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苑婷
我給廖搏最深刻的印象是哭。
“我第一次看到女生哭到流鼻涕……因為你聽的時候很認真,都不動了,流到嘴邊了,還在記錄??薜轿叶疾恢涝摬辉撾y受了?!?/p>
聽聞我整理錄音文字時又哭一遍,他也是幸災樂禍的樣子:“哈哈哈哈哈,又哭了?!?/p>
他說這是他第一次正經被采訪,感謝我“硬著頭皮扛過了最開始的那個階段”。誰能想到這篇看似簡單的口述稿,最初差點以采訪對象主動提出中斷收場。
那天廖搏心情并不好?!哆@!就是街舞》30進20的錄制結束,他有不少朋友止步于此,包括與他私交甚好的舞者陳博文。在后臺見到廖搏時,他幾乎面無表情,例行公事般握手點頭,言行舉止里帶著一種疏離的禮貌——簡單的問好介紹后,他坐下,單刀直入地說了句:“開始問吧?!?/p>
這樣的開場看似配合而順利,但也通常預示著一件事:對方把這個采訪當成一項需要很快解決掉的任務。但我并沒有敏銳及時地意識到這點,依舊按通常習慣的采訪提問方式,從廖搏最開始在武漢學舞的經歷從頭梳理,不斷地追問當時環(huán)境與人事的細節(jié)。不到二十分鐘,才剛剛聊完最初階段的故事,開始緊追過渡到下一個階段的問題時,廖搏突然正襟危坐,皺眉問我:
“你到底想從我這里知道什么?”
那時,強烈的不安全感已襲他心上。他很直接地中斷了采訪,直言自己感到無所適從、非常不安,“為什么采訪是這個樣子的?你好像什么都想要,也不打斷我,也不反對我,也沒有反饋和回應,我這樣一直說下去,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你的問題能不能再明確一點?”
一連串情緒的吐露和表達,一時間讓我也慌亂了起來。尤其在聽到諸如“你好像就只是讓錄音筆放在那里,根本不在意我說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說的這些東西在你那里會被寫成什么樣子”之類的話語后,委屈也涌了上來。我試圖辯解,試圖闡明選題方向,廖搏勉強重復我的用詞:“想要歷史的細節(jié)?血肉?”
他尚沒有敞開,也沒有心境讓自己沉浸在某種娓娓道來的氛圍里。嘗試幾分鐘后,他再次搖頭,更加明確地表達了中止采訪的意愿:“我不愿意再接受這次采訪了,你就當這次采訪沒有發(fā)生過,行不行?”
接著起身要走,場面一度尷尬到冰點。工作人員與我們分別溝通后,廖搏重新走進了房間——他決定,再給我也給自己一次機會。
2019年第21期明星報道《 街舞MC廖博 我有苦不說,我做了選擇我認了,我覺得這是Real》
經由再一輪的溝通解釋,他問我:“我是不是讓你感覺很緊張?”
我點頭稱是。他嘆了口氣,“我不想讓你有這種感覺?!比缓竽闷鸩稍L提綱,自己過了一遍,放下后說:“那這樣吧,我自己理理思路,從頭重新說。我今年31歲,從2005年開始接觸舞蹈……”
從這里開始,廖搏選擇了打開自我。從未對人細說的經歷,他詳盡地傾吐。廖搏的表達能力加上他的真誠,讓那些字句仿佛有了點石成金的魅力——從他說到得知媽媽患重病開始,我聯(lián)想到最近親人的經歷,一發(fā)不可收地哭了起來。
眼淚止不住,手上記錄的筆不能停,腦子還得轉,在未徹底哽咽前繼續(xù)發(fā)問。他為我留著面子,看破不說破,自顧自地繼續(xù)說著。偶爾會試圖安慰,以一種不太直接的方式:“我看你這樣了估計也沒法多問,那我自己多說點啊。”
或者,“你知道嗎,其實眼淚是幸福的,現(xiàn)在能聽到這些掉眼淚的人,是幸福的?!?/p>
就這樣持續(xù)到結束,我整整哭了半場采訪。廖搏臨走前,實在沒忍住說了句,“你真的好感性啊?!比缓箢^也不回地下了樓。我直到那時都不敢確定他對這次采訪的態(tài)度——一個記者以看似很不專業(yè)卻最無法預料的感性方式,做了這樣一個近乎心理傾訴式的對話,他會感到奇怪吧?這到底是怎樣一次采訪——
但我唯有謝謝他。交淺言深是記者職業(yè)原罪,而這短暫真心交付的一兩小時,是心與心的共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