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擔長·板凳寬

張軍

“扁擔長，板凳寬。板凳沒有扁擔長，扁擔沒有板凳寬。扁擔要綁在板凳上，板凳偏不讓扁擔綁在板凳上?！薄?jīng)久不衰的繞口令在物聯(lián)網(wǎng)1.0時代不僅成為現(xiàn)實，還成為了一件轟動全城的新聞，但很快就被科學家和官方證實為鬧劇，人類進入物聯(lián)網(wǎng)2.0時代。

一

臺燈趕在鬧鐘前一分鐘將少年恩迪從噩夢中叫醒，鬧鐘向微波爐發(fā)出五分鐘后加熱小米粥的信號，微波爐啟動洗手間的溫度感應器，刷牙杯里的水溫要比昨天低一度，牙膏管得到羽絨被的情報，將0.8克的牙膏投放到牙刷上，溫暖的羽絨被進入自動折疊模式，恩迪瞇著惺忪的睡眼被枕頭和床墊聯(lián)合推到床邊。兩只拖鞋得到枕頭的訊息，分別從床頭和床尾移動到恩迪腳下。

飄雪的清晨，室外寂若無人，室內(nèi)卻暗流涌動。凌亂的書桌上，碳纖維文具盒竟然被書包拒之門外，兩者之間好似產(chǎn)生了一股強大的排斥力，即便是書包敞開歡迎的大門，文具盒以每分鐘一米的最高時速，沖進僅僅相距半米的書包，也會被快速彈射出去。文具盒不會生氣，只會重復之前的動作，哪怕它體內(nèi)的智能感應鋼筆、圓規(guī)、碳素筆、尺子等東西被顛得粉身碎骨。但是在臥室門感知到恩迪即將走進來的那一刻，剛才的不和諧又都瞬間恢復常態(tài)，只有調節(jié)室內(nèi)外溫差亮度的夾心玻璃窗攝錄下了這一幕鬧劇，悄悄地從感知層上傳到了網(wǎng)絡層暫存區(qū)。

上學的路上，蛋黃樣的燈光連成一條串珠，鋪在潔白的雪地上，自動清雪機就像一條貪吃蛇，從路的盡頭緩緩而來，吃下一堆雪，吐出一塊方糖似的雪塊。清雪機停在路燈下，為恩迪避讓道路，恩迪不由自主地向它點頭微笑，走進地鐵站的瞬間，他傻笑起來：為什么要向一臺機器做出人類的禮節(jié)呢？

溫暖的地鐵車廂里，熟悉的輕音樂舒緩了超級地鐵風馳電掣般的速度。一位年輕的爸爸為身旁的小男孩摘下脖子上的紅圍巾，小男孩依偎在爸爸懷里，小手指輕輕摩挲著爸爸的橘色絨衣。耳邊響起溫暖的故事，小男孩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一動一動的。

多么溫馨的畫面??！恩迪閉上眼睛，歪著腦袋，靠在硬邦邦的座椅上。十個月前，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的過錯，現(xiàn)在他也能像對面的小男孩一樣，依偎在爸爸懷里。

“爸爸，地鐵太快了，看不到路上的風景！”恩迪站在恩德的車子旁，撒嬌道，“今天您要經(jīng)過我們學校，正好可以載我一程??！”

恩德瞧了一眼車窗上的時間，瀟灑地吹了一聲悠揚的口哨，拉開后排車門，恩迪趕緊鉆了進去，在安全帶扣好之前，他立即關閉車門，生怕恩德會反悔。

窗外的風景的確很美，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滿街的人工山林和云霧般的瀑布，穿行在樓與林之間的五層智慧交通網(wǎng)，城市之大，大得沒有邊界。

“爸爸，您為什么坐在駕駛座上??？”恩迪要和爸爸說句話，需要伸長腦袋，看著恩德的后腦勺。

“因為你在車上??！”恩德笑道。

恩迪瞧瞧車窗外川流不息的車輛，噗嗤一聲笑出來：“無人駕駛技術可是世界上最安全的?！?/p>

“我當然知道，因為開車的不僅僅是汽車本身，還包括整個物聯(lián)網(wǎng)大數(shù)據(jù)?！倍鞯聦ψ约旱能嚪浅Ｓ行判?，但他依然沒有啟動自動駕駛程序。

“哦！”恩迪悄悄解開安全帶，從后排跨到副駕駛位置上。

“恩迪，當心！”

“爸爸，小心！”

恩迪突然大喊一聲——這一聲嚇壞了恩德。

車子在路面上瞬間失控，公路中間的智能交通護欄像馴獸師手里的鋼鞭突然跳躍起來，徑直抽打在車子上。頃刻間，車子像被激怒的獅子，兇猛地撲向前面正常行駛的一輛紅色汽車……

恩迪被恩德拼命地摟在懷里，驚恐的恩迪感覺到了恐懼，這場事故來得突然，撞得慘烈，瞬間發(fā)生又結束……恩迪睜開眼睛的那一刻，無意中瞧見了不可思議的一幕——一段銀色護欄正在以鋼鐵繞指柔的形態(tài)，從完全變形的機器蓋上“抽身溜走”，就像一條銀環(huán)蛇似的，偷襲得逞，乘興而歸。

而爸爸恩德因危險駕駛導致汽車追尾，釀成一死一傷的重大交通事故，面臨漫長而復雜的訴訟。無論結果如何，這場事故都毀了兩個家庭，死去的那位女人也有一個和恩迪一樣大的孩子。

在各種不利證據(jù)下，媽媽將恩迪發(fā)現(xiàn)的一幕作為最后的救命稻草，為了讓恩德早一天回家，她每天都在科技公司、交通部門、事故家屬和律師之間尋找突破口。

二

二十公里的上學路，被超級地鐵縮短至十分鐘即可到達。

恩迪來到校園，這么冷的天，他竟沒有看到一片雪花，春樹冬綠，花蕊掛枝，滿園春色，別樣生機。校長先生正在校門口迎接學生們的到來，實則恭候新聞媒體的采訪，該校六年級的AI樹社團，僅用半年時間就讓校園花開四季，下一個小項目將是“夜光樹”。

課堂上，班主任秦老師號召學生們加入各種社團，最重要的是加入AI樹社團，校長希望“夜光樹”項目留在小學校園，而不是白白送給隔壁的高級中學。

“我喜歡書法，筆走龍蛇，任我掌控！”同桌蘇辛揮舞手臂，在面前比畫了三兩下，好像寫了一個“書”字。

“我要加入武術隊，這可是目前最流行的傳統(tǒng)運動！”前排的女生藍姿越是被大家說長得像女神，她就越要像個女俠客。

同學們談論著自己的興趣愛好，唯有恩迪沒有心思想這些事，他只想每天下午放學早點離校，讓媽媽能夠早早地看到他平安在家。

“喂，恩迪，你報哪個社團??？”蘇辛當然要關心一下一言不發(fā)的同桌。

恩迪搖搖頭，右手五指雜技般地轉動著碳素筆。

“恩迪，學?？蓻]有轉筆社?。　碧K辛看恩迪不說話，繼續(xù)說道。

“蘇辛！”藍姿瞪了一眼蘇辛，因為她看到班主任秦老師走了過來。

蘇辛急忙縮回去，假裝若無其事地望著走過來的秦老師。

“恩迪，喜歡玩轉筆的人，腦細胞很發(fā)達，專注力、記憶力和學習能力都很強，老師推薦你加入AI樹社團?！鼻乩蠋熋鞯系募绨颍鞯细惺艿搅艘环輭毫托湃?。

這一天，恩迪成為四年級一班唯一選擇AI樹社團的學生。等到去報到的時候，他才知道為什么沒人愿意加入這個令學校引以為榮的社團。

社團設在學校圖書館后的花房里，環(huán)境幽靜，僅有的十一名社員中，唯一的女生艾可絲是團長。加入社團需要經(jīng)過面試，錄取率被校長一再爭取后，提高到百分之五。在恩迪之前，已經(jīng)有十幾位面試者被淘汰出局，但沒有一個是難過惋惜的表情，反而覺得沒被錄取是一種幸運。

輪到恩迪面試時，他被要求坐在艾可絲對面，這位穿著茶綠色體恤衫的女生，用一種不屑的眼神注視著木訥的恩迪，從微微上翹的鼻子里發(fā)出噗嗤一聲氣息，一股子高冷范兒。

艾可絲兩旁各坐著一位戴眼鏡的大男孩，他們穿著橄欖綠的社團服，酷酷的眼神游離在恩迪拘謹?shù)纳罨疑\動裝上，看不出未來科學家的氣質，倒像是兩個審判者，令恩迪有些反感。

“恩迪，書包可以放下了。”艾可絲輕聲說。

恩迪無動于衷。他記錄過之前面試者的時間，最快一分鐘，最慢三分鐘就會“幸運大逃亡”。

“好吧！現(xiàn)在開始面試?！卑山z聳聳肩，轉動左手中的鉛筆，直接說道，“怎樣讓一個物聯(lián)網(wǎng)依賴癥患者擺脫物聯(lián)網(wǎng)？”

恩迪知道在物聯(lián)網(wǎng)2.0時代，城市越發(fā)達，人類與物聯(lián)網(wǎng)之間的黏合度就越高，誰也擺脫不開物聯(lián)網(wǎng)對人類的幫助，或許這是一個腦筋急轉彎的題。

恩迪抬起眼皮，看著三位等待答案的同學，喃喃道：“如果有三個問題，那就一次問完！”

艾可絲莞爾一笑，說：“第二個問題，你喜歡AI樹社團嗎？”

恩迪覺得這個問題不該放在第一個問題之后，他習慣性地沉默著，他不需要別人進入他的世界。

“最后一個問題！”艾可絲展示給恩迪一張紙，上面有兩行字。五秒鐘后，她將紙翻轉過來，背面是恩迪的資料信息。

艾可絲問道：“你能背誦下來嗎？”

“扁擔長，板凳寬。板凳沒有扁擔長，扁擔沒有板凳寬……”這是一則十年前的新聞報道，那時恩迪還沒出生，但自從爸爸陷入這場訴訟之后，他就特別注意這些被人遺忘的舊聞。

“你很聰明，不回答前兩個問題，就是這兩個問題的答案?！卑山z興奮地笑道。

“期待我們下次見面！”恩迪將艾可絲發(fā)給他的社團服塞入書包，匆匆離開學校，乘坐地鐵回家了。

三

書桌上，文具盒被書包無情地推出去，一次不成，再來一次，可是這件橄欖綠的AI樹社團服就像一張彈性十足的防護網(wǎng)，將文具盒一次次拉扯回來。書包和文具盒感知到了共同的敵人，它們將射頻識別標簽采集到的信息，通過感知層上傳到網(wǎng)絡層，經(jīng)過自主編碼和設計，將一段攻擊指令從智能應用層發(fā)射給了鋼筆和圓規(guī)。文具盒自動打開，攻擊一觸即發(fā)，一場看不見的戰(zhàn)斗在書包的世界里默默打響。五分鐘后，文具盒成功突圍，體恤衫的前心后背處出現(xiàn)了兩個直徑長十厘米的窟窿。

恩迪在每個不眠之夜都會夢到那場從天而降的車禍，他對所有的事物都沒了興趣，但在今晚，他對艾可絲送給他的一件破體恤衫感到憤怒。

第二天，他早早來到學校，找到六年級二班教室，等到傲嬌的艾可絲悠閑地走進樓道。

恩迪將艾可絲拉到一旁，打開書包，讓她看到破爛的社團服。

艾可絲下意識地將恩迪的書包摁下去，小聲說了一句“跟我來”，便快步走向花房。

花房里有社團實驗室，艾可絲將社團服放在掃描桌上，打開電腦，快速輸入一串眼花繚亂的密碼，進入一個網(wǎng)絡界面，快進了一段靜止視頻后，便出現(xiàn)衣服在書包里遭受攻擊的畫面。

“你們這是……”恩迪知道在衣服里植入柔性芯屏拍攝器是非法行為。

“終于逮到了罪證！”艾可絲并不理會恩迪，她將書包里的東西全部倒在桌子上，兩臺攝錄機從不同角度監(jiān)視著文具盒、書包等物品。

與此同時，她還非常熟練地侵入到恩迪家的物聯(lián)網(wǎng)系統(tǒng)中，找到了窗戶玻璃內(nèi)隱藏的一段可疑視頻，這些畫面看得恩迪目瞪口呆。

“你知道嗎，物聯(lián)網(wǎng)已經(jīng)有了自主意識，它們會相互排斥，甚至會攻擊人類！”艾可絲小心翼翼地說，“我們沒有證據(jù)，誰也沒有證據(jù)，AI樹就是我的監(jiān)視器！”

恩迪愣愣地望著艾可絲，若有所思。

“十年前，爸爸實驗室里的一把自動座椅被一條防暴警棍誤判為危險級，便將其纏繞起來，座椅連同爸爸一起從樓上破窗而下，幸運的是樓層不高，爸爸傷勢不重?！卑山z講述著她的故事，“后來，爸爸被公司解雇，并鑒定為精神分裂患者，那場鬧劇就是因它而起?！?/p>

“所以，你在收集物聯(lián)網(wǎng)具有攻擊人類屬性的證據(jù)！”恩迪預感到爸爸的事情有希望真相大白了。

艾可絲笑得很神秘：“你爸爸的事情，我們都知道?！?/p>

恩迪聽后，想起了那段扭曲的銀色護欄，他感覺到了希望，也仿佛看到了爸爸回家的身影……

轉眼冬去春來，恩迪加入AI樹社團后，生活充滿了挑戰(zhàn)。

AI樹社團根據(jù)植物納米電子學研究成果，在石榴樹中成功植入熒光素分子，為樹木澆灌了適應性電子肥料……植樹節(jié)前夕，他們推出的“夜光樹”項目在校際聯(lián)盟科技大賽中榮獲一等獎，深受廣大師生歡迎，有一百位家長認領了夜光樹，將其栽種在家門口，照亮回家的路。

兩個月后，恩迪終于在艾可絲家的地下室里見到了她的爸爸，一組龐大的數(shù)據(jù)分析器震撼到了恩迪。

“孩子，別擔心，我們家還處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艾可絲的爸爸為恩迪搬來一把椅子。

“放心坐吧！”艾可絲坐到恩迪身旁。

“公路上的護欄已經(jīng)換了，要想找到它們具備攻擊性的證據(jù)，就要有案發(fā)時的影像記錄！”艾可絲的爸爸說出他的計劃。

可是，恩迪和媽媽至今沒能找到與車禍相關的任何視頻證據(jù)。

這時，艾可絲的爸爸走到一面綠色的帷幕前，說道：“我進入到國家內(nèi)部的智能系統(tǒng)中，找到了當時行車記錄儀的視頻備份，已經(jīng)下載下來了?！?/p>

艾可絲的爸爸打開了一段影像，場面有些模糊但過程卻清晰可辨：一排智能交通護欄突然向車子發(fā)起了進攻，頃刻間，車子向前飛去……視頻里還清楚地聽到了恩迪的呼叫聲……恩迪看到這段影像后，抱著頭痛哭了起來。

一周后，網(wǎng)絡上出現(xiàn)了事故畫面，恩迪爸的車禍的起因竟是智能交通護欄向汽車發(fā)起攻擊而導致的。視頻立即傳播開來，引起了軒然大波。緊接著，又有網(wǎng)友陸續(xù)上傳了一些物聯(lián)網(wǎng)設備具備自主思維和攻擊性的小視頻，其中包含一段太陽能路燈在一年前拍攝的交通事故畫面——成為了判定恩德無罪的有力證據(jù)。

兒童節(jié)這一天，恩迪收到了爸爸親自送來的新書包。

艾可絲的爸爸卻因影響網(wǎng)絡安全等罪，被送上了法庭。有意思的是，曾經(jīng)強加給他的精神鑒定報告讓他免于懲罰。之后不久，越來越多的人們和社會公益組織奔走呼吁，要為物聯(lián)網(wǎng)3.0時代建立新秩序。

人類對人工智能時代充滿自信，因為科技之美，美在服務于人，而不是像繞口令“扁擔長，板凳寬……”陷入相互攻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