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玉祥
六大爺是生產(chǎn)隊里的使牛員。六大爺很愛他的牛。天熱的傍晚,收工后,六大爺將牛牽回家,趕進門前的池塘里,等牛泡好澡后,他也下到池塘里,用刷子將牛身子洗凈,而后,牽到門前的桃樹下,拴在桃樹上,摟過來鮮亮的稻草,放到牛面前,再扛幾笆斗碎草爛木,圍著牛圈成圓形,點燃。碎草爛木被燃后,飄出來的煙霧,可以驅走蚊子。做完這些,六大爺看著牛臥在地上,香香地嚼著稻草,才放心地離開。天冷的日子,牛不用干活,六大爺就將牛拴在廚屋里,廚屋白天有火氣,暖;夜間,六大爺會壘幾根樹根,燒著。陽光好的時候,六大爺就將牛牽出來,曬太陽。其實,生產(chǎn)隊里有牛棚,也有專門的飼養(yǎng)員。隊長讓六大爺將牛牽到隊里的牛棚里,六大爺不干。見六大爺疼愛牛,隊長也就沒有堅持了。
秋種過后,生產(chǎn)隊里活少了。社員們跟隊長吵嚷,讓隊長放工早些,好聽六大爺說書。隊長也喜歡聽六大爺說書,就同意了。
晚上,人們聚在六大爺家門前。六大爺邊打著招呼,邊將拴在桃樹下的牛牽進廚屋。有人說:“六大爺,這天還沒冷呢,等說完了書,再牽也不遲?!绷鬆敁u搖頭,說:“再不冷,也是十月的天了。你一個人,孤零零站在桃樹下試試?!绷鬆攲⑴0差D好后,拿出笆斗,倒扣地上,手板一敲,連說帶唱起來。說來也怪,六大爺小學都沒有畢業(yè),說《隋唐演義》,說《三國》,說《包公斷案》,說《楊門女將》,繪聲繪色,那言辭,有些與書上,竟一字不差。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想明白,六大爺是怎么記住書上那些內(nèi)容的。
十月小陽春,在那個小陽春里,社員們晚晚都聚在六大爺家門前,從六大爺嘴里,尋求著精神刺激。白天干活的時候,人們嘴上聊的,也都是頭天晚上從六大爺那兒聽來的故事。
六大娘背駝,腿瘸,不能出工,加上兩個年幼的女兒,六大爺掙的工分,就很難保證一日三餐。這樣,陰雨天不能出工的時候,六大爺就編竹筐、竹籃等,跟鄉(xiāng)鄰們換些白面、大米。六大爺手藝好,竹子又是自家屋后長的,全用篾青編,鄉(xiāng)鄰們自然喜歡。但,在那樣的年月,誰家又能有多少白面、大米呢?六大爺?shù)闹窬幈M管好,后來還是很少有人去換了。一天,我看見爹將才用幾天的竹筐用大鍬拍了,塞進鍋肚里燒。我不知爹這是怎么了,想問爹為什么要這樣做。我正猶豫著,爹喊我。爹說:“竹筐放在柴堆邊,柴堆倒了,被砸爛了。”說后,爹挖了一瓷盆大米,讓我到六大爺家換竹筐。我明明看見是爹用鍬拍的,我想揭露爹,但我沒有。我端著那一瓷盆大米,顛顛地跑到六大爺家,換了竹筐。可沒有過幾天,爹說在水庫淘菜時,竹筐掉水里了,又挖一瓷盆大米,讓我去六大爺家換。后來,爹又……這一天,我端著一瓷盆大米站在六大爺家門前時,六大爺再也不要我的大米了。六大爺拿了一個竹筐,拉著我來到我家。六大爺將大米倒進我家的米缸里。六大爺說:“剛子他爹,你的好意,我領了,看看你這米缸,也快見底了呀!”站在一邊的我,好像聽出些道道。
一天晚上,放下碗筷,我就跑六大爺家去了。
我是想占個好位置。
剛到六大爺家門口,就聽六大娘在哭,邊哭邊說:“都快揭不開鍋了,人家送來的大米,你怎么不要?要是從外面請人說書,不光要給人家大米,還要管吃管住呢?!绷鬆斦隣恐M鶑N屋里走,見六大娘這樣說,先是不吱聲,后來六大娘越說越多,六大爺發(fā)火了。我從沒見六大爺發(fā)那么大火。六大爺兇:“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說書,也就是逗逗樂子,要什么大米?還兇,再窮,咱也不能想人家的?!蔽艺驹谀莾?,被六大娘看見了。六大娘不哭了。六大娘說:“剛子,你過來看看。”我走過去。我看見六大娘掀開鍋蓋后,那里面的稀飯,清清晰晰地照出了我的影子。
六大爺走過來,盛碗,扒了柱臘菜,站在鍋臺邊,刺溜刺溜喝了。而后,抹抹嘴,沖我說:“剛子,給六大爺拿笆斗去,今晚說《陳州放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