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趙杰
“金融家不欣賞百米選手,尊重的是馬拉松冠軍”,提起姜建清,很多人會在第一時間想起這句話。據他回憶,第一次說這句話的場景是在2000年2月,當時他剛被任命為工商銀行的黨委書記、行長,而包括工商銀行在內的中國國有銀行體系被市場認為已陷入技術性破產,即將上任的姜建清面臨著巨大壓力。正巧那段時間北京舉辦國際馬拉松比賽,姜建清受到啟發(fā),希望用馬拉松的精神去解決一個個難題,“五年不行十年,沒想到一跑跑了十六載”。
從柜員到董事長,姜建清幾乎經歷了工行所有的業(yè)務管理崗位,執(zhí)掌工行十六年間,成功完成股改上市、經營轉型和國際化拓展,帶領工行從外界認為的技術性破產扭轉為全球盈利第一、市值第一的商業(yè)銀行。他掌舵一家銀行的時間也已超過了與他同時代的銀行家。
2016年,離開中國工商銀行后的姜建清華麗轉身,開始了人生的下半場。除了擔任中國-中東歐金融公司及中國-中東歐基金的董事長外,他將精力轉向了教書育人與學術研究,投入到金融理論、金融和經濟歷史的研究領域之中,目前他還擔任了中歐國際工商學院金融學教授、中歐陸家嘴國際金融研究院院長和上海交通大學博士生導師。
2018年7月,姜建清新著《世界金融百年滄桑記憶》叢書第一冊正式出版,此書的第二冊也于2019年年初面世,值此之際,姜建清接受了第一財經《陸家嘴》的采訪,為廣大讀者分享新書亮點及創(chuàng)作背后的故事。
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
《陸家嘴》:我們看到您從工商銀行董事長崗位上退下來后,接連出版了多本銀行史和金融史的著作。您在今年7月出版的《世界金融百年滄桑記憶1》,社會反響非常好,還榮獲了“第一財經·摩根大通年度金融書籍”的殊榮。《世界金融百年滄桑記憶2》近日也已經出版,您為什么會對金融歷史如此感興趣?
姜建清:這兩年多來,我有幾本歷史書籍出版。如我與蔣立場合著的《近代中國外商銀行史》,我與樊兵、高文越合著的《非洲金融明珠-標準銀行集團史》。我從多年前開始撰寫的《世界金融百年滄桑記憶》第一、二冊已經由中信出版社出版,第三冊也完成了大半,估計明年年中出版。
為什么自己會對銀行史和金融史感興趣呢?回想上世紀80年代,我在工商銀行上海市分行當辦公室主任,每年春節(jié)前會例行慰問解放前銀行業(yè)的董事長、總經理,這些八九十歲的風度翩翩的老銀行家,常會聊起舊銀行的往事。我當時才30多歲,對那段銀行的歷史并不了解,于是促使自己去讀銀行歷史的書,從而對銀行歷史的興趣倍增。
1995年我擔任上海城市合作銀行行長時,提議并幫助原信用社的老同志撰寫上海信用合作社史。受參觀英格蘭銀行博物館的啟發(fā),我擔任工商銀行上海市分行行長時,提議并實施了上海銀行博物館的建設。
2000年后,我擔任了工商銀行行長、董事長,與許多跨國銀行的董事長和總裁們會面時常聽他們聊起自身銀行的歷史,也感覺到每家銀行受其歷史與文化的影響很大。中國古人說,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英國前首相溫斯頓·丘吉爾說,你能看到多遠的過去,你就能看到多遠的未來。回顧歷史不是為了懷舊,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歷史學是一門使人聰明的學問,而銀行史學是一門使銀行家警醒的學問。智者愛史,善于總結,就是為了避免重蹈覆轍。
與日新月異的經濟學科相比,與相對不繁榮的經濟史對照,銀行史、金融史尤為“冷門”。目前中國出版的這類史著述很少,尤其是外國銀行史,有也是少數幾家熟悉的銀行,對國外銀行史、金融史的研究既缺乏深度也缺乏廣度。由興趣驅使,我尋找、閱讀了許多國外銀行史,對銀行經營和金融風險有了更深的領悟。歷史上許多銀行的風險案例,其實在我們身邊比比皆是。我撰寫的《世界金融百年滄桑記憶》一、二冊,是多年來自己閱讀和思考世界銀行和金融歷史的隨筆或札記。
《陸家嘴》:您的書以輕松的語調講述那些飽經歷史滄桑的金融幣章背后的銀行史,為什么選擇從幣章角度寫金融史呢?
姜建清:記得《英雄失去了小紅傘》是我寫國外銀行歷史的第一篇文章,是一則從花旗銀行的歷史大銅章引發(fā)的花旗銀行和旅行者保險集團的故事。當時恰逢次貸危機肆虐,讀者對這樣的銀行歷史札記比較喜歡。由銀行的紀念章作引子,導出該銀行的歷史,文筆較輕松,頗有可讀可觀性。沒想到由此給自己徒增了煩惱。此后編輯要求堅持這一風格,這大大增加了文章的寫作難度。
在撰文過程中,有章無史、有史無章、史多章少、章多史少,都成了寫作的瓶頸。雖然全世界不少銀行都曾在自身發(fā)展的重要時期為重大事件發(fā)行過紀念章,最早的銀行紀念章發(fā)行至今已200多年。歲月蹉跎、時光荏苒,古舊紀念章早已湮滅在悠悠歲月中。許多發(fā)行銀行也不復存在,被人們忘卻,不過堅硬的金屬卻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
好在互聯(lián)網的世界是平的,我費力地通過ebay、淘寶搜尋、購買,盡量滿足寫作需要。我恍然發(fā)現,這是一個人們未曾涉足的金融世界。正像竹木簡牘遺史留典,這是一本由金屬幣章編撰的世界銀行史。這部獨特的,由金屬幣章構成的世界銀行史書只有數百年的歷史。但這絲毫不影響它在世界金融業(yè)最精彩的時代散發(fā)出耀眼光芒,銘刻在金屬上的歷史使它顯得格外厚重。
《陸家嘴》:您認為世界金融百年滄桑記憶,對今天的金融有什么借鑒作用嗎?
姜建清:黑格爾說過,人類從歷史上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無法從歷史上學到教訓?;厥咨弦淮稳蚪鹑谖C已經過去10年了,然而我們看到,全球經濟和金融結構不平衡依然沒有改變,發(fā)展的模式依然沒有調整,消費、儲蓄、投資和貿易失衡現象依然廣泛存在,債務杠桿依然居高不下。
回顧全球金融危機十年來的變化,感覺在風平浪靜的時候,人們往往會忘記驚濤駭浪的時刻。我在此書中關于證券交易所的兩文中寫到,500多年來,世界金融經歷了郁金香狂熱、法國密西西比和英國南海公司事件,華爾街股票崩盤、亞洲和拉丁美洲金融危機和美國次貸危機等大大小小、數以百計的危機,帶來經濟崩潰、社會動蕩、貧富分化、道德淪陷。
經歷無數次的政治抨擊,無數次的監(jiān)管整治。為什么人們會不斷地重復錯誤?是因為失誤的政策、失效的監(jiān)管、失衡的社會和貪婪的人性。金融危機只是通過極度破壞性的方式來懲罰和糾正這種失衡。人類的金融史幾乎就是一部危機史,人們痛恨危機卻喜愛“繁榮”。追求短暫“繁榮”往往導致繁榮的終結,自以為“理性”和“善意”的行為,往往帶來了相反的效果。因而歷史回顧,歷史研究的意義在于提醒人們不要遺忘。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起到警醒的作用。
金融業(yè)是馬拉松行業(yè)
《陸家嘴》:全世界周而復始、循環(huán)出現的金融危機,是否其中有共同的邏輯聯(lián)系?
姜建清:世界金融滄桑變遷,背后有其邏輯關系。我在《世界金融百年滄桑記憶2》的文章中寫道,百年前的1913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還沒有打響,德意志銀行作為新興列強的代表超越法國的里昂信貸,成為了全球最大銀行,當時世界前20大銀行集聚歐美。已經是全球最大經濟體和工業(yè)國的美國,在銀行排行榜中僅列2家,排名較后。而已呈疲態(tài)的英國仍以8家大銀行傲視群雄。二戰(zhàn)期間,除美國本土之外,世界多數國家遭受了戰(zhàn)火的蹂躪與摧殘。戰(zhàn)后其他國家忙于重建和復蘇之際,美國才替代英國成為世界金融霸主。
從近代世界列強的演變進程看,工業(yè)強國、經濟強國和金融強國的地位取得及失去就是遵循這一順序的。因戰(zhàn)爭的肆虐,危機的摧毀,昔日的德國貼現銀行、達納特銀行、奧地利貼現銀行都倒閉、合并或重傷于1930年前后的世界金融危機。加之銀行體系固有的脆弱性,百年前20大銀行中只有美國花旗銀行、法國興業(yè)銀行、德意志銀行、英國勞埃德銀行和巴克萊銀行五家銀行猶存。
全球金融業(yè)產生、發(fā)展、強盛和衰落的一般規(guī)律還告訴我們,當把視野放寬、視距拉長來看世界金融歷史時,更易看清金融演變發(fā)展的邏輯規(guī)律。百年輪回,歲月流轉,大國金融地位的變遷,與各自母國政治經濟金融實力以及在全球格局中地位與影響的消長變化密不可分,折射出全球經濟政治格局變遷的復雜而深刻的背景。
今日世界銀行排行榜上,金融之風開始東漸,工商銀行等四家中國銀行躋身世界金融前列。一位印度的著名銀行家在次貸危機前的一場“達沃斯”論壇上預言,亞洲國家可能在經濟總量或制造業(yè)方面超過美國,但不可能在金融方面超過美國。不過才三年,這位銀行家同樣在“達沃斯”論壇上沮喪地承認自己錯了,“因為中國工商銀行已經成為世界最大的銀行了”。金融格局發(fā)生歷史性變遷,固然是基于中國經濟力量崛起的歷史必然,又是人類社會經濟長期發(fā)展過程中的一種周期輪回。然而金融業(yè)是馬拉松行業(yè),滄海桑田、陵谷變遷,興衰沉浮、“?!闭邽橥?,誰又能預測百年后的全球銀行榜單中的剩者呢?
《陸家嘴》:您在工商銀行擔任過多年董事長,您認為商業(yè)銀行的成敗得失有規(guī)律性嗎?中國銀行業(yè)的情況怎么樣?
姜建清:銀行作為貨幣經營信用機構具有內在的脆弱性。銀行不僅易于受到外部政治、政策環(huán)境干預和金融市場波動影響,而且銀行經營管理層的經營決策和風險偏好,資產負債組合的錯配風險、重大投資和涉外購并等因素,都可能給銀行帶來巨大風險。全球百年間銀行的沉沉浮浮,“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只有笑到最后,才是笑得最好。
中國金融結構先天失衡,資本市場短腿,經濟增長過度依賴銀行信貸;又因社會保障不足,居民儲蓄率偏高,資金流向銀行領域,造成銀行業(yè)資產增長過快。信貸過度增長、資本短缺壓力、風險內控及流動性管理難度大。若控制不當,則可能產生局部或系統(tǒng)性風險。百年金融的成功者,無不是跑“馬拉松”的好手。發(fā)展與風險平衡,耐力與速度兼?zhèn)洌€(wěn)健與創(chuàng)新并存,才能基業(yè)長青。
難以磨滅的金屬記憶
《陸家嘴》:有沒有您印象深刻的故事可以與我們分享?
姜建清:我在書中講述了兩幢工商銀行海外機構的大樓和相關銀行幣章的傳奇故事。被稱為“祖母的明珠”的工商銀行馬德里分行大樓美輪美奐,令人聯(lián)想起西班牙昔日的輝煌。這幢160年歷史的大樓,始建者是西班牙伊莎貝拉二世銀行創(chuàng)始人,著名的薩拉曼卡侯爵。這家銀行與圣·費爾南多銀行合并,成就了今天的西班牙中央銀行。大樓和幣章記載著百年西班牙的政治、經濟和金融的滄桑變遷,又成為中國和西班牙、工商銀行和西班牙央行的歷史交匯。思古撫今令人感慨萬千,百年銀行,夕陽野草,燕子易主,昔日王侯今何在,唯留下難以磨滅的金屬記憶……
成功銀行的故事大致相同,失敗的銀行各有各的故事。金融風險是一個“普世性”的問題。在奧地利國家銀行200年的生涯中,多數時間濫發(fā)票子成為一種痼疾,飲鴆止渴的陋習難改,困擾于貨幣濫發(fā)導致的通貨膨脹中。財政赤字貨幣化,以致單一銀行危機演變成全國性貨幣危機,近現代最大的幾次全球金融危機,有兩次都是奧地利點燃引信或是始作俑者。
1864年成立的法國興業(yè)銀行,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甚至在歐洲主權債務危機時從希臘脫身,然而一個小小交易員的違規(guī)交易,讓該行損失48.2億歐元巨款。這個交易員蓋維耶爾只是落入了同誘捕其他交易賭徒一樣的經典陷阱——他追逐著自己的損失,將賭注越增越大以求填補虧空,直到損失大到失去控制。事后銀行高層痛心地回視,無論是哪一次預警或異常,只要能及時、深入地了解和分析,都會盡早揭露問題,就是愚蠢的輕信和不可原諒的內控漏洞,使法國興業(yè)銀行最終陷入了危機深淵。
《陸家嘴》:您在新書中講述了儲蓄銀行和合作金融機構的歷史,可以說是“普惠金融”的前身。對于普惠金融的未來發(fā)展,您能談談您的看法嗎?
姜建清:上一次全球金融危機爆發(fā)后,普惠金融得到了國際社會的廣泛關注和二十國集團(G20)的重要議題。以微型金融、互聯(lián)網金融等為代表的普惠金融成為政府、社會和金融機構關注的焦點,普惠金融與金融科技的結合,甚至成為了資本追捧的風口。然而普惠金融并不是一個新概念、新事物。原始金融的產生,就帶有“普惠”的目的,幫助弱勢群體或不富裕的人群。在資本主義發(fā)展初期、社會矛盾凸顯,階級分化加劇,因此空想社會主義、金融互助合作理論興起。
1810年被譽為英國儲蓄銀行之父的亨利·鄧肯,在自己教區(qū)的魯斯韋爾地區(qū)建立了儲蓄銀行。世界第一個信用合作社――德國賴夫艾森信用社誕生于1848年。它們的誕生為政府支持和社會擁戴。百余年來,德國與歐洲的賴夫艾森銀行、大眾銀行、荷蘭拉博銀行、法國松鼠儲蓄銀行興旺繁榮,曾被奉為業(yè)界典范,推動了金融普惠事業(yè)。
然而經歷了一個多世紀的儲蓄銀行及合作金融機構,在全球金融危機發(fā)生前遭受到廣泛的批評,認為它們已經嚴重落伍,且半官半商的體制,無利潤壓力的機制,不符合市場經濟制度,質疑在全球化社會和高度發(fā)達的信息社會,利用親緣、地緣和業(yè)緣解決信息不對稱還沒有現實意義。
從新中國幾十年的合作金融實踐看,被人們寄予厚望的新型農村合作金融組織形式并未帶來令人滿意的效果,一些合作金融組織合并改制成城市商業(yè)銀行或農村商業(yè)銀行,一些農村合作金融異化或破產,農村基金會消亡,不少農村資金互助社倒閉。許多信用合作社或合作銀行已背離合作制的原則,成為了地區(qū)性的商業(yè)銀行。
但不管怎么說,在中國服務及扶植弱勢農村群體的金融仍是嚴重缺乏的,普惠金融能否接過儲蓄銀行和合作金融機構的接力棒,實現真正的“普惠”和可持續(xù)發(fā)展,歷史上普惠金融的興衰又能為今日普惠金融的發(fā)展提供什么有益的參考?能否憑借互聯(lián)網等新興科技手段堅持本心?這些都是需要深入研究和思考的問題。
《陸家嘴》:您書中講述了眾多金融家的故事,您如何看待和評價金融史上的這些金融家呢?
姜建清:金融的誕生、發(fā)展和消亡與金融家分不開。雖然金融和金融家的興衰沉浮離不開時代的政治環(huán)境,但也與金融家的性格、努力密不可分。講述金融家的故事,使稍嫌枯燥的金融史顯得有血有肉,使驚心動魄的金融戰(zhàn)中凸顯了背后人的因素,人們或許更能了解歷史過程的偶然性和必然性。
有一次去英國,我還專門去參觀了這家世界上最小的鄉(xiāng)村儲蓄銀行,同事們打趣說,世界上最大銀行的董事長訪問世界上最小的銀行。從資料上看到,該儲蓄銀行四年的存款,才1000英鎊,不到造幣廠長牛頓半年的工資,然而這是窮人自立互助的開端。今天我們去歐洲,還會看到許多國家的銀行招牌上寫著:賴夫艾森銀行。150多年前的合作銀行名稱,依然為大家所共用,盡管這些銀行之間沒有任何股權或其他聯(lián)系,歷史會記著在金融歷史上作出貢獻的銀行家。
鑒往知來,現代金融的發(fā)展離不開歷史、文化底蘊的支撐。忘記了銀行業(yè)的歷史,不可能深刻地了解現在和正確地走向未來。整理世界珍貴的金融文化遺產,發(fā)掘前人創(chuàng)造的金融文明成果,回顧金融的興衰成敗及經驗教訓,對于中國更好地推進現代銀行業(yè)發(fā)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