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寒
紀錄片理論大多探討影像的美學、風格、流派,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我們卻常常被更加現(xiàn)實的問題困擾:攝影師今天臨時有事,是臨時借調攝影師還是自己上?拍攝周期已逼近尾聲,還沒有獲取足夠精彩的拍攝素材,怎么辦?拍攝超出了預算,是就此剎車還是冒著被罵的風險向制片人再申請資金?我們在腦海里對影片有著完美的規(guī)劃——特別是發(fā)現(xiàn)了激動人心的選題或人物時,然而現(xiàn)實情形卻常常不如想象中完美。拍攝紀錄片既是藝術創(chuàng)造,也是實施計劃,從策劃初期到后期制作,從拍攝周期到資金控制,從團隊組建到人員調配,無一不需要從設想規(guī)劃最終落實到實踐,創(chuàng)作活動即是在現(xiàn)實條件中不斷地突圍。
從2011年開始,我在一家國有媒體工作,我們部門作為主流媒體的委托制作方,為客戶策劃、拍攝、制作紀錄片。供職期間,我既參與過系列紀錄片的前期策劃,也作為導演拍攝和制作影片。我參與策劃、拍攝和制作的影片大多是現(xiàn)實題材,即我們常說的以紀實的手法記錄生活中正在發(fā)生的故事,并以故事化的手法結構影片,展現(xiàn)人物生存境遇。與獨立創(chuàng)作的時間相對寬裕不同,媒體紀錄片為了保證生產的數(shù)量、質量以及讓主題合乎播出平臺要求,往往會對主題、創(chuàng)作周期、影片形態(tài)等創(chuàng)作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進行更嚴格的把控。如何在諸多限制條件下尋求突破,如何在規(guī)定動作內進行自我表達,都是我們時刻思考并努力前行的方向。
主題先行是我們在創(chuàng)作中經常碰到的情況。與自由表達的理念不同,作為委托制作方,客戶通常對于影片的主題有明確的需求,特別是在傳統(tǒng)主流媒體播出的影像。
讀碩士研究生時期,我與一位同學搭檔,拍攝了一部反映外來務工者的紀錄短片《我的小升初》。影片的拍攝地位于北京東五環(huán)外的皮村,皮村的居民本是本地居民,由于村子地理位置偏僻,房租便宜,村子吸引了大量外來務工者居住,成為了“移民聚居地”,我們也常用“城中村”來指代這樣的村落。在皮村,每天都在上演外來人口為了謀取更好的生活在城市打拼的故事。
工作后,我所在部門的制片人希望以此片為基礎向臺里申報一套反映外來務工者生存狀態(tài)的系列紀錄片。經過制片人多次與播出平臺溝通,這套系列紀錄片定下了基調——通過影片反映當今中國外來務工者真實的生存環(huán)境,并展現(xiàn)打工者勤勞樸實的人物形象,以及他們苦中作樂、積極向上的生活態(tài)度。
于是我再次前往此地尋找選題。作為輻射一個群體生存狀態(tài)的系列選題,在挑選被攝者時我盡可能地從年齡、身份、職業(yè)、經歷等方面拉開差距,希望通過不同樣本的選取,為整個群體畫像。同時,為了滿足播出平臺對該系列紀錄片的要求,我將目光范圍縮小在精神面貌積極向上、樂于交流、有強烈的改變自身的愿望的人物身上。
經過不斷地交流與篩選,最終,剛剛來到皮村、在一家家具廠打工的年輕人小袁,帶領家人開了一家家庭理發(fā)店的女強人胡靜,來皮村已近十年、并供養(yǎng)女兒讀了大學的老張,還有創(chuàng)辦了打工青年藝術團的孫恒,以及計劃在皮村舉辦一場打工者春晚的王得志進入我的視野。
尋找拍攝對象的過程是不斷篩選的過程。走進胡靜打理的家庭理發(fā)店的時候,她強烈的個性,為了事業(yè)和家庭拼搏的勁頭,期望通過自身的努力改變現(xiàn)狀的鮮明性格吸引了我。這樣的人物形象不僅符合播出平臺對整套紀錄片的主題期望,對于任何一部紀錄片來說,都是不錯的選擇。
在五集的人物里,老張是在皮村居住最久的租戶,依靠在村口擺攤修鞋維持生計。他的女兒在皮村長大,在自身努力和家庭支持下考上了大學,畢業(yè)后成為一名城市白領。和愛人一起打拼幾年之后,他們在臨近北京的保定城買了房,為自己的孩子落下了城市戶口。老張一家通過兩代人的努力成功地實現(xiàn)了城市夢想,皮村也成為他們拼搏歷程的見證。因此無論從哪方面來說,人物選擇都符合選題的需求。
如果說主題限定是一個框架,我們只能在框架之中填充內容,那么如何填充是創(chuàng)作的自由。勤勞樸實的人物形象,艱苦奮斗的生活作風,是播出平臺對影片人物的基本要求。從創(chuàng)作者的角度來說,我們更希望從他們的生活中透視整個時代的發(fā)展。
老張和他整個家庭的經歷與皮村發(fā)展、城市化進程的步伐幾近同步,因此他們的家庭故事本身就帶有歷史的因子。另一方面,老張和整個家庭命運體現(xiàn)了我國特殊的戶籍制度所帶來的現(xiàn)實問題:農民身份與居民身份在教育、醫(yī)療、工作等方面福利差異巨大,為了能夠享受上城市居民享有的社會福利,老張和家人通過兩代人的努力,終于在第三代身上實現(xiàn)了落戶夢想。從這兩個方面來看,老張家庭故事的意義超越了個體本身,具有更廣泛的代表性。
與普通打工者相比,開辦音樂培訓班的孫恒和舉辦打工者春晚的王得志對于整個打工群體的命運有更深一層的思考。他們不僅僅希望通過努力改變自身命運,更希望以文藝的形式記錄并傳播整個群體在時代中的活動影像。透過他們的成長歷程,我們不僅能夠讀到兩個人物思想成熟的過程,還能看到更加廣泛的打工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
時間壓力幾乎是所有創(chuàng)作都會遇到的問題,項目總需要在既定的時間段內結束拍攝。對于媒體紀錄片來說,這樣的壓力更大。播出壓力對影片的攝制周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作為創(chuàng)作者,我們需要像一個精打細算的主婦一樣,盤算著每天可以拍到什么實際可用的素材,時時問自己:這個內容是不是必須拍攝?如果不必須,是不是可以減少拍攝計劃?需要在外地拍攝時,我們會以“周”為計量單位考慮影片拍攝周期,以便迅速解決拍攝問題。
時間的高壓給創(chuàng)作特別是創(chuàng)作中需要用時間積累才能達到的人物層次、情感深度帶來損傷,但從另一方面來說,時間壓力使得創(chuàng)作者在拍攝前期更加謹慎,并會為拍攝制定更加嚴密的制作拍攝計劃。在拍攝前期我們經過調研之后形成的文案,從故事梗概到敘事線索,從主人公描述到情節(jié)點預設,每一個板塊都會細化,甚至會進行更加詳盡的拍攝大綱撰寫,直至細化到每個段落、每個場景。
“新青年”系列是我們部門申報的一套反映當下年輕人生活方式的系列短紀錄片,以季播的方式在媒體平臺上播出。播出周期為一個季度7集,每集用30分鐘講述一個年輕人的故事。盡管當時部門內已有四五個具備獨立拍攝和制作能力的導演,但這樣的播出量對于我們團隊來說仍然有不小的壓力,制作周期只能壓縮再壓縮。在資金方面,這類節(jié)目被劃歸為普通節(jié)目,這意味著經費十分緊缺。假如在外地拍攝,我們通常只有往返一次的機會,前期拍攝時長大多不會超過兩周。
為了減少拍攝失敗的可能性,我們在拍攝前期會做好詳盡的前期準備,包括各種意外情況的預案,盡最大努力保障影片完成。
然而時間仍然成為我們拓展影片深度的阻礙,最直接的表現(xiàn)是在短時間內我們對人物認識的深度不夠,能拍攝到的強有力的紀實段落也相對欠缺。為了彌補這樣的缺憾,在前期拍攝周期中,我將百分之百的精力投入到與被攝對象的交往中,“功利”地希求在短時間內與他們迅速建立感情連接。
我所拍攝和制作的該系列短紀錄片,大多選擇了贊頌親情、友情、愛情和青春、夢想等相對單純的主題,也刻意尋找了能夠凸顯人物性格的細節(jié),將細節(jié)放大,用生動的細節(jié)和豐滿的人物性格去彌補主題深度上的缺憾。
在一集表現(xiàn)沖浪選手的故事中,我選擇了男主人公及其女友這一對人物關系,以女友突破阻力支持男友追求事業(yè)的故事贊頌了愛情。通過觀察他們的生活,我發(fā)現(xiàn)男主人公是個敢沖敢拼卻大大咧咧、不拘小節(jié)的人,他常常在生意上吃虧,與他相反,女友卻更加心細,并無怨無悔地支持男友事業(yè)。在另一集講述街舞男孩的故事中,男主人公追求街舞夢想的故事打動了我。盡管天資并不出色,且身體并不適于舞蹈,但他一遍一遍苦練舞藝,只為實現(xiàn)舞臺夢想。還有一次我將鏡頭對準了一位冰雪賽車手,身為環(huán)衛(wèi)工人的他沖破經濟、時間等一切阻力苦練賽車,終于登頂冠軍寶座。然而對于這樣一位常勝將軍,吸引我的卻是他的人生哲學——人生是一場失敗,但我們可以在失敗中不斷突破自我。
拍攝的控制權也不全部掌握在我們手里,創(chuàng)作者有時只能在指定的時間段和地點對人物進行紀實段落的拍攝。在這樣的情形下,如何在完成任務與自我表達之間尋找到一條通道也是我們必須思考的。
2014年我們部門承接了一部反映當紅偶像組合的系列紀錄片。委托方將這部系列紀錄片的主題定位于“勵志”和“夢想”,希望影片能夠傳遞“榜樣的力量”。因為拍攝對象的特殊身份,我們被允許拍攝的時間和內容都有嚴格的規(guī)定,可以拍攝到的紀實段落也非常有限,私人生活部分幾乎無法涉及。
如何用體量不足的紀實段落撐起影片,是我們的當務之急;除了勵志、夢想,我們是否還能對主題進行更深一層的開掘?
首先我們進行了分集主題策劃。以該偶像團體籌備一場演唱會作為串聯(lián)五集內容的線索。第一集我們通過回顧該團體的成名之路,展現(xiàn)了人物的成長歷程及所處的時代背景,并通過對事件的梳理分析了他們迅速躥紅背后的幾個因素;第二集通過一窺他們的日常生活,展現(xiàn)他們既是名人又只是普通高中學生的特點,以及他們承受的時間與精神上的雙重壓力;第三集以較強的紀實風格記錄他們一次特別的出行活動;第四集從粉絲的眼中透視一個偶像團體周邊的生態(tài),以及現(xiàn)代年輕人的精神追求;第五集呈現(xiàn)他們演唱會現(xiàn)場的狀況,并對五集主題進行總結。
這樣進行主題策劃之后,該系列紀錄片就不再是單純的勵志故事了,它以勵志故事作為基石,分析了一個偶像團體在當今中國迅速躥紅背后的原因。在素材上,除了紀實拍攝,我們更增添了歷史影視資料、廣播音頻、當事人及相關人士采訪、動畫等等元素,這些元素既彌補了紀實材料的不足又增添了影像的多元性,既是影片的構成形態(tài),也是我們支撐“論點”的“論據(jù)”。
就如沒有絕對的自由一般,“限制”與“創(chuàng)造”相克相生。限制既可以看作束縛創(chuàng)造的繩索,也可以看作是創(chuàng)造的原點,從該點出發(fā),我們探求無限的可能性。無論是既定主題、周期壓力還是拍攝控制權,都是我們解決問題的突破口。與現(xiàn)實條件的諸多條條框框相比,更重要的是創(chuàng)作者的頭腦。與其埋怨環(huán)境,不如豐富自身,尋求解決方法的渠道。
就像那句老話說的,辦法總比困難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