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木
楔子
方墨其實不太記得她第一次見到方知同時,是個什么情景了。
她只知道自己最后一次見方知同時,兩人都滿身狼狽,那時五六個大漢堵在她的門口,揚言方知同已經(jīng)在賭桌上把她輸給了李員外的小兒子,他們是來帶她回去成婚的。
她死也不肯出門,披頭散發(fā)活像個潑婦——不,那時的她應該就是個潑婦,一邊撒潑打滾著抱著門柱不肯撒手,一邊搜腸刮肚、絞盡腦汁地挖出自己生平最惡毒的言語,毫不留情地潑在方知同身上。
當時她到底說了些什么,方墨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了,只記得自己最后罵也罵累了,哭也哭啞了,在被綁上轎子的一剎那,惡狠狠地瞪著方知同,情真意切地問他:“方知同,你怎么就不去死?”
若不是今天有人登門找她,方墨大概永遠不知道,他最后終究是如她所愿地死了。
“我根本不關(guān)心他是不是活著、活得怎樣,方知同這個人,已經(jīng)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狈侥湫Φ溃澳銥槭裁础且匾鈦砀嬷夷??”
“因為,他有東西留給你。”
一
在遇見方知同之前,方墨的人生一直獨領(lǐng)風騷——方家算是個大家族,世代都是鎖匠,她也同樣在這方面有著過人的天賦,看過的圖紙過目不忘,各種精巧機關(guān)更是能舉一反三??墒歉赣H每次只是嘆息著摸摸她的腦袋,仿佛她做得還遠遠不夠好。方墨曾經(jīng)疑惑過父親的態(tài)度,直到父親帶她去見了方知同。
也是見到方知同,方墨才明白,什么叫公子奔逸絕塵,唯她瞠目于其后。
方知同是長到十四歲才投到方父門下,改姓了方。那時他在一眾宗族里,身上清貴的書卷氣頓時把家族里富養(yǎng)長大的子弟襯托成了鄉(xiāng)村員外,唯他自己是鶴立雞群里的那只鶴,從氣質(zhì)到舉止都格格不入。
據(jù)說他母親之前一直供他念書,指望他未來出人頭地,然而在方知同第三次落第后,她終究還是絕望地拋棄了自己的兒子,一紙契約將他賣給了方墨的父親。
方墨遇見方知同時,正巧她父親給族人出了一道難題,令學徒們用木頭做出一把不過寸許的小鎖。木頭本就不比金玉耐磨,況且又是指頭大小的邊角料,手下一重就把坯子銼成了兩半,唯獨方知同做了出來,為了顯示他的品位,他還在鎖上雕了一只小小的雀兒。
大抵是因為他風頭出得太過,連方墨的目光都長久地停留在他身上。那些師兄弟憤憤不平,堵住他討要制鎖的秘訣。但那時方知同神色懨懨的,一副誰都不大想理會的樣子,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個字來。于是大家在他來方家的第一天就把他按住痛揍了一頓。
方墨默默地看著這一切,最終沒能抵抗住方知同才華的誘惑,待眾人散盡后,湊了過去,把雞蛋清輕輕地敷在他滿頭的大包上,同時叮嚀他:“那些師兄弟拜師都比你早,雖然天賦可能都不及你,但最好是要尊重一些?!?/p>
方知同捂著額頭,輕輕地笑了:“我記得了,小師姐?!?/p>
那時方墨還不知道他剛被世上最親近的母親拋棄,那時方知同既封閉又絕望,又因為被生母拋棄的緣故而自我厭棄,世間于他只剩下了灰暗。她只是敏銳地察覺出他話語里那一點涼薄和自嘲,不知怎么,她本該生氣,卻又覺得這人有些可憐。
二
打那時起,方墨便對他留了心。方知同其實是不怎么好親近的性子,偏偏這人生了一雙風流桃花眼,即使他是對著路邊草木發(fā)呆,都會有姑娘誤解為對自己脈脈含情。
“那都是假象,”這是方墨對著找上門來的不知道第幾個姑娘解釋,“他根本沒在看你……你的香囊我轉(zhuǎn)交到他手上了,可是他根本不知道你是誰?!?/p>
女子嚶嚶嚶地捂著臉跑了。方墨面無表情地關(guān)上大門,一回頭就看見那個罪魁禍首坐在屋檐下,見她又成功勸退了一個大麻煩,便抬頭沖她遙遙一笑,眸光流轉(zhuǎn)間情深如許。
方墨不為美色所動,道:“方知同,我警告你,下次再有人找上門來,我就挑一個最丑的,五花大綁把你嫁過去?!?/p>
方知同根本不怕她,他湊過來笑嘻嘻地摸了一把方墨的頭發(fā),將一個木雕塞進她手里:“小師姐不要嚇我,我很害怕的……你看我剛給你雕的木刻,可愛吧?”
可愛個頭。
那是塊普通的黃楊木料,寥寥幾筆,衣帶發(fā)飾一應全無,但氣鼓鼓的神態(tài)頗得方墨神韻精髓,如果她沒有記錯,這是方知同一盞茶時間前才開始刻的。
方墨攥緊了那個小小的木像,看著方知同的背影,心想,他可真討厭。
她討厭方知同在外面處處留情不自知,討厭他像哄不諳世事的小女孩那樣哄著她,更討厭他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最討厭的,就是方知同明明這樣一副怠惰的態(tài)度,還能甩她甚遠。
方墨記得,那是方家十年大考的前一晚,她挑燈夜戰(zhàn),恨不能頭懸梁錐刺股,以求在明日考核中一舉奪魁。而方知同卻早早熄了燈——此人言出必行,晚上說要去睡覺,就絕對不搞被子里偷偷看書那一套。
到第二天,方墨才發(fā)現(xiàn),父親十年大考的題目依然是一把木鎖,只是體積更小,長寬比之前各減了一半,內(nèi)部的鎖簧也更加復雜。
所有人都看向方知同,他曾經(jīng)出色地完成過同樣的題目,這次大比對他來說應該是小菜一碟。而被眾人忽視了的方墨憋著一口氣,暗暗咬牙,木質(zhì)鎖身在短短一個時辰內(nèi)被她打磨拋光,仿若熟銅,正反兩面陰雕著栩栩如生的雀鳥。
這次方知同直到最后一刻,才匆匆將自己的作品交上去,他的鎖上也刻著一只銅雀,只是那只雀鳥看起來模糊不清,仿佛隔了一層霧。
旁邊哄笑聲不絕,方父的手卻幾乎要抖起來:“這是……潛龍鱗?”
方墨怔在當場,幾乎是絕望地想,原來他做的竟然是“潛龍鱗”嗎?
“潛龍鱗”是方家自古流傳下來的一種制鎖的手藝,它曾給方家?guī)磉^無上的輝煌,只是后來不知為何失傳了,所有人都沒想到此刻它竟在方知同手上重新現(xiàn)世。
“說來簡單,”方知同不以為意,“不過是隔著一層木料,用特殊的手法將一道被稱為‘龍鱗變的內(nèi)勁打入木料深層,通過內(nèi)勁對深層木料進行雕琢,鑿出各種造型。而表面的木料就像一層外膜一樣包覆在外面,一眼望去模糊不定,仿若云霧?!?/p>
他一面閑閑地說著,一面隨手將鎖扔給方墨。方墨手忙腳亂地接了,捧在手心大氣不敢出,卻聽到方知同帶笑的聲音:“這還是你第一次對我送你的東西這么上心……你很喜歡鎖?”
“你不是想要回去吧?”方墨警覺抬頭,忽地看到方知同手里擺弄著一張圖紙,“你拿的是什么?”
“是這次的獎品,”方知同大大方方地將紙張展開,念出了上面的題注,“是……‘錙銖鎖?”
方墨一愣,她知道這次大比的勝利品非比尋常,但萬萬沒想到,是那把方家家傳之密的錙銖鎖!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搶:“那是……我們家的鎖!”
“你想要回去?”方知同挑眉,“我倒是不稀罕這張圖紙,但是想要我交出它,你也要拿點什么作為交換。”
方墨生出某種不祥的預感:“你有什么條件?”
“條件是……你明天跟我出去一趟,記得打扮得好看一點?!?/p>
三
當方墨被方知同推到另一個女孩子面前時,她終于反應過來,眼前這個姑娘,似乎也是方知同為數(shù)眾多的追求者之一。
那個姑娘看她的眼神嫉恨得就像是要殺人,方墨不由得捫心自問,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方知同,他竟然想要害死她!
方墨拔腿就走……當然也只是想想而已,無論如何,她舍不下那把“錙銖鎖”。
所有人都知道,方家自祖師爺開山立派,卻始終籍籍無名,直到一百年前方家突然發(fā)跡,富貴至今,起因不過是宮里派人來他們家買過一把鎖,給出了巨額報酬。
那是一把長不過粒米,輕不過鴻羽的錙銖鎖,十二層“龍鱗變”盤踞其內(nèi),將木質(zhì)淬煉得仿若金玉,這代表著方家數(shù)百年來至高的制鎖技藝,也是方墨夢寐以求想要達到的巔峰。
然而她夢寐的巔峰被方知同踩在腳下,她現(xiàn)在還不得不向這個挨千刀的低頭。
對面的姑娘哭得梨花帶雨,懇求方知同無論如何給她一個機會。方知同糾纏不過,搖頭道:“真是沒辦法啊。”
果然還是架不住姑娘們的眼淚攻勢嗎?方墨鄙視地望了方知同一眼,忽然被他一把拉了過去,隨即一個微涼的吻印在了她的額頭。
方墨下意識地睜大了眼睛,可是隨即方知同的雙手也覆了上來,他說:“你見過哪個接吻是睜著眼睛的?小師姐真是天賦異稟?!?/p>
沒有心思理會方知同的打趣,方墨奮力推開了他,臉頰漲紅,千言萬語堵在舌尖,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她氣急敗壞,又推了方知同一下,從他身邊擠走了。
她剛走出沒兩步,身后便傳來一陣喧嘩,回頭望去,是方知同正欲來追她,卻被一名服飾華貴的少爺攔住了去路。
那個少爺譏笑:“這不是我們那位方天才嗎,你一向自負聰明,怎么如今落魄成這樣?”
他是方知同的同窗,方知同當年念書時風頭太盛,無意間觸犯到了這位李少爺。李少爺出身官宦之家,在第一年考試時便打點好了考官要給方知同一個教訓,此后方知同兩年連考,兩年倒數(shù)第一。方母供養(yǎng)不起,便賤價把他處理給了方家。
這件事始終是方知同心上的一根刺,他不欲與那個人多言,但是方墨豁然轉(zhuǎn)身,氣沖沖地走了過來。方知同頓了頓,仿佛看到方墨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
“靠買通官員才得來的中舉,這樣的官場,不要也罷!”方墨拉過方知同,鄙夷道,“他靠他的才華和技藝養(yǎng)活自己,你呢?你靠你的家世,沒有了這個姓,你什么也不是,你有什么資格嘲笑他?”
在追求過方知同的姑娘中,長得比方墨美的不在少數(shù),身家富貴的也有,但方知同都不喜歡。
他不會說,在他第一天來到方家的時候,孤零零的,就像是喪家之犬。既然連他的母親都不需要他,那他也不需要任何人——就在他這樣賭氣想著的時候,方墨來到他身前,柔軟的指尖敷了蛋清,在他瘀青處輕輕按摩,溫柔得像刺穿厚重陰霾的陽光。
所以他要長得好看的姑娘做什么?他要身家富貴的姑娘做什么?明明他喜歡的,是太陽一樣令人溫暖的姑娘。
他笑吟吟地看著那個溫暖的姑娘第一次發(fā)火,為了他去斥責另一個人。最后,他挽著她的手離開,背影都透著揚揚得意之態(tài),儼然人生贏家。
方墨卻覺得有點不太對勁。
今天游園會上的情侶成雙入對,她卻被“既生瑜何生亮”的方知同牽著,還乖乖地按照他之前的叮嚀,穿了身光華燦爛的衣裙。這天恰好是芍藥時令,滿城芍藥灼灼怒放,他摘下一朵為她簪在鬢上,人人都以為他們是最般配的一對,方知同也并不辯解。
好像從一開始,方知同就打發(fā)她去應付那些狂蜂浪蝶,從來沒有假手過別人——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有謠言說方知同喜歡她。她對此嗤之以鼻,而方知同卻任由那些流言四處傳播,好像是一種默認的縱容。
她似乎中了一個圈套。
直到華燈初上,方知同牽著她的手帶她回家,她垂著頭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忽地聽到前面那人說:“謝謝你今天能陪我……按照約定,那把‘錙銖鎖歸你了?!?/p>
方墨站定,看著方知同從袖中抽出那頁圖紙,她沒有接過,只是第一次仔細端詳著他的面容。燈光透過紅油紙,在他眉眼間落下朦朧而氤氳的光暈,這時她才發(fā)覺方知同真是一個極其俊美的少年,怪不得有那么多姑娘甘愿為他飛蛾撲火。
只是他的眉間心上都藏著無數(shù)把鎖,將他與這個塵世遠遠隔開,但這也無所謂。方墨想,其實我的心里也上著一把鎖,鎖著我的秘密,絕對不能讓你知道。
“我輸了就是輸了……你留著它吧?!?/p>
她把那張圖紙又遞給方知同,隨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走得越來越快,到最后慌不擇路像是在躲避。方墨也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也許只是因為她心里埋著的那個秘密——她父親曾經(jīng)說過:“繼承錙銖鎖的人,將會繼承方家,包括方家的女兒?!?/p>
她為此拼命努力,想要把錙銖鎖的傳承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就好像握住了自己的命運……可是她今天,親手把那張圖紙還給了方知同。
四
后來方知同學習“錙銖鎖”時,方墨也曾觀摩過。這真是一把絕世之鎖,她幾乎看不懂內(nèi)容結(jié)構(gòu),那令人目眩神迷的“潛龍鱗”不過是錙銖鎖制作中最普通的一環(huán)。方墨的父親撫摸著圖紙,末了留下一句,做不出來也罷,這既是一把絕世之鎖,也是一把兇煞之鎖。
“大凡絕世之物,不耗盡人的心血不會罷休?!狈礁竾@道,“所以錙銖鎖的事情可以先放在一邊……我垂垂老矣,接下來,墨兒就要托付給你了?!?/p>
方知同接管方家之后,方父仿佛卸下重擔,沒幾天便溘然長逝。方墨披麻戴孝,棺前守靈,頭七結(jié)束那日,方知同輕手輕腳地為她端來一碗紅豆薏米粥。她跪坐太久身體虛弱,他便一勺一勺喂給她喝,末了輕輕握住她的手。
“父親曾經(jīng)希望我生一個女兒,要像我娘那么漂亮的。他說他要為外孫女親手打造一把長命鎖,用最好的羊脂玉料……可是再也不會有了。”方墨說著說著,有些哽咽。這時方知同攬過她的肩膀,輕輕地說:“沒有關(guān)系,你有我呢?!?/p>
父親年壽已高,這次算是喜喪。其他人都覺得方墨在喜喪上哭哭啼啼實在矯情,唯有方知同握著她的手,和她依偎在深夜里,告訴她“你還有我”。
她那時覺得方知同是她一生的良人,她設(shè)想過種種滿含希冀的未來,卻沒有一種猜對這結(jié)局。
方家靠著一百年前宮里的那筆橫財揮霍至今,又不是人人都有方知同的本事,更多的人只會坐吃山空,百年世家尾大不掉,現(xiàn)在早已山窮水盡。方知同接手方家之后才發(fā)覺,這偌大的方家連底子都快被一眾親戚蛀空了。
方家在外債臺高筑,卻還依仗著先人們留下的名頭而不停地借貸花銷,賬目卻要方家家主來承擔,也不知道方墨的父親在世時,是怎樣忍受這一干親戚的。
方知同自然不能讓這些事打擾到方墨,只是他就算有通天徹地之能,也沒法憑空變出錢來。甚至于方墨及笄那年,他只能親手雕了一枚青檀木的芍藥花簪,替她簪在鬢邊。
她曾在滿城芍藥灼灼怒放的時節(jié),默許了他的示愛。方墨念及當初的場景,忍不住微微紅了臉。
然而方家族人向來針對這個外來者,再加上他曾大刀闊斧地削去方家許多宗親旁支,這時便有人哄笑起來,還有人拍手戲謔道“小小女兒沒玉釵,日日登高待花開;花落花開十六載,嫁為君婦共頭白”。
方墨臉色大變,好不容易壓下那些閑言碎語,一轉(zhuǎn)頭,卻發(fā)現(xiàn)方知同不見了。
她心下驚慌,出門尋找,終于在不遠處發(fā)現(xiàn)了方知同的蹤跡。方知同去的是處小巷,早有方家?guī)讉€游手好閑的堂表兄弟候在那里,見他來了,他們嬉皮笑臉地迎上去,道:“哎呀,你總算來了,你再不來,恐怕賭場的人會直接沖到方家去,攪亂方墨的成人禮呢?!?/p>
“你們說你們被賭場扣下了,還被迫簽了賣身契,”方知同疲倦道,“那,賭場那邊,要怎樣才肯放你們自由?”
這批人對視一眼,嬉笑道:“其實也簡單,他們指名道姓讓你去賭一場,贏了自然就可以放過我們了?!?/p>
方墨躲在墻角,其實聽不清他們在講什么,但看到方知同動身了,她也連忙跟了上去。
她寧可自己沒有做出過這樣的決定。
那是她生平過得最兵荒馬亂的一日,她萬萬沒想到自己的那些堂表兄弟竟然會拉著方知同去賭場。方知同或許是個天才,但很可惜,賭場上的輸贏,跟他聰明與否毫無關(guān)系。凌晨到來時分,她終于被推搡出了賭場,晨光微露,可她冷得像是置身于地獄之中,親眼看見了群魔橫行。
她后來有無數(shù)次妄想過,如果她及笄那年,沒有邀請過那些堂表兄弟就好了。
那樣,說不定她和方知同還能走到最后。
然而實際上他們就此分道揚鑣,恩斷義絕。那些一起度過的此間光陰和似水流年,都成了攻擊謾罵和傷害彼此的武器。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五
方墨知道方家的族人對外來者十分排斥,但她從未想過竟排斥到如此地步。他們以自己被賭場扣押,哄騙來了方知同,而最終所圖的,不過是希望方知同能交出方家的地契。
“方家也算是百年世家,如今讓一個外人來當家,像什么樣子呢?”他們振振有詞道,“就算他會做‘錙銖鎖又能怎么樣?在百年家產(chǎn)面前,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讓他滾出去嗎?”
更別說方知同還曾經(jīng)削減過他們的花銷與開支,無異于斷人財路。
而方墨之前一直被蒙在歌舞升平的假象里,竟然直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一切。
方知同是半路改姓為方的外來人,剛來的第一天就被人揍得鼻青臉腫。哪怕稍微接近方墨一點,都會被人暗中警告。方知同費盡力氣在大比中奪魁,才算清清靜靜地約著方墨去逛了一次游園會。
這個家族排斥著他,而方知同其實對方家沒有任何義務(wù),天下之大,哪里不歡迎他這樣的天才。
可是現(xiàn)在他哪里也去不了了,方墨想,是我先困住他的。
族人都在勸方墨改嫁,她容貌品行無可挑剔,城內(nèi)也頗有一些公子少爺愿意上門提親。如此,還能為家里帶來一筆彩禮,大家又能揮霍一小段時間,也算家族沒有白養(yǎng)她一場。
可是方知同呢?
“我把他鎖死在了這個日薄西山的方家,等到大廈將傾、大限將至,我就甩下他另嫁旁人,去別的地方當我無憂無慮的少夫人……”方墨輕聲說,“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p>
方墨鐵了心要嫁給方知同,再強有力的勸阻也敵不過她的一意孤行,她把那些人打發(fā)走之后,自己慢慢沿著柱子坐了下來。她忽然想起,曾經(jīng)她似乎也有一段時間,替方知同應付瑣事直到焦頭爛額,那時他還會來摸摸她的頭頂,塞給她一個親手制作的木雕……
那應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自賭場那一夜過后,方墨再未見過方知同一面,只是偶爾她熬夜睡得晚了,在半夜三更時,會有人推開她的門,自以為無人發(fā)覺地坐在她床邊,有時還會輕輕撫摸她的鬢發(fā)。
那時她緊閉著眼睛,不敢動,也不敢說話。她想,也許自己在方知同心里還是不同的。這是另一個看不見的賭場,而她想拿自己賭一賭。
她獨自一人縫制了嫁衣,采購了胭脂水粉,布置了那些銀字笙調(diào)、心字香燒,這期間方知同從未露面。成婚那天,喜娘、媒婆全無,連族人也不來道賀,方墨穿著大紅的衣裳,自己動手為自己綰起高高的發(fā)髻。
模糊不清的銅鏡里映出她冷淡到刻薄的臉,她想:“如果這樣還是不能令你收心,那么方知同,我對你已無計可施,無話可說?!?/p>
可惜,這一記孤注,最后是她輸。
方墨萬萬想不到,方知同第一次出現(xiàn)在她面前,竟是告知她:“我在賭場上,輸?shù)脹]錢翻身,最后只得把你抵押了出去?!?/p>
她記得很清楚,自己當時一下子便站了起來。她想自欺欺人是方知同在撒謊,但是門外的彪形大漢已經(jīng)走了進來,強行要架她離開。
她像個瘋子一樣抵死掙扎著,一面扯下頭上的發(fā)簪鳳冠,奮力朝方知同扔了過去;一面尖銳地破口大罵:“父親尸骨未寒,便要強賣人家女兒,這件事方知同你竟然也做得出來?你怎么不去死?”
那幾個大漢倒也沒對她動粗,大抵是因為他們家的少爺就在門外,眼巴巴地看著方墨。
“李家少爺是在那次游園會上……對你一見鐘情的?!狈街吐曊f,“他不會……不會讓你受委屈的?!?/p>
他的聲音極低,方墨卻聽到了,她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那樣慢慢紅了眼眶。她說:“方知同,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嫁給你的這一天,才是受盡委屈?!?/p>
方知同保持著那樣冷硬的姿態(tài),過了良久他彎下腰,慢慢撿起被方墨扔到地上的芍藥花簪——那是被摩挲得表面光滑的青檀木,里面曾經(jīng)裝著一個少年全部的心事。他許久未曾直起身來,就保持著那樣的姿勢,嘔出一口鮮血。
方家的人都在勸方墨改嫁,其中不乏幾個親戚是看著方墨長大,真心替方墨著想的。他們求到了方知同的頭上,希望他放過方墨。
“方家這艘船就要沉了,”方知同說,“我怎么會看著方墨跟著我一起沉到泥濘里……天底下,不會有那樣的方知同?!?/p>
方墨進李家少爺家門時正是初夏,滿城芍藥將謝未謝,一地殘紅如血。
李家少爺確實對方墨很喜歡,甚至親自下來攙她出花轎。在她踏過李家門檻的那一刻,那個少爺忽然說道:“那個……方知同,他在后面人群里看著?!?/p>
他遲疑著問:“你是不是喜歡他?”
方墨一步都沒有回頭,她說:“不,我這一生,是從來沒有喜歡過方知同的?!?/p>
六
方知同原本曾經(jīng)試圖拯救這個家族,他自負才識過人,但他讀不懂人心。方家鐵了心要把他從家主的位置上推下去,他們對方知同肆無忌憚,與賭場聯(lián)手、買通打手,方知同卻因著言墨礙手礙腳。最后方知同終于意識到,他們所做的,正在毀掉整個方家。
所幸他明白得還不算晚,他明白過來之后,還來得及做一件事:他把方墨徹底趕出了方家。至于他自己,他早已是方家大部分人的眼中釘,想抽身也不可能了。
他騙了方墨,他沒有要李家少爺一分錢,只是在讓出她時,他低聲問了一個問題:“你會對她好,對不對?”
方家大廈將傾,賭場假惺惺地居中作保,要他以方家大宅抵押,再賭一場。賭場的打手們面色猙獰:“由不得你不賭,你以為你現(xiàn)在還有談條件的資格嗎?”
他輸?shù)酶筛蓛魞?,到最后只得搬進了一個橋洞。方家那些人與虎謀皮,也沒什么好下場,死的死,走的走,那些外債無可追究,只能全著落在方知同的身上。
所幸這一切,都與脫離出去的方墨無關(guān)了。
方知同像普通工匠那樣出去做活,那時匠人有規(guī)矩,一批器件完工后,只留下最完美的那一個,剩下的全當作有礙口碑的瑕疵品銷毀。方知同顯然窮得沒有了這份講究,他在半夜偷溜進工坊想把自己的那些瑕疵品偷出來賣,不幸被對方發(fā)覺,工坊還以為他是小偷,追著把他打了一頓。
方知同就是在被人追打的時候,撞見那個來買錙銖鎖的買家。
“嘖,你再晚來兩年,這世間最后一個錙銖鎖傳人也要吹燈拔蠟了?!?/p>
來人自稱小染,代表皇室而來,每一百年都會來此買一把錙銖鎖。她打量著方知同的住處,橋洞下只有一席地鋪,墻角栽著一株芍藥花。
“成為方家家主之前……我曾經(jīng)是一個匠人,我在等最后的顧客上門?!狈街|(zhì)疑的目光,肆無忌憚地比了個巨額數(shù)字,“只此一家,別無分號,你愛修不修?!?/p>
“成交?!?/p>
一刻鐘后,方知同便被安置在新家之中,各色工具一應俱全,他卻都看不上。
真正的匠人只會用自己打磨好的工具,他為此準備了三天三夜,然后,開始挑戰(zhàn)那把傳說中自帶天機的錙銖鎖。
那確實是世間再難有的一把鎖,巧奪天工又不肯輕易現(xiàn)世。他壞了三四塊料子,才終于開始漸入佳境。只是,這把鎖極度耗人心血,方知同越想著強撐,越適得其反,好不容易打到一半的鎖又碎在手中。
這時有人走了進來,將幾支成形的人參放在了他桌上。
方知同當然懂,他現(xiàn)在的精氣神好比薪火之柴,根本對付不了錙銖鎖,只能用人參強行令之熊熊燃燒起來。但問題是,即使把自己的薪火之柴燒個精光,他也不見得能做出這把絕世之鎖,有沒有必要用自己的性命賭上這一把?
方知同的眼睛慢慢地紅了起來,宛如一個走到盡頭的賭徒,把手伸向了人參。
他把自己關(guān)在門里生生耗了七天七夜,全靠人參吊著性命,到最后眼窩深深陷了下去,整個人像一個瘦而小的精魂。
“我其實一開始并不想當一個匠人,所以方家人最初排斥我的時候,我想,真是太好了,我也這么排斥你們的?!?/p>
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改變了這樣多呢?
是因為那個鎖住了他的姑娘嗎?
“她總以為是她毀了我,如果不是她的話,我不會在方家那樣招人白眼;如果不是她的話,我可以另找出路,沒有必要給她的家族陪葬。所以她到最后都不肯放棄我?!?/p>
可是怎么能夠呢?那些追債的人曾經(jīng)想過要去李家府上騷擾她,是方知同攔下了他們,他還記得自己當時跪在他們面前挨打,每一文錢都被榨取走的樣子,真的……非常難看。
既然她不肯放棄我,那就讓我先放棄她。
“她記得我也好,但我希望她能忘了。”方知同輕聲說,“出身在行將沒落的家族里,并不是她的錯……她沒有毀了我,她是我的救贖?!?/p>
這是第七天凌晨,那把錙銖鎖終于完工,十二層“龍鱗變”環(huán)環(huán)相扣,氣勁起伏不定,若游走的云霞,生生為木質(zhì)的鎖身鍍上了一層“珠光寶氣”的效果。
小染將這把鎖托在手里,半晌,道:“這把鎖,不是用來鎖門的。”
這樣小的一把鎖,其實剛好可以放進心尖的血管內(nèi),“龍鱗變”的氣勁跳動便如心跳。皇室近親通婚,天生心有頑疾,唯有在心尖放上這樣一把鎖,才能令心臟平穩(wěn)長久地跳動下去。
“是嗎……世間最難的,原來不過是一把心鎖啊……”
方知同慢慢地笑起來,頭卻低了下去,漸漸沒了聲息。
小染站在那里,看朝陽一寸寸升起,滿室光暈慢慢移動到那個年輕人冰冷的尸身上。墻角的芍藥花浸潤在晨光里,她仔細一看,才發(fā)覺那是一支青檀木雕的、栩栩如生的花簪。
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尾聲
小染替方家還完了所有的外債,之后,她敲開了李家的大門。
她帶給方墨的是一把溫潤剔透的玉鎖,鎖上正面透雕著雀鳥,背面環(huán)繞著長生紋路。方墨第一眼瞧去,只覺得風格有些熟悉,隨即她反應過來。
這是她曾經(jīng)對方知同提及的,給孩子們打造的長命鎖。
原來……他有想過要打一把長命鎖,他也有想過要去死。
方墨定定地看著,忽然冷笑道:“你以為這樣就還清了?方知同你做夢!”
“你以為你是誰?你怎么就不去死?”
她話說得又急又快,像是急于撇清干系堅定立場,卻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幾乎抓不住手心溫潤的玉石。那把鎖自她指間滑落,方墨急急地伸手去挽留,但它從她指縫漏下,就那么碎在了她的面前。
她怔怔地望著一地碎片,保持著佝僂彎腰的姿勢,忽地嘔出一口殷紅的血。
說什么彼此放棄,都是騙人的。直到最后,他還是在她心里上了一把鎖。從此銅雀春深,軟紅十丈,都無法再映她心上。
小染在她身后,將那支芍藥花的簪子輕輕放在桌上,接著關(guān)上房門,走了出去。
窗外春色灼灼,又到了橋邊芍藥盛放的時令,今年花勝去年紅,只是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