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華
編者按:
2016年9月25日,世界上最大的望遠(yuǎn)鏡——500米口徑地面射電望遠(yuǎn)鏡FAST(又名“天眼”)落成啟用。這是中國科學(xué)家在中國天文領(lǐng)域?qū)崿F(xiàn)的一次偉大突破,也是中國人敢為人先,勇于探索的科學(xué)精神的集中體現(xiàn)。中國天眼之父——南仁東傾其余生23載,以堅定的信念,強烈的愛國情懷,帶領(lǐng)科學(xué)家們歷經(jīng)重重困難,讓中國“天眼”屹立于世界天文學(xué)前沿。而最終南仁東也化作了這漫天“星辰”中的一員,照亮著中國天文學(xué)的前進(jìn)方向。
世界上所有的童年,都有過對星空的幻想,對于一個孩子來說,星空永遠(yuǎn)是神秘的,也是美麗的。但絕大多數(shù)的孩子,僅僅停留于幻想,只有極少數(shù)人將其投入到對星空的探索,最終成為天文學(xué)家。
從清華電子工程專業(yè)畢業(yè)后,南仁東被分配到吉林長白山一家無線電廠工作。在那里,他度過了一生中最庸常的十年。開山放炮、鑿水道、電鍍、鍛造,他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萬金油”。照著父親的指引,他到了一個國家更需要他的地方。但他又不得不承認(rèn),在那段日子里,他的使命感變成了一個愣頭愣腦的家伙:看見別人高呼,它也跟著高呼;發(fā)現(xiàn)別人奔跑,它也跟著奔跑,累了就悶頭睡大覺。
10年光陰過去,南仁東已經(jīng)33歲。那是1978年,國家恢復(fù)了高考制度。對于一個學(xué)霸來說,這無疑是一聲“起床號”,他的心在沉睡中被猛然喚醒:他知道自己喜歡的是什么了——是的,他喜歡的是在知識領(lǐng)域里長跑。南仁東必須去考研究生,才能滿足內(nèi)心的渴望,而且他的志向在太空,只有那個無垠而廣袤的太空,才是他一直在尋找的摯愛。
“我決定考天文學(xué)?!彼堰@個決定第一個告訴了他的妻子。
妻子說:“你可想清楚了?”
他說:“我比任何時候都清楚?!?/p>
妻子說:“可你知道,天文學(xué)是很難考的?!?/p>
他說:“南仁東什么時候害怕過考試了?”他用的是半認(rèn)真半開玩笑的口吻,因為妻子歷來反感說大話的人。他明白妻子接下來會說什么,因此說完話便保留著那一半兒玩笑表情,等待著妻子的那句話。
果然,妻子說:“最好是考上了,才說這樣的話?!?/p>
妻子屬于知書達(dá)理、處事謹(jǐn)慎、凡事都很低調(diào)的人。而南仁東卻屬于熱血型,心血來潮時會蹦出一兩句驚人之語,做出一些驚人之舉。每當(dāng)這時候,妻子總充當(dāng)那個潑冷水、讓他保持頭腦清醒的人。作為他的妻子,她了解南仁東勝過了解自己,信任南仁東也勝過信任自己。但作為一個賢惠的妻子,她又必須確認(rèn)自己在默默支持丈夫的同時,成為他身后最冷靜的那個人。
她說:“這些年,你可沒少折騰,折騰繪畫、搗鼓音樂,但我從來沒看見你對天文有過興趣。”
南仁東說:“誰說我對天文沒有過興趣?”他其實還想說“這些年里,我也沒少像孩提時代那樣望著星空發(fā)呆”,但他沒說。畢竟這樣的話從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嘴里說出來,是要遭到嘲笑的。末了,他說了一句無可辯駁的非?,F(xiàn)實的話:“我這十來年,不都在跟無線電打交道嗎?”
妻子開玩笑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當(dāng)初可是被迫接受這個專業(yè)的,而且這些年來,你一直都沒表示過你有多喜歡它?!?/p>
南仁東說:“我們的確不喜歡把命運交給別人去安排,但也不能說每一種安排都是錯誤的。打個包辦婚姻的比方吧,男女雙方互不相識、互不了解,父母包辦,兩人被安排到一起過日子了。于是,有的人一輩子都沒付出感情,而有的人過著過著就有了感情,還有可能突然發(fā)現(xiàn),對方其實正是自己喜歡的那種類型。我就是后面這一種情況?!?/p>
頓了頓,他接著說:“就算是包辦婚姻,也要講生辰八字合拍,對嗎?我這樣兒,就是被看過生辰八字的。”
玩笑開完了,他才又正經(jīng)起來,說:“再說,你知道我不是那種安分的人,我喜歡探索。對于我這樣的人來說,宇宙才是最具吸引力的,不是嗎?”
就這樣,他報考了天文學(xué),并成功考取了國家天文臺天體物理的研究生。到中科院報到的那天,他去了古觀象臺。上一次去,還是他讀大學(xué)時,那時,他的周末時光幾乎都消磨在那里。十多年后的久別重逢,他激動地把自己的指關(guān)節(jié)捏得咔咔直響。他輕輕觸摸著這里的一切,對它們說:“我又來了。我這次來,是要告訴你們,我將和你們一樣,把自己的一生投入到天文事業(yè)?!?/p>
那之后,南仁東作為“文革”后中科院招收的第一批研究生,在新中國成立后建起的第一個天文觀測站——沙文站,開始了他的天文人生。
南仁東
因為南仁東很厲害,20世紀(jì)90年代,日本國立天文臺聘他為客座教授,給他的薪資待遇是國內(nèi)的300倍。很多人對此羨慕不已,但事實上,那段時間他并不像別人想象的那樣開心。
當(dāng)時的中國,沒有自己的先進(jìn)天文設(shè)備。我們的天文學(xué)家要想對太空做一次觀測,就得跟其他國家借望遠(yuǎn)鏡。而每次申請使用望遠(yuǎn)鏡的時間,都非常受限,能拿到一個小時的觀測時間,就已經(jīng)算是非常幸運了。
這種情況下,我國的天文學(xué)家們怎么能有自己的天文觀測數(shù)據(jù)呢?因此要使用數(shù)據(jù),就得用國外已經(jīng)被人使用過的。這有什么辦法呢?就像一群莊稼把式,空有一腔種地的熱情,卻苦于沒有自己的鋤頭和犁,想種點兒什么,都得去跟人借工具,既不方便還要看人臉色。而南仁東就像是一位外出做了長工的兄弟,雖然自己過上了可以果腹的日子,但一想起家里的窘境,便沒法心安。那期間,如果你看到他在畫畫,那一定是他為了平息內(nèi)心那份不安;如果你看到他在拉琴,那一定是因為他想家了。有時候,他正上著課,卻因為自己說起的某一個敏感詞匯,突然就少了講課的興致。他甚至可能陡然間扔掉粉筆頭,對學(xué)生們道聲“對不起”,走到教室外暗自神傷起來。
這時候的他,已經(jīng)在國際天文界很有名氣,圈內(nèi)人也都非常賞識他,但在日本的那段時間,他給人的感覺卻不是那么樂觀。
假期回國,幾個老朋友總是要聚一聚的。中年男人的聚會,話題總是離不開工作環(huán)境和工資待遇。人生已經(jīng)過去一半,有追求也好,沒志向也罷,都奮斗半生了,小結(jié)一下是自然而然的事。毋庸置疑,南仁東成為了大家羨慕的對象,因為在老朋友們看來,名和利都站到了他那一邊。
“你說我們都混成啥樣兒了?看看人家南仁東吧,世界有名的天文學(xué)家,日本國立天文臺客座教授,月薪是我們這幫人的300倍。”
“他可是我們的驕傲??!”
“不光是我們這幫人的驕傲,還是中國人的驕傲!”
這些話本來是老朋友的肺腑之言,可南仁東聽到這些話,像受到了驚嚇一般,連忙擺手叫停:“你們趕緊打住吧,再這樣說下去,我只好跳樓算了。”
朋友們以為,這都是因為他謙虛慣了,不習(xí)慣聽這種溢美之詞,便說:“你名副其實,謙虛個啥呢?”
他卻跟他們急:“我什么名副其實呢?”
朋友們奇怪了,說:“你的名氣呀,你的工資待遇啊,難道不是名副其實?”
他更急了,說:“那些是不假,可難道個人有點兒小名氣,拿份高薪就夠了?”
朋友們就問:“那你還要什么?”
他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是啊,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個人名利不就是畢生追求嗎?好在朋友們都知道他不屬于那大多數(shù)人,稍想一想,就都能理解“壯志未酬”的那種不甘??伤麄冞€是想不明白,如果南仁東的夢想是做一位天文學(xué)家,那么他已經(jīng)做到了,為什么還對自己那么不滿呢?人到中年,就都變得現(xiàn)實了,他們都勸他:“夠了夠了,人要知足?!?/p>
他自嘲地笑笑,說:“要是只論薪水待遇,我確實應(yīng)該知足?!?/p>
“可我們都到這把年紀(jì)了,你還想論什么呢?”他們問。
“更何況,你南仁東不光是薪水高,還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最終成了天文學(xué)家?!崩吓笥褌儽蝗羌绷?。
他終于說出了內(nèi)心的郁悶:“成了天文學(xué)家又怎樣?我們這幫天文學(xué)家想做一次天文觀測,都得去借其他國家的望遠(yuǎn)鏡。我們想用觀測數(shù)據(jù),都是撿別人用過的。難道成為一個天文學(xué)家的最終目的,就是到其他國家的天文臺做個客座教授?”
話說到這份兒上,老朋友們似乎終于有些理解他了。他們小心地問他:“那你想怎樣?”
而這時候,他的心思已經(jīng)飛到了很遠(yuǎn),飛到了那些個心事重重、不能成眠的夜晚,飛到了那些突然不想說話、突然變得黯然神傷的時間碎片之中。關(guān)于自己想怎樣、想做什么的問題,他的確認(rèn)真思考過。但又不得不承認(rèn),大多數(shù)時間他都處于現(xiàn)實與夢想的矛盾之中。沒有人知道,有一個叫“發(fā)奮”的心結(jié),一直梗在他心里。那些夜不能寐的時間,那些沉默寡言的時間,正是這個心結(jié)最活躍的時候:我們一定要有自己的先進(jìn)設(shè)備??墒牵胍约旱膰覔碛惺澜缦冗M(jìn)的天文設(shè)備,僅僅發(fā)奮是不夠的,還需要國力的支持。
1993年,無線電科學(xué)聯(lián)盟第24屆大會在日本召開,射電天文專門委員會專門組織了一場題為“第三個千年的射電望遠(yuǎn)鏡”的學(xué)術(shù)報告討論會。這個討論會專門討論了下一世紀(jì)射電望遠(yuǎn)鏡的發(fā)展前景。
南仁東當(dāng)時作為中國代表參加了這個會議,一起出席這次會議的中國代表還有北京天文臺的吳大偉,他跟南仁東是老同事了。如果南仁東是出門做長工的兄弟,吳大偉便是留在家里跟人借鋤頭種地的窘迫大哥。如果這個會能開得讓自己激動起來,南仁東相信吳大偉也能激動起來。還在會場上,南仁東就不住地找吳大偉,希望能跟他對上眼,產(chǎn)生共鳴。可吳大偉坐得離他較遠(yuǎn),而且吳大偉一直認(rèn)真地盯著主席臺,南仁東根本找不到跟他對視的機(jī)會。因此,一到休會時間,他便迫不及待地找到吳大偉,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老吳啊, 咱們也建一個吧!”
吳大偉雖然從這個會上得到了許多鼓舞,但他并不像南仁東那樣已有在國內(nèi)建造望遠(yuǎn)鏡的考慮?;蛘哒f,他們兩個的夢想并不在一個方向。因此聽他這么一說,吳大偉顯得有點意外:“咱們也建一個?”
南仁東說:“是啊!”
吳大偉問:“建望遠(yuǎn)鏡?”
南仁東說:“那你認(rèn)為我們會想建一個什么呢?別人都有自己的大設(shè)備,可我們國家最大的射電望遠(yuǎn)鏡口徑只有25米?!彼囊馑己苊靼祝捍蠹叶荚谂瓮幸粋€像樣的望遠(yuǎn)鏡。
吳大偉當(dāng)然明白南仁東的意思,他甚至也因這個想法而有些激動。他問:“你想建一個多大的? ”
激動之余,他還是希望南仁東能夠清醒一點。他說:“成立這個‘國際無線電科聯(lián)大射電望遠(yuǎn)鏡工作組的決議半小時前才通過,大型望遠(yuǎn)鏡的科學(xué)論證及可行性方案論證的研究要這個會后才正式開始?!?/p>
南仁東說:“那又怎樣? 咱們要建就建個全世界最大的,一個比‘阿雷西博還大的,500米口徑的,如何?”
吳大偉給驚得兩眼發(fā)直,他沒想到南仁東的心思會這么大。他說:“你以為建一個射電望遠(yuǎn)鏡那么容易嗎?”
南仁東說:“我當(dāng)然知道不容易,但我們不能因為不容易就不建呀。我不是一時心血來潮,我可是琢磨很久了。沒有自己的望遠(yuǎn)鏡,我們這幫天文學(xué)家……能干什么呢?”
吳大偉靜下心來想想,覺得南仁東說得在理,便回答他說:“想法很不錯,可也不是想建就能建的。要不,我把你這個建議帶回去,大家合計合計?”
吳大偉沒想到南仁東會像個性急的孩子,他剛回國沒幾天,南仁東就把國際長途打過來了。沒辦法,吳大偉就在臺里一次重要的會上專門把南仁東的想法提了提。可當(dāng)時大家一致認(rèn)為:想法倒是好,可要建那么大的射電望遠(yuǎn)鏡,起碼得投資幾十個億,很顯然那幾乎就是異想天開。
那之后,南仁東再打電話過來,吳大偉只好把這個結(jié)果反饋給他。南仁東似乎被這個結(jié)果打擊得不輕,再也不打電話找他了。
在日本工作期間,南仁東畫過一幅油畫,名為《富士山》,被日本國立天文臺公認(rèn)為具備了大家水平,因此臺里決定將其掛在天文臺大廳。畫掛好后,他受邀去看效果。但到了那里,他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便走了。他是著急要往北京打個重要電話。這個沖動已經(jīng)產(chǎn)生過好幾次了,前面幾次都被他壓了下來,因為他多次被朋友告誡:你可別犯傻??墒沁@一次,他不想再猶豫了。
南仁東參加早期選址
1994年,南仁東的確變得熱衷于往國內(nèi)打電話了。他人雖不在北京天文臺,可心還在。那里有他曾經(jīng)的同事,他打電話問他們過得怎樣,同事們當(dāng)然知道他問的不是日常生活,而是事業(yè)。兩個科學(xué)家,在國際長途通話中,會去聊家常嗎?可對于一幫沒有稱手家伙的天文學(xué)家來說,又能聊什么事業(yè)呢?
這一次,電話打回去,他問:“最近怎么樣?”
聽到這個問題,電話那邊情緒就低落:“能怎么樣呢? 還那樣唄?!?/p>
他在這邊沉默。
那邊也跟著沉默。
過了一會兒,他沉不住氣了,問:“臺里有沒有別的動靜?”
那邊說:“你指什么?”
他說:“大望遠(yuǎn)鏡,有人想過嗎?”
那邊終于笑起來,說:“我們倒是聽說你想建一個,還是500米口徑的。至于我們,沒敢想過。”
他問:“你們想不想我們有一個自己的大射電望遠(yuǎn)鏡?”
那邊想都不想就說:“想啊,怎么不想?可是,想跟建是兩回事兒?!?/p>
他深吸了一口氣,問:“你說,我是不是干脆回來算了?”
那邊忙說:“你可別犯傻啊,好好的你回來干啥!”
勸他“別犯傻”的人太多了,他便一直推遲著一個重要電話。他明白,同事、朋友們都是為他好,希望他以自己的利益為重??伤l(fā)現(xiàn)利益并不能給他帶來幸福感,相反,他在這里待得時間越久,就越覺得煎熬。于是,他將希望轉(zhuǎn)向妻子,希望能從她那里得到支持。
那是一個晴朗的日子,東京的天空一碧如洗,可南仁東的心情怎么也晴朗不起來。電話聽筒被他拿起來又放下,拿起來又放下。他擔(dān)心自己的想法遭到妻子的反對,畢竟他的決定將讓他失去一份高薪。這份高薪對于理想主義的南仁東來說不重要,但對于他的妻子,一位成天被現(xiàn)實生活浸泡著的家庭主婦來說,意味著生活能寬裕一點,孩子們的食譜可以豐富一點、營養(yǎng)可以充足一點。他們的大女兒孩子還小,二女兒剛懷孕,他的這份高薪有的是用處。雖然妻子從來就沒反對過他的任何重大決定,可他除了是位天文學(xué)家外,還是一位丈夫,一位父親。這也是他在電話機(jī)前猶豫不決的主要原因。他做事從來都果斷干脆,但要打給妻子的這通電話,他卻猶豫到晚上才終于撥出去。
貴州山窩窩里的民居
“睡下了?”他問。
“沒哩,正給老二燉湯,好讓她明天帶到單位?!逼拮釉谀沁呎f。
“燉的什么呢?”他問。
“老母雞,加了點兒黃芪。”說完,妻子問,“你怎么樣?”
那時候他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可他還是把話說了出來:“我想回來?!?/p>
妻子以為他是想家了,說:“不還沒到假期嗎?”
他說:“我說的是回國?!?/p>
妻子有些意外,問:“回國?”
他說:“是的,回國?!?/p>
妻子有時候會變得更像母親,她第一時間竟然擔(dān)心的是他在國外可能受到了怠慢,灰心了。她問:“那里待你不好?”
他說:“待我很好?!?/p>
妻子說:“那你怎么想回國?”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想回來建望遠(yuǎn)鏡?!?/p>
妻子問:“你要建望遠(yuǎn)鏡的話也傳到我耳朵里了,可我聽說你的心太大了,你的想法沒人支持?!?/p>
他說:“的確是這樣,可我還是想回來。我想我回來了,大家可能就會支持我。因為,這畢竟也是大家的愿望?!?/p>
他接著說:“你想想啊,我光在東京這邊提想法,別人哪來的勁兒支持我?。靠晌乙腔貋戆堰@事兒正兒八經(jīng)地提起來了,肯定就會有人跟著我一起干了?!?/p>
妻子在那邊沉默了良久,又說了那句話:“你想清楚了?”
他說:“你無非是想對我說,回國后工資可要少一大截。”
妻子說:“我倒沒你想象的那么狹隘?!?/p>
他說:“別人可都這么說,他們通通叫我別犯傻?!?/p>
他還說:“我回國后,你就得從牙縫里省錢給孩子們燉湯了?!?/p>
妻子又沉默了一會兒。她大概是利用這個時間做了一番權(quán)衡和思考,而后才給了他結(jié)果。她說:“那就從牙縫里省吧?!?/p>
放下電話,南仁東雙手緊捂著臉做了一次長達(dá)一分鐘的深呼吸,他像一個流浪在外的無助的孩子終于聽到了母親的召喚一樣,忍不住喜極而泣。
第二天,也就是日本天文臺將他的油畫掛到大廳墻上的那天,他終于撥通了中國科學(xué)院的電話。
他說:“我決定回來。”
1994年對于中國天文學(xué)界來說,是一個關(guān)鍵年,因為那一年南仁東帶著一個夢想毅然回國。1994年對于南仁東來說,也是一個關(guān)鍵年,因為那一年他與貴州喀斯特洼地相遇。而對于FAST來說,1994年則是它長達(dá)22年孕育成長的開始。
那一年,從北京到貴州的火車還是綠皮車,單程也得跑上30多個小時。南仁東選擇乘火車去貴州,是為了省錢。但人家說,其實你在路上浪費掉的時間也是錢??赡先蕱|說:“在火車上也可以做些事兒的?!彼囊馑际?,他不會把火車上的幾十個小時浪費掉。但看上去,他的所謂不浪費時間,不過就是一路上都在一個筆記本上寫寫畫畫而已。
時間長,車又行駛得搖搖晃晃,同行的聶衛(wèi)東多數(shù)時間都在睡覺,他很清楚下了火車之后的選址之旅會有多辛苦,因此在火車上補足覺、養(yǎng)足精神是很有必要的。他睡覺前看見南仁東在寫寫畫畫,醒來后還看見他在寫寫畫畫,就勸他說:“南臺長(南仁東回國后出任天文臺副臺長),你還是睡會兒吧,不然,到了山里,你想睡也找不到地方睡了?!?/p>
南仁東下意識地朝窗外看了看,回過頭來笑著對聶衛(wèi)東說:“到了我這年紀(jì),不是想睡就能睡著的,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做點兒事吧?!?/p>
聶衛(wèi)東充滿疑惑地問南仁東:“你在寫什么呢?”
南仁東停下了手中的筆,不緊不慢地說:“也談不上具體在寫什么,就是一些點點滴滴。有時候突然冒出來的靈感,就把它記下來,突然想起一種算法,就算算。”看聶衛(wèi)東有些好奇,他便把筆記本給了他,自己上廁所去了。于是,他走之后,聶衛(wèi)東便隨手翻閱起他的筆記本來。那上面的確是東一頁西一頁地記錄著一些數(shù)字或者公式,要不就是很隨意的草圖。顯然那都是他的一些靈感碎片。但聶衛(wèi)東通過這些零亂的筆跡,看到的卻是一顆堅持不懈的癡心。
南仁東上完廁所回來了。
“好看嗎?”他問聶衛(wèi)東。
聶衛(wèi)東笑了。
他把筆記本還給了南仁東。
南仁東拿過筆記本放下,對他說:“你把圖給我?!?/p>
聶衛(wèi)東知道他指的是那些遙感圖。本來在這之前聶衛(wèi)東已到貴州探了一整月的路,可南仁東好像信不過他似的,堅持要帶上它們。好家伙,那可是幾百張遙感圖啊,他也不嫌累。帶上就帶上吧,可上了火車,他都看過兩遍了,這會兒又要看。
“又是全部?”聶衛(wèi)東雖然做了很好的掩飾,但連他自己都聽出了語氣里的不耐煩。
所幸的是南仁東沒有聽出來,他滿腦子只想著那些遙感圖,耳朵也聽不進(jìn)別的。他說:“全部,一張也別少?!彼f話的時候,已經(jīng)坐到了鋪位上,只等著聶衛(wèi)東給他拿圖了。
聶衛(wèi)東只好替他拿圖。硬臥包廂鋪位空間很有限,聶衛(wèi)東的下鋪是一個長得很富態(tài)的中年女人,那時候她正坐在窗口吃泡面。聶衛(wèi)東伸著手往下遞包,不小心碰到了她的頭,遭到一聲抱怨:“你搞哪樣? 小心點!”還沒等聶衛(wèi)東反應(yīng)過來,南仁東就急忙道歉,連說了幾聲“對不起”。接過包,他還沖她抱歉地笑笑,又解釋說:“拿個圖紙。 實在對不起了?!?/p>
那個女人沒再計較,繼續(xù)吃起了泡面。
那之后,聶衛(wèi)東出了包廂,南仁東卻跟那個女人拉起了家常。
“聽口音,大姐是貴州人?”南仁東問。
女人撇嘴瞪眼,說:“你多大呀,叫我大姐,我有那么老嗎?”
南仁東笑起來,說:“我們東北人對女性都尊稱‘大姐。”
“這樣?。 迸酸寫蚜?,“你們?nèi)ベF州搞哪樣?”
南仁東說:“去找一個臺址?!闭f完,他才意識到對方可能聽不懂,又說:“去找一個坑兒。”
“去找一個坑兒?”女人顯然還是沒法懂。
那會兒南仁東正好擺弄開了幾張圖紙,就把圖紙舉起來讓她看,說:“是的,我們要到這些地方,去找一個坑來建望遠(yuǎn)鏡?!?/p>
“望遠(yuǎn)鏡?”女人自語道。她所能想到的也就是孩子們架在鼻子上的那種玩具望遠(yuǎn)鏡,跟一個“坑”扯不上關(guān)系。她不經(jīng)意地白了對面的南仁東一眼,心想自己可能遇上了一個瘋子。
而這時候,南仁東卻感覺到自己的胃有了動靜,它正閉著眼沖著空氣中的泡面香味抽著鼻子。很顯然,它餓了。那會兒正好聶衛(wèi)東也逛回來了,他便對聶衛(wèi)東說:“不如我們也來碗泡面?”
聶衛(wèi)東說:“你要吃泡面?”他的意思是他們可以吃盒飯。
南仁東想了想,說:“我想吃泡面?!?/p>
對面的女人撲哧一聲笑噴了飯。
南仁東就大射電望遠(yuǎn)鏡早期選址與外國專家交流
南仁東問:“ 大姐,你笑什么?”
女人說:“我笑你呢,又不是害喜了,還想吃這想吃那的?!?/p>
南仁東一聽, 也笑了,說:“你別說,我最近還真害喜了?!彼f這話的時候得意地看著聶衛(wèi)東,他希望聶衛(wèi)東也能跟上他的幽默節(jié)奏,最好笑上一笑。
聶衛(wèi)東果真笑了一下,說:“你這個娃兒可懷得不小啊!”
南仁東哈哈大笑起來,說:“是哩,一個大胖小子??!”
女人一直在一旁拿白眼看他們,如果一開始還不能確定這是個瘋子的話,她想這回應(yīng)該可以確定了。
南仁東也沒看她的眼色,自顧自地高興。不光如此,他還要請教她:“大姐,你們懷上了孩子之后,心情是啥樣的?”
女人沒好氣地回答他說:“啥樣的? 就是巴不得快點生下來嘍?!彼蛟S做夢也沒想到,她這不經(jīng)意間的一句應(yīng)付話,竟從某種意義上成就了一個名字——FAST。 她說完,就從聶衛(wèi)東身邊擠過去,丟泡面盒去了。女人大概真的把他們當(dāng)瘋子了,直到睡覺的時候才回到包廂。
她沒好氣撂下的那句話,令南仁東傻了好一會兒。那之后,他丟下一床鋪的圖紙不管,又回頭迫不及待地找起了他的筆記本。硬臥包廂的小桌太擠,他在水杯、食物袋中間找到了他的筆記本,心急火燎地翻找到一頁,在那里停頓下來。那一頁紙上寫著: Five Hundred Meters Aperture Spherical Radio Telescope( 500米口徑球面射電望遠(yuǎn)鏡)。因為這句話的重要,那頁紙已經(jīng)給翻得很皺了。也不知道南仁東盯過它多少次了,估計盯它時的心情,就跟那個女人說的一樣: 巴不得快點兒生下來??梢恢币詠?,他并不像女人那樣能清晰地觸摸到自己的想法。而今經(jīng)她不經(jīng)意地一點,它突然間就在南仁東的眼前變得清晰可見了——是啊,他何嘗不是時刻在盼望著它快一點“出生”呢?快,F(xiàn)AST!像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數(shù),500米口徑球面射電望遠(yuǎn)鏡的英文名稱里就藏著這個詞語。
南仁東拼命壓抑著自己的激動,他盯著聶衛(wèi)東,一點一點把自己點亮成一顆太陽:“有名字了!”
“我們的望遠(yuǎn)鏡有名字了!”他說。
聶衛(wèi)東問:“叫什么?”
“叫FAST?!彼f。
“FAST?”聶衛(wèi)東說。
“對,快!迅速!我希望它快一點變成現(xiàn)實!沒想到吧?這個名字其實就藏在那個英文名稱里——Five Hundred Meters Aperture Spherical Radio Telescope!”他說,“我冥思苦想了那么久,卻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這名字太好了!是嗎?”
他目光如炬地盯著聶衛(wèi)東,可無奈FAST不是聶衛(wèi)東的孩子,他頂多算是個舅舅,因此他的心跳沒法跟南仁東同步,也就沒法像南仁東那樣激動。但看上去他要是不跟著高興一下,南仁東就要一直站在那里。因此,他只能跟著南仁東一起高興,甚至抖了抖身體,就像鳥高興時振振翅膀一樣。他說:“的確……太好了??!”
南仁東這才放過了他,“啪”地合上了筆記本,說:“申報的時候,我們就用這個名字。我們得抓緊把選址調(diào)查報告落實嘍。你又免不了要辛苦一陣兒了!”這之后,南仁東竟興奮得像剛打了雞血似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末了還是女人留在包廂里的泡面味提醒了南仁東,他抽抽鼻子,決定去買泡面。聶衛(wèi)東不讓他去。再怎么說,這個腿兒也該是他這個年輕同志去跑,但南仁東不讓。南仁東高興,你不讓他去就不對了。
南仁東這就去了,腳步還彈性十足,這讓留下來的聶衛(wèi)東別扭了好一會兒,只好撿了個活兒:替他收拾滿床的圖紙。此去選址,這些可都是缺一不可的資料,南仁東一高興就把它們忘了,他要再不管,弄丟一張可就麻煩了。
正收拾呢,南仁東手捧泡面,嘴里像念經(jīng)一般念叨著 FAST,回來了。他將其中一盒扔給聶衛(wèi)東,說:“咱們泡上吧,得慶祝一下?!?/p>
聶衛(wèi)東在心里喊道:“就拿泡面慶祝?”可他卻把臉笑得燦爛如花,表示很高興接受這個決定。他去沖泡泡面,南仁東又坐下來擺弄開了圖紙。聶衛(wèi)東真想沖他喊“我剛收好”。
泡面取回來后,聶衛(wèi)東發(fā)現(xiàn)南仁東又鋪了一床的圖紙在看。
聶衛(wèi)東把泡面放到桌上,說:“準(zhǔn)備吃飯吧,我們不是要慶祝嗎?”南仁東卻又看起來滿腹心事,他皺著眉,眼睛斜視,像在問自己又像在問聶衛(wèi)東:“你說, 我們真能在貴州給FAST找到一個家嗎?”
聶衛(wèi)東說:“這可是幾百張圖紙啊,幾百張圖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你是在上萬個窩窩里找一個窩啊。”身為貴州人的聶衛(wèi)東,一著急嘴里就蹦出了貴州方言。他的意思是,不可能找不到!
南仁東聽了就高興起來,于是放下圖紙開始吃泡面。也許是餓了,吃起來他又把要慶祝的事兒給忘了。聶衛(wèi)東知道他忘了,也不提。南仁東狼吞虎咽到中途,自己想起來了,含著一嘴面突然停在那兒,問聶衛(wèi)東:“不是說要慶祝一下嗎?”
聶衛(wèi)東笑起來,說:“是你自己忘記了?!?/p>
于是南仁東也笑,一口面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差點把自己給嗆著了。末了兩人鄭重其事地碰了碰泡面盒,都說“為我們的望遠(yuǎn)鏡有了名字干杯”,再接著吃。因為是“干杯”,南仁東把面湯也喝了個精光。不僅自己這樣做,他還要求聶衛(wèi)東也這樣。
那天下午南仁東就像一塊燒紅了的鐵塊,很長時間沒法自我冷卻。很晚了,對面床鋪的女人才回來。南仁東就像一直在等著她似的,她剛進(jìn)來,南仁東就沖她說:“我得謝謝你,是你給了我靈感。我們的孩子有名字了。我說的是我們的望遠(yuǎn)鏡?!彼f話的時候一直盯著女人的眼睛,可把女人嚇得不輕。她一聲沒吭便睡下了,一心只想:但愿這個瘋子今晚別一把火把火車點了。
聶衛(wèi)東睡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南仁東兩眼發(fā)直地坐在床頭。那時候車廂里已經(jīng)關(guān)了燈,他當(dāng)然也就沒法工作了。聶衛(wèi)東是通過地?zé)粑⑷醯墓饪辞逅哪拥?。南仁東的眼睛在黑暗中竟是那么明亮,像星星一樣明亮。
“你怎么還不睡呀,南臺長?”聶衛(wèi)東小聲地問他。
南仁東正發(fā)呆呢,黑暗中忽然傳來的人聲嚇了他一跳。南仁東指指對面,又指指上面,說:“這如何睡得著?”聶衛(wèi)東稍微想想,就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了。對面還有上面,鼾聲如雷,此起彼伏。
聶衛(wèi)東說:“你睡著了就聽不見了。”
南仁東說:“可我睡不著?!?/p>
聶衛(wèi)東說:“你不睡怎么行, 我們這次要去跋山涉水哩,你得把精神養(yǎng)好才行?!?/p>
南仁東說:“可這也太吵了?!钡恼Z氣里沒有埋怨的意思。很顯然,因為今天的不平凡,他心里只有歡喜。
聶衛(wèi)東想了想,決定用潑冷水的辦法促使他冷靜。聶衛(wèi)東說:“南臺長,你不知道嗎,你睡著了也打呼嚕的。”
南仁東問:“是嗎?”
聶衛(wèi)東說:“當(dāng)然是啦,而且比他們打得還響?!?/p>
南仁東哧哧地笑起來,說:“那樣的話,我就更不敢睡了,我怕吵著別人?!?/p>
聶衛(wèi)東兩眼一黑,無語了。
因為之前聶衛(wèi)東有過一個多月的實地調(diào)查,心里有底,所以這一次他并不打算帶著南仁東滿貴州跑,而是直奔平塘。上一次來調(diào)查篩選,平塘那片美麗的窩窩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希望它也能給這位求“窩”若渴的科學(xué)家一個很好的第一印象。
第一次去時,平塘縣派了王山峻副縣長跟他接洽。這一次,他們直接找到了王山峻副縣長。
王山峻跟聶衛(wèi)東是老鄉(xiāng),兩人一見面就顯得很親熱,又是握手又是拍肩的。南仁東自然被晾在了一邊兒,但因為滿腦子都是峰叢洼坑的事,他一點也沒感覺到受了冷落。他等著他們寒暄完,自己再上前去跟那位副縣長握一下手。所以還未等聶衛(wèi)東將他隆重推出,他就已經(jīng)抓住王山峻的手了?!爸x謝你們啊!”他說得有點突兀。
“這是北京天文臺副臺長南仁東。這一次,他是專門過來為選臺址做摸底調(diào)查的。”聶衛(wèi)東趕緊介紹。
聽到這兒,王山峻認(rèn)真起來,問:“南臺長哪年的?”
南仁東說:“日本鬼子投降那年?!?/p>
王山峻說:“啊,我還真虛長你幾歲?!?/p>
南仁東說:“那就難為你了,這把年紀(jì)還得帶我們跋山涉水去?!?/p>
王山峻哈哈一笑,不屑地說:“我們土生土長在這片大山里,又搞了一輩子農(nóng)村工作,哪能怕爬個山涉?zhèn)€水呢?別以為我虛長你幾歲,身子骨就比你差,我們可都是……”
這時候,司機(jī)已經(jīng)把路上需要的水和干糧準(zhǔn)備妥當(dāng)。王山峻這番話還沒說完,聶衛(wèi)東就打斷他說:“我們出發(fā)吧?”
大家一同上了吉普車。
坐上車后,聶衛(wèi)東才打趣地說:“你們兩位這是在比老,還是比年輕?。俊?/p>
王山峻說:“比身子骨,哈哈!”
第一次實地調(diào)查,聶衛(wèi)東已經(jīng)在平塘篩選出了100多個峰距200米到600米的洼地,這一次,他們是直奔那些洼地去的??墒?,一路上南仁東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窗外,每一次闖進(jìn)視野的山包和洼地,都會引起他一串驚嘆。他那樣子,倒不像是個來做實地調(diào)查的科學(xué)家,而像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孩童。
那時候貴州的山路,路況可不是一般的差。吉普車行駛在路上,坐在車?yán)锏娜硕几杏X不到是汽車,一恍惚還以為是騎馬呢——那個顛簸勁兒,也只有在騎馬的時候才體會得到。因為要對付這樣的顛簸,車上的每一個人都得時刻抓住車窗頂上的拉手。即使是這樣,車駛進(jìn)洼地或碰著石塊的時候,他們還會被拋起來,拋到半空,用腦袋去跟車頂比硬。要不是他們奔赴的目的地足夠令他們心情愉悅,這樣的顛簸肯定是讓人無法忍受的。而南仁東的感覺,就像是去相親,去為孩子選一個心儀之人的感覺。頭撞到了車頂,或者屁股給抖得生痛的時候,他的喊叫聲也是充滿開心的。
可是,這樣的路也不長。到了沒有路的地方,即便吉普有多么樂意效勞,它也進(jìn)不去。末了,吉普車只能停下來,目送著這幾個狂熱的家伙走向大山深處。
那可不是用目光在地圖上掃視。在地圖上,目光只需萬分之一秒就能跨越的距離,用腳就得走上三五個小時。這對于年輕又曾有過地質(zhì)生活經(jīng)驗的聶衛(wèi)東來說,算不了什么。對于一直做著農(nóng)村工作的王山峻,也算不了什么。但對于不曾有過野外工作經(jīng)歷又年過半百的南仁東來說,就是挑戰(zhàn)了??梢庀氩坏降氖?,一路走下去,一直保持著飽滿精神的不是聶衛(wèi)東和王山峻,竟然是南仁東。
一開始,大家都還又說有笑。為了走起來輕松一些,王山峻甚至還講過一些笑話,惹起陣陣大笑。可越往后,他和聶衛(wèi)東的話就越少了。山路太長,也太崎嶇,他們走得很累,也走得很乏,剩下的精力全都用來對付疲乏和勞累了。南仁東當(dāng)然也累也乏,甚至因為體力不如他們,還比他們多喘一會??伤麉s是一直保持著笑容的那一個——眺望遠(yuǎn)處的峰群時咧著嘴;俯瞰腳下的洼地時也咧著嘴。行走山路時腳下打滑,別人都嚇白了臉,可一旦有驚無險,第一個笑起來的還是他。他看上去實在像一個貪玩而又精力旺盛的孩童。
進(jìn)到洼地,視線受阻,剩下的就是用腳丈量這片洼地的寬度了。無聊時,南仁東還會隨意扯一根草莖放入嘴里嚼。有一次,他們遇上了一群山羊,他竟沖著它們學(xué)羊叫:“咩……”學(xué)得還蠻逼真的,把羊們都驚呆了。這也罷了,他還要較真為什么這里只有羊卻沒有放羊的人。王山峻只好跟他解釋:“這里山大,山民一般都是把羊趕出來就不管它們了。勤快的可能隔一段時間來找找、數(shù)數(shù),看羊有沒有少。懶的半年才來找一次,或者干脆年底了才來把它們趕回去。很多情況下,不是羊少了,而是多了,因為羊在山上生崽了,出來的時候,是一只, 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有一群了。”可老天好像故意要讓王山峻難堪,他剛說完,就發(fā)現(xiàn)灌木叢中還坐著一個小姑娘。因為她穿得實在太暗淡,頭發(fā)很亂,臉也很臟,又加上她坐在灌木叢中,以至于他們沒能一眼就發(fā)現(xiàn)她。
南仁東樂了:“哈哈,你不是說這些羊都沒人管嗎?”他像所有抓住別人把柄的人一樣得意揚揚。
王山峻只好訕訕地笑道:“我也沒說所有的羊都是那樣放的?!?/p>
南仁東說:“這屬于勤快的那種人家,對吧?”
說完,他又認(rèn)真地去問小姑娘:“小姑娘,這些都是你家的羊?”
小姑娘沒吱聲,緊閉著嘴,瞪大眼睛,看上去很緊張的樣子。
這時,王山峻才上前來用本地話跟她說:“這位北京來的爺爺問你話呢,你就說吧,別怕?!?/p>
小姑娘眨巴了一下眼睛,但依然沒放松表情。顯然,她并沒打算相信王山峻。
南仁東又問:“你多大了?”
小姑娘還是不作聲,但她站了起來。她大概是想:站起來了,你們不就一眼能看出我多大了嗎?
果然,王山峻第一個猜道:“看樣子應(yīng)該九歲左右吧?!庇痔嫠忉屨f:“山里孩子怕生?!?/p>
南仁東說:“這個年紀(jì)應(yīng)該是在上學(xué)啊,怎么在這里放起羊來了?”
王山峻說:“這山里人吧,有時候?qū)幙勺尯⒆恿粼诩依锓叛?,也不愿讓他們?nèi)ド蠈W(xué)?!蹦┝怂謫栃」媚铮骸澳慵矣腥松蠈W(xué)嗎?”
小姑娘終于有了回應(yīng),她搖了搖頭。
南仁東接著這個話題問:“你想不想上學(xué)?”
小姑娘點點頭。
南仁東又問:“那你為什么沒去上學(xué)呢?”
小姑娘又回到原來的木頭樣子了:眼睛一眨不眨,緊閉著嘴。但那又是一塊多么有靈氣的木頭啊,目光清澈得像泉水,深邃得如深海。這樣的眼睛能摧堅冰,能化頑石。一行的幾個人,都在這雙眼睛前靜默了下來。那是一種心靈得到洗滌時的靜默,每一個人都真切地感受到了內(nèi)心溫?zé)岬牧鲃?。沒有人再向這位小姑娘提問題,就連離開時的腳步,也都盡量地放輕。那之后的好長一段路,大家都沉默得像啞巴。好在路途中又出現(xiàn)了一戶人家,一座茅草房斜在半山坡,還冒著裊裊炊煙。
“嘿!”南仁東終于說話了。說實話,他有點兒承受不了小姑娘帶來的那份沉默,早就渴望開口打破這種沉默了。
“那里有戶人家?!彼f。
他沒有經(jīng)大家同意,徑自朝著那戶人家走去。
這戶人家并不在他們的必經(jīng)之路上,但聶衛(wèi)東和王山峻還是跟上去了。
茅屋里有一位老婦,身子彎成蝦狀,正吃力地在灶臺上忙活。南仁東突然闖入,屋里黑,他的膚色又太白,老婦因為吃驚,呆立在那兒了。
“老人家好啊?!蹦先蕱|打招呼道。
王山峻急忙用當(dāng)?shù)卦捀鹘榻B:“這是北京來的天文學(xué)家,我們路過這里?!?/p>
老婦這才緩過神兒來,“哦”了一聲。
“你們這里好??!”南仁東怕她聽不懂,邊說邊豎起大拇指。
可老婦分明是聽得懂的,她說:“好個哪樣啊,這山窩窩里住著,太陽都曬不著?!闭f完她還笑了一下,雖然笑得怯生生的。
可南仁東還說:“這山窩窩好?。 ?/p>
很明顯,他跟這位老婦的思維不在一根弦上。
1995年,南仁東等專家赴大窩凼考察,縣長譚文忠陪同考察
聶衛(wèi)東自作主張地要給南仁東補課,說:“人們一說起貴州,就用三句話來概括:天無三日晴……”
南仁東搶過話頭說:“地?zé)o三尺平,人無三分銀?!彼靡獾匦Α?dāng)貴州在他的生活里顯得重要起來的時候,他早就做過功課了。
聶衛(wèi)東多少有些掃興,補充道:“這些山窩窩, 對于貴州人來說,并不稀奇?!?/p>
南仁東卻沒心沒肺地感嘆:“稀奇??!稀奇啊!”
不過那之后南仁東又不斷地感嘆:“這些山民的日子,過得還真困難啊?!?/p>
兩年后的某一天,平塘縣政府辦的秘書張聰收到南仁東寄來的一封信,那封信里夾著500塊錢。那時候,500元相當(dāng)于張聰這樣的普通工作人員半年的工資了。南仁東在信里委托張聰將錢用于自助生活在山窩窩里的貧困生。從那時起,他便開始了對生活在這一片喀斯特地貌的孩子的資助。那些年,貴州有上百個貧困學(xué)生都在他的資助下上完了中學(xué)。
這時候,人們才知道,他第一次在貴州平塘大山深處那間茅屋前發(fā)出的那聲感嘆,并不僅僅是一句感嘆。
經(jīng)過十多天山上山下的辛苦奔走,南仁東的新奇勁兒終于下去了。隨之而來的是充實勁兒,是一個又一個洼地,是越來越靠譜的希望帶給他的充實勁兒。十多天下來,他那副在日本國立天文臺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的身子骨差不多累垮了,整整瘦了一圈兒。
聶衛(wèi)東擔(dān)心地問他:“你還好吧?”
南仁東想都沒想就說:“好! 好得很!”
身體的累算什么呢?尤其當(dāng)你付出的辛苦有了收獲之后。這一次,雖說僅僅是12年選址長征的開始,可南仁東分明已經(jīng)踏實地站到了起跑線上。不管跑道有多長,前面總有一個目標(biāo)在等著自己,這樣你心里就必然踏實。有了這份踏實,再遠(yuǎn)的路都不算遠(yuǎn)。
在這之前,他的決心不過是一個懸而未決的決心——在平地上挖一個能放500米口徑射電望遠(yuǎn)鏡的坑,成本可能會與建設(shè)射電望遠(yuǎn)鏡的成本一樣高。在這樣的現(xiàn)實面前,他那個夢想要落地,談何容易。事實上,他在咬牙追求這個夢想的同時,心態(tài)也并非全是樂觀。只是因為天性使然,不到最后他決不允許自己放棄?!白灾咛熘保且驗樗牟谎苑艞?,才有了這次認(rèn)識喀斯特地貌的機(jī)會,他那顆原本沒有著落的心,也終于有了放下的可能。
如果說去的時候,他是因為興奮而睡不著覺,那么回程途中,他卻是因為踏實而睡得很香。上火車后,他只跟聶衛(wèi)東說過一句話:“好好睡上一覺。”那好像是在對自己說,也好像是在叮囑聶衛(wèi)東。反正,那之后他便天昏地暗地連睡了30多個小時,如雷的呼嚕聲一直從貴州響到北京。
下火車前,他迫不及待地跟聶衛(wèi)東交代:“咱們抓緊把選址調(diào)查報告拿出來?!彼蝗莘终f就分了工,聶衛(wèi)東負(fù)責(zé)什么,他自己負(fù)責(zé)什么。LT(大型射電望遠(yuǎn)鏡)大會馬上要在荷蘭召開,他想把這個報告提交到這個會上,去爭取支持。
但要寫成一份嚴(yán)肅的調(diào)查報告,豈是一兩次實地調(diào)查就夠的。更何況,這個世界上擁有喀斯特地貌的不僅有中國,還有南非、澳大利亞、阿根廷、印度等,而且這些國家也都向國際LT提出了爭建報告。那之后的半年里,南仁東和聶衛(wèi)東又?jǐn)?shù)次往返于北京和貴州之間。臨近那個會議之前,他們的《關(guān)于LT中國貴州選址報告》終于完成。
那份報告中,南仁東用加粗字體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如果我們在平地上挖這樣一個坑的話,要花費極高的成本,因為這不僅僅是挖一個坑的事情,從建筑需求來講,還要保證它在今后相當(dāng)長的時間內(nèi)不會發(fā)生塌方,最終可能會與建設(shè)射電望遠(yuǎn)鏡的成本一樣高。而峰叢洼地經(jīng)歷了上百萬年甚至上千萬年的沉降,是一個很穩(wěn)定的凹坑,可以保證幾十年甚至上百年都沒有問題?!?/p>
此報告在荷蘭的LT大會上得到了相當(dāng)多的肯定。當(dāng)年年底,中國天文學(xué)界以北京天文臺為核心,組成了LT (SKA)中國推進(jìn)委員會,并提出利用貴州喀斯特洼地群建設(shè)LDSN射電望遠(yuǎn)鏡陣列,為LT中國概念KARST提供獨一無二的臺址。
雖然推進(jìn)委員會依然沒有明確提到南仁東的FAST,但委員會能承認(rèn)利用貴州喀斯特洼地做臺址,一樣令他十分高興。
是誰說的“有付出就總有回報”?南仁東真想跟這個人抱頭痛哭一場。2000年,中國提出的FAST/SKA工程概念方案與美國、荷蘭等國提出的方案一并進(jìn)入國際SKA操作委員會的視野。中國的設(shè)計方案因為“造價較低;技術(shù)較為成熟;從望遠(yuǎn)鏡的類型上看,它既非全可動,也非完全固定,在一定程度上兼顧兩者之長;在主要技術(shù)指標(biāo)上超過現(xiàn)有世界最大全可動望遠(yuǎn)鏡1個數(shù)量級”而名列前茅。這對于南仁東來說,就相當(dāng)于一個渴望孩子多年的男子,看見了妻子拿在手上的驗孕棒顯示出兩條紅杠。正如準(zhǔn)父親會在那兩條紅杠前熱淚盈眶一樣,他的視線也在FAST/SKA前模糊起來。像所有的準(zhǔn)父親會在那之后狂熱地喜歡上小孩子的玩具一樣,他熱愛上了火車。從哈工大到同濟(jì)大學(xué),從同濟(jì)大學(xué)到西安電子科技大學(xué),或者再到別的什么地方,為了尋求技術(shù)上的合作,那兩年,他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火車上度過。他坐著那些“哐當(dāng)哐當(dāng)”作響的火車,跑去跟人談技術(shù)合作,去拉人入伙。若是運氣好,一去就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而且談起來頗投機(jī),那他便可以少坐兩趟火車。要是運氣不好,去了又碰巧自己要找的人不在,那樣的話,他就得多跑幾個來回了。再加上選址工作并沒有停下,他還得時常跑貴州。那兩年,他的褲子破了,一定是坐火車磨破的;嘴唇薄了,一定是說話磨薄的。那兩年,你要找南仁東,只管跟火車打聽就行了,全國各地的火車都認(rèn)識南仁東,都跟他熟得不行。它們可能比人更了解這位天文學(xué)家,它們知道他的大概體重,甚至連他打呼嚕的頻率都了如指掌。提到“南仁東”,火車就“嗚——”地尖叫。
那兩年,不管是朋友、同事還是家人,跟南仁東說得最多的話是“在哪呢”“怎么又在火車上”。
就這么跑啊跑啊,時間都被他帶到了火車上,于是它也“哐當(dāng)哐當(dāng)——嗚——”地走過去了,走到了南仁東的花甲之年。十多年如一日地跟著火車奔跑,十多年只跟人說一個話題,自認(rèn)為沒人能打垮自己的南仁東,終還是被FAST的窘境折磨得消瘦下來。
人們背地里送了他一個“丐幫幫主”的綽號。第一次聽到這個綽號的時候,他很不認(rèn)可?;蛘哒f,他不想輕易認(rèn)可。那天他回到家,竟然長時間迷戀上了照鏡子。妻子覺得奇怪,問他出了啥情況,他自我打趣道:“你看我這樣子,像不像丐幫幫主?”
妻子那時還不知道這個綽號已經(jīng)被人送給了南仁東,她當(dāng)時只以為南仁東是在自嘲他消瘦的樣子。因此她說:“我想你是忘了你多大年紀(jì)了?!彼囊馑际翘嵝阉?,年紀(jì)已經(jīng)很大了,就別不要命地喝酒了。
可南仁東非要跟她逗:“怎么了, 這么大年紀(jì)就不能當(dāng)幫主了?”
妻子不想跟他開玩笑,瞪了他一眼走開了。
從那之后,他便一個人站在鏡子前一點兒一點兒地消瘦下來,直到自己不得不承認(rèn):我還真成了丐幫幫主了。好在他消瘦下去了,他的立項申請書卻在一點點地變厚,合作單位也在一家、兩家……十家地往上增加。南仁東時常把那本立項申請書拿在手上掂,像父親掂自己的孩子一樣,雖然孩子長得很慢,但好歹在長,他心里頭就還有一份踏實感。
2003年10月,選址階段考察大窩凼留影
有時候,時間真就是在不知不覺間溜走的。這也是為什么人們總在感慨“時間過得真快”的原因。南仁東也是到了2006年,才猛然發(fā)現(xiàn)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十多年。白駒過隙啊,他連時間是個什么樣兒都沒看清??伤腇AST呢?這個名字不是“快速”的意思嗎?但它卻顯得比什么都慢,比宇宙老去還慢。
2006年,國際天文學(xué)會射電天文部開會,南仁東沒有參加這個會,會上卻把他選為主席。這是個意外的驚喜。得知這個消息,他第一時間問的不是主席的事情,而是問:“今年都2006年了?”這些年,他不是沒看過日歷,那些代表日期的數(shù)字也沒有有意躲著他,可他的確沒注意過它們。也就是那時候,“1994”像幻燈片一樣在他腦子里閃了兩下,使得記憶的齒輪“咔擦”冒了幾顆火星。他盯著對面欣喜地告訴他那個消息的人喊道:“天哪!我都回來12年了!這‘光陰似箭,指的是火箭吧?”
這就讓人太意外了,你管它是火箭還是什么箭,你當(dāng)上主席了,應(yīng)該驚喜才是啊。
可他還愣愣地說:“莫名其妙啊,我都沒參會?!?/p>
人家說:“怎么叫莫名其妙呢?學(xué)會認(rèn)可的是你的能力啊?!?/p>
他就更急了,說:“我有什么能力?我想建個望遠(yuǎn)鏡都這么困難。這都12年過去了,我的望遠(yuǎn)鏡連立項都還沒立成!”他看上去是真窩火,朝著那張寫著他好消息的文件猛拍了一掌。
2006年3月30日,F(xiàn)AST項目國際評估與咨詢在北京舉行,南仁東作報告
人家只好把臉上的喜悅收起來,同情起他來。
“你別急,不管怎么說,今天這個消息是個好消息。你想想吧,當(dāng)別人知道他們是要跟一位國際天文學(xué)會主席合作的時候,還會猶豫不決嗎?”
南仁東果然就豁然開朗了:“真的?”
人家說:“不信你就試試吧?!?h3>歷盡艱難,F(xiàn)AST終立項
南仁東沒有想到,這話就像預(yù)言一樣,自那之后他回頭再去找那些一直處于猶豫狀態(tài)的單位,人家果然沒再猶豫就答應(yīng)了,弄得他都有些不相信這是真的。拿著那些又變得厚重了的立項申請書回到單位,他第一時間就找到那位“預(yù)言家”,不容分說地使出洪荒之力擁抱了對方。
也是從那時起,人們發(fā)現(xiàn)南仁東的腰板兒又直了,步子又有彈性了,說話時中氣又足了。
中國科學(xué)院例行召開院長辦公會議,各主要負(fù)責(zé)人對“十一五”大科學(xué)工程的立項情況分別做了匯報。路甬祥院長做最后總結(jié),南仁東在他快結(jié)束時趕緊搶過話頭。
“您說完了,我能不能說兩句?”南仁東說。路院長停下來,默默地看著他,那就是默許了。
他認(rèn)真地清了清嗓子,說:“第一,我們干了十多年,沒有名分。現(xiàn)在我們要名分,F(xiàn)AST到底是怎么回事兒,有沒有可能立項?這么多人,20多個大專院校、科研院所都在等著?!?/p>
路院長被他愣頭青樣的做派逗得笑起來,隨后對秘書長說:“秘書長,給個小名分。但啟動立項進(jìn)程之前,必須有國際評審會?!?/p>
南仁東說:“第二,我們身無分文,別人搞大科學(xué)工程預(yù)研究,投入上千萬、上億元,我們卻囊空如洗?!?/p>
“計劃局,那就給他們點兒錢。”路院長說。
無論如何,這感覺都有點兒像家長打發(fā)一個愛鬧的孩子。你吵著要這要那,父親為了讓你安靜下來,便在不超出原則范圍的情況下隨便給顆糖塞住你的嘴。南仁東就是這種感覺,但南仁東否認(rèn)自己是個愛鬧的孩子,他要干的是正事兒,是大事兒??傊幌矚g這種感覺。
散會后,南仁東一個人悶悶地走回辦公室,正懶懶地開門呢,身后一個人叫了一聲“南老師”。他扭過頭,發(fā)現(xiàn)是張院士。張院士不像是路過這里,因為他回辦公室不需要從南仁東辦公室門口路過。很顯然,張院土是專程過來安慰他的。
“別這樣,院長對誰都嚴(yán)厲,對你算是客氣的了。你今天得到的,比別人得到的都多?!睆堅菏空f。
張院士完成了安撫任務(wù),當(dāng)即就離開了,因為南仁東并沒有邀請他進(jìn)辦公室坐坐。倒不是說南仁東有多不懂禮數(shù),只是他的腦子里沒有裝禮數(shù)的地方。估計要是來安撫他的是一顆脈沖星,他就不會那么犯傻,而是第一時間就將它迎進(jìn)辦公室,還會把自己那個位置讓給它坐。
張院土都走出好遠(yuǎn)了,南仁東才沖著他的背影動了兩下嘴,本來想說聲“謝謝”,卻沒說出來。
張院士的話是對的,南仁東確實不應(yīng)該那么早就“哭”,因為稍后沒多久,院里就通過了FAST的立項申請的提交。
南仁東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一個人在自己辦公室里喜滋滋地轉(zhuǎn)了十多個圈兒。還摩拳擦掌了半天,最后還是煙讓他平靜了下來。跟著就是國際評審會了。要強的南仁東竟然希望自己能在國際評審會上獨立發(fā)言,而不是自己說一句讓人翻譯一句。但由于他的英語水平還沒有達(dá)到獨立發(fā)言的程度,他就必須事先寫好稿子,再把它背下來。60多歲的人,記憶力已經(jīng)沒法跟年輕時比,曾經(jīng)那背下一頁便撕掉一頁的豪邁,如今也只能當(dāng)成“當(dāng)年勇”來激勵一下自己了。好在曾經(jīng)強大的記憶力并沒有想象中衰退得那么快,他真的把幾頁發(fā)言稿背下來了。也就是說,會上的獨立發(fā)言很成功。用朋友間的玩笑話說,就是“英文不好不壞,但說得特別明白”。
不管如何,2007年7月,F(xiàn)AST立項了!南仁東永遠(yuǎn)記得通過評審時那激動人心的時刻——專家委員會主席激動地沖上前緊緊握住他的手說:“You did it(你做到了)!”是的,他做成了!他追了十多年的一個夢,現(xiàn)在終于抓住了它的衣襟。他真的好想哭一場啊?;厥淄?,那些彈精竭慮、奔波勞累,都在沖他揮手、歡呼。剎那間,它們都變得那么溫暖,那么美好……他一個人躲進(jìn)洗手間,“男兒有淚不輕彈”,洗把臉,準(zhǔn)備迎接更遠(yuǎn)的跋涉吧。
既是一見鐘情,又怎能不緊追不舍。2004年2月至2005年2月,貴州省無線電管理委員會和貴州省氣象局對大窩凼進(jìn)行了長達(dá)一年的無線電環(huán)境檢測和氣候環(huán)境監(jiān)測。而與此同時,在“洼地三維仿真和臺址優(yōu)選系統(tǒng)”的支撐下,通過專業(yè)的定性分析和定量計算,科研團(tuán)隊給出了首批FAST核心備選臺址,推薦中排名第一的“窩”,就是大窩凼。
大窩凼附近5千米半徑之內(nèi)沒有一個鄉(xiāng)鎮(zhèn),25千米半徑之內(nèi)也沒有一個縣城。
是的,大窩凼正在一步一步靠近FAST,它們的牽手似乎指日可待。那一陣,南仁東的心一直都在嗓子眼兒懸著??辈炱陂g,為了制訂精準(zhǔn)的危巖治理方案,60多歲的他,在山里爬來爬去,都快把自己活成一只老山羊了。當(dāng)然,他可以在山下安心等著,因為他有一個非常值得信賴的團(tuán)隊。不過,他并不是信不過他的團(tuán)隊,而是這種參與能給他帶來巨大的幸福感。正是這種幸福感讓他忘記了自己的年齡,因而不可避免地在他忘我的工作經(jīng)歷中發(fā)生一些驚險故事。
記得那年夏季的一天,他們下大窩凼時正好遭遇了一場暴雨。貴州的暴雨來勢都很兇猛,還常伴有山洪。那天的山洪并沒有在他們認(rèn)為該出現(xiàn)的地方出現(xiàn),而是故意要跟他們惡作劇似的,猝不及防就“嘩嘩”朝著他們沖下來了。情急之下,他們只能慌慌張張地往山上爬。慶幸的是,那一瞬間南仁東突然想起自己不是年輕人了,而且心臟也不好。在慌不擇路之前,他還想到往嘴里塞了顆速效救心丸。在隊友們的拖拽之下,他順利回到了埡口。而山洪早在他們到達(dá)埡口之前就撲下了山,如果他們晚那么一兩步,就要成為它的口中之肉了。回頭間,他們一個個都嚇白了臉。
再看南仁東,他可是一副狼狽模樣:汗水混著雨水濕透了全身,鞋子裂開了一道口子??墒悄先蕱|卻在笑。因為氣喘吁吁,他的笑聲斷斷續(xù)續(xù),近似于咳嗽聲。他在笑他那只破了的鞋,這只鞋能證明他剛才逃命時有多慌張多狼狽。
隊友們都說:“老南,這種時候你還笑得出來呀?”
南仁東還笑,說:“你們看我這鞋,還咋穿呀?”
可險的哪里是鞋呢,分明是人啊。隊友們說:“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叫你不要跟著我們爬上爬下,看這次多險啊?!?/p>
可那會兒南仁東卻在估量他鞋子的裂口,他說:“媽呀,差不多5公分長。”
看隊友們不接他的話茬兒,他才意識到應(yīng)該認(rèn)真回應(yīng)一下他們前面的話,便說:“好,下次我坐山頭上等?!?/p>
可誰都知道,他只是說說而已。跟他一起工作時間長了,大家就都能理解他這種孩子氣的沒心沒肺。找了十多年臺址,好不容易找到大窩凼這樣的——大窩凼周圍三座山峰呈三足鼎立之勢,相互間的距離都在500米左右,中間的洼地正好形成一個天然的“灶臺”,剛好可以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匕卜臚AST這口“大鍋”。這兩年的每一次勘查結(jié)果,都是為了證明大窩凼不僅僅是外表與FAST般配,其內(nèi)在也是上選。因此,每一個勘查數(shù)據(jù),都直接牽扯著南仁東的心。每出一個肯定的結(jié)果,他那顆懸在嗓子眼兒的心,就往下落了一寸。而這一天的山洪,則那么直觀地向他證明了大窩凼排水性能的優(yōu)良。
最終得出這個結(jié)論的那一天,南仁東忍不住喜極而泣了。隊友們?nèi)伎匆娏怂难蹨I,那些從1994年就等待在他淚腺里的淚珠,終于在那一刻歡欣地涌出眼眶,被他那雙黝黑而又粗糙的手揉碎在臉頰,閃爍出星星才有的光芒。十多年啦,這樣的時間長度足以讓一個孩子長大,讓一個成人老去,而南仁東,用這一段時間找到了FAST的家。
那是一個艷陽天,天空碧藍(lán)如洗,當(dāng)空的太陽將大窩凼照得如粉面少年一般朝氣蓬勃。南仁東站在山頂,看著大窩凼對他的團(tuán)隊說:“如果我們在平地上挖這樣一個直徑500米的大坑的話,預(yù)計要耗資30多億元。因為這不僅僅是挖一個坑的事情,從建筑需求來講,還要保證它在今后相當(dāng)長的時間內(nèi)不會發(fā)生塌方。而我們有多少錢?我們的項目資金只有6億。就是說,我們所有的項目資金,都不夠用來挖這樣一個坑兒。像這樣的天然洼地,經(jīng)歷了上百萬年甚至上千萬年的沉降,是一個很穩(wěn)定的凹坑,可以保證幾十年甚至上百年都沒有問題。”
說到這里,他深吸了一口氣,將一股清冽的山風(fēng)直吸入丹田,最后驕傲地自語道:“就它了。”
于是,F(xiàn)AST迎來了它的奠基日,那是2008年12月26日(干支戊子年甲子月庚子日)。這天,由中國科學(xué)院與貴州省人民政府合建的、國家科教領(lǐng)導(dǎo)小組審議確定的國家九大科技基礎(chǔ)設(shè)施之一——500米口徑球面射電望遠(yuǎn)鏡( FAST),在貴州省平塘縣克度鎮(zhèn)大窩凼舉行了隆重的奠基典禮。
按理說,一顆懸了十多年的心終于落下,換得的一定是如釋重負(fù)般的輕松??赡侵螅先蕱|反而變得少言寡語,步步小心了。這個變化是從大窩凼的移民搬遷開始的。這項工作是由平塘縣政府去做的,他不用參與。但他無法說服自己像一個旁觀者一樣,無視大窩凼村民的感受。在這之前,大窩凼是村民們的胞衣故土,他們世世代代在這里生活,在這里繁衍生息,在這里耕田績麻、春種秋收。雖然政府已經(jīng)在山外為他們建好了新區(qū),還是獨立的兩層樓房,但畢竟故土難離,他們又怎能舍得離開這里的一草一木,離開那世代養(yǎng)活著他們的十多畝水田呢?而造成這一切的,不是別人,是南仁東,是FAST。
那一天,是他第一次不為選址工作而走進(jìn)大窩凼。跟著政府做搬遷動員工作的干部們一起,他第一次那么認(rèn)真仔細(xì)地打量山民們的臉?;蛟S,他想把他們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銘記于心,想把他們的每一個表情都讀懂讀透。這之前的每一次造訪,他都是興奮的,都是話最多的那一個。而這一次,他卻始終沉默著。他生怕錯過了他們的每一句話,害怕錯過了他們的每一個表情和每一個眼神。而他們的每一個表情變化,都牽動著他的心。
“修建望遠(yuǎn)鏡當(dāng)然是件大好事啊,可我們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這里,怕搬到別處不習(xí)慣哩。”
“政府修的房子,固然比我們這老屋好很多呢,可我們走的時候,搬不走這幾畝水田,去了拿啥養(yǎng)活人呢?”
“我們家沒手藝人,除了種地,干不了別的呀?!?/p>
“事兒肯定是好事啦,搬到鎮(zhèn)上住,既熱鬧又方便……可真要搬,還是舍不得啊?!?/p>
……
2011年1月23日,中國科學(xué)院國家天文臺、貴州省發(fā)改委、貴州省黔南州人民政府、平塘縣人民政府、北京中城建建設(shè)監(jiān)理有限公司、中鐵十一局集團(tuán)及各新聞媒體近300人在大窩凼隆重舉行了FAST臺址開挖工程典禮。然而典禮上,最讓南仁東心里糾結(jié)的卻是列席的那些大窩凼的原住民。他們最終還是舍下了相守了上百年的家園,搬到了克度鎮(zhèn),慢慢去適應(yīng)一種新的生活方式。這一天,他們再次回到這里,是想最后再看它一眼,看一眼他們世代居住的老屋,看一眼屋前屋后那茂密的竹林,平地那一洼水田,半坡那高高矮矮的柏樹……他們要跟它們作一次最后的告別。
跟著而來的3月25日,F(xiàn)AST工程正式動工。這一天,工程隊開始砍樹平地,挖掘機(jī)開始動工。這一天,村民們沒有回來。也是在這一天,南仁東紅著眼眶看著大窩凼,說出了他的心事:“造不好,怎么對得起人家??!”
從山頂上下來,南仁東直接去了工地。那里有原住大窩凼的楊瑞松夫婦,早些年,夫婦倆一直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老人和孩子留守。FAST項目開工后,南仁東建議他們留下來,留在大窩凼干。這或許也是南仁東找到的一個報答方式吧,這樣一來,他們就既能打工掙錢,也能照顧老人孩子。因為這一陣事兒多,他們留下來以后,他還沒認(rèn)真去看過他們。僅有的兩次關(guān)注,也只是打聽了一下他們干得安不安心。
而今,F(xiàn)AST已經(jīng)放開母親的手,開始了蹣跚學(xué)步。這時候他突然特別想去看看他們,就像一個在外闖蕩的游子,有一天終于闖出了點名堂,便特別渴望回鄉(xiāng),渴望去見見那些一直被他藏在心里的親人。
南仁東朝楊瑞松夫婦走去的時候,楊瑞松回頭瞥了一眼南仁東,卻沒認(rèn)出他來。倒不是楊瑞松的眼神有多差,主要是南仁東看上去太像個農(nóng)民工了。十多年,在這片大山里跑來跑去,他的皮膚已經(jīng)曬成黝黑色,加上他那身隨意的穿著,頭上又戴了個安全帽,楊瑞松以為自己看到的不過是這工地上某一位老大哥。一直到南仁東走近了,楊瑞松才從他的安全帽上認(rèn)出了他是誰。南仁東的安全帽上,寫著“南仁東”三個字。這位年輕山民的眼神頓時閃亮得像夜晚的明星:“南老師!”他語氣里滿是意外。
南仁東說:“我怎么感覺,要不是我戴著個帽子,你們就認(rèn)不出我來了?”
楊瑞松咧開一嘴白牙笑起來,說:“哪里啊?!钡珬钊鹚尚睦飬s不得不承認(rèn),南仁東的感覺很準(zhǔn)確。楊瑞松停頓了一會接著說:“是因為南老師穿得太樸素了,第一眼我還真沒認(rèn)出您來?!?p>
2010年1月10日,南仁東考察臺址地址和危巖
楊瑞松的老婆就在旁邊,他們原本一直就是搭檔著干活的。楊瑞松跟南仁東搭上話的這會兒,她就像棵向日葵一樣站在那里,滿臉笑容。她的臉頰上生著兩塊巨大的曬斑,皮膚也是泥土的顏色??稍谀先蕱|看來,這樣的一張臉笑起來,一樣是世界上最美的笑臉。
“怎么樣,你們?干得還習(xí)慣嗎?”南仁東問。
“怎么會不習(xí)慣呢?我們從生下來就開始干這樣的活。”楊瑞松說??础跋蛉湛币恢睕]吭聲,南仁東扭頭問她:“你呢?吃得消嗎?”這話可把她逗得忍俊不禁,她抿著嘴笑完了,才說:“我們這樣的人,一輩子干的都是苦力活,哪有吃不消的呢?!?/p>
南仁東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說:“你們也歇會兒吧。”
楊瑞松就近找了個地方坐下來,他的老婆卻依然站在那里,用鐵鍬把子撐著下巴。
“住進(jìn)‘新村以后,還習(xí)慣嗎?”南仁東問。
“對于我們來說,住在‘新村當(dāng)然要比當(dāng)初住在這里好啊。鎮(zhèn)上熱鬧又方便,不說別的,光是娃兒們上學(xué)就方便多了?!?/p>
兩口子的心思一樣,一句話,他說前半截兒,老婆說后半截兒。她說:“只是老人們有點兒不習(xí)慣,以往住在這里,吃根蔥啊什么的,出門去掐就是了。新村沒有菜園子,老人們又從來沒買過菜吃,你叫他去買根蔥,他還覺得丟人。”不過她并沒有埋怨的意思,說完又嘿嘿笑。
楊瑞松補充道:“過一陣兒就習(xí)慣了。”
南仁東一時不知道說啥好,就沉默著。就是這個時候,他看到了楊瑞松腳上那雙破解放鞋。那鞋破舊得不成樣子,腳指頭都探出頭來了,腳后跟的鞋面也成網(wǎng)狀了。
“你這鞋……都這樣了還穿?”南仁東問。說著話,他又把目光移到楊瑞松老婆的腳上,發(fā)現(xiàn)她的鞋也好不到哪里去。
楊瑞松看著自己的腳,笑著說:“反正干這泥巴活,穿好穿爛都一個樣嘍?!彼瓷先サ拇_像個苦行僧,說話的時候搖晃著腦袋,似乎蠻開心的。
楊瑞松的老婆也說:“我們不是穿不起鞋,他有好鞋的,只是干這泥巴活,穿雙好鞋也爛得快?!?/p>
南仁東說:“哦……”他似乎是表明他聽明白了,但事實上那會兒他正在走神兒,他在想:不如我送他們兩雙鞋吧。這樣想著,他便問起了他們的鞋碼,問他穿多大碼,她又穿多大碼。話題一直在鞋上,楊瑞松夫婦倆也沒多想,隨口就告訴他了。那之后南仁東又突然想起問他們:“這里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后,你們還找得著你們家原來住的地方嗎?”
兩口子便爭著指給他看:“在那里,就那個地方?!?/p>
南仁東沉吟一聲,問:“你們……不怨恨吧?”
兩口子又爭著說:“哪能啊,國家建設(shè)更重要嘛。再說,我們現(xiàn)在住的地方更好啊?!?/p>
南仁東笑笑,說:“你們真是通情達(dá)理??!”
這樣說著,南仁東已經(jīng)站了起來,左手拍干凈屁股上的泥,右手再拍拍楊瑞松的肩,說:“我到別處去看看。”
“南老師慢走。”夫婦倆說。
南仁東在這個直徑800多米的工地上轉(zhuǎn)了一圈兒回去,竟然把晚飯錯過了。其他人早已經(jīng)吃完了飯,該干什么干什么去了,食堂里只剩下他們吃完飯留下的空盤子,盛菜的塑料盆盆底還剩著點兒菜渣。
為他們做飯的也是原先住在大窩凼的胖嫂。胖嫂因為在大窩凼最胖,所以得了“胖嫂”這個綽號。胖嫂身體胖,心也寬,平時說話大大咧咧,笑起來頻率也高。這幫科學(xué)家平時工作都辛苦,有時候悶著頭工作一個上午,頭昏腦漲的,吃飯的時候,聽聽胖嫂那大嗓門兒的笑聲,人一下就輕松了??刹恢獮槭裁?,在南仁東跟前,胖嫂從來都很嚴(yán)肅,甚至在背地里說起南仁東,她也會立即變得嚴(yán)肅起來。事實上在剛才吃飯的時候,他們還說起了南仁東。話題是南仁東的學(xué)生楊小清提起的,楊小清因為到了吃飯的時間,卻沒見著南仁東,跑去彩鋼房里也沒找到他,便回頭來問胖嫂:“老爺子今天沒說不吃飯吧?”
胖嫂白了他一眼,說:“老爺子老爺子的,南老師不老。南老師回來了?”南仁東的助手姜浩宇開胖嫂玩笑說:“胖嫂,老爺子回來了,也沒來你這里報到???”
胖嫂立時就急得瞪了眼,說:“你們這幫年輕人,說話別沒大沒小的?!?/p>
姜浩宇說:“你不懂,‘老爺子是最親切也是最敬重的叫法了。”胖嫂怒目圓睜,問:“是嗎? 可我怎么看你們當(dāng)著他的面兒不敢那么叫呢?”
這話讓一屋子吃飯的人都笑起來,因為這幫年輕人心里都敬著南仁東,也怕著南仁東。胖嫂這話,是說到點子上了。
南仁東忙起來就沒個定數(shù),他要是不能在飯點兒趕到食堂,就有好幾種可能:可能在辦公室,可能在工地,可能去縣里了。楊小清看過了,辦公室沒有,工地那么大,不好找。因此,即便他不是去了縣里,也只有等等再說了。
楊小清叮囑胖嫂:“待會兒看情況吧,要是老爺子錯過了飯點兒,你就給他炒兩個雞蛋?!?/p>
南仁東果真錯過了飯點兒。胖嫂說:“你等等,我給你炒個雞蛋吧。”
南仁東說:“不用了?!?/p>
南仁東把每一個塑料盆都刮了個底朝天,他覺得這已經(jīng)夠他吃了。胖嫂看著他那一盤子剩菜殘羹,心想,那怎么吃啊?可她卻不敢再說要炒雞蛋的話。南仁東經(jīng)常錯過飯點兒,經(jīng)常是這樣對付。每一次,胖嫂都想為他加個炒雞蛋,可他每一次都說“不用”。他是這工地上年紀(jì)最大的,他這個年紀(jì)要是在大窩凼,在胖嫂的家里,早已經(jīng)被列入老人之列,應(yīng)該得到特殊照顧。更何況,南仁東還是因為工作才錯過了飯點兒,總之加一個炒雞蛋理所當(dāng)然??刹恢獮槭裁?,他一說“不用”,胖嫂就不敢堅持。
老爺子(其實胖嫂心里也是這么叫的)雖然有些時候是嚴(yán)肅了點,但他跟胖嫂說話的時候從來都沒板過臉。就是他說“不用”的時候,也都要跟她笑一下的。也就是說,胖嫂怕他,怕的不是他這個人,而是一種胖嫂說不明白的東西?;蛘呖梢哉f是威望?可“威望”這個詞,讓沒上過一天學(xué)的胖嫂理解起來,還是相當(dāng)難的。她可能會理解成“架子”?可南仁東又從來沒在人前擺過什么架子。干脆說,是因為南仁東吃飯的態(tài)度吧。南仁東吃飯很不專心,不關(guān)心盤子里是什么菜,也不關(guān)心嘴里吃著的是什么味。吃飯對于他來說,似乎就是一個任務(wù),他把飯吃下去就可以了。
大窩凼全景
胖嫂從來沒見過吃飯這么不上心的人。他吃著飯,心思卻有可能在他那間簡易的辦公室里,也有可能在工地上,或者在某一張圖紙上??粗燥垼稚┎蛔杂X地就會充當(dāng)一個替他辨別味道的角色,他送進(jìn)嘴一口白飯,胖嫂就知道那一口很沒味。他要是胡亂送進(jìn)一口亂燴,胖嫂就滿嘴的酸甜苦辣。她想不明白這世上竟有人對食物這么漠然。她怕著敬著的正是這種令人費解的漠然。
要是有人來問她有沒有給南仁東加菜,她就會火氣十足地回答:“以為南老師像你們啊?!?/p>
南仁東這里正吃著飯,楊小清進(jìn)來了。楊小清的脖子上搭著條毛巾,手上拿著個漱口杯,這是要去洗澡了。工地上只有公用浴室,洗澡得排隊,所以,洗澡的時間就得有所安排。
“南老師剛剛?cè)ツ牧耍坑诌^飯點兒,菜也沒了?!睏钚∏逡贿呎f著話一邊朝南仁東的盤子里瞅,自然就瞅到了一盤子剩菜,便問胖嫂,“不是叫你炒個雞蛋嗎?”胖嫂還沒來得及回應(yīng),南仁東已經(jīng)說出了一串“不用”。南仁東用勺子敲敲盤子,說:“我都快吃完了?!被蛟S是因為急了,南仁東咳嗽起來,咳得眼淚鼻涕直淌。胖嫂見了,忙從廚房端來一碗熱水。南仁東喝下熱水,止住了咳嗽。南仁東擦著眼淚笑著對胖嫂說:“謝謝啦?!迸稚┖俸僖恍?,意思是他太客氣了。
她小心地問:“著涼了?”
南仁東又咳嗽了一聲,說:“可能是剛才在山頂吹了點兒風(fēng)?!?/p>
她更小心地問:“那……我給你熬碗姜湯?”
南仁東說:“不用麻煩,不用麻煩?!?/p>
但胖嫂還是熬姜湯去了。
楊小清在南仁東的對面坐下來,悶悶地坐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問他:“南老師……我們的FAST……受影響吧?”
南仁東當(dāng)然知道楊小清問的是什么,他白了一眼這個把所有壓力都體現(xiàn)在一臉青春痘上的博士生,說:“你看我這樣子,像是受到了影響嗎?”
楊小清立即就釋然了,說:“太好了。”
“大窩凼都找到了,F(xiàn)AST為什么還要胎死腹中?要是這一次FAST退縮了,別說我南仁東不答應(yīng),就是大窩凼也不答應(yīng)啊,是吧?”說到這里,他嘿嘿笑起來,“這大窩凼可是專為FAST而生的啊?!?/p>
不過南仁東又說:“好是好,只是接下來,你的青春痘就只會越來越多了?!?/p>
楊小清覺得不好意思,摳著臉上的痘痘笑。
南仁東說:“我們沒有退路,只有把FAST建好。國家投入那么多錢,貴州投入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傾注了滿腔的熱情和期待,還有大窩凼的這些村民,為建FAST,他們貢獻(xiàn)了家園……我們要是建不好,就對不起國家,對不起貴州人民,對不起平塘縣大窩凼的鄉(xiāng)親,對不起整個團(tuán)隊?!?/p>
楊小清深吸一口氣,說:“怪不得……您并不見得有多開心。”
南仁東說:“你都是博士了,應(yīng)該知道開心跟輕松是兩回事兒?!?/p>
正說著,胖嫂的姜湯就端上來了,熱騰騰冒著白氣,飄著姜的辣和紅糖的香。
“喝了吧,南老師。”胖嫂說。
南仁東臉上露出了感激的笑容。
進(jìn)家門的時候,妻子正在廚房做飯。知道他今天回家,她想做頓好吃的為他接風(fēng)。聽到開門聲,妻子從廚房里出來迎他,卻遠(yuǎn)遠(yuǎn)地愣在那兒了。一些日子不見,他變得她都差點兒認(rèn)不出來了。她目光直直地打量著這個跟她生活了一輩子的男人,不敢相信他一下子老成了這個樣子。
南仁東放下包,又脫掉外衣,掛到門口的衣帽架上,這才回頭問她:“看什么看,不認(rèn)識我了?”
妻子這才慢慢走過來,像試孩子的身子骨似的捏捏他的手臂、肩膀,目光在他那張瘦削的臉上掃來掃去,最后感慨道:“你看你,都瘦成啥樣兒了!”
南仁東哈哈一笑,說:“不是說‘千金難買老來瘦嗎,瘦怕什么?”因為太震驚,南仁東都坐下了,她的目光還緊緊地跟著他的頭發(fā)、胡子和那因消瘦而變尖了的下巴。她喃喃地說:“怎么瘦成這樣?。侩y不成這一陣你們工地上沒飯吃?”
南仁東哈哈大笑起來,說:“你說對了,我就是給餓的。你都做了什么好吃的?我都等不及了?!闭f著還故意沖著廚房的方向吸了吸鼻子,還真就把廚房的香味給聞出來了:“你燉了雞湯,對吧?”因為猜對了,他不由得又樂了一回。
接著,妻子便叫他趕緊去洗臉,準(zhǔn)備吃飯。隨后,她進(jìn)廚房準(zhǔn)備去了,南仁東走進(jìn)衛(wèi)生間洗臉。在洗臉的時候,南仁東又咳嗽了咳得止不住。妻子就進(jìn)來輕拍著他的后背,希望能讓他輕松一點。南仁東用毛巾捂著半張臉,揚起另一只手示意她忙自己的去,不用管他。他是怕她看見了血痰。
見他咳起來就沒個完,妻子便想起鹽開水來。趁她準(zhǔn)備鹽開水的時機(jī),南仁東趕緊拿下毛巾到水龍頭下沖洗。等他把毛巾上那一抹鮮紅沖洗干凈,妻子端著一杯鹽開水進(jìn)來了。
用鹽開水潤喉能緩解咳嗽,是南仁東情急之下想到的笨辦法。但南仁東卻把這項發(fā)明歸到了一位不存在的醫(yī)生頭上??人宰兊妙B固起來的這段時間里,妻子曾幾次催促他去看醫(yī)生??伤看位乇本?, 都是因為項目上的事兒,根本沒顧上看病。每一次他都說要先去一趟單位再去醫(yī)院,或者是去完醫(yī)院順便去趟單位。當(dāng)然他只是以此為借口,謝絕夫人陪同。事實上他根本就沒顧上去醫(yī)院,況且只要不咳嗽,他就差不多記不起自己還生著病。忙到天黑回到家,妻子問他看醫(yī)生的結(jié)果,他隨口就說,是咽炎,煙抽多了。妻子問:“醫(yī)生沒開藥?”他一急,就說醫(yī)生說了,咳嗽時喝點鹽開水,平時就吃止咳藥。于是好一陣兒,鹽開水就成了他在家里的緩咳藥水。但咳嗽老不好,妻子又催他去看醫(yī)生,他照樣滿口答應(yīng),又照樣顧不上,妻子問開的什么藥,他照樣說鹽開水。妻子感到奇怪,為什么還是鹽開水,他一愣,差點兒就給問住了,還好他腦子轉(zhuǎn)得快,說:“我看的是同一個醫(yī)生?!?/p>
他頑固,在家的時間又少得可憐,妻子就只好聽他的,一直傻傻地為他沖著鹽開水。不過,鹽開水喝下去,的確能起到一點緩解作用。等妻子擺好飯菜,南仁東也停止了咳嗽。
妻子說:“喝口雞湯吧,喉嚨會好受一點?!?/p>
南仁東滿心幸福地喝著,噘起嘴,把“吸溜”聲故意拖得很長,而后長長地“嗨”一聲,再咂咂嘴。這樣,就不光是自己能體會到幸福,還能讓做湯的人也體會到他的幸福。妻子見了,便如自己喝了雞湯那樣滿足。
這時候,家里的座機(jī)響了起來。妻子去接電話,他繼續(xù)喝湯。電話是楊小清打來的,問老爺子到家沒有。聽說到家了,正在吃飯,就叮囑師娘這一次一定要陪老爺子去看醫(yī)生。他在電話里說了很多,句句都針對著南仁東的病情和性子,說老爺子肯定舍不得抽時間去看病,但老爺子的病不能再拖了,這一次請師娘務(wù)必綁也要綁他去醫(yī)院……
聽著楊小清的話,她的臉色一點點地變化,放下電話時,已經(jīng)烏云密布了。妻子回到飯桌跟前時,南仁東看了她一眼,問:“誰的電話?”
妻子沒好氣地說:“你的學(xué)生打來的?!?p>
大窩凼現(xiàn)場,南仁東與施工人員交流討論
南仁東一邊狼吞虎咽地,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問:“我的學(xué)生找你干啥?”
妻子說:“你的學(xué)生找我能干啥?問你到家了沒唄?!?/p>
南仁東又漫不經(jīng)心地瞟了她一眼,說:“那你臉色……是什么情況?像要下暴雨似的?!?/p>
妻子心頭一軟, 再張口,已經(jīng)是溫言軟語,但口吻里藏著責(zé)怪。
“你壓根兒就沒去看過病,對嗎?”妻子問。
南仁東說:“誰說的?”
妻子說:“你別管誰說的,你就是沒去瞧過病,對不對?”
南仁東還要東拉西扯,說:“我那學(xué)生說的? 到底是哪一個學(xué)生說的?”
妻子終于用力把筷子拍在了碗口上,拍出了很不一般的聲響:“你明天又要去開會,是吧?”
南仁東停下來,認(rèn)真地看著她,點點頭說:“是啊?!?/p>
“開完會,又要忙著回項目上去,對吧?”
南仁東說:“是啊,怎么了?”如果開始他還能猜到個子丑寅卯,這會兒他是真的一頭霧水了。
妻子說:“那好,你吃飽了嗎?吃飽了我們現(xiàn)在就去醫(yī)院。這樣不就不耽誤你工作了嗎?”
南仁東看看手上的表,說:“都這點兒了,醫(yī)生都下班了,看什么???”
妻子說:“等醫(yī)生上班了,你也要上班了,那怎么辦?”說到這兒,她已經(jīng)帶著哭腔,她是真拿這個倔老頭沒辦法了。
南仁東見她如此這般,也沒心情吃飯了,慢慢放下碗,就要抽煙。沒料到妻子立即將他嘴上的煙奪掉,扔到地上踩成了稀巴爛。妻子竟然做出了如此強硬的舉動,這一點是他完全沒有想到的。她一直都是屬于那種溫柔賢惠、善解人意、通情達(dá)理的賢內(nèi)助。沒想到現(xiàn)在老了,她倒變得潑辣起來了。南仁東當(dāng)然知道這不是她的錯,都是讓他給逼的。他立即就像一個知錯就改的乖孩子,說:“看病就看病吧,你急成那樣干嗎?大不了我開完會,多待一天。”
妻子這才饒了他,說:“你給我聽好了,開完會我們就去醫(yī)院?!?/p>
他爽快地回答說:“行,依你就是?!?/p>
為了保證他不至于開完會又直接溜了,這一次妻子死活要跟他一起去單位。他去開會,她就坐在他的辦公室等他。就這樣,她終于成功地將他綁去了醫(yī)院。
南仁東被確診為肺癌。醫(yī)生習(xí)慣性地配合南仁東的家人向他隱瞞檢查結(jié)果,他卻不以為然地說:“不用瞞我,我接受得了?!贬t(yī)生給出了化療和手術(shù)兩種方案,他想都沒想,選擇了手術(shù)。
手術(shù)后三個月,他便要去施工現(xiàn)場。
妻子說:“你不要命了?”
他說:“我這命,就是FAST的?!?/p>
于是,再次回到大窩凼的時候,南仁東手上多了一根登山杖。2015年8月3日,F(xiàn)AST吊裝工程單元開始施工,他就拄著那根登山杖,站在烈日下看著,不時地叮囑著。
“小心,一定要小心。”
“精確,一定要精確?!?/p>
因為手術(shù)時傷著了聲帶,他從此變得聲音喑啞了。大病之后的蒼白,將之前的黝黑色取代,倒讓他還原了一個學(xué)者的本色。那段時間,他登支撐塔,上圈梁,但他再也沒法在圈梁上跑步了。不過,反射面單元安裝,是FAST最大的主體安裝工程之一,只要他在現(xiàn)場,現(xiàn)場就有主心骨。
施工現(xiàn)場的宿舍,全是彩鋼房。這種房子冬天不保暖,夏天卻悶熱不堪。大熱天住在這樣的房子里,晚上就不能關(guān)窗戶睡覺。即便大開著窗戶,睡上一個晚上,床單也濕得能擰出水來。貴州山區(qū)蚊子多,且它們不怕蚊香,開著窗戶睡覺的話,就得挨蚊子咬。
考慮到南仁東的身體狀況,同事們都勸他到鎮(zhèn)上去住。可他說:“到什么鎮(zhèn)上,住在這里就很好。大家都能住,我也能住。”
在山區(qū)工作,停電是常有的事兒。一停電,大窩凼的夜色就顯得比任何地方都要深。從遠(yuǎn)處看,他們辦公桌上那丁點兒燭火,還不如螢火亮。這期間,連續(xù)停過三天電。一到晚上,大家都靠蠟燭照明。南仁東也只有點著蠟燭看資料。到了他這個年紀(jì),眼睛已經(jīng)不好使了,湊得太近,蠟燭有時候就燒著了他的頭發(fā)。而那些愛撲火的飛蛾,又時常來打擾他。有時候,它們不小心就掉進(jìn)了他的水杯,他喝水的時候要是沒注意,就把它們喝下去了。
同事們都粗心,沒發(fā)現(xiàn)他頭上被燒焦的頭發(fā)。吃午飯的時候,胖嫂看見了。在這里胖嫂不用替任何人打飯,從來都是。但這一次南仁東回來后,胖嫂主動地承擔(dān)起為南仁東打飯的職責(zé)。南仁東說“不用”,因為這樣反而讓他很不自在??膳稚┎还苣敲炊?,一看見他進(jìn)食堂,就趕緊拿餐盤替他打飯打菜。而這種時候,南仁東一般都跟在她旁邊。胖嫂會自作主張地為他安排:這個來點兒,這個少吃,多來點兒這個,再來碗湯。她這么念叨的時候,南仁東就在旁邊點頭,或者“嗯”著答應(yīng)一聲,表示同意或者服從安排。就是在這個時候,胖嫂發(fā)現(xiàn)了南仁東右耳上邊那一撮燒焦的頭發(fā)。
大窩凼俯瞰
胖嫂一貫都是大嗓門兒,但到了南仁東跟前,她的嗓門兒自然就變細(xì)了,細(xì)得像蚊子?!澳侠蠋煹念^發(fā),是被蠟燭燒著了吧?”她悄聲問。
南仁東想了想,就想起昨天晚上是有過那么一回事兒,當(dāng)時的那股什么東西燒焦的味道還記憶猶新。他只是笑笑,慚愧地點了點頭,好像那都是因為自己太笨才造成的。
胖嫂說:“停電了你就休息吧,就那點蠟燭光,我這大老粗眼睛都看不清楚呢?!?/p>
南仁東笑她的“大老粗”之說,但聲帶受傷后說話吃力,他笑笑也就算了。這時候,他的飯已經(jīng)打好,端到了餐桌上。看他坐下了,胖嫂在他對面坐了下來。這讓南仁東有點兒意外,因為平時她打完飯就會離開,忙自己的去。
“你忙去吧?!彼f。
她沒走,拿一雙大眼直直地看著他。
“你有事兒?”南仁東問。
胖嫂清了一下嗓門兒??瓷先ィ_口之前,她做了很多的準(zhǔn)備。她說:“南老師啊,不是我說你,你是一個年紀(jì)都七十出頭的老人,還是一個得了重病的病人,不管你占到這其中哪一條理由,都應(yīng)該在家好好休息,而不是來這里受苦啊?!?/p>
南仁東笑笑說:“哪里都可以休息。我這樣的,讓我待在家里,反而沒法休息。在現(xiàn)場待著,我心里反倒踏實,比什么都好。”
要與病魔作斗爭,僅有樂觀是不夠的,還必須盡量使身體變得強壯。南仁東畢竟已經(jīng)是70多歲的老人了,那年冬天,南仁東的病又復(fù)發(fā)了。
他又得住院了。
住院,對于南仁東來說,最大的痛苦不是病痛,而是到不了施工現(xiàn)場,見不著他的團(tuán)隊。那些日子,他無時不在想念大窩凼,想念他的團(tuán)隊。4月份的時候,聽說他的學(xué)生小甘跟腱受了傷,也住了院,他就怎么也坐不住了。小甘從碩士到博士,再到正式加入FAST工程組,可跟隨南仁東15個年頭了。聽說他住了院,南仁東如何不急?
那天上午輸完液,他就對妻子說:“我們?nèi)タ纯葱「?。”小甘所在的醫(yī)院,離他這里十多站路,因此妻子擔(dān)心地問他:“你行嗎?”
他卻強硬地說:“我啥時候不行過?”
妻子比了解自己更了解他,就點頭答應(yīng)了。正往身上套外衣呢,護(hù)士進(jìn)來了,問:“要出去?”
南仁東說:“到院子里透透氣?!?/p>
護(hù)士說:“對于病人來說,外面的天氣還涼著哩,你最好別出去?!彼?dāng)真以為他是想透氣,說著還專門為他打開了病房的窗戶,說這樣就可以透氣了。
南仁東說:“我穿厚點兒就沒事兒了?!?/p>
住院時間長了,護(hù)土都知道他的犟脾氣,最后只好說:“那你最好快點回來?!?/p>
南仁東說:“行行,就10分鐘。”
護(hù)士討價還價地說:“5分鐘。 你不用下到院子里去,就在走廊那邊透一會兒氣?!?/p>
南仁東滿口答應(yīng):“好好,那就5分鐘,5分鐘。”
說話間,他已經(jīng)做好了出門的準(zhǔn)備。老兩口便相互挽著出了病房,留下護(hù)士一個人在那里收拾。
一出門,他就拉開了開溜的架勢。他怕護(hù)士追上來嘮叨。
可護(hù)士說得對,對于一個病人來說,外面還真有點兒涼。風(fēng)吹過的時候,他感覺它穿透了他的皮膚。老兩口在醫(yī)院門口打了輛出租車,半小時后終于見到了小甘。
因為事先并沒有告知小甘,他的從天而降把小甘嚇了一跳。小甘要不是跟腱受了傷,打著石膏,他就該跳起來了。
“南老師,您怎么來了?”
南仁東說:“我來看看你?!?/p>
小甘說:“您還住著院啊,怎么跑來看我!”因為急,小甘臉都白了。正好南仁東因為累,臉色也很蒼白。兩張白臉相對著,南仁東就笑起來,說:“那么客氣干嗎?”小甘覺得這話本該由自己說的,卻讓南仁東說了,心里忍不住笑,就跟著笑起來。南仁東在床沿坐好,繃著的那股勁兒才稍微松了松。進(jìn)門前他就沒讓老伴攙他,他不喜歡在同事面前露出病態(tài),但強打精神又太容易累。
小甘問:“南老師最近好多了吧?”
他說:“你別問我,先告訴我你的傷勢怎樣?!闭f著,他已經(jīng)仔細(xì)地打量起小甘的腳來了??礃幼铀孟肷焓置幻?,可又怕摸痛了他。
小甘說:“粉碎性骨折,醫(yī)生說可能得三個月走不了路了。”
他說:“那就三個月不走路。醫(yī)生說什么都得聽,醫(yī)生是為你好。休息得越好,恢復(fù)得就越好。三個月時間不長,你想想,人一輩子要走多少路啊,不差那三個月?!闭f完還咯咯笑。
小甘也忍不住笑起來,因為南仁東所說的這些,他自己卻從來都做不到。南仁東知道他笑的是什么,末了他自嘲道:“我跟你不同。你還年輕,我已經(jīng)老了。這就跟跑步一樣,你還在起點,而我已經(jīng)快到終點了,我們兩人的算法肯定是不一樣的?!?/p>
那之后,他就問起了大窩凼的情況。小甘不愧是他的徒弟,一說起項目上那些事兒來就滔滔不絕。聽到過癮處,南仁東還要追問細(xì)節(jié)。這一聊,就聊了一個多小時。而半個小時前,妻子就一直在看時間,幾乎每隔十分鐘看一次。 小甘的妻子見了,也急,但她倆都不忍心打斷他們。后來還是小甘的妻子考慮到不能讓老爺子聊得太累,才不得不插嘴對小甘說:“讓南老師回去休息吧?!?/p>
這時,小甘才意識到自己耽誤老爺子太久了,既內(nèi)疚又掃興,他就懷著這樣復(fù)雜的心情對南仁東說:“南老師,您回去休息吧,我們可以改天再聊?!?/p>
南仁東扭頭看看妻子的臉色,又看看自己腕上的表,驚叫道:“喲!超出護(hù)士規(guī)定的時間了,回去要挨罵了?!?/p>
這話把小甘兩口子逗笑了,妻子卻沒笑。她的臉上更多的是無可奈何,是拿南仁東沒辦法。她說:“你什么時候聽過護(hù)士的?”
的確該回了,南仁東不舍地握握小甘的手,又婆婆媽媽地叮囑了一通才走了。
小甘送不了老師,由妻子代勞,等南老師出了病房門他才想起,應(yīng)該跟南老師說聲“謝謝”的。他沒想到,這一次竟然是他跟南老師的最后一面,當(dāng)兩年后,南老師去世的噩耗傳進(jìn)他耳朵里時,他才意識到,那聲沒有能說出的“謝謝”,已經(jīng)成為永遠(yuǎn)的遺憾。
南仁東離開的時間是2017年9月15日深夜,北京時間23點23分?;蛟S只是巧合,又或許是冥冥之中的安排:這是一個能紀(jì)念他持續(xù)23個年頭致力于一件大事的數(shù)字。
2017年1月,2016年度科技盛典頒獎現(xiàn)場
消息是妻子發(fā)布的:
南仁東因肺癌突然惡化,搶救無效,于北京2017年9月15日23點23分去世。彌留之際,妻子、女兒及女婿陪伴左右,離世時平靜安詳。遵其遺愿,喪事從簡,不舉行任何追悼儀式。請轉(zhuǎn)告各位關(guān)心他的同事、朋友們。感謝在世時,大家對他的關(guān)心和照顧!南仁東家屬。
南仁東走了。
我們寧愿相信,他是回到了星空,是化作了星星。作為天文學(xué)家,他一定會對這次離去付之一笑?;蛟S不久之后,我們便能通過他留下的“天眼”得到他的消息??墒牵@一刻,我們還是忍不住要難過,要懷念。
(本刊節(jié)選)
〔本刊責(zé)任編輯 ?周佳微〕
〔原載安徽少年兒童出版社《仰望蒼穹:中國天眼之父南仁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