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鵬艷
那會兒戴夢纖正吃著褪黑素,起初是因為熬夜,熬過了點兒就睡意再無;后來吸取教訓,提前熄燈就寢,但失調(diào)的睡眠依舊不予合作。漫漫長夜里,戴夢纖與黑暗無言以對,唯有干瞪眼。師傅說戴夢纖離開天眼不遠了。
這當然是笑話。戴夢纖供職的出版社后頭有座庵,當真是大隱隱于市,也就三兩個小尼姑吧,跟著位叫慧真的師傅,晨鐘暮鼓,從法梧和楓楊掩映的明黃色檐角下面飛出來,聽著感覺靜心明目。戴夢纖下了班往往就溜到那兒去,有時候蹭倆饅頭半碗稀飯什么的,跟著她們吃齋,她們也不嫌她。師傅說,嫌什么,你不嫌廟小人糙茶飯粗淡,就是有慧根的,要是哪天開悟了,就來我這兒。半真不假的,手里的念珠不停,疏淡的眉目看什么都歡喜似的,很有些慈航普度的風范。戴夢纖那時手上攥著好幾個重大選題,也簽了幾位賺錢的作家,整天驢不停蹄,領(lǐng)導允她的一串胡蘿卜,都擱鼻子前晃悠著,蒙著眼也能聞到那股子沁人心脾的名利味兒,當然不可能誠心皈依。干他們這行吧,盡管有時候為了把活兒做好,難免兩頭騙,但基本的誠信還是有的,尤其是對佛祖。人要有敬畏之心,否則天打雷劈。
環(huán)城路是他們這地兒公認的風景最好的一條道兒,一千多年前挖的護城河從碼著花花草草的土坡下面蜿蜒流過,林木森森,遮天蔽日,號稱翡翠項鏈。千年之后,郊區(qū)都成了市中心,環(huán)城還擴建了公園,草木葳蕤,蔚然一片,他們出版社的位置得天獨厚,往前一百米是CBD,往后一百米是清一色養(yǎng)眼的綠,鬧中取靜,動靜皆宜。戴夢纖第一次來報到的時候,就注意到了出版大樓后面低矮得近乎卡通的蓮花庵,明黃色的圍墻極小巧地圈住幾間平房,大雄寶殿什么的宏大建筑一概沒有,裝修最奢華的一間,不過就是用防水涂料刷了六字箴言的庵堂。這一抹兒,以前都是非富即貴的人家,戴夢纖懷疑蓮花庵是哪個高門大戶的家廟,后來老房子都毀了,庵堂卻留下來,冥冥中自有僥幸。要不然,就憑這地兒寸土寸金的熱價,開發(fā)商怎肯留這遺珠之憾哪。
有回跟慧真師傅閑聊,才知道老尼是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生,學物理的。這跨度夠大的,從無神論到有神論往往一步之遙,但慧真說,哪有什么距離,西方好多科學家都是神學家??茖W只能證明某種物質(zhì)的存在,卻不能證明某種物質(zhì)不存在。所以從邏輯上說,如果不能證明某種物質(zhì)的存在,我們就不能斷定它是不存在的,比如神。
“那您信佛是因為不知道它到底存在還是不存在?”
戴夢纖這問題有點兒渾不吝,但慧真還是極認真地回答了她。
“意識即存在。老百姓說信則有,不信則無,道理是一樣的。他們來燒香拜佛,其實拜的是自己?!被壅孑p描淡寫地揮一揮拂塵,“好像這法器,原來是道士用,現(xiàn)在我也用,不過都是為了掃去煩惱。法無定法,大家各自修行,修的是自性?!?/p>
“我最近老失眠,安眠藥都不管用了。朋友推薦我吃褪黑素,臨睡前吃一片兒,能睡到第二天尿憋醒。我自覺性還行,自性嘛,好像差那么點兒。”
“你這是松果體活動異常?!被壅嫘?,“白天依墻根兒大太陽曬曬,沒準兒天眼就開了?!?/p>
慧真就這點好,不像別的師傅那么端著,什么都能聊,聊什么都舒服,屬于情商特別高的人。但也許她已經(jīng)是神了,見著有緣的凡夫俗子,陪著低入塵埃地聊聊,隨喜隨性。
慧真說她早些年還是居士的時候,去山里一個寺廟跟人參禪,有個師兄打坐,入定七天七夜,出定后就得了“天眼通”,看什么都跟X光掃描似的。除了全息影像,師兄還能看到一個生命過往三世的經(jīng)歷,可惜他看不到一個生命的未來走向,那得證得“漏盡通”才能做到。
聽著像天方夜譚,但慧真說還是有一定科學依據(jù)的,因為人眼只能看見可見光,那些愛克斯射線、伽馬射線什么的就看不見了,而比這些射線穿透力還強大的光線比比皆是,松果體就有可能感知這些光線。這個長得像松果的腺體吧,嵌在左右半球的腦核里,結(jié)構(gòu)和功能都比較復雜,迄今為止也沒人研究透,因而具備豐富的形而上學史。例如笛卡爾就相信松果體是“靈魂的座位”,歷來都是神話和猜測的主體,所以又有“第三只眼”的說法。普通人的松果體是被封閉的,通過修行,慢慢打開這種封閉,看見看不見的東西,這也是科學尚不能證明的存在吧。
就目前的科學水平而言,基本可證實由松果體分泌的褪黑激素下降導致睡眠減少,是腦衰老的標志之一。所以戴夢纖現(xiàn)在失眠,腦子不好使,間歇性躊躇滿志,持續(xù)性混吃等死。慧真建議戴夢纖調(diào)整一下生活狀態(tài),沒事兒依墻根兒“大太陽曬曬”,別老惦記著選題和碼洋。
但生活是有慣性的,戴夢纖不能一踩剎車就停那兒了,好多事兒吧,道理都明白,做起來偏偏又很無奈。這就好比在高速公路上,緊急制動不僅有翻車的危險,還會造成嚴重的追尾事故,就算你要下道兒,也得按指示牌慢慢來。戴夢纖喝了一碗滾燙的薏仁百合粥,抹抹嘴準備上路,慧真站在懸著風鐸的角檐下,慈眉善目地送客:“常來?!毕﹃栆呀?jīng)落入都市林立的樓宇間,瞧不出光的源頭,但余暉尚存,在慧真周遭鑠了一層薄薄的金箔。她手中的那柄拂塵有幾絲被柔和的晚風撩撥起來,輕快地舞出一種超脫。戴夢纖揮揮手,走出蓮花庵,走向這座城市已經(jīng)漸次亮起來的廣告牌和霓虹般的欲望。
從地下車庫上來,已經(jīng)是一個多小時后的事了。城市里堵車,這很正常,橫貫東西,往往得費上跋山涉水的工夫,加上戴夢纖倒車技術(shù)比化妝技術(shù)略遜色些,光入庫就花了一刻鐘,這還不算在車庫里往復逡巡三四趟找空位的時間。也曾經(jīng)芳心暗忖不再開車,但買都買了,讓座駕蒙塵也不合適。畢竟現(xiàn)在的人都懶得欠抽,這座古老而新鮮的城市又不斷往外攤大餅,先輩留下來的城廓早就沒了,在沒有邊界的城市里行走,但凡有點兒品質(zhì)的姑娘,怎么能沒一車傍身呢?
高跟鞋敲打大理石地面的聲音讓戴夢纖感到心安。一個女人可以柔可以媚,但絕非柔媚無骨,高跟鞋就有這么神奇的功效,你踩著它的時候有種手握重器的睥睨感。這會兒空曠的樓道里響著高跟鞋嗒嗒的回音,類似重金屬打擊樂的聲波撞到墻面上又反彈回來,戴夢纖整個兒的神經(jīng)仿佛都跟著搖滾起來。
冷不丁一個球狀黑影快速滾到戴夢纖面前,吠了兩聲。“玩意兒!”戴夢纖佯踢它一腳。這是隔壁養(yǎng)的一只卷毛狗,因愛慕戴夢纖冰箱里的火腿腸,常與戴夢纖有茍且之相。它跑過來狎昵地蹭戴夢纖兩下,引著戴夢纖往電梯口去?!澳銒屇??”戴夢纖問它,它叫一聲,算是回答。養(yǎng)狗的是一對小夫妻,整天在網(wǎng)上泡著,很少出門,不像能生活獨立的樣子,估計他們家的狗都是靠外賣養(yǎng)活大的。有時候狗主人懶得遛狗,就讓“玩意兒”自己下來溜達。狗東西能得很,遇上有人坐電梯就跟著蹭一段兒,沒人就自己從后樓梯噌噌噌地躥上跳下。
在電梯里逗會兒狗,11樓就到了,電梯門開,“玩意兒”先一步輕快地跑出去,然后往回擰著腦袋,倒騰著小短腿兒,眼巴巴地看戴夢纖?!凹胰??!贝鲏衾w趕它,它不走,“最近沒時間去超市,最后一根火腿腸昨兒已經(jīng)給你了?!贝鲏衾w一邊掏鑰匙,一邊往自家門口走。“玩意兒”跟在后面,搖著尾巴,嬌俏地叫喚。戴夢纖頭也不回,不給它撒嬌的機會。
“纖纖?!币粋€沙啞的聲音冒出來,狗東西嗚咽了一聲。戴夢纖僵在門前,沒轉(zhuǎn)身,鑰匙插在鎖孔里,轉(zhuǎn)不動的樣子。
“都叫你不要再來了。”戴夢纖背對著那個叫她“纖纖”的男人,語氣如冰。出電梯的時候沒見著他,應該又躲在后樓梯的轉(zhuǎn)角處抽煙呢,能想象出那一地凌亂的煙屁股,被鞋底狠狠碾過,間或還有濃稠的痰漬,狹小的樓道里充斥著煙霧騰騰的焦慮和焦油味兒。趕明兒保潔的大媽又得支著掃帚罵,缺德。自然是沒人應聲兒,抽煙的既不是業(yè)主,也不是租戶,找誰去?有次樓下的舉報,說見著抽煙的那人是找1102的,保潔大媽就大清早堵在戴夢纖門口,逮著她進行精神文明再教育。戴夢纖說我不認識他,大媽說有人看見那人就是找你的。戴夢纖說是找我的,可我不認識他。大媽疑惑地看了戴夢纖好幾眼,才嘟嘟囔囔著走開了。
此刻戴夢纖僵直的背在男人眼里應該是把匕首的樣子,寒光閃爍,寒氣逼人。他期待她能給他一個對話的機會,但她始終背對著他,絲毫沒有轉(zhuǎn)身的意思,他只好忍著痛說:“纖纖,明天是你的生日,我想送你一個禮物?!?/p>
“瞎客氣什么呢?!贝鲏衾w冷笑,“這么多年沒你的禮物,我一樣長這么大?!?/p>
“纖纖……”他想說什么,卻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戴夢纖知道他常年嗜煙酗酒,呼吸道脆弱不堪,話被他自己堵住了,倒省得她浪費口舌。
鑰匙終于艱難地轉(zhuǎn)動了,戴夢纖在進門前心安理得地丟下一句:“以后別來了。”
以后別來了,五個字都擠在門縫里,因為力的作用,字字扭曲。男人拼命咳嗽,想要掩蓋什么似的,“玩意兒”也跟著嗷嗷叫起來。一人一狗,在門外此起彼伏了一陣,最終“玩意兒媽”推門出來,警惕地扶著門把兒,嫌惡地看一眼,斥道:“回來!”“玩意兒”搖著尾巴跑進1101的門縫里。
戴夢纖在玄關(guān)脫了高跟鞋,一只踢在鞋柜下面,另一只則像高射炮一樣擊中了客廳茶幾上的琺瑯花瓶。啪一聲干脆利落,花瓶碎得不可修復,倒地的一剎那雖然極富快感,之后卻陷入了一地殘渣的虛無。再也沒有那么一個搪瓷嵌釉的阿拉伯花瓶了,就像它當初不曾存在一樣。戴夢纖甩甩腦袋,一屁股陷進沙發(fā)里,看起來像個斷肢的軟體動物。她的觸角已經(jīng)不夠靈敏,竟然感受不到疼痛,花瓶碎了就碎了吧,碎一夜也無妨,沒有體力去收拾,且讓它碎得其所。
四肢百骸都那樣疲憊,卻毫無睡意,戴夢纖在沙發(fā)上膩了一會兒,不得不起來找她的褪黑素。沒換拖鞋,只能赤腳下地,卻忘了一地琺瑯碴子。哎喲我的媽咧,戴夢纖大叫,毫無懸念地流血了。她抱著腳指頭坐在地板上喊著媽媽嗚嗚地哭起來,像個孩子。
沒有媽媽了。怎么喊媽媽也起不來。戴夢纖從夢里哭醒,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在地板上睡了一夜。沒有服用褪黑素,她對著鏡子拍拍自己水腫的臉,思想深處還有些恍惚。自從服用褪黑素以后,她睡覺不再夢見母親離開時的樣子,慘白如紙的臉,骷髏般空洞的眼眶,醫(yī)院里濃烈的來蘇水味道,一度都從她的夢境里消失。昨夜母親竟然又來找她了,她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自己似乎從未長大,還是那個被父親“拋棄”的八歲女孩的模樣。她又瘦又小,比同齡孩子都要孱弱些,因為營養(yǎng)不良,她發(fā)育得捉襟見肘,連頭發(fā)也焦黃稀疏。母親摸著她纖細的小辮子說,纖纖,我們轉(zhuǎn)學吧。為什么要轉(zhuǎn)學?她不情愿地問母親。這里環(huán)境不好。母親深長地嘆息。為什么環(huán)境不好?她追問。因為……因為你爸爸不要我們了。
爸爸為什么不要我們了?她本來可以這樣接著問母親的。但八歲的她已經(jīng)從父母多日來的爭吵當中敏感地捕捉到一些不該她知道的訊息,她想,自己也許不該這樣打破砂鍋問到底地糾纏傷心的母親。
母親曾是那樣美麗而驕傲的一個女人,她的工作服永遠一塵不染,盡管也許沒有人在意一個服務員的衣襟子上濺著幾滴無傷大雅的油星兒。她對客人說話的時候慢聲細語,一個和善而殷勤的眼風就把那些咋咋呼呼的女服務員給比下去了,因此店里每年的“先進工作者”總是非她莫屬??腿私o她寫了很多表揚信,她在工作例會上聽經(jīng)理當眾念表揚信的時候,總是一副不驕不躁的樣子,溫和的微笑那么謙虛而誠懇,這妥善地化解了許多同事對她的妒意。在母親供職了十余年的淮上酒家,那排依著木制扶梯依次向二樓包間抬高的階梯壁上,高高懸掛著店里的若干“明星”員工,母親常年居高不下。有時候戴夢纖會去淮上酒家找母親,熱情的叔叔或者阿姨就會把她抱起來,指著墻上的光榮榜問她,你看看媽媽在不在?以至于有好長一段時間戴夢纖都以為母親就應該掛在墻上,露出八顆牙齒的微笑,俯視人間熱氣騰騰的蒸籠屜子和人來人往的喧鬧。
母親下班的時候會用飯盒拎一屜小籠包帶回來,喂戴夢纖的小饞嘴,但也不是太經(jīng)常,母親說不能為了解饞,把工資都還給店里。戴夢纖嘬著油乎乎的小嘴,說為什么呀?店里那么多包子,我們又吃不完。母親就抱著她哈哈笑,乖乖,你愛吃,媽就給你帶,讓爸給你掙大錢去。
在戴夢纖家,父親是掙大錢的人。
那是個長相英俊的年輕男人,身材挺拔,孔武有力,能把小纖纖扛在肩膀上,摘到籬笆最高處的一朵薔薇花?!袄w纖,你要哪朵呢?”人間四月,薔薇叢前,父親總是這么問她。他可以給他的女兒這世界上最好的,這個前途不可限量的工程師,年紀輕輕就成了研究院的骨干力量,好像沒有什么他攻克不了的難關(guān)。母親說起父親時,驕傲溢于言表,好像她親手開掘了一塊無與倫比的寶藏,她樂意宣示她的主權(quán),那是幸福的源泉。這種宣示的驕傲如此強大,有時竟讓她忘記了自己的美麗和驕傲。
“爸爸是工程師,工——程——師?!蹦赣H從小就這樣教她,讓她去幼兒園里和老師說,和小朋友說。沒有一個小朋友的父親從事這樣高尚的職業(yè),園里小朋友的父母大多和戴夢纖的母親一樣,要么是沒什么職業(yè)光環(huán)的普通職工,要么是能掙錢卻不那么體面的個體戶。戴夢纖不太清楚父親是做什么的,她要到好多年之后才知道工程師也分好多種,父親工作的單位不像母親的小吃店,可以隨便進出,她從來沒有機會隨父親去他的單位見識過他高尚的職業(yè),只在母親粗糙的描述中建立了這樣簡單而模糊的認知:父親會設計不尋常的東西,他畫一些常人看不懂的圖紙,然后工匠們就按圖索驥,造出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大家伙。因此父親很受人尊敬,他年紀輕輕就成了行業(yè)里的專家,很多滿頭白發(fā)的人都要向他請教。
關(guān)于父親和母親的愛情,那時的戴夢纖還沒有能力去理解,身邊的鄰居和熟人似乎也沒有更為深入的認識,面對這一對兒在精神面貌上實際上有著巨大差距的夫妻,不過隨口給出“郎才女貌”之類的恭維。
到底事情是怎么發(fā)生的,戴夢纖已經(jīng)不記得了。
不過在那件事發(fā)生之前,父親和母親應該是很相愛的,她這樣固執(zhí)地認為。
她之所以這樣認為,理由很充分:第一,母親一直把父親照顧得很好,她為他洗衣做飯,看家護院,把他養(yǎng)得“油瓶倒了都不扶”;第二,父親對母親也很好,他把工資都交給母親,如果需要零花錢,就和母親商量,客氣得好像那些錢不是他掙回來的;第三,他們都很愛戴夢纖,這一點很重要,如果他們不相愛,就不會愛他們的“愛的結(jié)晶”了。
要到多年以后,戴夢纖才明白這三點理由其實都很可疑。但那時候她對愛情的認知已經(jīng)相當刻薄,父母之間到底有沒有愛情也已經(jīng)不重要了,一個男人拋妻棄子,注定不可原諒。背叛,這個事件的關(guān)鍵詞是背叛,而不是其他什么無關(guān)宏旨的說辭,愛情更要靠邊站。
關(guān)于愛情,戴夢纖傾向于理解為激素水平。誰都年輕過,而年輕的時候誰都以為自己經(jīng)歷過愛情。她的愛情結(jié)束了,激素水平持續(xù)走低,再不結(jié)束就不人道了。
戴夢纖是在男朋友上洗手間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手機里的秘密的。但戴夢纖以為那不算秘密,他們已經(jīng)談了一場長達十年的戀愛,大學四年,研究生三年,工作三年,有事沒事總綁在一起,他叫她老婆,她答應得理所當然。要不是單位有條莫名其妙的規(guī)定,說是同事之間不許談戀愛,他們肯定出雙入對,儼然夫妻。但目前的權(quán)宜之計是,再忍忍。反正風華正茂,先把房子車子票子掙下來,之后辭職結(jié)婚。誰辭還不一定,有些話攤開來說比較傷人,現(xiàn)在男女都平等了,他哪有膽子說老婆我養(yǎng)你,但肯定是發(fā)展比較弱的那個人自我淘汰??偟膩碚f兩人相處得還算愉快,也基本議定了以后一起過日子的大局,在戴夢纖看來,他的就是她的,她的還是她的,他跟她談什么秘密?
手機就擱在桌上,右手邊不顯眼的一角,他走的時候大概忘了拿,或者認為沒必要帶走。桌上鋪著雪白的臺布,牛排和紅酒都恰到好處,心形的玻璃燭臺閃爍著迷離的幽光,使周末的晚餐搖曳生姿。這氛圍也不適合刺探和偷窺,都是文明人,不至于。可是吧,世事無絕對,戴夢纖后來想,那天他要是沒把手機調(diào)成振動,或許她也不會伸手摁下去。她這人有奇怪的強迫傾向,對手機鈴聲沒那么敏感,可是受不了振動模式,最煩那種壓抑的嗡嗡的聲頻,雖然音量不大,但相當?shù)剌氒埳窠?jīng),總能振得她一身雞皮疙瘩。為了把身上的雞皮疙瘩盡快抖摟下去,于是她無辜的手伸向了他罪惡的手機。
來電顯示是他們編輯室的一個小編輯。應該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兒,戴夢纖自作主張?zhí)嫠袅?。嗡嗡的振動中止,戴夢纖一身輕松,可沒多大會兒,手機又嗡起來,這回是信息。對方用的是聊天軟件,似乎一條一條沒完沒了,振動不息,嗡響不停,戴夢纖渾身的毛孔都奓起來,連配了松露和焦糖的肋眼牛排都變得索然無味。忍無可忍之下,她再次拿起手機,結(jié)果就看到了滿屏的曖昧和性焦慮。
那頓浪漫的燭光晚餐以一杯紅酒兜頭而下慘烈收場,戴夢纖的男朋友頂著一腦門子壯觀的紅色液體撞翻了前來搶救他的侍應生。盡管再三解釋,戴夢纖也不以為那是“誤會”。依著她的暴脾氣,哪兒忍得了被綠成母王八?就當是血的代價吧,男友臉上滴答著紅酒送走了直翻白眼兒的戴夢纖,嗒嗒的高跟鞋無比驕傲,踩著一地破碎的自尊。
“你太好強了?!遍|密后來勸戴夢纖,但聽起來更像是數(shù)落。
“不是好強不好強的事兒?!贝鲏衾w咋呼,激動之下,一包薯片撒得滿沙發(fā)都是。
閨密替她嘆了口氣,把干馬鈴薯一片一片搶救回袋子里:“也好,婚前看清楚這人,省得以后麻煩?!?/p>
是夜,薯片成災,胃和心好像一起被填滿了。
前男友離開的時候眼圈居然有點兒紅,這證明他是個喜新不厭舊的有情人??上Т鲏衾w的兼容度不夠,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這么基本的道德常識都不具備,渣男。夏天已經(jīng)很深入了,前男友轉(zhuǎn)身,洇了一后脊梁的汗。原來戴夢纖覺得他穿條紋襯衫挺軒昂的,現(xiàn)在怎么看怎么猥瑣,捎帶著連那十年的柔情都變得荒唐而丑陋。
十年磨一劍,戴夢纖現(xiàn)在是揚眉劍出鞘的時候了,失戀以后她狂熱地投身于事業(yè),果然風生水起,終于落下了失眠的毛病。戴夢纖以為她的欲望很飽滿,一心想混出個名堂來,以便傲視那對狗男女,實際無論是身體還是情緒都干癟無力,缺乏必要的能量支撐,像是一根猴皮筋,強度過大拉得變形而失去彈性。到了秋天,戴夢纖大病一場,感冒轉(zhuǎn)肺炎,倒在工作崗位上,發(fā)揮了一個勞模應有的示范作用。領(lǐng)導帶著鮮花和同事來看她,她在病床上笑得很牽強,忽然就萌生去意,有了放下一切的想法。
那天坐在窗前,看天上云卷云舒,領(lǐng)導和同事都散去了,熱乎的寒暄和滾燙的祝福也都涼下來,留下一時熙攘之后的空洞。一只鳥停在不遠處的電線桿子上,因為個頭太小,成為嵌在空白處的一個黑點。背景是天高地闊的一片灰白,打眼看過去,又驕傲又孤獨,可是潛臺詞卻是,你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也算不上慧真說的開悟吧,就是覺得在紅塵里打滾特沒勁,戴夢纖辭了工作,開始吃素。人一簡單下來,連花錢都困難,積蓄還有點兒,也就沒什么壓力,母親這么多年勤儉持家的習慣讓她學會了,卡上的數(shù)字還可以。既然人生是一場修行,那么戴夢纖就安心在家自修了,讀讀書,寫寫字,聽聽音樂,做做瑜伽,時間流得又稠又緩。有時候也畫兩筆,雖說還停留在兒童簡筆畫的水平,但心里是平靜而喜悅的,確實,法無定法,特別是像戴夢纖這樣修小乘的,怎么舒服怎么來吧。
慧真那兒還常去,聽她念佛誦經(jīng),如沐春風。小庵堂里日月清淺,似乎人人都明心見性,戴夢纖喜歡這時候的自己?;壅鎲査嫦矚g,假喜歡?當然是真喜歡。戴夢纖捧著小尼姑用吊鍋慢火熬了多半天兒的雜糧粥喝得稀里嘩啦的?;壅鎱s微微一笑,喜歡怎么還有怨呢?戴夢纖一呆,怨什么?慧真揮了揮拂塵,塵梢掠過戴夢纖的頭頂。你自己知道。
慧真有個師兄是閭山派的道士,據(jù)說有些法門十分了得,戴夢纖也饒有興趣地尋了去。老道在鄰省的一座觀里,黑須黑發(fā),頭上一鬏兒,跟腦袋上垛著一只小籠包似的,戴夢纖看了莫名地就想笑。那道觀也不大,但香火挺盛。老道給人調(diào)“元辰宮”,一次五百,據(jù)說調(diào)過的人往往回轉(zhuǎn)來拜謝,再次誠心供奉,遠不止五百。
“你看到什么了?”老道坐在對面蒲團上,笑瞇瞇地打問一臉迷離的戴夢纖。她剛剛從自己的“元辰宮”里出來,還有些似醒非醒的惺忪之態(tài)。蒲團有些硌屁股,戴夢纖猛然意識到坐了這么長時間,自己的肉體感覺哪兒去了?這會兒欠了欠身,有些不好意思。
她的“廚房”是很好的,有米有肉,有水有柴,一看就是不愁吃喝的有福之人;“客廳”也干凈敞亮,說明她的主運還是不錯的;唯獨“臥室”那張大床上,孤零零擺了一只枕頭,寥落得很。
“這么說我注定孤苦一生?”戴夢纖愣怔了一會兒。
“哪有注定的!”老道捋須頷首。
“那……您幫我調(diào)調(diào)?”
“你自己來。”
“我?”
“就是你呀。”
母親給父親準備行李,光是內(nèi)衣褲就備了十套。母親一直慣著父親的“懶”,這次有點兒鞭長莫及,只能盡可能地往旅行包里塞她的心意。父親單位有個大項目,派了一支小分隊下基層,父親是領(lǐng)隊?!耙ザ嚅L時間?”母親婚后從未和父親分別超過一個月,但這次父親有些吃不準地說:“恐怕短不了。少則個把月,多嘛……要看實際情況?!备赣H的沉吟讓母親心里顫悠悠的,她真怕他說出一個漫長的期限來?!八静恢涝趺凑疹欁约骸!蹦赣H擔心父親,很多年后還這樣失神地念叨,那時候他們已經(jīng)分開了,戴夢纖再也沒有見過父親,但母親常對著鏡子懊悔,說如果父親需要照顧的時候自己就在他身邊,那個女人就無機可乘。這樣的喃喃自語讓戴夢纖又好奇又生氣又難過,母親的眼睛里騰起一股霧氣,再多的生活的希望也撥不開,哪怕戴夢纖考了全年級第一名,被選為優(yōu)秀學生干部,拿到全額獎學金,那散不去的霧氣始終氤氳在她們的生活中。
“媽媽,你恨那個人吧?”戴夢纖伏在母親的病榻前,看著她日漸消瘦的面龐。那張臉毫無血色,二十多年了,沒有新鮮的血液補給,母親病成了她想象中的樣子。她是一朵從繁盛的枝頭折落的薔薇,掉在地上,日漸枯萎,終于到了化成泥土的時候。
“不……我恨我自己。”母親喘息著說,“纖纖,你要原諒你爸。媽走了,他就是你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p>
“他不配。”戴夢纖的眼淚洶涌地淹沒了母親的囑托。
他不配做她的父親。她咬牙切齒地詛咒他。有時候她真希望母親提起父親的時候也是咬牙切齒的,然而竟然不,母親總是軟弱地流淚,悲切得不成體統(tǒng)。
當年父親離開家的那晚,母親就這樣流了一夜的眼淚。她抱著簌簌發(fā)抖的戴夢纖,哭得好像世界末日。也許對于她們母女來講,那一夜確實就是世界的末日吧。
戴夢纖不是很清楚事情到底是如何發(fā)生的,在那個“末日”之前,大人們一定背著她“籌備”了好長一段日子。她能敏銳地感受到家里的氣氛越來越不對,父親臉色陰沉,母親常掛在臉上的笑容不見了,他們相互不看對方一眼,似乎夫妻之間豎起了一堵看不見的墻,怎么也無法穿透,有什么話都要通過她來傳遞?!袄w纖,你問問爸爸晚上還回不回來吃飯。”母親蹲下來,幫戴夢纖把小書包背在肩上。她的后腦勺對著門邊上的父親,但好像她以為兩步開外的父親聽不見她說的話。戴夢纖仰起頭,問父親:“爸爸,你晚上回來吃飯嗎?”父親面無表情地搖搖頭,于是戴夢纖向母親轉(zhuǎn)述她看到的信息:“爸爸說他不回來?!蹦赣H咬了咬牙,站起身拍拍戴夢纖的小書包,示意她跟父親出門去上學。
秋天的早晨陽光清透,鉆過路邊尚且枝葉豐茂的梧桐樹,灑在戴夢纖跳躍的小辮子上。父親把戴夢纖抱上他的永久牌自行車,冉冉而升的太陽讓車輪轂發(fā)出耀眼的光芒。這個秋天似乎是一蹴而就的,夏天那會兒母親把戴夢纖送到城郊的姥姥家,她和表哥去偷鄰居種在沙土地里的西瓜,被隔壁老太太攆得滿頭大汗,她還沒吃夠偷來的瓜呢,一晃就入秋了,母親把她接回來,家里好像變得怪怪的。
“爸爸,”戴夢纖側(cè)身坐在父親的自行車橫梁上,扭頭問,“你為什么每天都不回家吃飯?”“爸爸這段時間很忙呢?!备赣H用力地蹬踏著,上坡,費勁,父親的上半身隨著左右腿的輪番吃力,有節(jié)奏地一搖一擺,粗重的呼吸噴在戴夢纖幼嫩的脖頸上。
多年以后,戴夢纖對那段穿行在晨曦里的秋天的早晨還記憶猶新,是的,那段日子家里冷冰冰的,這幅畫面是父親離開前最溫暖的記憶。戴夢纖懷疑,要是父親每天早上不用送她上學,他可能壓根兒不會回家。
父親和母親鬧別扭了,她又不是傻孩子,怎么會不明白?但大人們以為她不明白,或者寧愿她不明白。母親還是那樣勤快,家里家外收拾得一塵不染,出門和人打招呼,也仍笑著,但回到家,那些笑色便從好看的臉上褪去了,她好像沒有多余的力氣去笑了。
如果記憶是一盤磁帶,戴夢纖得一點點往回倒帶,從暮春那會兒尋找父母之間開始交惡的蛛絲馬跡。
花事荼蘼的時候,父親下基層了,據(jù)說去一個偏遠的小縣城,乘車的話,得多半天的時間。由于父親“不會照顧自己”,母親特別擔心,她往他的旅行包里塞了好多東西,衣服、鞋襪、遮陽帽、晾衣架、洗漱用品、各種常用藥,甚至煮了一包光是作料就擱了十幾樣的茶葉蛋?!澳膬撼缘昧诉@么多?路上得臭了?!备赣H皺眉?!俺袅艘脖葲]有強哪?!蹦赣H堅持己見,“出門在外不比家里,什么都可著你的心意。嗯,吃不了還可以分給隊里的人吃,你是隊長嘛?!备赣H哭笑不得:“哪有吃不了再給別人的道理?”母親刺啦一聲利落地拉上旅行袋的拉鏈,直起腰,把跑到額前的一綹不安分的碎發(fā)勾到耳后,抿嘴笑道:“吃得了吃不了,你心里有數(shù)就行了,人家怎么會曉得?”
于是父親帶著一大包茶葉蛋出門了,后來母親去探親的時候,小分隊里的隊員都說母親鹵蛋的手藝好。有個大高個兒,家屬不大會做飯,特別羨慕別人家會做吃食的賢惠媳婦,觍著臉對母親說他一口氣就吃了十二個蛋。母親臉上掛著笑,心里卻在埋怨父親,哦,光這大高個兒一張嘴就吃了十二個,別人呢?那包茶葉蛋,估計一個也沒進父親自個兒的嘴?;氐礁赣H的房間,母親問起茶葉蛋的事,父親果然嘿嘿笑:“都夸你呢,多好?!薄拔乙麄兛??!”母親一扭身子,“臟衣服呢?”
這是母親最感蹊蹺的一件事,父親的房間整整齊齊,干干凈凈,一點兒不像單身漢的住處,原先預想的那些堆滿了犄角旮旯的臟衣服、臭襪子也沒有出現(xiàn)。
“都洗了?”母親不敢相信,之前也不是沒出過遠門,哪怕一只臟襪子,父親也要打包帶回家交給母親來處理。迫不得已自己洗衣服的時候也有,但絕沒有這么勤勉的,一點兒“庫存”都不剩下。父親有些不自然,倒杯水給母親,眼光游移著到處找煙:“嗐,我不洗,你說我懶;我洗了,又不肯信。”煙在床頭柜上,父親摸過來,隨手點燃一根,煙霧騰起,隔住母親和父親?!吧俪辄c兒?!蹦赣H直扇鼻子,轉(zhuǎn)身把窗戶開大些。在家的時候,父親從不在屋里抽煙,因為怕熏著戴夢纖。
“纖纖去她姥姥家啦?”父親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母親說著話。他走的時候還只五月的天兒,現(xiàn)在放暑假了,母親把戴夢纖送回姥姥家,自己請了假來探親。母親覺得自己必須來一趟,都兩個月了,父親肯定吃不好睡不好,消瘦的國字臉上一圈兒胡子楂。他以前出長差回來都這副樣子,母親心疼。可眼前的父親狀態(tài)出奇的好,甚至比在家的時候還精神些。
“這兒吃得還好吧?”母親問。
“伙食不錯,待會兒你嘗嘗食堂師傅的手藝,比你們店里不差。”
“工作怎么樣了,什么時候能回去?”
“快了,我就說你根本用不著來這么一趟?!?/p>
……
母親在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應該是察覺到了一些什么,她是一個敏感的女人,表面上是自食其力的新時代女性,其實全部的安全感和幸福感都牢牢地鉚在丈夫和女兒身上?,F(xiàn)在釘在丈夫那根樁上的封印,似乎有顆藏在暗處的螺絲松動了。
在那個夏天以前,戴夢纖從來不知道父親抽煙抽得這樣兇狠。
她在姥姥家樂不思蜀,表哥帶她玩的那些新奇玩意兒簡直讓人嘆為觀止,被母親接回來的時候,她甚至嘟起了小嘴兒。但母親嚴肅地對她說,就要開學了,收收心,趕緊的!
開學就要上二年級了,據(jù)說二年級的班長不再是由老師指定,而是全班同學共同推選。戴夢纖想繼續(xù)當班長。父親說,當不當班長無所謂,自己開心就好。戴夢纖覺得父親說得不對。她一年級的時候就是班長,如果班長的職位被選掉,當然不開心啦,這怎么會是無所謂的事呢?但是父親摸摸她的小辮子,淺淺地笑了一下,并沒有再交談下去的欲望。他掏出口袋里的煙盒,走向門外。戴夢纖知道他一定是去樓梯口抽煙,以前父親沒這么大的煙癮,但現(xiàn)在他好像手上不拿根煙就精神恍惚,不對,即使拿了煙,他也是恍惚的。紗門在父親身后合攏,透過粗糙的紗網(wǎng),可以看見父親在樓梯轉(zhuǎn)角低頭吸煙的背影。若隱若現(xiàn)的煙霧從父親的頭頂上裊娜地升騰起來,他陷入自己的心事里去了。
父親身上的煙草味兒越來越重,騎車的時候,父親粗重的呼吸噴在戴夢纖的脖頸上,她能聞到那隔夜的苦澀和焦灼。但是與父親吸煙這件事兒比起來,母親呆滯的愁容更讓戴夢纖難受。
沒人的時候,母親總發(fā)呆,她的嘆息又長又重,像是拖著一條長尾巴的大頭蝌蚪。到現(xiàn)在戴夢纖還能記得那嘆息的節(jié)奏,從胸膛里憋了好久的濁氣突兀地爆破出來,然后是好長好長的尾音。那拖尾的氣音是輕聲,越來越輕,越來越細,到最后細如發(fā)絲,把人勒得接不上下一口氣。有好多次,戴夢纖正寫著作業(yè),就被母親突如其來的嘆息嚇著了,她回頭去看母親,母親坐在暗下來的光線里,能看到投在她臉上的塵埃顆粒在凌亂地舞動。虛空里有很多看不見的生命,那會兒戴夢纖開始相信,在可視的世界里,一定有什么看不見的東西。有時候是角度的問題,有時候是光線的原因,總之看不見比看得見有更多的理由。
直到戴夢纖成為獨立修行人,在她的夢境里開始出現(xiàn)各種精靈、大天使、高維生命,以及或虬結(jié)、或放射的以太體植入物,她猛然覺醒,那個多年前的小女孩是多么幸運,她生命中的波折都是為了更接近生命的“真諦”。那時候她已經(jīng)擁有了做“清明夢”的能力,出入夢境猶如進退一場游戲,她的夢之游戲可以自由選擇和更新升級,實現(xiàn)各種大片場景的無縫切換。這要感謝慧真,她在一次閑聊時告訴戴夢纖,有個叫弗雷德里克·凡·伊登的荷蘭醫(yī)生,提出在做夢的時候依然可以保持清醒的狀態(tài)。后來國外的一些大學和獨立機構(gòu)都研究過這個有趣的人體生理現(xiàn)象,與在清醒狀態(tài)下進行冥想或幻想的白日夢不同,做“清明夢”的人在夢境中真實的感覺與現(xiàn)實世界并無二致,甚至擁有更加清晰的思考和記憶能力。
戴夢纖在一款叫“邊聊”的軟件上開了微課,與更多人分享她的“清明夢”,當然也有質(zhì)疑的聲音,但戴夢纖告訴她的學員,這是公益課堂,你可以選擇不相信,而我做我認為對的事,我是來結(jié)緣的,如果你聽不懂,只是我們無緣罷了。她開玩笑地說,這好比練瑜伽,究竟有沒有功效,你可以問問那些把腳伸到脖子后面的人,而不要問那些彎腰都夠不到腳指頭的人。早在公元八世紀,藏傳佛教徒當中就盛行練習一種認為可以在睡夢中保持完全清醒狀態(tài)的瑜伽,這至少說明“清明夢”和瑜伽一樣,是一種修行方式。很快她就擁有了一批粉絲,他們和她在網(wǎng)上互動,交流和分享各種奇妙的生命體驗,都相信高維的人生從此開始了,而之前的那些痛苦的經(jīng)歷,不過是通往“高我”的階梯。
其中有個叫馬曉立的異?;钴S,他十分熱情地和戴夢纖一起探討“清明夢”的技巧,希望通過戴老師的指導和訓練,享受控制夢境的樂趣。例如記錄追夢日記、利用夢中的人物或建筑物作為線索,采取分段睡眠等等,他都樂此不疲,他還和她談到了“唐望”的技巧。這種以卡洛斯·卡斯塔尼達的小說《新世界之旅》中的角色唐·望·馬斯特命名的造夢技巧,讓戴夢纖深感滑稽,她從未在入睡前看著自己的手跟自己說:“稍后,當我在夢中,我會看著我的手然后省覺我在造夢。”是的,她不需要,她幾乎是一入眠,就看到了那些身臨其境的場景。
那個人最初出現(xiàn)在夢境里。
這很奇怪,戴夢纖對那個人全無印象,“她”只存在于父母的爭吵中,后來母親的娘家來人,氣急敗壞地說起那個人的時候,母親也只是哭。母親從來沒有描述過那個人的樣子,父親就更不會在戴夢纖面前提起,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戴夢纖都認為并沒有那么一個妖精般的女人真實存在,“她”可能只是一個修辭上的隱喻。
姥姥拍著大腿說那個人是妖精,母親不置可否,嚶嚶哭泣。她已經(jīng)有三天沒有看到自己的丈夫了。自從那件事發(fā)生后,父親和母親大吵了一架。后來父親鐵青著臉離開,母親一直在不開燈的房間里痛哭。再后來六神無主的母親把姥姥請來了。父親沒考上大學之前,一直借住在姥姥家讀書,姥姥家和爺爺家是沒出五服的親戚。父親和母親應該是那會兒彼此相中了對方的,那是個激素水平持續(xù)走高的年紀,父親把美麗的母親擁在懷里的時候,不可能想到今后兩人之間將會出現(xiàn)越來越難以逾越的精神鴻溝。
原本以為是門當戶對的好姻緣,父親那會兒年輕,也是稀里糊涂,涉世未深的他沒有控制好自己的激素水平,讓母親過早地包圓兒了他的感情生活,可惜……
到這個地步不能不拿“命運”來做說辭了,母親哭得肝腸寸斷。能怨誰呢?父親不是個壞人,要不然當初她也不會看上他。那么這會兒難道是母親錯了嗎?她不過是找到那個人的男朋友,請他管好自己的女朋友,不要插足別人的家庭。
那個人,素未謀面的一個被指代為妖精的符號,就是這時候慢慢浮現(xiàn)在戴夢纖的夢境里的。起初是一個模糊的背影,漸漸拉近,拉近,轉(zhuǎn)過身來,一個朦朧的側(cè)影,九十度角,能看到挺秀的鼻梁,臉頰紅潤而富有光澤,睫毛撲閃起來像兩扇粉蛾的翅膀……這是一個美麗而熟悉的輪廓,戴夢纖驚訝于她和母親的相似度。母親見過她嗎?這么一個年輕了近十歲的自己,剛剛研究生畢業(yè),萌發(fā)著青春的氣息和光芒四射的活力出現(xiàn)在丈夫身邊的時候,母親做何感想?
那場由暮春開始的小分隊之行一直持續(xù)到盛夏結(jié)束,三個月的時間也許不是太長,但足夠發(fā)生很多事了,有些是母親作為妻子的猜測,有些來自口無遮攔的隊員們的只言片語和母親瑣碎的拼湊。據(jù)說父親在那三個月里曾經(jīng)大病一場,女研究生衣不解帶,讓戴老師不僅恢復了健康,甚至還胖了一圈兒。往日里離開老婆的照顧就邋里邋遢的戴老師,這回始終保持著清爽健美的精神風貌,他們的項目進程雖然遇到一點兒小小的困難,但這點困難在風光霽月、教學相長的愉快合作面前都不值一提。夏天結(jié)束后,女研究生發(fā)現(xiàn)自己不可自拔地愛上了戴老師。她很痛苦,唯一的出路就是把自己洶涌的愛欲如實相告。如果戴老師拒絕了她,她也就死心了,這無關(guān)道德,似乎更關(guān)乎生命的自由和尊嚴。沒想到戴老師是那么一個不懂拒絕的人,他一次次給她的不是嚴肅的指認,倒是朦朧的期待。
你沒辦法譴責一個美好的女孩子以及她美好的情感。這是父親的心里話。恐怕在他心底,還有那么一絲卑劣而怯懦的欲迎還拒,在專業(yè)領(lǐng)域他是個行家里手,但是在情感方面倒并沒有太多的經(jīng)驗,和母親結(jié)婚的時候,他多半還以為這是水到渠成的家族聯(lián)姻?,F(xiàn)在一個比母親更鮮活的女孩子呈現(xiàn)在他面前,而她的知性和優(yōu)雅,熱情和奔放,尤其是他們靈魂上的接近甚至契合,都是母親所不能比擬的。
母親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脅,盡管父親和女研究生之間并沒有逾矩的地方。
那段日子對于高中畢業(yè)就出來賣包子的母親來說一定是一場百爪撓心的煎熬。她度過了很多個不眠之夜,清楚地感知著躺在身邊的丈夫因為同床異夢而漸漸遠去,卻毫無辦法。必須做點兒什么,她的指甲深深掐進自己的皮下,希望肉體的痛苦能夠減輕心靈的苦悶。然而這種基于妄念的自殘和等待只能換來雙重創(chuàng)傷,等著丈夫回心轉(zhuǎn)意嗎?等著他看到她的憔悴而心生愧疚,最終放棄跨出那危險的一步嗎?不,他們每天都見面,每一次見面都加重了這個家庭的一分危險,他越來越不愿意在這個家里多待,哪怕夫妻倆躺上一夜,都比不上他和她之間電光火石的一個眼神,一個細微的、會心的笑。
姥姥其實是來當和事佬的。
在姥姥家借住的時候,父親最怕這個永遠把烏油油的發(fā)髻梳得一絲不茍的老太太。她的桂花頭油里有很奇怪的樟腦氣味,使父親相信這個利索的老太太古板而不近人情。但借住在老太太的家里,就必須討她的喜歡,父親的恭敬順從和優(yōu)異的學業(yè)成績,讓家里沒出過一個大學生的姥姥十分滿意。
母親以為,姥姥興許能恩威并施地說服父親回家。
然而不懂得拒絕的父親這回竟然堅定地拒絕了姥姥的說和:“這不再是我們倆之間的事了,這關(guān)乎一條人命哪!”父親的眼里閃爍著一簇冷焰,雖然依舊像多年前那樣拘著手腳恭順地坐在這位威儀的老太太面前,但顯然老太太已經(jīng)不能給他任何權(quán)威的指導或者指令了。他對于多年前老太太的收留既懷有感激之情,又不乏某種寄人籬下的委屈,這種委屈經(jīng)過時間的發(fā)酵和現(xiàn)實境遇的催化竟變成了冷酷的憤怒。老太太對他的人生指手畫腳,她們母女都是這樣,只不過一個以凜然不可侵犯的長者的面目,另一個則輔以較為柔軟的偽裝,有時候他幾乎懷疑母親是一個有無數(shù)只觸手的軟體動物,她總能從四面八方包圍他的生活乃至思維的邏輯。在她的面前,他不僅生活不能自理,關(guān)于自由和美好的想象也受到圈禁。
“不是已經(jīng)救下來了嗎?”姥姥覺得父親的憤怒莫名其妙,一邊是才認識幾個月的女研究生,一邊是經(jīng)營多年的家庭和名譽,孰輕孰重他好像分辨不出來。
“您以為這樣就完了嗎?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總要有人承擔責任?!备赣H兩手交握,緊緊地扣住自己的十指,手背上青色的筋脈一跳一跳。
姥姥有點兒瞠目結(jié)舌:“所以……你就不回家了?那纖纖和她媽怎么辦?”
“我們都需要冷靜一下……”父親沉吟道,“再說,我這幾天確實非常忙,醫(yī)院、單位兩頭跑,也顧不上。過段日子,我會交代清楚的?!?/p>
姥姥鎩羽而歸,通過這次交談她知道自己老了,對很多事情有心無力?!暗降资浅岚蛴擦?,”姥姥搖頭嘆息,“我看老戴來也未必能說動他兒子,這小子?!?/p>
母親只能忐忑杌隉地等著父親回家做最后的“交代”。
大約一個星期之后,母親和戴夢纖坐在飯桌前準備吃晚飯。簡單的晚餐端上來了,一碗蒸雞蛋,一盤芹菜炒肉絲,母女倆相顧無言,頭頂上那盞日光燈的鎮(zhèn)流器發(fā)出嗡嗡的噪音,使這個夜晚充滿莫名的不安。
樓梯那里有動靜?!笆前职?!”戴夢纖喊。她的小耳朵異常靈敏,父親的腳步她一下子就聽出來了。母親怔了一下,放下碗筷。接下來父親掏鑰匙開門,戴夢纖跑過去叫爸爸,母親則努力使自己看起來若無其事,像往常那樣招呼父親換拖鞋,說不知道他要回來,沒能多做幾個菜。
盡管父親和母親都很平靜,但家里的氣氛依舊很奇怪。這個夜晚需要發(fā)生一點兒什么,戴夢纖知道父親和母親一定有話要說,他們把她哄睡下以后,就會關(guān)上臥室的門。
大人們不想讓戴夢纖卷入她還不能理解的風暴,但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多年之后戴夢纖還會在清醒的夢境里嘲笑父親和母親的掩耳盜鈴,他們把門關(guān)起來,起初低聲交談,然后壓抑地爭吵,到后來母親失聲痛哭。盡管門窗緊閉,母親龐大的悲傷還是不可遏制地漫溢出來,她搖著頭說:“不,不,我不同意!”由于鎮(zhèn)流器不穩(wěn)定,他們頭頂?shù)娜展鉄粢婚W一閃的,惱人的嗡嗡聲中,明滅不定的冷光打在父親的臉上,像是一張不斷變幻的面具。
可以清晰地捕捉到母親眼角的淚痕和放射狀的魚尾,那些紋路太張狂了,它們用幾個月的時間就把這個三十五歲的女人欺負成了一副滄海橫流的模樣。但是父親選擇了視而不見,他看到的或許只有那個女研究生痛苦的痙攣和嘔吐,一些透明的導管錯落有致地插在美麗的胴體上,使這個可愛的人兒在瀕死的體驗中吻上他流淚的靈魂和絕望的誓言。
他向她發(fā)誓,他要對她負責。這個夢境如此清晰,戴夢纖幾乎能夠觸摸到父親說出那些滾燙的話時,比平??斐鲆槐兜倪诉诵奶?。這個多日來在夾縫中無法分身的男人跪在醫(yī)院冰涼的地板上,額頭抵住病床的金屬支架,說出了比金屬更堅硬的誓言。這一回,他是向自己發(fā)誓,跳出那個禁錮了他對于自由和美好的想象力的圈套。他的心跳更快了,幾乎要跳出胸腔,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那個空洞的腔子薄得透明,肝肺胃腸全都不翼而飛,只剩下一顆碩大而孤獨的心。
馬曉立和戴夢纖探討過這個夢境,他說他也夢到過這樣的畫面,一顆心,一顆無比碩大又無比孤獨的心,不過那顆心不是別人的,是他自己的。他看到自己的心的時候,忍不住淚流滿面。
那時候馬曉立已經(jīng)從戴夢纖的微課學員轉(zhuǎn)變?yōu)椤巴嬉鈨骸奔业姆深檰?,和戴夢纖有過幾次線下的交流,有時候甚至以戴夢纖朋友的身份自居。這事兒說起來有點兒荒唐,戴夢纖也不知怎么就和馬曉立有了交集,總之一連串的意外導致了她在命運的轉(zhuǎn)角必然遇見他,就像父親當初和那個女研究生也不一定就非得走到一塊兒,要是母親能沉得住氣些,一旦實習期滿,兩人不分開也得分開?;蛟S母親以為女研究生能留下來,若她借機分配到父親的單位,留在父親身邊,就是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誰知拆彈水平不專業(yè),提前引爆了,也是倒霉催的。
馬曉立告訴戴夢纖,他們公司目前為止是全市最專業(yè)的討債公司,秉承“不成功,不收費”的經(jīng)營理念,實現(xiàn)全國債務追收的網(wǎng)絡式覆蓋,擁有穩(wěn)定的客戶群體和良好的社會美譽度,主要清理工程款、貸款、個人借款、賴賬、死債、三角債以及法院判決卻無法執(zhí)行的債務。本市的一周搞定,外地的也不超過兩周。并且他們公司鄭重承諾,專業(yè)合法,經(jīng)工商部門正規(guī)注冊,營業(yè)執(zhí)照和稅務登記證等法律證照一應俱全,絕無后顧之憂。戴夢纖覺得他挺貧,不愿多搭理,但馬曉立硬拉著她聊,說戴老師我是您的粉絲,這么榮幸遇見您,您可千萬別不愛搭理我。
“玩意兒媽”抱著“玩意兒”倚在門口,奇怪地看著熱聊的馬曉立和戴夢纖,笑笑:“喲,沒看出來,我鄰居這么有名望?!彪么鲏衾w臉紅,趕緊催馬曉立走,別耽誤了生意?!安坏⒄`,”馬曉立還堵著門口瞎聊,“我一聽就是您,您聲音可真好聽,說什么都得勁兒?!贝鲏衾w不知道他耳朵是什么高級配備,聽幾堂微課,也能從茫茫人海中把她給認出來。正巧出門,和送客的“玩意兒媽”招呼了一聲,背對著她的馬曉立就立刻驚喜地轉(zhuǎn)過頭來:“您……不會是戴老師吧?”
馬曉立走的時候還戀戀不舍,丟下一張名片:“那回聊啊,戴老師?!贝鲏衾w掃了一眼,見上面用黑體字寫著“公安聯(lián)網(wǎng),誠信合法,死賬賴賬,特快追討”,并附有夸張的二維碼;翻過來是一樣醒目的黑體字,“合法要債,專業(yè)清討,精英團隊,律師輔助”,下面才是一排纖細的仿宋小字,“法律顧問馬曉立”。戴夢纖搖頭笑笑,隨手扔進垃圾桶。
饒是如此,還是被馬曉立黏上了,戴夢纖想這也是造化弄人。不能為了躲馬曉立換棟房子吧?“玩意兒媽”說馬曉立人還是不錯的,就是愛瞎貧。“玩意兒爸”當初是他的客戶,后來就成朋友了。這也能成朋友?戴夢纖心想這兩口子心可真大。
再后來,戴夢纖的心不知不覺竟然也變大了。世上就有這么一種人,他來去都蹊蹺,跟玩兒似的,但你跟他在一起的時候確實很嗨。馬曉立屬于那種什么都能聊的人,跟“玩意兒”家的聊《王者榮耀》和《荒野行動》,到戴夢纖這兒就聊“量子催眠”和“人體脈輪”。況且小伙子也不討厭,模樣周正,手腳勤快,聊天的時候杯子見了底,他倒像主人似的起身給你續(xù)水添茶。頭一回上來正式拜訪,還帶了精致又時尚的伴手禮,加上一口一個戴老師,哪好意思往外頭趕?一來二去就熟了,三觀竟然也頗合。論年紀,馬曉立要小幾歲;但要論人生閱歷,不一定就淺?!耙粋€在江湖上漂泊的人”,馬曉立給自己下定義,雖未必恰切,倒也符合他四海為家的胸襟?!皼]考上大學只好出來混”“年少輕狂唄,看不上書中的‘顏如玉’和‘黃金屋’”“茍且著,詩和遠方也從沒斷過”……馬曉立談自己談得比較零碎,不過還是挺誠懇的,他高考的時候幫人作弊,結(jié)果事敗,兩人的成績都取消了。說起過往,以他重點高中年級前十的排名也沒能考上大學,后悔不后悔。他一副嘻哈模樣,“世上沒有后悔藥,我也用不著?!?/p>
“真的不后悔?”戴夢纖啜著馬曉立打包帶上來的新西蘭奇異果果汁,“要是世上有后悔藥呢?”
馬曉立頓了頓,若有所思,但很快就恢復了笑嘻嘻的嘴臉:“不吃,誰又知道是不是吃錯藥呢。”
戴夢纖被這個回答“啪”地打了一下。她想到自己的那些過往,她們家的那些過往,父親和母親的結(jié)合,母親被妒意左右做下的蠢事,父親壯士斷腕般的離去,他們在自己心里埋下的起初微小、逐漸膨大的仇恨……每一件事兒都足以讓當事人后悔,但是,如果重來一次,誰又能保證多舛的命運平順如一匹光滑的綢緞呢?
那件事兒發(fā)生后,母親一直很后悔,她做了件多么不可饒恕的蠢事呀!
為了阻止女研究生留下來,母親找到了她的男朋友。那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也在父親單位實習,不過他在另一個部門,對他的女朋友和父親相戀的事并不十分了解。女研究生多日來對他有所疏遠,借口工作忙,兩人見面的時間和親密度幾乎降到了戀愛史上的最低值,男生在這方面的感覺雖粗糙了些,但還是隱隱覺得不妙。他正打算和女朋友深談一次,兩年的戀愛時間不算短,他當初追她追得很辛苦,他們的戀愛,是為了求得正果的。能來同一個單位實習相當不容易,這期間他的父母也做了大量的工作,用意再明顯不過。這時候母親的到訪給了他一個晴天霹靂。
“求求你了,”母親眼睛通紅,連日來在漫漫長夜中苦熬讓她的臉龐憔悴失神,一雙美目可憐巴巴,“我的孩子還小,不能沒有父親哪……”不知為什么,這樣的畫面總是清晰地出現(xiàn)在戴夢纖的夢境里,她沒來由地相信自己看到了那天的母親,起初陳述“案情”的聲音枯澀而壓抑,到后來漸漸無法抑制自己的悲痛,母親無法掩飾她對女研究生的嫉妒和危如累卵的婚姻的恐懼,無可奈何地拖出了哭腔,臉上充滿悲戚之色,令人動容。有一滴淚滑過她蒼白的面頰,宛如白蓮花瓣上撲嚕嚕滾落的露水。
小伙子目瞪口呆,他驚訝于眼前這個女人的美麗,她絕望而無助的眼神讓他感到自己有責任和她同仇敵愾。并且作為一個有骨血的年輕男子,他無論如何不能看著自己的女朋友投入一個“陳世美”的懷抱。
接下來的場面完全失控,戴夢纖堅信自己看到的就是當年的事實——
小伙子有些蠻橫地約會了自己的女朋友,就在辦公樓后面的小花園里。她總躲著他,他沒辦法讓一個去意已決的女孩子正視他的挽留,就在上班時間把電話打到了她的辦公室里,“現(xiàn)在,立刻,下來我們談談”。女研究生放下電話,心情復雜地看了一眼埋頭于設計稿的父親。這個遲鈍的男人對于即將發(fā)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他專心致志的樣子在她眼里又可愛又性感,她幾乎忍不住繞到他的身后去親吻他黑亮茂密的頭發(fā)。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她還是妥善地收納起那份滾燙的愛,不要給他帶來不必要的麻煩為好。
女研究生的卡其色風衣被一陣風撩開了,秋天的園子里葉紅如火,把葳蕤的綠意趕走之后,秋色十分猖狂。在這樣的背景下,她的男朋友也有了一張赤紅的臉膛,他捉住她纖細的手腕,激動地對她說:“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p>
“我什么身份?”女研究生挑起她的秀眉,談話進行得十分不愉快,她討厭他的自以為是。他一直在暗示他的父母在她工作分配上起到的作用,而她之所以得到這些幫助,與她的“身份”密不可分。這個心高氣傲的姑娘十分鄙夷對方的幼稚和惱羞成怒,他在用一種貌似苦口婆心的方式侮辱她、脅迫她。這幾個月以來她一直在拿他和另一個成熟穩(wěn)重的男人做比較,越比較就越覺得自己所托非人,也許是之前的戀愛太倉促了,她欠自己一個深思熟慮的交代。在沒有考慮清楚之前,她沒有急于向他攤牌,原以為一段時間的有意冷淡足以為他們的分手提供一個充足的理由,但現(xiàn)在看來是想錯了,他太自信,自信到扭曲的地步。
“你醒醒吧,他不會娶你的,他有老婆孩子!”他對她低吼,“就算他拋妻棄子娶了你,又怎樣?十年后,他老婆現(xiàn)在的樣子就是你的下場!”
她幾乎被他脫口而出的惡語打倒了,眼淚如奔瀉的洪水決堤而下?!皽喌埃 彼R他,嘴唇青紫,抖得如一片狂風中的落葉。她和他之間沒有任何人類的語言可供溝通了,他這樣膚淺而刻薄地詛咒了她的結(jié)局,和世俗中任何一個看笑話的閑人一樣,并不因為他們曾經(jīng)有過兩年的感情而考慮到她痛苦的感受。她的痛苦那樣曲折,那樣積重難返,她并不是一個壞女孩,在這場感情的戰(zhàn)爭中,她付出的比任何人都要多得多。
戴夢纖很奇怪自己看到了那個奔跑的女孩子飛入鬢角的一滴淚,她跑得那樣快,好像身后緊跟著擇人而噬的野獸,以至于眼淚擺脫地心引力飛出去,沒入了紛亂的鬢發(fā)中。事實上她只是和男朋友吵了一架,那男孩子呆傻地愣在原地,甚至沒想到追上去阻止她的離開。
他們太年輕了,還來不及想到明天,等到緋聞傳遍單位,連小伙子的父母都不得不出面來挽回顏面的時候,女研究生就再無立錐之地了。“勾引有婦之夫”“過河拆橋”“作風有問題”……這些談不上原創(chuàng)性的閑言碎語雖然難聽,還都比不上父親的避而遠之和單位領(lǐng)導婉言規(guī)勸她提前結(jié)束實習的通知。雖然她的工作能力有目共睹,但在復雜的世事面前,簡單的愛和純粹的夢都不堪一擊。
那個秋天父親一直不理睬母親,他早出晚歸,煙抽得很兇。母親則不停地嘆息和流淚,連針線活兒都做得濕漉漉的。直到有一天,爆出女研究生服毒的消息。
有很長一段時間,懷疑論和悲觀主義者戴夢纖都認為那是女研究生的陰謀。那個人策劃了一場未遂的死亡,為了把父親從她和母親身邊奪走。
事實是怎樣的呢?她不停地做夢。
夢里有很多紛亂的場景,但沒有一個具有肯定的使用價值。那時候她已經(jīng)不用靠褪黑素入眠了,每天都能清醒地做夢,如臨其境。有時候女研究生眼神狡黠,嘴角掀起電影里那種反面角色慣用的弧度略加歪斜的獰笑;有時候則是彷徨無助的背影,站在一片明亮而朦朧的白色里,單薄的削肩微微隆動,像在無聲地抽泣;還有一些時候,四周靜得令人恐懼,看不到任何圖像,但有清晰的體覺,是誰在艱難地呼吸,粗重的氣流噴在戴夢纖的后脖頸上,讓她的頭發(fā)根兒都挓挲起來……是父親嗎?不,她確定那并不是記憶中吃力地蹬踏著永久牌自行車的父親。
“怎么開車的?!”一個男人激動地拍打著車窗玻璃,要是沒有這層玻璃,相信唾沫星子肯定會濺得戴夢纖滿臉都是。男人的無理使戴夢纖懊惱不已,該不是剮到他的車了吧?她看到他從路邊那輛半新不舊的雪佛蘭里跳出來,滿臉抑制不住的暴虐。剛才腦子里開小差,她以為車速不快,通過狹窄的車道應該沒什么問題,甚至沒有感覺到剮蹭。
“剮了車就想跑哇,你給我出來!”男人叫聲兇猛。
停車,熄火,戴夢纖硬著頭皮下車探看。周圍已經(jīng)聚了一圈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引著戴夢纖往右后側(cè)的車門看去,她看到自己的紅色轎跑擦花了一小塊,像是長了一塊粗糙的白癬。那么真的是出了事故?戴夢纖從短暫的茫然中猛然警醒過來,怵惕地望著眼前張牙舞爪的男人。他的嘴有點兒地包天,也許那張闊嘴根本就合不攏,所以一刻不停地上下翻動著,罵罵咧咧,聽意思是他不滿于她先檢查自己的車,而是應該去他那輛車邊上看看現(xiàn)場。他指著“罪證”控訴她的不負責任,“這么明顯你都看不出來?”她有點兒迷糊,看了半天才在縱橫的泥點子中間看到一些端倪。
人群當中有不明顯的騷動,戴夢纖敏感地捕捉到一個漫不經(jīng)心的聲音,“那男的車也動了”,但當她回頭去找那個聲音源的時候,四周的人都抱著事不關(guān)己的態(tài)度回避了她探尋的目光。戴夢纖快速回憶了一下兩輛車的剮蹭部位和出事前的情景——那輛雪佛蘭逆向停在路邊,目測車距可以通過,為了防止意外,她的腳尖還點在剎車上——于是吸了口氣,轉(zhuǎn)身對咄咄逼人的男人說:“當時你在倒車,而我正常行駛?!?/p>
“放你媽的豬瘟屁!”男人暴跳如雷,“我停在這兒一個小時了,都看著呢?!彼直劭鋸埖匚鑴又噶艘蝗?,四周的看客似乎都被圈在勢力范圍內(nèi),成了他的“證人”。
戴夢纖覺得自己正處于非常不利的地位,報警肯定是最好的選擇,盡管公事公辦的交警也未必替她分辨是非,起碼能保障人身安全,她摸出了手機,正好有個電話進來,手忙腳亂之間傳來馬曉立的聲音:“喂,戴老師……”
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戴夢纖忽然極度渴望有個能幫襯她的男人把她從窘境中迅速解救出去,她想起來馬曉立的業(yè)務范圍好像就有“訴訟代理及交通事故賠償代理”,急難之中也無暇分辨,立刻請求馬曉立“飛過來”。馬曉立一邊在電話中安撫她的情緒,一邊指導她返回駕駛室鎖好門窗,天崩地裂不關(guān)她事,務必堅持到他來為止。電話一直沒有掛斷,她能清楚地聽到他攔出租車的聲音,然后告訴司機師傅出事地點,一路呼嘯而來,他告訴她很快,已經(jīng)到哪兒了,又到哪兒了,拐個彎就到了,看見你車了,別擔心,有我呢。那一刻戴夢纖覺得又溫暖又憂傷,從來沒有那么奇怪的情愫纏繞著她,讓她柔軟成一坨初雨后的泥土,呆呆地捧著電話癱軟在駕駛室里。直到她看到他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一串晶瑩的淚水止不住滾落在多時無用武之地的方向盤上。
馬曉立成功地把嘴上的“戴老師”變?yōu)閼牙锏摹皦衾w”,用時不足三個月。
那天他來到戴夢纖面前的時候,簡直是腳踏七彩祥云而來的英雄,盡管沉重的肩包把他整個上半身斜斜勒出一道深印兒,腳下也因為步履匆忙而有些跌跌絆絆,但絲毫沒有影響他在戴夢纖心中的高大形象。他來得正是時候,雪佛蘭車主對于戴夢纖既不報警也不挪窩的死硬態(tài)度已經(jīng)沒了耐心,他一會兒踹車胎,一會兒砸車門,充分顯示出一個未經(jīng)文明熏染的直男的樸素本性。馬曉立掏出手機對準他夸張的行為藝術(shù)啪啪啪拍了幾張寫真,接著以一個犀利的眼神制止了其躁狂的粗魯舉動?!拔沂沁@位女士的代表律師,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談?!瘪R曉立聲音不高,但聽起來十分嚇唬人,他說話的時候根本沒看雪佛蘭男,只是彎下腰,對搖下車窗的戴夢纖微微一笑,“那什么,夢纖,你不還有事兒嗎,先走吧?!?/p>
夢纖,他這樣叫她,叫得又溫柔又體貼,并且天衣無縫。后來他再叫回“戴老師”未免別扭,她也不好意思,于是就一直叫“夢纖”了,越叫越銷魂,終于把她叫到他強壯的臂彎里。
姐弟戀,以前的她是不能接受的,現(xiàn)在看來,既然水到渠成,倒也不妨試試。一試下去,竟有些欲罷不能,那是一顆心遇到另一顆心,一個靈魂遇到另一個靈魂。她訝異于他的心如此孤獨,而靈魂又如此豐贍;而他閱讀她的時候也覺趣味無窮。
這天是戴夢纖三十五歲生日,馬曉立說要給她露一手,一早就去菜市場買了各種戴夢纖的冰箱里從來沒有過的新鮮食材。說是家常便飯,一點兒都不隨便,光是調(diào)料就買了一提兜兒,戴夢纖說,你以前開飯店的吧?馬曉立說,差點兒,啟動資金好不容易湊齊活,合伙人跑路了。這是你立志從事討債事業(yè)的動因嗎?戴夢纖打趣道。有那么點兒刺激吧,也不全是。馬曉立齜牙一笑。對于這么一個執(zhí)業(yè)律師不在律政界干正經(jīng)事,反倒整天東跑西顛地打法律的擦邊球,在外人看來多少有些無厘頭。但戴夢纖知道他有自己的想法,所謂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就是這個境界了。這個世界并沒有規(guī)定你必須成為什么樣的人,這是萬物最大的慈悲。
那么我們的愛和恨呢,是不是也不應該被世俗所規(guī)定?
那個八歲的小女孩,她還不知道什么是愛的時候,就學會了憎恨自己的父親。她從門縫里看到母親情緒失控地把父親送來的生日禮物扔到了門外,披頭散發(fā)的婦人朝著樓梯口飄過來的裊裊煙霧歇斯底里:“你還回來干什么!我們母女不需要你的可憐!”那個無辜的小禮物從扎著紅綢的紙盒里滾出來,摔得七零八落,讓人心碎。它骨碌碌滾了一會兒,同時發(fā)出叮叮咚咚的聲音。這是個木制的八音盒,機械零件都是父親精心組裝的,他是個出色的工程師,為女兒親手做一個生日禮物,是他離開時的心愿。此時因為嚴重的破壞,八音盒奏出的樂聲不成個調(diào)調(diào),但還是能隱約聽出是貝多芬的名曲《獻給愛麗絲》。
阿爾卑斯山的雪峰,塔希提島四周的海水,還有海鷗、森林、耀眼的陽光……你看見了嗎,我親愛的女兒?失望的父親撿起一地碎片,把它們一一收納進變形的紙盒。他做得小心翼翼,生怕遺漏了一丁點兒,這樣的遺漏會讓他的愛殘缺不全。不,他不允許它們的遺落,森林里的每一片綠葉,晴空里的每一束陽光,阿爾卑斯山頂?shù)拿恳欢溲┗?,塔希提島邊的每一滴海水,他要它們都留在女兒的身邊。
可是,既然選擇了離開,他又有什么權(quán)力祝福女兒?
他唯有艱難地轉(zhuǎn)過身去。
眼淚再一次模糊了戴夢纖的雙眼,多年來她都不愿正視父親的背影,她甚至分不清這個無奈而蒼涼的背影到底是出現(xiàn)在夢境里還是記憶中。母親抱著她失聲痛哭的時候,母親告訴她“你爸爸不要我們了”的時候,在陌生的環(huán)境中遭受小朋友的質(zhì)疑的時候,一段掛在屋檐下的香腸就讓她吞咽著口水盼著過年的時候……她多么想念她的父親呀,可是父親再沒有出現(xiàn)過,他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干凈徹底地走出了她的生活。
是父親提出離婚的,母親執(zhí)拗地不同意,他們膠著了一整個難堪的秋天,到大雪封門的時候,父親終于在母親絕望的目光中離開了。
那年春節(jié)戴夢纖是在姥姥家過的,春聯(lián)、窗花兒、紅彤彤的油紙燈籠和響亮的電光炮都和往年一樣,處處透著吉祥和喜慶,不一樣的是父親不在身邊,舅舅、舅媽著意張羅的十分熱鬧里顯著幾分不自在。避著人的時候,姥姥不住地勸母親,但母親只是搖頭。
從姥姥家回來后,母親就和戴夢纖商量轉(zhuǎn)學的事,說是商量,但母親并沒有聽進戴夢纖的意見。母親的主意一直都挺大,沒了父親之后好像更加殺伐決斷。一個寒假的時間她做了兩件大事:一是跟人調(diào)換了工作,從總店調(diào)到了城東的分店;二是把房子也順便調(diào)換了,對方見住房面積白白多出近八個平米,簡直是歡天喜地。轉(zhuǎn)學的事兒就這么定下了,哪還有商量的余地。
在新學校戴夢纖不能繼續(xù)當班長了,人家有人家的班長,她只能偏坐一隅。起初因為不能適應新老師的教學風格,學習成績也不太理想,好在不久之后就奮起直追,到高年級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學校的大隊長。但這也不能使母親的笑容更明朗些,戴夢纖自己也并不那么開心,父親是她心底的一道瘡疤,時間長了,同學們到底曉得她是沒有父親的,老師有時特別厚愛她,也成了流言中對一個年幼失怙的小孩的有意偏袒。我爸沒死!她很想對他們吼一嗓子,但接下來她又說什么呢,難道說“我爸不要我”了嗎?她恨死了父親。
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自然也是急轉(zhuǎn)直下,原先,父親是家里“掙大錢”的頂梁柱,現(xiàn)在靠母親微薄的工資養(yǎng)家,即便戴夢纖再懂事,從不向母親開口要求非分的東西,生活的捉襟見肘還是讓她對母親的“吝嗇”產(chǎn)生了些許不滿。
“香腸不能吃嗎?”母親說家里沒菜了,可是姥姥明明才送過來幾根香腸,戴夢纖噘嘴反問母親。
“今天已經(jīng)有西紅柿炒雞蛋了,香腸留著吧?!?/p>
“那什么時候才能吃香腸?”
“嘿,你這饞嘴丫頭,馬上就過年了,那還不緊著你吃呀?”
母親確實把香腸都留給了戴夢纖,自己沒舍得吃一口,可就是因為這樣,戴夢纖才覺得母親太不容易了,對父親任何的留戀都是對母親的背叛和不尊重。她必須恨父親,恨這個拋妻棄女的“陳世美”。
一直到母親去世后,她整理遺物時才發(fā)現(xiàn),床頭柜下層的一只月餅盒里積了一大沓匯款單,收款人是母親,而匯款人一欄,無一例外寫著父親的名字。月餅盒是鐵制的,大紅漆皮上繪著玉兔和月亮,由于年代久遠,很多地方都掉了漆,露出斑斑鐵銹。它壓在一摞舊雜志下面,得把厚厚的《大眾電影》和《故事會》都掏出來才能看到它的廬山真面目。難怪姥姥總說,“你媽呀,一輩子吃虧就吃在好強的性子上”。母親沒有動用過父親匯來的一分錢,哪怕在最困難的時候?!拔夷莛B(yǎng)活我女兒”,母親藏在心底的那句話,“懂事”的女兒聽得清清楚楚。但她真的“懂事”嗎?戴夢纖不止一次地問自己。她其實不知道母親心底的秘密,有很多關(guān)于回憶的秘密,注定是屬于母親一個人的孤獨。不然她為何一生不嫁,卻又與父親一生不復相見?
母親離世后,父親才找到戴夢纖,但戴夢纖對父親不理不睬。這么多年她習慣了父親的缺席,猛然冒出來的這個男人讓她一時難以適應,他有一顆頭發(fā)花白的頭顱,含胸駝背,由于長期嗜煙,右手食指和中指都染得焦黃,說話時常常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劇烈痰咳打斷,渾身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她厭惡地把他拒之門外,但他有事沒事總來門口晃悠。有意思的是,這老頭惹人嫌棄,那條叫“玩意兒”的狗倒和他交好,有時一人一狗躲在后樓梯那兒嘮嗑,等戴夢纖回來,“玩意兒”興奮地嗷嗷直叫往她身上撲,老頭就在一旁顢頇地笑,說這狗東西通人性哩。
再后來,戴夢纖偶爾也把老頭讓進屋,以前的一些事兒漸漸就說開了。戴夢纖覺得母親和父親都不是原先印象中的那個樣子,這么多年母親不愿見父親,父親也就不敢見母親,甚至不敢見女兒。他說他求了母親好多次,請她原諒他,但母親一直不允許他介入她們母女的生活。隔年戴夢纖生日的時候,老頭又來送禮物了。紅綢帶扎的一個紙盒,眼熟得很,打開,果然是當年那個被母親摔碎在門前的木制八音盒。老頭眼里閃爍著淚花,好多年了,他喃喃自語,我總想什么時候能把它送給我的女兒。戴夢纖也哭了,她凝望著那個被摔碎了的八音盒,好多年都沒復原過來,現(xiàn)在她聽著悠揚的鋼琴聲,看到了阿爾卑斯山頂?shù)难┚€和塔希提島碧藍的海水、森林、海鷗以及耀眼的陽光……
戴夢纖三十五歲的生日,是和馬曉立、父親以及父親后來的妻子一起度過的。這在一年以前,是誰也想不到的事兒。
父親帶來了那個被戴夢纖詛咒過一千遍的女人。她沒有戴夢纖想象中那么美麗,甚至沒有母親一半的姿色,她又瘦又小,皮膚黧黑,像是剛剛孵化的黑蟻,戴夢纖簡直有些奇怪,父親這么多年的呵護也沒能讓她又白又胖。前段日子和馬曉立參加一個ESP超感官訓練團,說是能開啟松果體,“透視”別人看不到的東西,雖說是抱著好玩兒的心態(tài),但當戴夢纖在夢境里清晰地看到那個女人的時候,還是挺振奮的。沒想到現(xiàn)實生活中的她其貌不揚,外表樸素得讓異性很難產(chǎn)生任何性幻想,這是不是母親婚姻失敗后再也無法面對父親的真實原因呢?
“阿姨好!”戴夢纖首先歡迎她的到來,倒把父親撇在一邊,這讓她有些受寵若驚。
“你好,纖纖。”她用力抿著嘴角,“我真高興你能邀請我來參加你的生日宴會?!?/p>
馬曉立拿出了他的看家功夫,每道菜都做得盡善盡美,讓每個人贊不絕口。父親欣慰地看著這個忙活的小伙子,對戴夢纖說:“不錯,比我強多了?!?/p>
“比您強那是必須的啊,”戴夢纖笑起來,“除了畫設計圖、做八音盒,他什么都會。”
馬曉立嘎嘎地笑:“哪里哪里,我要學習的還很多。正預備去修一下珠寶設計,為夢纖設計一枚獨一無二的婚戒?!?/p>
就這樣,兩人的婚禮提上了日程。
父親問過戴夢纖,小伙子到底是做什么的,好像很有空閑時間。戴夢纖說:“您覺得我現(xiàn)在是做什么的,是不是也閑得慌?”“那不啊,”父親說,“我知道我女兒是作家,出了好幾本書了?!备赣H指的是戴夢纖辭職后寫的幾本治愈系的暢銷書,那時候父女關(guān)系還不怎么樣,可是只要戴夢纖在各大媒體或書店有新書發(fā)布或分享會什么的,父親都裹在人群里興沖沖地不期而至。有次為了等簽名,還淋了雨,得了重感冒,好長一段時間沒能去后樓梯逗狗,戴夢纖心里未免著急。女兒在父親眼里是一道看不厭的風景,哪個角度、哪個季節(jié)都賞心悅目,女婿就不一樣了,考量女婿得挑理兒,哪能隨便放一個不靠譜的小子進門呢?戴夢纖笑嘻嘻地說:“可不是我刺激您哪,您倒是哪方面都靠譜,我姥姥當年千挑萬選地請進門來,可后來呢?后來我媽和您都不幸福,這是什么道理?”父親惶惑不已,什么道理?戴夢纖哈哈大笑:“這說明婚姻沒道理可講哪。我媽和您,前世只修了十年的姻緣,這輩子就只能做十年夫妻。至于我和馬曉立,我相信我們是可以共修的人?!惫残薜娜?,父親喃喃重復女兒的話。女兒已經(jīng)長大了,并且是在他的目光之外長大的,他有時候看她難免感到陌生,可這樣一個陌生的女兒似乎又那樣讓父親放心,女兒的身上,有那么多他從來都未及去看、去聽、去觸摸的東西。也許這就是女兒和馬曉立經(jīng)常談到的,多維的生命。
婚禮很簡單,全家人一起吃了頓飯,就把新郎和新娘送上飛機了。臨出門前,馬曉立在新房門口貼了一副紅彤彤的對聯(lián):“柴米油鹽總有時”“雞毛蒜皮無絕期”,橫批是“天作之合”。新郎站在門口得意地念了一遍,新娘笑得前仰后合。他們要前往洛杉磯的66號公路,在那條著名的“母親之路”的終點——圣塔莫妮卡海灘,曬一次為所欲為的日光浴。
“白天依墻根兒大太陽曬曬,沒準兒天眼就開了?!贝鲏衾w還記得慧真的話,不管是佛還是人,修的都是自性,曬太陽能分泌強大的內(nèi)源性自由基清除劑,這是有科學依據(jù)的。這次旅行結(jié)婚去加州曬太陽,是對往昔的紀念,也是對未來的祝福。
每個人都有來處和去處,不悔來處,不怯去處,方可證得始終。盡管那些過往不那么令人愉快,也都是生命完整的部分,而未來的日子,也許仍將有不確定的風浪,但黑夜再漫長,也用不著褪黑素了,這種從哺乳動物的松果體里擠出來的胺類激素就像女人的乳溝,擠一擠總是有的。之前戴夢纖還請慧真打了頓齋,宴請蓮花庵的小尼姑們。那些在她最倒霉的日子里濃濃地煮上一碗粥,慫恿她撥云見日的小伙伴,她忘不了她們,還有腦袋上宛如頂著一只小籠包的閭山派道士,倡文明、樹新風的保潔員大媽,暴躁的雪佛蘭男,活潑得不像話的“玩意兒”……那么多生命中的遇見,如恒河沙數(shù),作婆娑世界。戴夢纖把高跟鞋甩掉之后才發(fā)現(xiàn)腳真舒服,受了這么多年虐待,足弓和趾骨都有點兒變形,右腳掌上多了兩個雞眼。馬曉立說:“你全身上下就這雙腳最難看?!贝鲏衾w直翻白眼:“難看你別看哪,你以為你哪兒都好看?”馬曉立趕緊把戴夢纖擁入懷中:“哎你別說,就這么難看的一雙腳,也比我這雙臭腳強多了,你說你都怎么長的啊,氣人不氣人?”
自打從美國公路地圖上移除之后,66號公路成為歷史的記憶,由于一群人對一條路的念念不忘,這條原本已經(jīng)消失于地圖的時光隧道,以歷史之名重回地圖,現(xiàn)在戴夢纖和馬曉立站立的這個地方,是美國的傳奇,也是旅人的神話。游客如織,小販和街頭藝人占據(jù)了每一塊空地,那塊標示有“Route 66”的兩米來高的路牌成為大熱門,不斷有人在一旁搔首弄姿,各種膚色、各種年齡的都有,人們其樂融融,并不掩蓋自己到此一游的目的。戴夢纖和馬曉立也見縫插針地讓人給他們拍了一張合照,入鄉(xiāng)隨俗,也就不俗了。碼頭上可以遠眺,耀眼的陽光照出良好的能見度,天空呈現(xiàn)出濃郁飽滿的藍色,海水湛碧,海灘金黃,背后是Jack向Rose許諾一起去乘坐的摩天輪,阿甘家的海鮮餐廳就在右手邊。
“這大太陽怎么樣?”
“夠烈的?!?/p>
“離開天眼還有多遠?”
“差不多了吧?!?/p>
“差不多是差幾個?”
“呃,雖看不清過往三世,可是已經(jīng)可以看到今生和來世了?!?/p>
“哇,那我老婆豈不是證到‘漏盡通’了?”
“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p>
南加州燦爛的陽光打在無辜的臉上,那條經(jīng)歷了繁華興盛和沒落衰敗的“母親之路”在身后延伸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