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樹叢里,小鳥用重慶方言催我起床。
昨日也是如此,我醒來,
看見大日騰空,山河踴躍,乃有興興之氣象。
我到湖邊散步,不覺越走越快,
一下子年輕了四十歲,就像當年,
我辭別燕山,躊躇滿志,奔赴他鄉(xiāng)。
南溪太急,何事如此匆忙?
萬世已去,退場者仍在還鄉(xiāng)的路上。
往兮?歸兮?
我記得人間,有一個荒涼的大海,
比死還要恒久,因為匯集深流而永不平靜。
金沙江邊,飯店女老板有白皙的脂肪美。
所謂肥而不膩,是緊繃的青春里,含著大量的水。
肉肉的、豐滿的、光滑的金沙江,
在群山里拐彎,故意扭動著身子,吸引你。
流水發(fā)光。涼風習習。在江邊,
別跟我提酒,要說,就說醉話!
要走,就帶著白娘子,在眾目下私奔!
湞江太平穩(wěn),你想讓它波濤翻滾,
那簡直是做夢。
你就是一刀劈了它,也不可能奔騰。
你以為它睡著了,實際上,
它在流動。
就不能快一點嗎?
在蝸牛到家以前,是否可以,
讓一片樹葉提前漂入黃昏?
湞江有它自己的性格,它認為,
快有什么用!去大海嗎?
大海不過是一個水坑。
比速度嗎?快就是疲于奔命。
對于湞江,慢是一種享受,
是平穩(wěn)和安寧。
如果哪一天,它真的慢死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不可能!
如果哪一天,它暴跳如雷,
我第一個站出來否定。
我見過湞江。
我了解湞江。
它坦然、沉穩(wěn)、平和,
用它的慢,在抵抗流逝,
用身體,以接近靜止的速度,
寧死不快,與時間抗衡。
西江肥胖,而且慵懶。
所以慢啊寬啊平啊,我都能理解,
深流早已安頓了波瀾。當大船行至中游,
來點風行不?別磨磨蹭蹭行不?
在我們北方,河流暴躁,一日千里,
當然活著也是,來去匆匆,
什么也攢不下,卻總有人,
不斷降臨。
緩慢,溫柔,清澈,是不可能的。
在絕壁下,在大涼山里,在嚇死人的
咆哮和轟鳴中,鎮(zhèn)定也是不可能的。
大渡河太急了,它沒有閑心跟你扯淡。
它不容忍敗筆。
就像人潮從地平線上涌過來,不可阻擋,
凡是人,就必須赴死。
有些山,大名鼎鼎,看了就失望。
有些河太淺,從未淹死過人。
有些死人又活了,換個名字繼續(xù)作死。
我真想踹他兩腳。
沁河不。
沁河水不多不少,也就一般吧。
兩岸的山,綠,但還沒到綠寶石的程度。
有那么幾塊石頭躺在河邊,還沒有磨圓。
我猶豫了一下,沒撿。
對岸幾棵楊樹,影子倒在水里。
樹上有一個喜鵲窩,建造得亂七八糟,
真正的別墅,看上去都不怎么樣。
真正的詩人,長得都很難看
我對著河水發(fā)呆的時候,這兩個家伙,
就在我的旁邊。
在長江三峽,有個漩渦似曾相識,
忘了在哪兒見過。
長江渾濁了。長江約等于黃河。
我想起來了,就是在黃河,
泥沙俱下的洪流中,有一個小酒窩。
孩子他媽臉上,也有一個。
黃河瘦,長江胖,還是胖的好。
胖的漩渦深,水多。親愛的。
在長江三峽,我再一次愛上了你。
我愛你,就像愛我的祖國。
我都回到河北了,長江還在原地流動。
我都死過多次了,古人還在我的身體里,
堅持漫長的旅行。
是一群人排著長隊把我送到今天。
正如長江源頭,矗立著成群的雪峰。
如果雪峰追趕大海,我必須躲開。
如果古人要回去,我就讓路,
送給他們足夠的盤纏。
長江向下翻涌,卻永世未能離去。
還不如我自由。還不如我痛快。
我都回到河北了,長江還在原地。
我都老了,時間也沒能抓住我的靈魂。
長江啊,認命吧。
你走你的路,我過我的橋。
一萬年后,我是我自己的子孫,還會來,
看你爬行。
不敢在汨羅江里游泳,我怕遇見屈原。
我怕他帶我回楚國,路太遠啊不愿去兮,
哀民生之多艱。
我怕他隨我上岸,從湖南到河北,
從河北到永遠,
上下而求索,最終沒有答案。
我怕他問我:魂歸何處?
望著茫茫大國,
我低下頭去,一再嘆息,卻不敢妄言。
這也是江?
不足一丈寬,不足半尺深。
對,這就是湄江。
今年雨水少,湄江瘦成了薄片,
仿佛一張印刷品。
水太淺了,
甚至淹不死一個倒影。
我不禁哈哈大笑。不料,
兩岸豎起了壁立的山峰。
我當時就被鎮(zhèn)住了。
群山在側(cè),把天空切去一半,
去掉了白云。
湄江通過時,避讓者住口,
吞下了自己的回聲。
我是真的老實了。
叉腰的雙手,立刻垂了下來。
后來我寫道:
一條江,薄如絲綢,
其細微之美,不輸于汪洋大流。
后來我查閱資料,得知湄江,
是長江支流的支流的支流的支流。
正如我,體內(nèi)的血流雖小,
卻已流經(jīng)萬古。
冶河,生于太行山東部,
下游的一座水庫,把它吸了進去,
像大嘴,嘬進一根面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