一個反對的人是朱麗的父親朱萬坤。他先是一口否決，見朱麗態(tài)度堅決，又變得苦口婆心。最后，他不得不一拍桌子，怒吼：要過這個生日，等我死了再說。

“我就是要辦，咋啦？”

父女倆爭得面紅耳赤，不歡而散。他們已經(jīng)三天沒說話了。朱萬坤躺在床上，絕食一天后，換了一種方式：喝酒。朱麗一次次走到床前，看看，又默默走開。

朱麗去了縣城。那里有她辦生日宴所需要的一切東西。酒席承包給了酒樓，廚師們畢業(yè)于某個天天在電視上打廣告的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校。屠夫和幫忙開腸剖腹的人，來自冷凍廠。擺席用的桌凳，也由酒樓提供。換句話說，即使阿尼卡沒有一個人來幫忙，也毫無關(guān)系。

中午時分，牛羊豬已經(jīng)被大卸八塊，十來個刀工每人拿一塊肉，攤放在案板上切。那嘈嘈切切的聲音，讓人聽得毛骨悚然。跟阿尼卡人相比，這些刀工的刀是多么鋒利，手法是多少純熟，每一坨肉的大小均勻。幫廚的婦女動作麻利，正在水籠頭下哼著歌清洗著蔬菜和佐料。

朱麗插不上手。她跟切肉的刀工說，小心手指，別切掉了。她跟廚房的婦女說，這菜里沒蟲，是打過農(nóng)藥的。她幾乎跟每一個在場的人都說了話，最后她又去到父親的床邊。

“不管你同不同意，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朱麗說，“你總不能讓我把這些東西全倒了吧？”

“那你等著成為一個笑話吧?！?/p>

朱萬坤仰面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呼吸因生氣而急促。他想不明白，為什么一向聽話的女兒，突然要做這么一件招人咒罵的事。他已經(jīng)不止一次從別人嘴里聽到關(guān)于朱麗的炫外之音。

“你命好，生了個能輕松賺錢的女兒。”

朱萬坤向朱麗打聽過她的工作，她回答得云淡風(fēng)清，“做生意唄?！?/p>

“啥生意？”

“反正沒偷沒搶?！?/p>

做父母的，總?cè)菀紫嘈抛优@出于一種期待和莫名的自信。朱萬坤很自然地和女兒站在了一起。當(dāng)然，他并不傻。她一邊催促女兒結(jié)婚，一邊勸她低調(diào)行事。所以，當(dāng)朱麗花五十萬塊錢在阿尼卡蓋了這棟惹人忌妒的鄉(xiāng)村別墅時，父女已經(jīng)發(fā)生過一次爭執(zhí)。

朱麗十八歲離開阿尼卡，一直生活在二百公里外的渡口。渡口在長江上游，是一個為煤礦而建立的城市。據(jù)說在那里，隨便朝街上扔個石頭都能砸中一個富翁。前些年，阿尼卡的年輕人蜂擁去煤山，直到有人死在井下，才斷了他們發(fā)財?shù)哪钕?。有人說在渡口見過朱麗，但拒絕透露具體的場合。前些年，朱麗的母親過世了。從那時起，她每年回阿尼卡一次，在過年時。

十二年，一個輪回。朱麗出門之時，正如歌里所唱“有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寫下詩篇”。鎮(zhèn)長下鄉(xiāng)，腋下夾著黑色皮包，上面有兩個字：深圳。阿尼卡的很多人不認(rèn)識“圳”字，而是讀“川”。深川，深深的山川，他們?nèi)菀桌斫狻?/p>

十二年來，世界發(fā)生著巨變，阿尼卡也不例外。朱麗也不例外，她眼角的皺紋就是證明?，F(xiàn)在，她把臉湊在衣柜鏡子前，瞇上眼，皺紋像投下石子的湖面。然后，她后退一步，坐到床上，聽樓下的動靜。牛羊豬肉已經(jīng)切好，蔬菜佐料已經(jīng)備好。有人拉開桌子，在打撲克。外面響起了汽車?yán)嚷暎禧惖碾娫捯搽S之響起。

煙花到了，整整一車。兩個小工汗流浹背地來回奔跑著，搬運了將近四十分鐘，總算將那些煙花整齊地碼在了院子里，占去了一半的空間。

“請大家注意一下煙火，”朱麗說了好幾遍，以確保每個人都能聽見。

有人發(fā)出嘖嘖之聲。朱麗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這聲音。她一回頭，看見父親站在大門口，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睛。他喝太多，整個人虛脫了，扶著墻才能站住。朱麗叫了一聲爸，并沒有得到回應(yīng)。朱萬坤扶著墻去了廁所。朱麗湊到了牌桌上。她喜歡聽他們一驚一乍的輸贏之聲。她給這些忙了一天的人泡茶，倒酒，發(fā)煙，告訴他們，大家放開玩，放開喝，最好是通宵達(dá)旦。

“謝謝你們?！?/p>

她一遍一遍說，發(fā)自內(nèi)心地。有人向她道生日快樂。朱麗道了謝，快樂與否只有她自己知道，但這生日卻一定要過的。

三十歲告別渡口，在阿尼卡為自己過一個生日，這不是朱麗心血來潮的決定。至于這個想法始于何時，她記不清了。如果不能以這樣的方式告別，她會選擇另外一種更轟轟烈烈的方式：自殺。當(dāng)然，那是之前的想法。現(xiàn)在，她很高興自己不用選擇那么極端的告別。渡口像個黑窟窿，朱麗一頭扎進(jìn)去，沒了身影。當(dāng)她再出來時，她希望告訴別人，自己還是朱萬坤的大女兒，跟阿尼卡的其他女孩一樣。

她努力使用阿尼卡方言跟人講話，努力讓自己變得樸素一點。她的衣柜里空空如此。在離開渡口時，平時穿的衣物都已送人。她為這個生日準(zhǔn)備了三套同樣顏色和款式的套裝，這讓她看起來像是在某個通信公司的員工。

正月十八日，萬事俱備。春風(fēng)和陽光剛好抵消，不冷不熱。早起的朱麗躲去車?yán)锍榱艘恢煛Ｋ郎?zhǔn)備戒煙了，正在慢慢減少吸入量。停車場上停著她的奧迪轎車。這輛車曾是阿尼卡人議論的對象，他們說她開著一輛安了四個節(jié)育環(huán)的車。

朱麗站在停車場前，望向這個她已經(jīng)不再熟悉的村莊。那彎曲的白帶子似的水泥路，是她曾經(jīng)的上學(xué)之路。而沿途的那些人家，都已經(jīng)變了樣。炊煙飄蕩在阿尼卡的上空，有人在地里熱火朝天地干活。偶爾有摩托車在公路上飛馳。

“現(xiàn)在還早，別人要吃完早飯才來吧?！?/p>

朱麗自言自語，自我安慰了一番后，決定不再被動地揣測別人，而是主動去村寨里看看。她推開了一家人的大門，男女老幼五口人正在吃飯。見到朱麗，男主人熱情站起來招呼，女主人已經(jīng)找來了碗筷，邀她一起吃飯。朱麗遞了香煙過去，男主人接了，塞到耳朵后面。她不便久留，并為打擾他們吃飯而致歉。但對方的熱情讓她有些不習(xí)慣。男主人已經(jīng)讓出了座位，女主人拽住朱麗的手。朱麗心里掠過一絲寒意，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今天正月十八了?！彼f。

“是啊，是啊，”男主人說，“管他啥十八十九的，飯總是要吃的?！?/p>

朱麗笑著，掙脫女主人的雙手，逃走了。她又去到有人干活的地里，去到有人打牌的鄉(xiāng)村活動室，所有見她的人都很熱情，她一次次告訴他們，今天正月十八啦，但似乎沒有一個人明白她想表達(dá)什么。

朱麗后悔了。不是后悔做這件事，而是后悔前幾天沒有一家家上門送請柬。這也是阿尼卡的規(guī)矩，辦酒席只正式通知遠(yuǎn)親，近鄰靠村民間的口頭傳播。她遏止住去村公所找人用廣播通知的想法。她寧愿相信是別人沒有得到任何消息。

走在新修的公路上，朱麗聽到身后響起汽車的引擎聲。她回頭看了看，是一輛黑色大眾轎車。她看不清車?yán)锏娜?，對方卻看見了她。

“朱麗?！避?yán)锏娜藫u下車窗叫她，但她卻無法叫出對方的名字。

“我是王小強(qiáng)?！蹦侨苏f，見朱麗仍沒有想起他來，又說，“我是那時候天天給你寫信的王小強(qiáng)啊?！?/p>

朱麗記得這名字，但是，無法想象王小強(qiáng)已經(jīng)變成了眼前這樣。瘦小的王小強(qiáng)已經(jīng)變成了矮胖的王小強(qiáng)。

“十二年沒見了，”朱麗說，“你這是要去哪里？”

“來給你老人家祝壽啊，”王小強(qiáng)笑著，指了指汽車后排座，“喏，蛋糕都帶來了?！倍嬲禧惖模堑案馀赃叺哪鞘倒?。進(jìn)屋后，她將花擺放在了客廳的桌子中央。

一種陌生感帶來的客氣橫在兩人中間。遞煙，削水果，泡茶。忙完這一切，朱麗和王小強(qiáng)坐在客廳里，相互看著，微笑著，實在不知要聊點什么。朱麗不知該把王小強(qiáng)當(dāng)稀客還是當(dāng)同學(xué)，但是，不管當(dāng)什么，他們之間都很難找到共同的話題。沉默是一種退讓，其他的聲音趁虛而入。就連院子里甩撲克的聲音，牛羊肉在鍋里沸騰的聲音，都被放大，變得不可忽視。那些聲音像一條線，緊緊拽住朱麗神游的思緒。所以，當(dāng)王小強(qiáng)突然開口時，她嚇了一跳。

“聽說你不去渡口了？”

“是的，”她說，“老了，累了?！?/p>

他們又說了些男女年齡對比的廢話，簡直是無聊至極。這樣的對話像把鈍鎬，一直在試圖鑿開冰面。然后，王小強(qiáng)不得不換了一個話題。他問起朱麗的父親，說還記得那時候每個月去學(xué)校看朱麗，總是穿一件舊軍裝。朱麗告訴他，那其實是一個退伍的親戚送給他的舊衣服。

之后，兩人去了停車場。那里空曠，無人，溫煦的陽光下，連鳥叫聲都慵懶得有氣無力。但朱麗覺得呼吸更順暢了一點，她深呼吸，以便不要顯得那么坐立不安。王小強(qiáng)給朱麗的父親帶了煙和酒，但被朱麗拒絕了。

“別給他煙酒了，他已經(jīng)醉得快起不來了?！?/p>

朱麗說起她和父親的爭執(zhí)，以及她眼下面臨的尷尬。她不說，王小強(qiáng)也看出來了，在座的人，要吃完這頭牛，至少需要三天的時間。他也大概明白，阿尼卡人為什么不來參加這場生日宴的原因。

王小強(qiáng)有三個廠。一個土豆片廠，一個核桃乳加工廠，一個酒廠。他掏出手機(jī)走到一旁去打電話，過一會兒回來告訴朱麗，搞定了，放心，五百人隨時待命，不會讓她的酒席剩著。

“其實，我也不在乎有沒有人來，我只是想為自己舉辦個生日宴而已?！?/p>

“我懂，一個儀式嘛?！?/p>

兩人的談話被中巴車的喇叭聲打斷。是縣文工團(tuán)的歌舞演員們到了。朱麗向司機(jī)招手，王小強(qiáng)指揮著停了車。歌舞演員們下車之時，王小強(qiáng)變得像個主人，握手，發(fā)煙，幫忙搬設(shè)備。朱麗在一旁看著，心生感動。于是，她給文工團(tuán)的人指定的舞臺位置，趁他們搭臺的間隙，又和王強(qiáng)回到了車上。沒有比車?yán)锔m合的地方了。她很奇怪，似乎內(nèi)心突然變得輕松起來。

“沒結(jié)婚吧？”副駕上的王小強(qiáng)問。

“當(dāng)然沒有，”朱麗說，“你呢，孩子多大？”

“五歲，離了。”王小強(qiáng)說得輕描淡寫。

朱麗沒追問王小強(qiáng)離婚的原因。這些年，她聽了太多男人在她面前痛訴前妻的種種不是。他們一個個裝得像受傷的天使，但嘴里吐出刀子和利箭，那個已經(jīng)離開的女人萬劫不復(fù)。

“我們回去吧，”朱麗說，“看歌舞團(tuán)的人搭臺?！?/p>

舞臺搭在大門口，鋪上了紅毯。紅色的背景上，是一個金黃色的壽字。王小強(qiáng)建議把背景換一下，歌舞團(tuán)的人說只有這個。王小強(qiáng)用手機(jī)拍了朱麗的照片，發(fā)給他在縣城的朋友，兩個小時后，有人送來了朱麗的噴繪照。這背景比之前要好看多了。歌舞演員們開始調(diào)音、彩排，假裝臺下有萬千吶喊揮手的觀眾。

這期間，朱萬坤因為無法忍受院子這炸彈似的音樂，起來了。王小強(qiáng)眼尖，趁機(jī)將他拉住，作了自我介紹。

“我認(rèn)識你，在電視上見過，”朱萬坤說，“沒想到你和朱麗是同學(xué)?！?/p>

“我們是好朋友，”王小強(qiáng)強(qiáng)調(diào)。他不顧朱麗的反對，從后備箱里取了煙和酒送給朱萬坤。朱萬坤對朱麗有氣，但王小強(qiáng)是客人，他沒有生氣的理由。王小強(qiáng)又低聲對朱萬坤說他已經(jīng)作了安排，保證不會冷場的話。于是，朱萬坤這才吃了飯，換了一身喜慶的衣服，坐到客廳里看起了戰(zhàn)爭片。

外面響起了爆竹聲。朱麗安排的負(fù)責(zé)燃放爆竹的小伙子早已等得瞌睡，這時總算等來了機(jī)會。主賓之間，開始用爆竹對話。而事實上，來的只有一人。此人留一頭長發(fā)，一把大胡子，看上去與眾不同。

確實，這是個詩人。渡口第一詩人，十年前，他和朱麗剛認(rèn)識時，就是這么說的。這詩人除了打扮得比較討厭以外，還算是個好人。他們一年有五六次見面時間，一般是朱麗去找他。在江邊的一幢青色樓房里。他最初用座機(jī)聯(lián)系她，后來是手機(jī)短信，再后來是微信。

朱麗沒想到詩人會來。她和他握了握手。

“生日快樂，”詩人說，“看到你的朋友圈消息，我就想，無論如何也要來祝賀一下的。這路還真有點遠(yuǎn)。”

“二百公里。”朱麗說，她不知道這距離是遠(yuǎn)還是近。她向詩人介紹王小強(qiáng)，兩個男人握了一下手，并沒有太多的話。然后，朱麗又向父親介紹了詩人，朱萬坤對那蓬頭發(fā)和胡子沒有多大興趣。

“哦，詩人?！彼f。

“寫詩三十年了，出版過三本詩集?！痹娙苏f著，從包里掏出一本書，簽上一個無法辨認(rèn)的名字，遞給朱萬坤。

“這是我剛出的詩集?！彼f。詩集叫《尋找愛情》。朱萬坤接過詩集，放到了沙發(fā)的扶手上。他對詩歌沒意見，因為他不識字。

隨即，詩人掏出一個黑色的小相機(jī)，拍起了朱萬坤的肖像。朱萬坤轉(zhuǎn)過臉看電視。朱麗和王小強(qiáng)沉默著，并且不時交換眼神。直到詩人起身去院子里，拍歌舞演員，拍為酒席做準(zhǔn)備的人，兩人才又開始說話。

“這個人有點意思。”王小強(qiáng)說。

“一個朋友?！敝禧愓f，“我沒有請他，是從我微信朋友圈看到消息的?！?/p>

“他洗一次頭，估計需要半瓶洗發(fā)水，”王小強(qiáng)說，“而他的胡子，吃飯時需要特別小心，不然，胡子上沾的飯夠一個人吃飽了?！?/p>

兩人笑了起來。笑過后，還不過癮，繼續(xù)討論這個詩人。

“這號人只能出現(xiàn)在渡口，”王小強(qiáng)說，“我們鄉(xiāng)下出不了這種怪物?！?/p>

“他倒也不壞，只是有點自以為是?！敝禧愡f了一支香煙給王小強(qiáng)，起身給他的茶杯里續(xù)了水。

“要不，放幾個爆竹聽聽響聲吧?！敝禧愓f，“這氣氛太悶了?！?/p>

詩人自告奮勇去燃放爆竹，用一支即將燃到盡頭的香煙。他抖抖索索的樣子有幾分滑稽，像個膽小的孩子。他一共試了三次，前兩次都被朱麗嘴里發(fā)出的爆炸聲嚇退了。而王小強(qiáng)覺得詩人是故意的，以此逗朱麗開心。

爆竹名叫驚天動地，24響，在湛藍(lán)的天空炸開，回蕩在山間。烏鴉、喜鵲和麻雀，從樹林里飛出來，逃向了遠(yuǎn)方。每一次炸響時，朱麗的心都會顫抖一下，但她很快又期待著下一聲爆炸。仿佛她的心里藏著一頭怪獸，只能以這樣的方式來驅(qū)散它。朱麗還想繼續(xù)聽響聲，但這時來客人了。

朱麗一眼就認(rèn)出了寬老大的車。她愣在原地，沒有第一時間走去招呼客人。倒是王小強(qiáng)，他已經(jīng)做好了掏香煙的準(zhǔn)備。寬老大慢騰騰地從駕駛室里挪出自己那堆晃蕩的肥肉，脖子上的金鏈子在太陽下閃著光。他哈哈笑著，朝朱麗走了過來。

“我還在山下就聽見了爆竹聲，是歡迎我的嗎？”

“寬老大來，必須敲鑼打鼓啊?！?/p>

朱麗笑著伸出手，和寬老大握了一下。寬老大皺了一下眉，嘴角擠出一絲笑。朱麗向?qū)捓洗蠼榻B王小強(qiáng)和詩人，三個男人象征性地握一下手，他們在稱呼彼此的時候有一種明顯的嘲諷：寬老大叫王小強(qiáng)為大企業(yè)家，叫詩人為大詩人。

“但我是一個粗人，”寬老大說，“沒文化，也沒錢?！?/p>

寬老大進(jìn)了院子，打量著眼前的別墅。朱麗站在他身邊，保持著大概一米的距離。王小強(qiáng)站在朱麗的另一邊，緊挨著。詩人在朱麗身后，他此刻對頭頂?shù)奶炜债a(chǎn)生了興趣。按了幾次快門，說這天空藍(lán)得像大海。

“挺好的，”寬老大說，“挺好的，這跟我想象的差不多?！?/p>

“嫂子和邊邊，怎么沒帶著一起來？”朱麗問。

“啊，”寬老大牙疼似的哼了一聲，“這房子是你們村最漂亮的了吧？”

“屋里坐，喝杯茶吧?！敝禧愓f。

朱萬坤已經(jīng)換了電視頻道，但看的仍然是戰(zhàn)爭片。朱麗不在家的日子，他主要靠電視劇打發(fā)時間。他抬頭看了一眼來客，報以禮貌一笑，繼續(xù)投入到了劇情中。

“寬哥，你喝普洱茶還是綠茶？”

寬老大說隨便。此時，他看起了朱麗家客廳墻上的裝飾，一幅批量生產(chǎn)的名畫《抱銀鼠的女子》，一幅書法作品寫的是“上善若水”。還有一個相框，里面是朱麗一家?guī)资陙淼恼掌泻诎渍?，也有發(fā)黃的彩照。寬老大指著一張舊照片問，這里是不是渡口的金江公園？朱麗說，是金江公園里的那個亭子。寬老大笑了笑。

站在鏡頭后面的人，正是他。

此時，朱麗看起來像是留意著王小強(qiáng)和詩人杯子里的水，但其實不是。她的心里有一條路，空蕩蕩的或有人正在走來。那條路不遠(yuǎn)，就在屋外。那是從村里通向她家的路。

“你們坐著，我出去看看?！彼f。

王小強(qiáng)搶先跟著朱麗走了出來。院子里，飯菜的香味飄了出來。除了停車場，沒地方可去。

“三點了，”朱麗說。

王小強(qiáng)“嗯”了一聲，看看手表，又看看朱麗，似乎有話要說。

“這個寬老大，是我的朋友?！敝禧愓f。

“人如其名，”王小強(qiáng)說，“他的汽車輪胎磨損一定很嚴(yán)重。”

“他來了也好，”朱麗說。

“還有人來嗎？我指的是，你在渡口的朋友?！?/p>

“應(yīng)該沒有了?！敝禧愡@話說得底氣不足，聽起來像是祈禱。

此時，太陽變成一只巨大的時鐘，讓朱麗無法忽視。它每向西走一步，朱麗的心就高懸一分。她明顯感覺到了自己的心驚肉跳。之前做好的心理建設(shè)，隨著時間的推移正在慢慢塌陷。

“我想，他們也不會來了?！敝禧愓f，“阿尼卡的人。”

聽了這話，王小強(qiáng)伸手去摟朱麗的肩，仿佛她此刻正聳動著肩膀哭泣。但其實她整個人都是木的?；蛘哒f，從某一刻開始，她就忍住悲喜，默默承受。

王小強(qiáng)掏了手機(jī)出來，撥通后對那端說， “你們現(xiàn)在可以出發(fā)了，按我說的辦?！?/p>

他掛了電話轉(zhuǎn)過身來，見朱麗的臉上掛著一絲苦笑。于是，他改變想抱她的想法，而是拍了拍她的肩。

“沒事了，有我在?！彼f。

但這話并未讓朱麗放下心來。下午的時候，她變得手足無措起來。她走走停停，坐立不安。她一會兒去看沸騰的牛羊肉，一會兒去嘗嘗其他配菜，一會兒獨自鉆進(jìn)車?yán)?，打開電臺，一片雜音。三個男人跟在她后面，沒人說話。

直到坡下的寨子里響起爆竹聲，朱麗的魂魄總算歸了位。密集的爆竹聲響徹阿尼卡上空。傳遞和燃放，各由三個小伙子負(fù)責(zé)。運載爆竹的貨車前面，是六輛大客車。燃放完的爆竹桶，排列在水泥路邊，像是一道道未達(dá)標(biāo)的防護(hù)欄。車輛行走得很慢。阿尼卡的豬們被爆竹聲驚醒，哼哼著，卻沒有跳出圈門的本領(lǐng)。雞們撲著翅膀躲進(jìn)叢林，對它們來說，這不明的爆炸聲，等同于鷹掠過天空時劃過大地的矯健身影。狗們用叫聲對抗著，但很快發(fā)現(xiàn)那響聲對主人家并無威脅，于是繼續(xù)蜷縮在大門口，睡覺。

人們從家里走出來，打開門，看到村中的公路上駛過大客車，聽到震天響的爆竹聲。他們都張大嘴，發(fā)出了同一個音。

哦。

朱麗那邊也開始燃放爆竹。負(fù)責(zé)點火的年輕人手忙腳亂。和對方相比，他顯得勢單力薄。在這一對三的比拼中，他燃放的爆竹聲不時被對方蓋過。但是，在外人聽來，賓主之間的爆竹聲是融為一體的。鳥獸四散，群山回響，紙屑紛揚如雨如雪。

朱麗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詩人和寬老大張了張嘴，沒出聲。王小強(qiáng)正在和車隊領(lǐng)頭的司機(jī)通話，“一直朝坡上開，最高點，聽到歡迎的爆竹聲了嗎？”他掛了電話，回過頭，見朱麗正看著自己笑。

“搞定了，”他說，“這下你可以放心啦。”

說話間，第一輛大客車已經(jīng)抵達(dá)，王小強(qiáng)忙著指揮停車，并且招呼來客。

院子里突然變得擁擠起來，總算有了生日宴的感覺。人聲喧嘩。人們圍坐在桌邊，在酒菜上來之前，先玩起了撲克。大約有二百人。他們需要分兩輪吃飯?，F(xiàn)場沒設(shè)禮簿。有人要給朱麗紅包，但她拒絕了。

“我就是借此機(jī)會想擺幾桌酒席，然后跟大家說幾句心里話。”

這時，王小強(qiáng)回到了朱麗身邊。他剛才去和歌舞團(tuán)的主持人對接演出節(jié)目。他聽了朱麗的話，便問她是在吃飯的時候上臺講話，還是飯后。朱麗想了想，決定在飯后上臺。

“那時候天應(yīng)該黑了?！彼f。

朱萬坤看到院子里人頭攢動，終于放下心來。他背著手，出去查看了一遍，沒有對這場酒席的備辦再提出什么異議。他回到客廳里時，又一部新的抗日劇開始了。

離開席時間還差半個小時，朱麗又一次站在門外眺望阿尼卡。坡下的村莊里，已經(jīng)有人開始做晚飯了。太陽已經(jīng)成熟，紅透了，就要落下。朱麗突然想哭。是那種毫無顧忌的痛哭。此時的王小強(qiáng)坐在院里的桌上，正和他的員工們打成一片。他們在玩一種叫“斗牛”的賭博。因為不用上班，員工們都很開心。笑點變低了，誰隨便說句話，都能讓他們哄笑。寬老大和詩人都對這種熱鬧不以為然，便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朱麗。

“你不用看了，”詩人說，“他們不會來啦?！?/p>

“屋里太吵了，我出來清靜一下?！敝禧愓f。

三個人就這么看著坡下的村寨，腦海里，想的都是在渡口的時光。

開席的時候，寬老大、王小強(qiáng)、詩人和朱麗坐一桌。朱萬坤坐上席。王小強(qiáng)廠里的兩個主管坐了下方。

酒樓的服務(wù)員端著菜飛奔，穿梭于桌子之間。上菜的時候，禮貌地說“對不起，打擾一下”不像阿尼卡的年輕人，他們端菜上桌時，總是粗魯?shù)馗吆?，“讓一下，油來了?！?/p>

酒隨便喝，煙每人一盒。主菜是牛肉和羊肉，豬肉只用作配菜。

王小強(qiáng)朝調(diào)音師做了一個手勢，《生日快樂》旋律響起。一個頂著飛機(jī)頭的穿著白色西裝的男歌手上臺，閉著眼，輕輕哼著。臺下，王小強(qiáng)的員工們?nèi)颊玖似饋?，他們高聲唱?/p>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所有人都唱了起來。除了朱萬坤。他囁嚅著嘴，眼眶濕潤，始終沒開口。

歌畢，掌聲起。掌聲歇下去，酒已經(jīng)斟滿。一個穿紅色長裙的主持人上臺，她要大家舉起幸福的酒杯，共同祝福朱麗小姐生日快樂。

寬老大率先舉起了杯，對朱麗說，“朱麗，生日快樂?！彼豢诟闪?，監(jiān)督著朱麗喝。朱麗說，“謝謝寬哥，今后你在渡口待厭煩了，就來這深山老林里看我?！边@時詩人搶了話頭，他說這不叫深山老林，叫世外桃源。晉代大詩人陶淵明，你們曉得不？他寫過一首詩，我給大家念其中四句：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跟陶淵明相比，你很幸運，才離開這個地方十二年。所以，來，干杯。

“祝你生日快樂。”詩人得意地笑著，干了。

緊接著，王小強(qiáng)提酒在手，站了起來。他先勤勉的是朱麗的父親。朱萬坤其實一直有醉意，只是他極力控制著。他想站起來，卻被王小強(qiáng)摁住了肩膀。

“叔，我敬你一杯，”王小強(qiáng)俯身和朱萬坤碰了一下杯，“這杯酒一是祝福，祝叔身體健康，二是感謝，感謝你養(yǎng)育了朱麗，讓我們多了這么優(yōu)秀一個好朋友?！?/p>

朱萬坤一時語塞，他悶頭喝完杯中酒，沉思了一會兒，終于說了一句：大家多吃菜，趁熱吃，酒可以喝慢點。

舞臺上，一男一女帶著一個小演員登臺，他們唱《吉祥三寶》。那孩子只有七八歲的樣子，正在換牙。他報幕時朱麗發(fā)現(xiàn)他的門牙掉了兩顆。他朝朱麗笑，說祝朱麗阿姨生日快樂。朱麗想起一件過去的事。十年前，她在渡口懷過一次孕。唯一的一次。第四十天，她走進(jìn)江邊的一家診所，買走了藥物。那是夏天，暴雨如注，江水隆隆。朱麗躺在江邊的出租屋里，汗如雨下，她的身體里，藥物正在絞殺著她和某個男人的孩子。她想，如果那個孩子活著，應(yīng)該也是小演員這般大了。

“朱麗，”王小強(qiáng)端著酒杯說，“你要好好的?！?/p>

“朱麗一直都很好?！睂捓洗笳f。

“是吧？”王小強(qiáng)舉了一下杯，意味深長地說，“那就感謝寬總的關(guān)照了。”

朱麗站起身，走到舞臺前，朝正在謝幕的小演員招了招手。那孩子大大方方地走過來，想要跟朱麗握手。但朱麗在未征得孩子同意的情況下，突然將他抱在懷里，并用下巴蹭了蹭孩子的頭。然后，她給了他一個紅包。

當(dāng)她重新落座后，發(fā)現(xiàn)父親已經(jīng)離席。另外一部抗戰(zhàn)劇開始了，密集的槍聲從客廳里傳出。她覺得應(yīng)該先敬父親一杯酒，但又想起他已經(jīng)連喝多日，便作罷了。

朱麗開始回敬，寬老大、王小強(qiáng)、詩人，以及那兩個主管。她每次都干杯，直接往喉嚨里灌，幾杯下去身子就搖晃起來。王小強(qiáng)一直在她身邊，隨時準(zhǔn)備攙扶。

歌舞演員們深諳這樣的場合里，他們只是別人喝酒吃菜時的調(diào)味劑，并沒有誰真的在意。所以，三首歌之后，主持人說了一通祝辭，謝了幕，只播放一些舒緩的音樂調(diào)節(jié)氣氛。

朱麗已經(jīng)喝多了。她變得異常興奮，叫嚷著，纏著大家喝酒。

“你其實不用喝那么多的，”王小強(qiáng)說，“意思一下就可以?！?/p>

“你別管，”朱麗說，“我想喝，想醉，不行嗎？”

“行，那就喝吧，醉吧，”王小強(qiáng)說，“有我在，你就放開喝吧?！?/p>

朱麗又朝寬老大舉起了杯。她說，寬哥，阿尼卡的朱麗敬你一杯。眾人笑。寬老大說你本來就是阿尼卡的啊。朱麗說，對，朱麗就是阿尼卡的一個小村姑。詩人說，應(yīng)該是村花。眾人又笑。寬老大問，如果你沒去渡口，現(xiàn)在會是啥樣？朱麗說，去他媽的渡口，今后誰也不準(zhǔn)在我面前提這兩個字。

燈在天黑之前便已經(jīng)亮起。吃完飯的人們繼續(xù)玩牌。歌舞團(tuán)的人開始調(diào)試燈光。他們帶來的燈光設(shè)備簡易，只在舞臺兩側(cè)的鋼管上各掛了一個觀眾燈，以及在舞臺正面使用兩只帕燈。

有一陣子，喝迷糊了的朱麗陷入沉默。身邊的幾個男人吵吵嚷嚷，相互吹捧，暗中嘲諷。就連朱麗都能感覺到，這幾個家伙醉了。誰說話，朱麗就盯著誰看。男人們都在她面前盡情表現(xiàn)著自己。寬老大講起他在渡口的血刃生涯，從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街頭單挑，講到如今如何靠武力拿下一個工程再轉(zhuǎn)手發(fā)包出去。他講得唾沫橫飛，并且成功吸引了幾個觀眾。王小強(qiáng)講他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從沒飯吃，到現(xiàn)在解決了幾百人的就業(yè)問題。詩人的嘴里冒出一串別人聽不懂的名字，什么基，什么夫，什么娃，別人聽著枯燥，卻也心生敬意。

“大詩人，那就給大家朗誦一首唄。”寬老大說這話時，朝朱麗擠了擠眼睛。圍觀的人開始鼓掌。詩人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像是早已準(zhǔn)備好的一樣。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除了詩人，沒人知道這首詩的真正出處。他也不解釋，在別人的掌聲中坐下，端起酒杯美滋滋地喝了一口。這時，主持人走過來問朱麗，是否可以開始了。桌上的其他人便紛紛表示已經(jīng)吃飽喝足。

因為有了燈光，舞臺效果比天亮?xí)r好了很多。那主持人說完了開場白，便請朱麗上了臺。她被燈光照著，像個受審的犯人，無所適從。但是，她是肯定喝多了，不時搖晃一下，又努力讓自己不要倒下。

“請把燈關(guān)了。”她說，“我不想你們看見我說話的樣子?！?/p>

所有燈都關(guān)了，包括院子里的路燈。他們還能感覺到灰濛的夜空，那是因為月亮已從對面山頭升起。星星一直都在，黑暗中尤為明顯。詩人說，哦，星光燦爛啊。沒人理他。朱麗站在舞臺上，和黑色的背景融為一體。無法看清她的表情。沉默像一塊在空中飛行的石頭，每個人都在等待落地之聲。她的手里握著話筒，呼吸聲被放大，像風(fēng)吹過。

“謝謝大家?！?/p>

她說完這句又陷入了沉默當(dāng)中。而這時，沉默像暗流，沖擊著堤壩，最終一泄千里。

“謝謝大家的光臨。我知道此刻你們在想什么。一個三十歲的女人，為什么要如此高調(diào)地為自己舉辦一場生日宴？阿尼卡人為什么不來參加？那么，我告訴你們：我這么做的目的，就是為了此刻站在這里，跟你們說幾句話。我十八歲離開這里，去到渡口。十二年來，我知道別人在想什么，在背后說我什么。我不是一個毫不在意的人。但這是我的選擇，我的生活。我背負(fù)著沉重的十字架，走了十二年。但是，從今天開始，我將甩開這過去的影子，或者跟過去劃一條界線。我在心里抹去了這十二年的光陰，就像我今年才十八歲。我請大家來，就是作為見證。我說到做到。這個生日，是我的新生。從明天開始，出現(xiàn)在你們面前的朱麗，像一個新生嬰兒，沒有過去，只有未來。”

朱麗朝臺下鞠躬。每個人都在鼓掌。燈光亮起。她沒有擦去眼角的淚花。王小強(qiáng)在臺下等她。主持人再次登場，報幕，接下來請欣賞歌舞《好日子》。

“說得太好了?！痹谠鹤拥囊唤牵娙嗽俅喂恼?，“王爾德說，每個圣人都有過去，每個罪人都有未來?！?/p>

“誰是罪人？”坐在朱麗身邊的王小強(qiáng)明顯表示不滿。

“我的意思是，連罪人都有未來，何況是朱麗？對吧？”詩人作了這樣的解釋，他再次被自己的才華所折服。

“別說了，別說了，”王小強(qiáng)朝詩人擺擺手，“換個話題吧。”

“那我就啥也不說了。”詩人臉上掛著一絲嘲諷，他站起身，走到院外，看起了正在上升的月亮。寬老大手拄著下巴，捂住半張臉，像牙疼似的看著正低聲說話的朱麗和王小強(qiáng)。

“要不再喝點？”寬老大打斷了二人的話。

“好啊，”王小強(qiáng)說，“難得寬總有雅興，那我就奉陪到底啦。”

寬老大開始倒酒。他倒了四杯，第一杯給朱麗，第二杯給自己。至于王小強(qiáng)和詩人，他們自己把酒認(rèn)領(lǐng)了。

“我很高興，”寬老大舉杯，后半句話連酒一起吞下了。

“謝謝寬總，”王小強(qiáng)說，“來，我陪你干一杯。”

“我在跟朱麗說話。”寬老大說。

王小強(qiáng)被這么一說，稍顯尷尬，他自嘲地笑了笑，端起酒杯想和詩人碰。詩人搖了搖頭，說喝多了，想歇一會兒。

朱麗和寬老大碰杯，一口干了。反正都醉了，她想，沒有任何時候比今天更值得大醉一場了。她又替寬老大斟滿了酒，自己倒了半杯。

“謝謝寬哥多年的關(guān)照。”她說。

寬老大擺手，搖頭，下巴上的肥肉晃蕩著，仿佛能聽見脂肪撞擊的聲音。舞臺那邊不時傳來掌聲。一個身體瘦高的年輕人，正在臺上玩魔術(shù)，他模仿劉謙的語氣說“見證奇跡的時候”?！捌孥E”這個詞打動了朱麗，她說，要是生活就像魔術(shù)多好。詩人說，未必。

“一張燃燒的紙，點燃，丟進(jìn)盒子，拉開，變成了鴿子。”朱麗看著詩人問，“難道這樣不好嗎？”

“魔術(shù)始終是假的，但生活是真實的存在?！痹娙苏f，“有本書叫《存在與時間》。”

“得了，大詩人，來喝酒吧。”寬老大殘忍地打斷了詩人的話，朱麗發(fā)出一聲輕笑。她的意識告訴她，一定要少喝了，否則會撐不到結(jié)束。月亮已經(jīng)升到院子上空，朱麗讓人關(guān)了包括舞臺上的所有燈，讓月光大大方方地照著。

“你不寫詩，太可惜了。”詩人說，“朱麗你心中充滿詩意。”

“又來了，”寬老大高聲道，“誰再談詩，罰酒三杯。”

朱麗和王小強(qiáng)笑了起來，看著一臉無辜的詩人。他不談詩，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所以，他自飲一口，將說話的機(jī)會讓給了寬老大。

“我們認(rèn)識多久了？”寬老大問朱麗。

“十一年，”朱麗說，“那時我住在沿江路三十七號?！?/p>

那是一個已經(jīng)消失的地名，因為修電站而被江水淹沒了。那時江邊一排臨時建筑，租金便宜，是外地人的首選。1998年發(fā)洪水，甚至還有一家三口在睡夢中被卷走。

“我記得那個地方，”詩人說，“藍(lán)頂，紅墻，坑坑洼洼?！?/p>

這一次，寬老大沒有罰詩人喝酒。兩個男人對望了一眼，不再繼續(xù)回憶那個臨時建筑。這時，王小強(qiáng)公司的一個主管走過來，問啥時候走？王小強(qiáng)說，走啥呀，今夜不醉不歸。

“如果你忙，你可以先走，”寬老大說，“反正我們今晚是走不了啦。”

“沒事，我陪著你們。”王小強(qiáng)說，“至少等燃放了煙花再走?！?/p>

哦，煙花。對，大家似乎都忘記煙花的存在了。朱麗看向那堆煙花時，發(fā)現(xiàn)之前說好負(fù)責(zé)燃放的年輕人已經(jīng)不知去向。她想，把燃放煙花當(dāng)成今晚最后的節(jié)目。

寬老大站起身，搖晃著去了趟廁所。他重新回到酒桌前，站著，雙手抱在懷里。詩人的手里端著酒杯，光顧著說話，酒卻半天沒喝。

“大詩人，打斷一下?！睂捓洗笳f，“把朱麗借我一下，我有幾句話要私下跟她說?！?/p>

“哦?！痹娙朔畔戮票f，“需要我們回避嗎？”

寬老大說不用，他們出去說。朱麗愣了一下，問去哪里。

“停車場吧，”寬老大說，“二位沒意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