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薄对娊洝分袑Π锏拿枋龃蟾攀欠褐?,那原野上“食野之蘋”“食野之岑”“食野之蒿”的離離原上草,古人都視之為“待客之場”,古代君王宴飲群臣時選擇在離離艾蒿之地,別是有一番“天撮之合”,那滿地灰綠的艾蒿在群臣君王眼里皆是生命和生機的顯現;那撲鼻而來的青澀濃香給原野中的君臣賦予了無窮的能量,使君臣充滿尊敬,充滿歡樂,充滿生機!古人對艾蒿的想象和依賴是現實的,他們沒有太多的浪漫和科幻,原野上一歲一枯的青艾、青蘋、青岑本就是應季而生的,它雖然自由泛濫地成長,卻從不改自己的擔當和使命。而這些都是上天賜予大地的責任!
我對艾蒿的認識大概是從七歲開始。小時候體弱多病,而農村醫(yī)療條件極差,一個小感冒都要到十多里外的鄉(xiāng)衛(wèi)生院拿藥,鄉(xiāng)衛(wèi)生院也極為簡陋,設施幾乎沒有,只有兩三名“赤腳醫(yī)生”。七歲那年我患了一場持久的病,母親背我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看過多次,也打了好多“屁股針”,就是不見好轉,每天下午三四點就發(fā)燒發(fā)冷,臉色蠟黃,臥床不起,奄奄一息。母親四處求醫(yī),不得甚法。忽一日,村里來了一位彈棉花的“彈匠”(以打棉絮為生的人),四處找地方彈棉花,我家那時正好有一間破茅房只放了些茅草,母親把茅屋收拾了一下,讓那個彈匠在茅屋內幫村里人家彈棉花做棉席。那時我躺在床上整天拉肚子,一到下午就開始發(fā)燒,燒得我暗無天日,四肢無力,面黃肌瘦,且怕風怕驚怕吵。那從茅屋里傳出的“咣咣咣”的彈弓弦與彈錘的敲打聲讓我驚恐不己,心驚肉跳,那每一錘擊打弓弦聲就像索命似的絞得我頭痛欲裂!小孩只能用凄厲的哭聲來反抗,向大人們發(fā)出警告,但我那蔫蔫的哭聲被彈匠有力的鏗鏘聲淹沒殆盡。彈匠間歇中聽到小孩那懨懨的哭聲就跑來問母親怎么回事,母親把我的病情告訴了彈匠,彈匠對母親說:“讓我過去看看!”彈匠來到我床前摸了摸我的額頭,又翻了翻我的上眼皮,就又繼續(xù)去彈他的棉花了。
晚上,彈匠在母親的陪同下又來到我的床前,他解開自己的外衣,取下腰間一條護腰帶,拆開護腰帶的一個口,里面露出一團團散發(fā)著濃濃辛香味的灰白色草葉,彈匠說,這是艾葉,是他家里留存三年多的陳艾。他對母親說:“我走到哪兒都要隨身帶著,以備不時之需。我用它來給你兒子調治!”彈匠隨即取出一團艾葉,反復搓揉之后用一張裱紙卷成條狀,點燃,在我肚臍眼兒上烤。一開始我還沒有什么感覺,也很配合,沒過幾分鐘滿屋的艾辛味刺鼻且熏眼。一會兒我的肚臍眼兒火燒火燎,就像小針在上面扎,先是淺扎,然后往深里扎,扎到肚皮深處了,我大喊:“疼!疼!”彈匠沒有停止他的炙烤,和藹地抓著我的小手,“別怕,一會兒就不疼了!”那根點燃的艾柱在他手中牢牢地握著,一動不動,與我的肚臍眼兒也就只有半個指頭的距離。那燃燒的艾柱如煉鋼爐里的爐火那樣通紅,只要稍稍挨近肚臍就能聽到炙燒皮膚的滋滋聲,我緊張地盯著那悶燒的紅紅的艾柱,心里既害怕又抗拒,生怕被彈匠手中的柱頭燙出千瘡百孔來。彈匠那蒼白的臉也被燃燒的艾柱映照著,泛出滿臉的紅暈,寬厚的額頭滲出微微的汗珠。我一陣陣鉆心地痛,一陣陣號叫。彈匠不停地輕輕拍我的胸口,安撫我。他那只溫暖的大手使我感到特別柔和,讓我被烤得疼痛難忍的肚臍眼兒也有所緩解。大概過去半個時辰,彈匠手中的艾柱全部燃盡,只余一炷白灰,他將這滾燙的艾灰迅速地全部倒在我的肚臍眼兒上,這一瞬間我就像被一支長長的鋼針由表及里插進了腹部,又仿佛是鋼針頭在腹部螺旋槳似的旋轉著;一會兒那“螺旋槳”似一股龍卷風在五臟六腑之間掀起了驚濤駭浪,繼而直插脊背,從背脊縫中向頸部頭部延伸。我疼得殺豬般號叫著,彈匠立即用幾片生姜擠出的姜汁灑在艾灰上,這時火燒火燎的肚皮早已失去知覺,只剩下腹內在燃燒,在我體內如千軍萬馬摧城拔寨般的勢氣直搗邪氣老巢。這個巨大的“旋風能量”在我體內持續(xù)了好幾個小時,我被它翻江倒海的氣勢所征服,人已疲憊不堪,昏昏入睡了。
接連幾天彈匠每到夜晚就來給我炙烤肚臍眼兒,他每次從腰帶里取出艾葉時都特別小心,仿佛每一片葉都是他的命根子,取出艾葉時他總要深深地吸上一口,那充滿辛香的艾蒿氣息不僅使他疲憊的神情得以舒緩,吸完后兩眼也特別沉靜明亮。是艾葉的香氣給了他生機!彈匠滿臉的慈愛給了幼小的我以安撫和能量,每次他都用被艾煙熏潤的雙眼堅毅地看著我,使我不可抗拒地接受他每天“烤”來“燙”去。尤其是他渾身充滿的那股辛香氣息讓我興奮,心跳加速,讓我能量倍增!后來我才知道那應該是他身上的那股艾香能量。
我的肚臍眼兒早已燙得起了好多水皰,結了痂又燙。母親心疼地說:“能不能不燙成這樣,孩子好可憐呀!”彈匠說:“燙在皮上的是皰,燙到心里去的才是生命之氣?!?/p>
這樣大概堅持了二十來天,拉肚子的現象第三天就全好了,漸漸地我也不發(fā)燒了,體內漸升起一股股暖流把邪冷逐漸驅趕到了體外。這天晚上,彈匠獨自一人來到我的床前,看著我日漸紅潤的小臉,捏了捏我的小手,和藹地對我說:“來,咱們今晚炙最后一次!”于是,他把那貼身的腰袋翻轉倒出最后一點艾葉,為我做了最后一次艾灸。等到那艾火燃盡,他讓我坐起來,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孩子,你沒有病!這艾葉只是給你暖和暖和,”他停了下,“這艾葉可是好東西呀!”他釋然而慨嘆的話讓我?guī)资暧洃洩q新。
可能是村里人家的棉席都彈完了,彈匠也沒活兒干了,他的艾葉也用完了,我的病也完全好了,他要走了。彈匠臨走那天,母親專門為彈匠做了碗面,并且特意煎了兩個荷包蛋,那時的雞蛋很金貴,只有特別尊貴的客人才能享用。母親是為了表達彈匠對我的救命之恩。彈匠堅決不吃,說受之有愧!“大姐,我得感謝您收留我這個走街串巷的匠人,我只是做了件舉手之勞的事。還是這艾葉太好了!本來你孩子沒有什么大礙,只是您沒有找到好的草藥,正巧被我碰上了!”彈匠極力拒絕。對著滿滿一碗面條,他極力要分我一半,說:“這孩子很虛弱,要補一補。”便把兩個荷包蛋都夾到了我的碗里,母親執(zhí)拗不過他。我那時嘴也特饞,那個年代兩個雞蛋可是上好的補品。吃過專門為感恩彈匠做的兩個荷包蛋,我的病也徹底好了。
彈匠吃完那半碗面,可能是因為馬上要走了,也許是母親的質樸和真誠,彈匠把他的身份和家世告訴了母親。原來他是湖北蘄春人,他的祖輩都是當地有名的中醫(yī),他大學畢業(yè)于北京中醫(yī)學院,學的也是中醫(yī)。由于他的家庭成分不好,畢業(yè)后他回到家鄉(xiāng)的中醫(yī)院當了一名大夫。蘄春是藥圣李時珍的故里,蘄春有四寶,蘄艾、蘄蛇、蘄竹、蘄龜,其中“蘄艾”名列蘄春四寶之首。當年李時珍在私塾讀書時經??人裕腋浇袀€小山丘,山丘的溝溝壑壑里長滿了艾蒿,每年農歷四月山野里艾香氤氳,少年李時珍特別愛聞這種艾香之氣。他最喜歡在這樣的山野間艾草叢中背詩書。據說李時珍過目不忘,詩文成誦。南方的梅雨季較長,路上泥濘難行,每天走到學堂一雙布鞋已全部濕透,他穿著濕透的布鞋在學堂上課一天,所以一到雨季就會天天咳嗽。為了減緩鞋濕帶來的涼冷潮氣,李時珍到野外采來艾葉,把它曬干鋪在鞋子里,這樣他穿起來既暖和又柔軟,濕氣也沒那么重了,穿了幾天就覺得身子暖烘烘的。他這樣堅持了一個季節(jié),漸漸覺得自己的咳嗽好了。第二年他就教其他同學照他的方法去做,果然讓許多同學遠離了咳嗽,就這樣他“艾珍”名字傳開了。
蘄春是個古老的縣城,北倚大別山,南臨長江,風景秀麗,氣候溫和,雨量充沛,植被豐富。不僅李時珍的《本草綱目》是在蘄春完稿的,而且很多中草藥都是在蘄春被發(fā)掘的。李時珍對于艾蒿的情有獨鐘不僅在少年時被鄉(xiāng)鄰稱為“艾珍”,更因為艾蒿這種植物有太多的能量逐漸被他認識、提煉,使民受惠。傳說李時珍為搜采“秋露”整夜露宿田間。李時珍說“艾葉雖能治百病,但力量過于強大,不是所有人都適合”。因艾火陽剛之氣過重,調理邪氣會“矯枉過正”,他要找到一種能平衡艾葉陽氣的輔藥來與艾葉配伍。露水——天之陰霖,秋天的露水更甚!他把收采的秋晨重露與艾葉進行搓揉,使之半發(fā)酵再晾干。這時艾葉的熱能更具有穿透力,驅邪除惡,柔和中透著剛毅,穿透中盡顯干凈利落。這就是李時珍的“秋露艾葉”論。我長大了才知道彈匠的腰袋里應該就是他精心調制的“秋露艾葉”。它不僅治好了我的病,更讓我感受到彈匠那博大精深的醫(yī)技和仁慈仁愛之心。彈匠也許是被自己這位偉大的鄉(xiāng)賢藥圣的情懷和濟世救民的仁善心所感召,他回到家鄉(xiāng)醫(yī)院上班時就發(fā)現中醫(yī)院藥房里沒有真正的蘄艾,一打聽,農村那時田頭地角、山丘壩埂光禿禿一片,所有的野生艾蒿沒出土就被鋤平了。他于是向醫(yī)院和縣里寫了一份報告——《發(fā)展蘄艾種植,保障人民健康生活》。這還了得!那個年代,這個呼聲是要發(fā)展資本主義呀!于是,他被游行批斗,被折磨得死去活來,但他始終不認錯。最后,組織上不僅剝奪了他的醫(yī)生資格,把他驅趕出醫(yī)院,還要他“永世不得行醫(yī)”!這對于一個中醫(yī)世家出身的大夫,又是受過六年醫(yī)學院培養(yǎng)后的醫(yī)生來說無異于判了“死刑”!痛苦是極度的,但生命比生存重要。理想總被茍且淹沒,他回到鄉(xiāng)下跟一個遠房親戚學起了“彈棉花”的手藝。此后,他就背著一桿“彈弓”和“紡錘”遠離家鄉(xiāng)的“監(jiān)督”走街串巷,吆喝著“彈棉花”。他應該是在想,那棉席的溫暖也能讓千家萬戶度寒越冬吧!其實,他之所以隨身攜帶艾葉,也許是艾葉之氣時刻都傳遞他能量。
彈匠走后的第二天,我對母親說家里少了點“味道”,母親先是一愣,想了想,后笑著說:“兒子呀,那是艾味!”
“愛味?”我瞪著雙眼看著母親,很迷惑又很享受。
這艾葉的味道具有無窮的滲透力,辛香的陽光之氣有著與天地同壽般的持久力,它驅邪和體,通絡順器,是五臟六腑的衛(wèi)士,也是人們靈魂的伴侶。
從此之后,我便與艾蒿結下了不解之緣。也許是他的“愛味”溫暖了我,呵護著我,滋養(yǎng)著我,我的生命便從此與陽剛結伴而行,我的人生便是“艾味”四溢!我要把彈匠留給我的愛味帶給更多的人!
(示單,原名柯龍瑞。中國民主同盟盟員,世界中醫(yī)藥學會聯合會亞健康分會副主委,中華中醫(yī)藥學會專業(yè)委員會委員,著有《未醫(yī)學的崛起》《菩蓮花開》等多部專著,發(fā)表散文幾十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