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佩鴻
程昱的舞臺只是企業(yè)一隅,小得不能再小。當然,這也是個公共舞臺,很多個班組的小舞臺組成了公司這個大舞臺。剛剛走馬上任的李大嘴似乎對這個大舞臺別有用心,總想著搬轉(zhuǎn)騰挪,讓公家的大舞臺成為自己的后花園。
程昱就是在李大嘴即將大功告成時冒出來的。之前程昱一直在泵房旁邊的休息室里喜歡著他的京劇,興致上來了,就唱上一段馬派的《甘露寺》,氣宇軒昂。要說一個工人喜歡京劇,多少會讓人感覺有點兒不務正業(yè)。工友顏老貓就總愛這么說他。
那天下午4點半。天剛黑下來,顏老貓就著急忙慌地把飯盒拿出來,擺在桌上,打開飯盒,拎出一條小青魚唆[羅][口]了一下。顏老貓喝了一口倒在飯盒蓋里的白酒,滿臉幸福地對程昱說:“你干點兒正經(jīng)事行不,唱那玩意兒干啥。”程昱沒抬眼:“啥是正經(jīng)事?你的正經(jīng)事就是上班喝酒,手機里哇啦哇啦地放二人轉(zhuǎn),下班去打麻將?!?/p>
顏老貓拎著魚尾巴,手停在了嘴巴邊上,白了程昱一眼說:“你得干點兒與自己身份相符的事,那才是正經(jīng)?!?/p>
程昱很不服氣:“難道咱們一聲不吭從國企工人變成李大嘴私企里被呼來喚去的打工仔才是正經(jīng)?這舞臺不是他的,憑啥他搬到自己家?”
顏老貓停在嘴邊的手又放在飯盒蓋上:“現(xiàn)在有酒喝有魚吃,就行了。不行還能咋地,人家嘴大咱嘴小,你斗不過他。萬一不行再說,此處不養(yǎng)爺,自有養(yǎng)爺處?!?/p>
程昱又瞥了顏老貓一眼:“你咋就這么廢物呢,咱廠1000多號人,1000多張嘴,還怕他李大嘴?!”
顏老貓苦笑:“你是不是又去上訪了?”
程昱本來不郁悶,被他這一說倒郁悶了,一郁悶就又扯開嗓子唱京劇。
顏老貓喝完酒,也就快要到下班的時候。程昱沒再跟他磨牙,出去認真巡視了一番,然后交班、洗澡,換下工作服,走人。
從工廠出來的時候,正是夜黑風緊。遠遠的,程昱看著顏老貓騎自行車像騎著蛇似的,正想快騎兩下,突然從斜下里躥出幾個黑影——程昱只感覺頭嗡地一下,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緩過勁兒時,天已經(jīng)大亮了,四周一片雪白。
“下雪了?”這是程昱的第一反應,第二反應是疼,從頭到腳哪兒都疼。
“醒了,終于醒了?!边@是程昱妻子席茳的聲音。
“這是哪兒???”
“醫(yī)院。”不知誰說了一句。
此時程昱才四下打量了一番,看見他躺著的病床四周站滿了人,席茳、顏老貓,還有其他班組的工友,都把目光齊刷刷地遞給了他。
程昱明白了,昨晚自己遭暗算了?!耙欢ㄊ抢畲笞旄傻模背剃胚o了拳頭說,“以后我再也不上訪了?!北娙嗣菜贫妓闪艘豢跉?,程昱又來一句,“我直接拿刀砍了他?!?/p>
席茳哇地一聲哭了:“你在明處,人家在暗處,算計你還不容易?!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咱這個家可咋辦?。俊?/p>
席茳的話,程昱早就想過,胳膊再粗也擰不過大腿。病床上的程昱一遍遍告訴自己,這個舞臺沒有了,自己再搭個臺子,照樣唱戲。
可是等到真正想搭臺子的時候,程昱才感覺到,生活的壓力如夜晚的濃霧一樣,罩得他六神無主。他這個水泵工,又能蹦[距] [達]到哪兒去呢……
病好了,日子還得照常過。顏老貓就是如此,二人轉(zhuǎn)照常聽,麻將照常打,一樣都沒耽誤。有一天快要下班的時候,顏老貓像突然發(fā)現(xiàn)了高端人才似的圍著洗完澡、剛換上工作服的程昱瞅了又瞅,終于開口說:“你去農(nóng)村唱喪肯定行!”
程昱不應承,態(tài)度還挺堅決,說農(nóng)村講究多,自己沒干過這活計,怕給人家唱砸了不好收場。其實這只是推辭,在他內(nèi)心覺得這是一個下等活兒。但顏老貓盯上他了,說程昱把唱京劇的功夫拿出來演唱流行歌曲,保準火。
火不火的,程昱倒沒往心里去,后來顏老貓說的一句話他卻不能不往心里去。顏老貓說:“把你那虛榮心的破被疊起來吧!有人活一輩子是為了生活,咱是為生存。生活和生存,那是兩個層次?!?/p>
跟有功力的京劇票友比起來,程昱唱的那幾嗓子可能算不了啥,但是跟唱喪班子里的其他人比,程昱的優(yōu)勢立馬顯露出來了——流行歌里加了京劇腔,雖然有些不倫不類,但感覺新鮮。沒多久,程昱就成了唱喪班子里的實力派人物。
但這個實力派,程昱從心里是有些排斥的,他總覺得沒有在以前那個舞臺的角落里聽戲過癮。席茳也排斥。席茳排斥是覺得唱喪總是會連著些晦氣的,所以,每次程昱回來,席茳總是讓他先進衛(wèi)生間,渾身上下洗干凈了,把晦氣除掉才準進臥室——程昱心里有點兒不痛快,要知道當初席茳是因為程昱會唱幾段京劇才愛上他的,那時的程昱在席茳的眼里,可沒有一點兒晦氣。
現(xiàn)在咋就有晦氣了呢?
程昱從來沒想過,后院起火了。
那天,程昱唱喪回來,路過香滿樓飯店,看見一輛白色現(xiàn)代車里鉆出來4個人:一個是40歲左右的男人,像個禿鷲;另一個男人邁著小碎步,像是一只餓了好幾天的山羊;最后下來的,是席茳和另一個打扮時尚的女人。
程昱憑直覺就判斷出來了,席茳是禿鷲的情人。這從4個人微妙的表情以及肢體動作也能看出來,禿鷲和席茳是主角,山羊和時尚女是配角。
程昱全身的血都在往上涌,快頂破腦門噴涌而出了。程昱喘著粗氣,告訴自己,沖動是魔鬼,憑直覺意氣用事,會因小失大,人家還沒有實質(zhì)內(nèi)容,自己上前不分青紅皂白地出手,不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況且,現(xiàn)在也不是出口惡氣就完事的時候——明擺著的情況是,席茳有外遇了。如果沖上去對那個禿鷲一頓拳腳,說不定席茳不念舊情,會徹底投入禿鷲的懷抱。
回到家里,程昱難受,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像胃里面有毛毛蟲在蠕動。剛才的情景如舞臺劇一樣,在他眼前一幕幕閃現(xiàn)。而此刻,大幕合攏,觀眾的心卻因為劇情的大起大落開始翻江倒海。后半夜,一個復仇計劃,在程昱心中,醞釀成熟。
通過幾天的跟蹤,程昱終于弄清楚了,禿鷲單身,是某網(wǎng)站駐本市記者站的記者。程昱很奇怪,席茳和禿鷲工作生活的舞臺完全不搭邊,簡直是關公戰(zhàn)秦瓊。但程昱也不得不承認,禿鷲有著程昱無法比擬的閃亮的舞臺。
現(xiàn)在,能讓席茳看中的,程昱幾乎都沒有,唯一有的,只是想到席茳與禿鷲交頸而眠、雙宿雙棲時的痛苦心情。
弄清了禿鷲的情況及生活規(guī)律,程昱到唱喪班子領了些工錢。臨走的時候,手里多了一根一米長的六分鍍鋅管。然后他馬不停蹄地去了一趟二手車市場,買了一輛七八成新的摩托車。
既然禿鷲是記者,就免不了要出去采訪,程昱等的就是這樣的機會。在市外某處行人稀少、沒有攝像頭的路段,搞一個摩托車與轎車的小摩擦,待禿鷲下車查看時故意激化情緒,然后那根鍍鋅管就派上了用場。程昱的計劃是打斷腿就收手,最好是讓他落下點兒殘疾。
半個月以后,機會終于出現(xiàn)了——這天早晨,禿鷲一個人開著車從小區(qū)出來,若無其事地駛上了通往臨河工業(yè)區(qū)的快速路。
臨河工業(yè)區(qū)有四五個大廠和數(shù)家小廠,其中最著名的當屬程昱以前所在的飛宏機械廠。快速路兩邊是一人高的苞米地,正是8月中旬的天氣,快速路如同一波黑色長發(fā),鋪在遼闊的綠色田野中。
行至拐彎處,禿鷲的車開始減速,眼瞅著機會來了,卻出現(xiàn)了意外——兩輛黑色奧迪車突然從程昱后面超速駛過,一前一后逼停了禿鷲的車,下來4個人,各自拿著半截鍬把,對準禿鷲一頓亂打。
禿鷲被打蒙了,開始時還用胳膊左擋右搪,幾分鐘就趴在地上動彈不得。幾個人拍拍手上的灰塵,揚長而去。
程昱兩腿叉著騎在摩托車上又驚又喜。在某一時刻他甚至在心里驚呼,蒼天有眼啊,有人替他復仇了——“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是個十足的悲劇,此刻,突然在程昱面前演化成喜劇了。
程昱不想讓禿鷲死,禿鷲有錯,但錯不至死。一番驚喜過后的程昱腦海里突然冒出了這個念頭。他走過去,想仗義施救,禿鷲卻睜開了眼,用微弱的聲音說:“不要報警,送我去醫(yī)院。”
程昱不明白,被人毒打的人,為什么還不要報警,難道他有什么把柄在對方手里嗎?
不過最終,程昱還是按照禿鷲的要求,將他送到了醫(yī)院。醫(yī)院一定要他留下姓名和聯(lián)系方式,情急之下,程昱報出了顏老貓的名字和手機號。
沒想到,程昱這次無意中的施救行為,讓自己酣暢淋漓地表演了一把《三岔口》。
禿鷲出事后,席茳便很少按時回家。程昱不管她,埋頭研究下一步計劃。第一次就失手了,雖然禿鷲額外挨了一頓揍,但畢竟不在程昱的計劃內(nèi),這在他興奮之余又多了一個很大的失望——這次失手造成的后果是禿鷲輕易不再單獨出來,更不再走那條快速路。
正當程昱為制定新計劃而惆悵的時候,顏老貓忽然來找他,問他20天前是不是救了一個出了車禍的某網(wǎng)站記者。程昱怎會不記得,別說才過去20天,就是20年他也會清晰記得那張臉。顏老貓接著說:“你這家伙行啊,做好事留我名,夠朋友!可惜呀,這事不是我干的,我也代替不了??!人家找到我了,要好好感謝一番呢!”
當初在醫(yī)院,程昱是一時腦子短路,留下了顏老貓的姓名和電話,從醫(yī)院出來程昱就后悔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跟蹤禿鷲時動了那么多心思,唯獨沒想到在即將動手時出現(xiàn)意外?,F(xiàn)在好了,禿鷲找上門來了,這事讓程昱感覺挺憋屈。
不過仔細想一下,這也不算是壞事,禿鷲挨了頓揍,自己還出手相救,也算是個大度的爺們兒,不如趁此機會浮出水面,正大光明地去會會禿鷲。
在王府酒店包房里見面時,禿鷲顯得很激動,拉著程昱不撒手,很顯然,禿鷲不知道程昱是誰。不過,程昱卻對禿鷲清清楚楚——所以,程昱心下暗暗想,唉,這出戲要說是《三岔口》,也是片面的《三岔口》,是任堂惠知道劉利華而劉利華不知道任堂惠的三岔口。
禿鷲渾然不覺危險已向他逼近,坐在那里像一頭待宰的豬,人家已經(jīng)把殺豬刀都準備好了。
禿鷲當然不能置挨打的原因不談,于是,高潮來了。當禿鷲說到自己是因為正在調(diào)查李大嘴涉嫌違紀違法的事情時,程昱的心猛地一緊,血嗡地一下沖上腦門,私下里緊攥的拳頭竟然逐漸舒展開了,甚至有為禿鷲鼓掌的沖動。禿鷲接著又說:“你知道我當時為什么不讓你報警嗎,因為我心里清楚,這事就是李大嘴干的,我已經(jīng)查到了關鍵線索,只是還差一些證據(jù),不好收網(wǎng)?!?/p>
程昱應著:“李大嘴這種人不好弄,他們廠的工人一直在上訪,也沒見有誰能扳倒他。”禿鷲搖搖頭:“那些人都是蠻干,沒有策略。打蛇要打七寸,要不你不打癱它,它反過來會咬你?!?/p>
程昱更激動了:“你這話我聽著高興,就等著聽你的好消息!到時候我也會給你個重大消息!來,先喝酒!”
從飯店出來,程昱抬手把那根鍍鋅管扔進了路邊的垃圾箱。夜色中,鍍鋅管在金屬垃圾箱里碰出脆響。
“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走在路燈昏暗的馬路上,程昱仿佛又回到了泵房,一個燈火闌珊的舞臺,正擺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