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遺傳這玩意兒真的很厲害,因為楊家老爺子大楊拉一手好京胡,楊家的孩子個個都會耍弄樂器。受父親的影響,老大老二和老三,都能拉一手好京胡。每天晚上他家門前總圍著一群戲迷,湊著大楊和三個孩子此起彼伏的京胡聲,嘶啞著嗓子唱京戲,一會兒老生,一會兒青衣,一會兒馬連良,一會兒梅蘭芳,熱鬧的勁兒,像過去闊人家的宅子里唱堂會,成為我兒時住過的大院里的一景。
北京城剛解放那年,楊家來了一個親戚,穿著解放軍的軍裝,挎著把盒子槍,帶著個警衛(wèi)員,像是個當官的。他看見楊家居然有十個孩子,直皺眉頭,對大楊說:你倒是能窮歡樂!你看看你這么多孩子,日子過得這么緊巴,不如讓孩子跟我當兵去!
大楊是個火車司機,他家老大早早就跟著他在鐵路上干活兒,下面的孩子還小,老二和老三一個十八一個十七,年齡正合適,就真的去當兵了。軍裝剛穿上沒幾天,跟著部隊南下。那個當官的親戚讓老二和老三都去當警衛(wèi)員,老二愿意,老三不愿意。親戚問他想干什么?他說想拉琴。親戚知道大楊一家都會拉琴,一甩手說:那你就去文工團吧!
三年過后,老二和老三都從部隊入了黨,然后復員回到北京。老二分配到一家工廠當工會干事,老三分配進了一家歌舞團。工廠的頭頭兒是老二首長的老戰(zhàn)友,沒過一年,老二就被提拔當了工會主席。幾年之后,工廠頭頭兒升職,提拔他頂替當了工廠的頭兒。老三在部隊文工團時因為不需要京胡,改學了大提琴。好在音樂是相通的,老三聰明,學得很快,到了北京的歌舞團,正缺一名大提琴手,像是虛席以待,專門在那里等著他一樣。老二老三,都算是人盡其才,工作都很滿意,楊家自然要感謝那位當官的親戚,沒有人家的仙人指路,兩個孩子只能和他家老大一樣,先當司爐,最后當火車司機。
回京這一年,老二和老三前后腳結婚。對象不難找,哪家的姑娘不喜歡這樣的男人呢?喜歡當干部的,找了老二;喜歡文藝的,找了老三。第二年,各家的媳婦跟比賽似的,先后腳地生了胖小子,兩個人算是順風順水,日子過得挺美。
老二當了工廠的一把手之后,就搬出我們大院,住進了廠子的職工宿舍里原來老廠長曾經住的一套三間的樓房。老三的歌舞團沒房子,暫時還住在我們大院,和他媽他弟妹擠著。結婚之后,搭了一間小房。日子仿佛又回到以前,每天下班回來,飯由他媽做,老婆在一旁織毛活兒,兒子在一旁看書,他大撒把,大松心,照以前一樣,跟著他爹大楊操琴為戲迷伴奏,一家子各忙各的,其樂融融,日子像胡琴奏出的小曲一樣,有韻有律的。
這樣的日子,如果沒有那場運動的到來,楊家老二和老三會過得如魚得水,各有各的滋味。對于楊家,是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總能得到老二的司機開著吉普車送來大包小包的年貨。對于我們大院的街坊,可以得到老三好多贈票,不花錢看好多歌舞節(jié)目。
但是,運動還是來了。各家孩子插隊日子到來的時候,楊家最后的兩個小九和老十,跟我年紀相差不多,頭一批報名去了陜西延安。沒有想到,楊家老二和老三的孩子比我們小好多,也沒有逃脫插隊的命運。那時候,兩家的孩子一走,家里一下子都空落落的。如果只是空落落的,也只是日子過得寂寞而已。關鍵是運動牽引著人心起伏不定,讓人覺得像是風暴里一只飄搖的小船,不知道前途在哪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被浪濤打沉。
那時候,老三的日子好過些,歌舞團改演樣板戲,缺一把懂京戲的京胡,老三的京胡派上了用場,重新操練起來,成了團里一把行家里手,誰也離不了。老二卻走背字,正作為走資派整天在工廠里挨批斗,本來因為老廠長的關系,已經讓他成為和老廠長綁在一起的“黑線”上的人物,又加上老廠長自殺,讓他更是罪加一等,在劫難逃。老二的妻子到我們大院找到老三說:就讓我家的小軍跟你家的小輝一起走吧,兩人在一起,彼此有個照應,我和他爸爸也好放心。
老二的小軍跟著老三的小輝,一起去了小輝學校同學去的山西稷山縣插隊,在同一村里落了戶。不管怎么說,親不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小輝比小軍大兩個月,自覺擔當起哥哥的責任,事事會想著小軍。那時候,大家都年輕,誰能想到以后會有什么變化,都以為不能永遠這么亂下去吧?沒準兒幾年就能夠平定下來,一切恢復正常,甚至還能重新考大學呢。那時候,小輝和小軍心里都少不了有幾分這樣的幻想。
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一去山西,兩年多沒有回家,再回家的時候,命運已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的幻想,不過如小時候吹的肥皂泡一樣破滅。小軍的父親楊家老二,因為實在忍受不了每天戴著高帽子掛著黑牌子站在高凳子上遭批斗的屈辱,走上和老廠長一樣的道路。老三給兩個孩子拍電報的時候,沒敢對孩子說實情,只說是爺爺病重,讓兩個孩子趕緊請假回北京。
那時候,老三的孩子小輝,已經不在村里了。因為自幼受父親的影響,也會拉大提琴,而且,已經可以完整地拉全套的巴赫無伴奏的大提琴組曲。在我們大院的時候,我聽他拉過這些曲子,盡管不懂,卻覺得無比美妙。他從北京剛到村里的第二年,就被縣上的劇團調去為演樣板戲伴奏,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事情。別看只是個縣上的劇團,還挺正規(guī)的,舞臺和樂隊,都和正規(guī)的劇團差不多。演員和樂手大多數(shù)是從知青里挑出來的。小輝從父親那里學會的大提琴幫助他跳出苦海,臨別的時候,小軍羨慕死了,連連對小輝說:我爸也會拉胡琴,你說我爸當初怎么不讓我也學一個樂器呀!小輝安慰他說:別瞎琢磨了,早知尿炕不就睡篩子了嗎?誰也沒長著后眼。再說,我這也只是借調,樣板戲一演完,我還得回來,和你就伴兒!
可誰想到呢,還沒等到小輝回村和小軍就伴兒,先等來了爺爺病重的電報。小軍好請假,從村里立刻到縣里,找到小輝。小輝拿著電報找劇團請假,劇團死活不放他回家,說是一個蘿卜一個坑,樂隊里本來大提琴就少,再缺一把,樣板戲還怎么演?演出樣板戲可是政治任務!
小輝只好把小軍送到火車站,眼瞅著小軍孤零零地擠上了火車,獨自一個人踏上返京之路。小輝哪里想到,小軍更是哪里想到,迎接他的會是這樣的打擊。
大概就是從這時候開始,小軍不想再在村里待下去了。夢想回北京,回不了北京,起碼能像小輝一樣,調到縣里也好。卻不想處處碰壁,一燒香,佛爺都掉屁股。而小輝卻已經正式調到了縣劇團,成為了每月拿工資的國家干部。這越發(fā)對他刺激,讓他無法接受。心灰意冷后,小軍和當?shù)剞r民的閨女結了婚。山西晉南的女子長得水靈,又懂得風情,那個女子一門心思就想找個北京娃,一直對他不錯,知疼知暖的,熟雞蛋,大紅棗,炒花生,壓花的鞋墊什么的,沒少往他的衣袋里和炕頭上塞。她家里的人對他也不錯,彼此有個照應,起碼每年冬天盤火炕,堆柴火垛,挖菜窖等一堆讓他頭疼的活兒,不用他操心了。
他們結婚,是在村里擺了幾桌酒席,然后回的北京。小輝特地從縣里趕回村里,喝了他們的喜酒,那天,他看見小軍挺高興,摟著俊俏的媳婦,喝得醉眼朦朧的。小輝只是沒有想到,小軍這么快就結了婚。搞的這個對象,連帶到縣里讓自己參謀參謀都沒有一次,說辦事就辦事了。小輝喝完喜酒,當天晚上沒有返回縣城,小軍的媳婦家讓他住下,說家里有地方住,小輝還是住在了知青點里,躺在燒得滾燙的熱炕上,半宿沒有睡著。月亮很亮,清水似的,透過窗戶,淌進屋來,照在炕上。原來這鋪炕上,旁邊睡著的就是小軍,現(xiàn)在,小軍已經離著他很遠了似的,小輝第一次感到他們哥倆之間存在著隔膜。他有些傷心。
小軍帶著新媳婦回北京,家里冷清清的,他媽并沒有一點兒欣喜之情。小軍的結婚是先斬后奏,縱使兒媳婦長得再像個天仙,畢竟是農村的婆姨。這樣把媳婦一娶,不是在農村扎根徹底回不來了嗎?這話,他媽不說,憋在心里,系成了死疙瘩,哪里有什么心氣,由他們小兩口自己,愛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自己沒有怎么操持。楊家也只是派來老三,帶來當時流行的兩床鮮紅的線綈被面,到家里看看他們,表示祝賀。小軍帶著媳婦,提著從稷山帶來的小米紅棗土特產,到我們大院看了看爺爺奶奶而已。又到頤和園香山和長城轉了轉,拍了幾張照片,買了些北京的點心,就回山西了。
誰想到第二年就是粉碎“四人幫”的1976年。如果小軍再堅持一年,等到知青大返城的到來,他也許就不會這么匆忙結婚了。當時,小輝這樣想。當然,如果他父親不是自殺,而是熬到落實政策官復原職,應該更會是另一種結局了。好長一段時間,我和我們大院好多街坊都這么說。
楊家老三的孩子小輝,是1977年恢復高考之后,憑著那把大提琴考入了中央音樂學院。他的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讓考官眼睛一亮,這個時候,能拉下這樣六首全套的巴赫大提琴組曲的人不多。考官問他還會拉誰的大提琴曲?他說還會拉海頓的兩首大提琴協(xié)奏曲??脊傧矏傊闊o以言表,當場就定下錄取他了。說心里話,那時候,聽到這個消息,我真的感慨遺傳的力量,平常的日子看不出來,但在關鍵時刻,點石成金一樣,立刻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
那時候,我考入了中央戲劇學院,藝術院校的學生彼此走動得挺多的,特別是我們班上的同學有找音樂學院的學生談戀愛的,彼此消息相通很頻繁,很及時。在我們戲劇學院的校園里,或者在音樂學院的校園里,我和小輝相見好幾次,最初讓我感喟命運,小輝比我要小七八歲,卻是同一屆大學生。那時候,學校里的學生,真的是爺爺輩孫子輩都有,混雜一起,讓人啼笑皆非。
我向他打聽他家和小軍的情況。他告訴我,小軍還在村里。臉上現(xiàn)出的表情很復雜,有遺憾,有傷心,也有無奈。望望小輝身邊的那把大提琴,我心里有些感慨,只是缺少了這樣一把大提琴,小軍還留在山西稷山縣一個無名的小村里,讓他們哥倆的命運竟然有了這樣大的差別。
我和小輝是同一年大學畢業(yè)的。畢業(yè)后,我留在學院里當老師,小輝分配到北京一家樂團拉大提琴。以后,各忙各的,我們沒有再聯(lián)系。
前幾年,我偶然路過我們大院。大院正面臨拆遷,大多人家已經搬走,好不容易碰到位老街坊,向他打聽,還有誰住在大院里。他告訴我楊家老三的小輝還在。我叩響楊家的大門,走出的小輝,讓我認不得了,一臉病怏怏的樣子。細問才知道,他得糖尿病好多年了。從音樂學院畢業(yè)到樂團,開始的日子還不錯,經常有演出,后來樂團被推向市場,他自己又得了病,日子每況愈下。樂團當年分配給他的房子,給了孩子結婚住,自己和老婆只好又搬回我們大院,就等著和拆遷公司最后的談判,爭取多要點兒房子,或者多要點兒拆遷補助款。
我問他小軍的情況。他告訴我:小軍前些年帶著媳婦孩子,調回北京了。那時,街道辦事處還有知青辦,按照知青返城政策辦回北京的,他家就剩下老母親一個人了,完全符合政策,但辦得也挺不容易的,因為他老婆不屬于知青,為了他老婆也能調回北京,來回拉抽屜,扯了好多的皮,送了好多的禮,跑了好多的門路。回到北京之后,幸虧他爸爸的那些官復原職的老戰(zhàn)友幫忙,解決了他和媳婦的工作問題。他家里有他爸爸留下來的那套三居室的樓房,一家子一直就和他媽媽住在那里。
我對他說:甭管怎么說,日子總算安定了下來。
他點點頭說:是啊,是安定下來了,你看,我們也都老了!
我說他:你還老,那我怎么辦!
他又點點頭,苦笑說:是啊,都有一顆紅亮的心,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小軍的孩子和我的孩子,也都到了結婚的年齡了,正跟他鬧房子的事情呢!你說,他一家子住在老媽那里,就那三間房子,怎么再給他孩子騰出一間房子結婚吧!他也正撓頭呢!
我知道,以前他們哥兒倆一直有隔膜,便問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最初,那把大提琴讓他們哥兒倆拉開了距離,現(xiàn)在,大提琴的作用消失了,兩人又都回到了原點,是不是好點兒了。
他說:好多了!我現(xiàn)在糖尿病整天趴窩趴在家里,比小軍還慘呢!小軍倒是常來看看我!我們有時會扯起以前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都是呵呵一笑。笑完過后,我就對他說:你還記得樣板戲《紅燈記》里鳩山說過的一句臺詞嗎?真的是人生如夢?。∥医o《紅燈記》伴奏,那里面的唱段和臺詞,我到現(xiàn)在還能一句不差地背誦,最難忘的就是鳩山對李玉和說的這句——真的是人生如夢?。?/p>
說著,他笑了,我也笑了。
他嘆了口氣說:現(xiàn)在,都扯平了!命運陰差陽錯,誰也不知道哪塊云彩有雨,哪塊云彩沒雨。
臨走的時候,我問他:還拉大提琴嗎?
他苦瓜一樣咧嘴苦笑道:還拉呢!琴早都賣了。
賣了?我分外驚訝,那是跟著他從北京到山西,又從山西回到北京轉戰(zhàn)南北的大提琴,那是他能拉六首全套的巴赫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和兩首海頓的大提琴協(xié)奏曲的大提琴呀!
他一直把我送出大院,站在我們都曾經那樣熟悉的大院的大門口,破舊不堪的大門顯得那樣的頹敗。而我們曾經是那樣的年輕,甚至是那樣的童稚,沉醉于我們的夢想之中。大院成為了我們生命的參照物,殘酷無比,映照著生命的流失。真的是人生如夢??!
很久,很久,我總想起在大院門口和小輝分手的情景,怎么也難以想象,當年那么年輕,那么富有才華的他,竟然一下子蒼老得這樣厲害。我也想起小軍,想起他的父親他的爺爺,當年在他家門前琴聲悠揚伴奏的熱鬧場景,竟然云飛煙散那么快成為了遙遠的歷史。
不知怎么搞的,想起穆旦曾經寫下過的詩句:
多少人的青春在這里迷醉,
然后走上熙攘的路程,
朦朧的是你的倦怠,云光和水,
他們的自己失去了隨著就遺忘。
但愿,我們不會隨著就遺忘。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