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公子姓曾,在家排行老四。雖讀書不多,但喜好詩文,吹拉彈唱,無所不會。
一天早上,他老娘發(fā)現(xiàn)四公子死了,根據(jù)現(xiàn)場遺物,是自己呷老鼠毒死的。
四公子死的時候瞪著一雙大眼睛,右手緊攥著一個折好的手帕,幾個人想去掰他的手,卻怎么也掰不開。最后是鄰家陸嬸娘走到四公子躺著的棺木前,伏下身子在他耳邊說了什么。說來神奇,陸嬸娘輕輕一掰,四公子緊握著拳頭的手就張開了,陸嬸娘把攥在他手里的白色手帕拿了下來,悄悄地塞進(jìn)了四公子的枕頭下面。
一身青衣的四公子靜靜地躺在黑色的棺木中,雖然臉色青紫,而且有些浮腫,但掩蓋不了他生前英俊的模樣。
四公子的娘哭啞了嗓子,使勁擂著棺材,哭天喊地叫著:“四伢子呀,你不孝,你不孝呀!讓我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倍蓱z的四公子靜靜地躺在冰冷的棺木中,再也聽不見親人的呼喊。
四公子死的時候是二十九歲,他沒有結(jié)婚,又是非命去的,按照鄉(xiāng)里的習(xí)俗,不能把他葬在祖墳山上。于是,四個人抬著那口薄薄的黑得瘆人的棺木,將四公子送到離村兩里地的一塊偏僻的荒坡上。好在荒坡邊有一條靜靜流淌的小河,他可以聽到潺潺的水聲,也適合他生前的性情,應(yīng)該不會太寂寞。
四公子是曾陸林的叔伯兄弟,跟曾陸林的感情特別好,有一次,曾陸林喝醉酒后,向我講起過四公子的凄美愛情故事。
四公子家弟兄四個,父親早年就餓死了。二嫂毛鳳英是個童養(yǎng)媳,從三歲起就住在四公子家。老三因為營養(yǎng)不良,得黃疸肝炎也早死了。他是老四,家中就一個寡娘。四公子的大哥曾木林,幫著母親撐起這個家,由于家境貧寒,到處求親不成,四十歲還沒有娶到媳婦,當(dāng)年只好打起背包去外地當(dāng)了上門女婿。
四公子是家里最小的兒子,但干活兒是好手,長得又英俊挺拔,即使補(bǔ)丁摞補(bǔ)丁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也顯得熨帖,因此,四公子走到哪,都會有姑娘妹子丟去火辣辣的眼神。可如果真正說到相親,媒婆們跑腫了腳,也沒說成一個。原因很簡單,姑娘們嫌棄四公子家窮,娘兒倆擠在兩間狹小的木板屋子里,連個轉(zhuǎn)身的地方也沒有,怕以后日子沒法過。
四公子的親事急壞了他娘,他娘說,她愿意搭個茅草棚,自己搬出去住。為此,四公子發(fā)了好大的脾氣,說,娘要是搬出去住,他就打一輩子光棍兒。
四公子對自己的親事好像不怎么急,他依舊每天甩著膀子干農(nóng)活兒。歇工的時候,姑娘們只要起哄“四公子,來首山歌解解悶兒”,四公子就會亮起嗓子,唱著一首首讓人落淚的情歌:
妹是嶺上一枝花
哥是山上的牛屎粑
隔山隔水隔不了心
喊一聲妹妹我的親
草籽落地草又青
嶺上花開見妹心
一天不見想得慌
三天不見急死個人
……
唱到動情處,四公子眼里就蓄滿了眼淚。年輕伢子喜歡聽四公子帶點憂傷的歌喉,姑娘們聽著四公子的山歌眼里柔得化作了水,小伙子聽著四公子的山歌胡亂想著自己的心事,沒有人去猜測四公子是不是真的有個讓人痛斷腸的“妹妹”。但是鄰居陸嬸娘知道,四公子的歌是唱給某一個人聽的,四公子心里裝著一個姑娘。
姑娘叫鳳枝,隔壁清水村的。大眼睛,粉嘟嘟的臉,齊腰的烏黑長辮子,走起路來風(fēng)擺楊柳。鳳枝是個心靈手巧的姑娘。她一針一線做的鞋墊,四公子舍不得用,放在枕頭下,躺在床上的時候,就拿出來看一看,摸一摸。
哥在河里打魚嗨
妹在岸邊洗韭菜
夏日荷花一朵朵
……
有時候鳳枝會有意蹲在水邊石板上洗衣服,四公子就會坐在小河岸邊唱山歌。棒槌捶打衣服,也一下一下捶打著四公子的心。鳳枝臉上暗暗里藏著笑,也會時不時抬起頭看看坐在遠(yuǎn)處草地里的四公子,用心聆聽四公子哼著的歌聲。鳳枝的衣服洗完了,都會長辮子甩一甩,端著木盆一步一回頭,回頭笑一笑地往家走。四公子雖看不到鳳枝的笑,但看得到她好看的腰肢像柳枝柔柔地擺動,眼睛總會追隨著鳳枝的身影好遠(yuǎn)好遠(yuǎn),直到鳳枝進(jìn)了屋場不見了蹤影,他還會呆坐在草地里哼著一首首的山歌。
鳳枝是清水村最漂亮的姑娘,也早已經(jīng)定親,可是她定親的男人不是四公子,是清水村村主任的兒子。村主任的兒子叫吳大,頭大如斗,力大如牛。鳳枝不喜歡這個四肢發(fā)達(dá)、頭腦簡單的漢子,可她的娘老子喜歡,鳳枝嫁到他家去,就可以給她的弟弟一個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的指標(biāo)。
鳳枝的婚期定下來了,吳大的家里送去了各種各樣的嫁妝,鳳枝的父母笑瞇了眼,鳳枝卻高興不起來,慌了神。
一天黃昏,鳳枝再也無法控制心里的沖動,就對她媽說謊,說吳大約她去鎮(zhèn)上看電影,扭著身子故意不好意思地低著頭。鳳枝的媽忙整整女兒碎花的衣服要她去,并囑咐她多陪吳大說說話。
如水的月光照著鳳枝嬌美的身影,其實她是要去會她心上的那個四公子。
麥地里很寂靜,有濕潤的氣息。小麥?zhǔn)炝?,大片大片地在月光下閃著銀光。有低沉的歌聲在麥地深處響起:
麥稈兒黃,青草香
我等妹妹心發(fā)慌
……
四公子坐在麥地邊,兩手抱著膝蓋,仰頭看著天上的月亮,歌聲讓人聽得心發(fā)酸。鳳枝坐了下來,靠著四公子的肩膀,“四哥,吳大就要娶我了?!?/p>
四公子的眼里淚光閃閃。
鳳枝告訴四公子說她不喜歡吳大。四公子輕輕回答一聲“嗯”。
鳳枝咬咬嘴唇對四公子提出私奔,說跟著四公子去哪都可以。但四公子搖搖頭不答應(yīng)。
四公子知道自己給不了鳳枝和她的家人想要的生活。鳳枝看著四公子英俊的臉,月光下憂郁的眼神,她的兩只手臂環(huán)上了四公子的脖子,溫潤的唇貼在他的唇上。麥子在他們身下沙沙響,兩個躺倒在麥地里的年輕身子被麥稈淹沒在濃濃的夜色中。
那年的正月十八,鳳枝出嫁了,一身大紅嫁衣的鳳枝撐著一把紅傘在媒人的陪同下走在迎親隊伍的前頭,鳳枝嗚嗚地哭,嗩吶吧嗒嗒地吹??礋狒[的人群里沒有四公子,他躺在床上,拿著鞋墊,呆呆傻傻地看著摸著,就好像摸著鳳枝的臉。
鳳枝成親后,當(dāng)村主任的公公可以不讓她下田插秧、挑擔(dān)割麥了,派給她做的活就是拿著賬本記記村里的工分。鳳枝不曬太陽,做這些輕巧活兒,皮膚更加白皙,人也更加水靈了。
四公子拼命地干活兒,想用繁重的勞作來忘記他心中的鳳枝,可是,越想掩蓋,那份感情卻越容易撕開口子,讓人痛得沒法忍受。
三月的陽光暖洋洋的,滿地的菜花黃了,到處金黃一片。鳳枝的腰身也更加豐滿圓潤了,臉上飛起的兩片紅霞,讓她多了幾分成熟的風(fēng)韻。手挽竹籃回娘家的她,故意在四公子家門前經(jīng)過,看到坐在門前石墩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的四公子,鳳枝丟了個眼神,然后急匆匆往前走。
四公子來到了村后小山坡的草地上坐下,鳳枝的身影閃現(xiàn)在他的眼中,三個月不見,鳳枝滾燙的身子滾進(jìn)了四公子的懷里,四公子戰(zhàn)栗的雙手緊緊抱著懷里的鳳枝。鳳枝的手拉著四公子的手,游離在她的肚子上,微微隆起的肚子,讓四公子的手有觸電般的感覺,鳳枝幸福地仰起臉,“四個月了,你知道嗎?!彼墓邮裁匆膊恢?,隆起的肚子在他看來就是一天天壘起來的心痛。他此時只是不停地?fù)崦P枝烏黑的長發(fā),連聲地叫著鳳枝。
四公子要鳳枝剪了一 綹兒頭發(fā)給了他,他拿出手帕把頭發(fā)包好,對鳳枝千叮嚀萬囑咐,然后望著鳳枝蹣跚著離開,才轉(zhuǎn)身回了家。
回家后的四公子從家里找出了一瓶白酒,然后找到陸嬸娘,陸嬸娘炒了幾個菜,四公子就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四公子邊喝邊和陸嬸娘說著話,于是陸嬸娘知道了鳳枝,也知道了四公子心里的苦。可有件事情陸嬸娘卻萬萬沒有想到。
第二天一大早,他娘發(fā)現(xiàn)四公子沒有像以前那樣起早做事,喊了幾句,沒見人答應(yīng),就推開四公子的房門,看見四公子臉色烏青,直挺挺躺在床板上,身子已經(jīng)僵硬。
他娘尖利的哭聲驚動了村里的左鄰右舍,驚動了隔壁的陸嬸娘,陸嬸娘看到昨天晚上喝著悶酒說著心里話的四公子死了,人都傻了。
四公子出殯的那天,鳳枝也來了,她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送葬隊伍的后頭抹著眼淚……
作者簡介:江軻平,系湖南省作協(xié)會員,湖南省平江縣作協(xié)副主席,作品見于《山東文學(xué)》《散文選刊》《神州時代藝術(shù)》《年輕人》《湖南作家》《中國紀(jì)檢監(jiān)察報》等報刊。作品曾獲第三屆“瀟湘杯”微散文大賽一等獎,“我的鄉(xiāng)愁”全國散文詩歌大賽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