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玲
600多年前,這里是一座城。這是一個森嚴壁壘的城。這座城有城門,有城墻,有護城河,這是一個兵營,是一個防城,是一個呈自治狀態(tài)不受地方所轄的城。
順治十二年(公元1655年),清朝“廢所”,所城的守御功能失去,逐漸成了居民區(qū)。但因為有城墻與城門,仍有城里城外之分。城里民用功能逐漸齊全,有品類齊全的集市,有眾多的庵堂廟宇,有私塾學(xué)堂,有石坊水井,有祠堂家廟,這里儼然成為一個小城市;城外是鄉(xiāng)村,這座城里的四個村和城外陸續(xù)出現(xiàn)的九個村莊,時稱“奇山社十三村”,是今天煙臺最早的成規(guī)模的村落。
除了文獻資料的介紹,我們還能從坊間那些掌故傳說中去追溯那些舊時的所城風情。那個“高老太太”攔轎的故事饒有趣味。傳說所城人不管是嫁還是娶,都必須從高家胡同的“高老太太”家門前走過。在悠揚的喜樂聲中,轎工把喜轎停在森嚴的高家宅院前,端坐門前的“高老太太”起身,顫巍巍地走上前,掀開轎簾,揭開新娘的紅蓋頭,用蒼老的手摸摸新娘嬌嫩的臉,捏捏新娘的“三寸金蓮”,然后送給新娘兩吊錢、一升高梁充作喜禮。那個有些神秘的高老太太、喜轎、蓋頭、三寸金蓮,讓我們看到的是古時的婚俗,而人們愿意去接受“高”姓老太太的祝福與一升“高梁”,除了“高”字的寓意,更多的則是每個所城新娘對幸?;橐龅钠砼巍?/p>
那個紈绔子弟張少爺與美食的系列故事,讓人更多想到的卻是作為魯菜組成部分的煙臺菜,想到福山大面的“一鍋絲”或“韭菜葉”,想到煙臺人的吃魚習俗,想到煙臺酒宴的半桌頭、四一六、四二八等菜式,想到煙臺菜久遠的歷史與輝煌。
歷史的煙云散去,600年后,這里依舊是一座城。雖然沒有了四面的城門,但所城依舊是方方正正的一座城,南北向的南門里大街和東西向的所城里大街呈十字狀將所城分成四個部分,各為南門里、東門里、西門里、北門里,里面又有近20條縱橫的小街巷。
有民方有俗,雖然所城里的老住戶已不多,走在現(xiàn)在的所城大街上,現(xiàn)代前衛(wèi)的店鋪招牌隨處可見,也時常會看到步履匆匆的時尚女郎,那大多是租住在這里的外地人,但無論是離開還是仍住在這里,老所城人對所城的感情不變,那種自豪感也不變。所城人無論在哪里,都在做著與所城文化相關(guān)的事情,都在保護所城、宣傳所城。
近十年間多次與安家正先生共事,原來只知道安先生是芝罘島大疃人,后來才知道安姓原本也是所城的六大姓之一。安先生曾介紹說,忙年到最后時刻,臘月二十六到二十八三天時間里,各家要請廚師進家,準備過年用的葷素祭品和年節(jié)期間家人自用的菜肴等。事先約好的廚師要自帶刀具,而10個祭碗則是體現(xiàn)廚師水平的作品,他能通過這個來贏得主家的贊賞,也同時提高自己的身價。請廚師進家備年,這顯然也是所城里與別處的差異了。
我與劉正中老師的相識頗具戲劇性。一次,去走所城里,順南門里大街南行,走過現(xiàn)在是向陽養(yǎng)老服務(wù)中心的劉家祠堂不遠,便看見一個起脊很高的房子,正打量著,門里走出一位穿白背心的老者,見我們看這房子,老者脫口一句“斜陽草樹,尋常巷陌”,我心里立時驚喜,知道眼前這個人一定不是一般的住戶,趕忙對上了下一句,老者也是驚喜的樣子,幾句問答下來,知道原來眼前這位正是所城劉家第20世后人劉正中先生,現(xiàn)在是《毓璜頂文化》的主編,于是和他攀談了半下午所城劉家、毓璜頂文化和煙臺的皮影戲。
所城張家20代后裔的張春鉞、張春樹先生雖未及拜訪,但我拜讀過《煙臺望族——所城張家》一書,書中仍然可見張氏后人對家族的情感,也看到了更多的所城資料,書中寫到春節(jié)年祭的大禮有四道之多:“供桌由六張大的八仙桌組成。第一道是用一個巨大淺盤狀器皿盛的大米飯,上面插上許多筷子。第二道供品是由32個果碟子組成,每行8個果碟,共分四行。供品的種類也非常多,分為8干果、8水果、8面果、4冷葷、4糖果。第三道供品是由10個大碗分兩行組成,內(nèi)有海參、雞鴨、鯉魚、豬肚、洋粉、酥肉、豬蹄和丸子等。最后一道是十個大棗餑餑?!边@所城里的年祭比別處更多了些講究和鋪排。
舊日的許多習俗已隨時光的流逝消散得無人知曉,但生活仍在繼續(xù),民俗正是一種生活相。夏日的清晨,走進所城里,早早就有老伯在胡同口用套籠壺燒水;午后,你還能看見搖著蒲扇在高門臺或是大門洞下拉家常的老姐妹們,看到樹蔭下觀棋下棋的男人們。傍晚,你也能看到在門口玩新式打卡片和玩具手槍的小男孩,只是玩具的材質(zhì)由紙和木頭變成了塑料,但游戲性質(zhì)與從前無二。
無論時代如何變遷,人家堂前的燕巢還在,那些燕子依然是來了去,去了來,因為那些屋檐還在,那些老房子還在。雖說物是人非,居住的人換了一代又一代,但值得慶幸的是,所城還有這些不變的街巷和老房子,不管是中西合璧的劉子琇故居,還是翹角飛檐的張家宗祠,不管是任意的一棟門口立著“省級保護文物單位”石碑,還是鑲著“煙臺市歷史建筑”牌子的房子,你都會發(fā)現(xiàn)膠東傳統(tǒng)民居的獨特魅力。從一個個門樓前走過,都能看到木雕精美的門簪,石雕精致的門墩,磚雕精美的門神窩子(香窩子)。走進院落,你再看那素面照壁上的“?!弊峙c四角上的蝙蝠,就構(gòu)成了五福臨門、五福捧壽;照壁前的牡丹、海棠表達的是富貴滿堂,屋前院中的石榴與冬青又是在希望榴開百子、萬代長青;山墻上那些雕刻著“文昌帝君”、“吉星高照”、“福星高照”、“紫氣東來”等吉祥符語的避邪“風水磚”,那些雕刻著八卦紋、太極陰陽圖、萬字紋、盤長紋的博風板,那些雕刻著暗八仙的墀頭,那些瓦當上的各式花紋……無一不在表達人們趨吉求祥、盼富祈安的美好心愿。
我曾四次走過所城的街巷,無論何時走進,都會細細端詳每一棟老屋,也許門上的油漆已剝落,也許門已上鎖,但還是會看到門旁的燈籠和門扇上的對聯(lián),窗子上還會貼有剪紙,那是春節(jié)、二月二的痕跡;門楣上插著艾蒿和桃枝,那是端午節(jié)為了驅(qū)瘟避邪;人家的院子里還有晾曬的魚干、蝦米或是蘿卜條……盡管所城之外的煙臺人甚至膠東人都有這些相同的習俗,可是所城人還是自信地認為他們的才最地道。那實際上是一種情結(jié),正如傍晚時分走過所城大街,那些咖啡店、酒吧的霓虹在閃爍,但老城鍋貼和家常菜的鋪面里也在熱氣騰騰,人們稱這里是“老城”,是的,除了租住戶,住在這里大多是一些老人了,他們是留戀所城的,我印象最深的是在西門里遇見的兩位在門口拉呱的老太太,80多歲,很健談,言談之中就會說到昔日劉、張兩姓的顯赫,說她們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一輩子,她們希望永遠跟所城里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