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小軍
冬天是一種聲音
其實,冬天是一種聲音,一聲嘶啞,一聲長調(diào),一聲一個古代老翁獨釣寒江的大悲愴,天上人間,一朵朵遼闊咳嗽的云。
山河投湖,蝴蝶飄墜,天空被一片片撕爛,漫舞片片棉花一樣憂傷,老煙在老風(fēng)中搖曳,繞樹三匝,驚鵲南飛,大世界一派鏗鏘。
一垛柴薪,一方木門,一幢老屋咔咔作響,石頭卻在燃燒,老樹卻在燃燒,噴吐白色火焰,噴吐的天籟,是一聲龐大而寂寂的白。
大鳥在幾百公尺的山外,撲騰幾聲寥落的狗叫,那狗是曾經(jīng)迷途了的,還有偶爾寥落的幾條青牛,寥落的幾枚風(fēng)雪歸人。
還有幾千年低矮著唐詩或宋詞的衰草,壟間或溪頭,雪窩深處,了無聲息,卻還在微喘,情何以堪兮,一絲殘夢,一抹苔痕。
芳菲從地底襲來,奔騰瞳孔深處的物換星移,火堆上蒸騰的那一把長嘴老壺,老舊的故事過后,轟鳴一紙爐前時光。
包括長街,旗幟,一條飄飛的魚,還有太陽,漫天漫地遼闊滾過來的太陽,大風(fēng)之涯,及其歲月邊陲,大時代在一種尖嘯的長聲中活著。
活成了一張擺放在漫天雪影里的大椅,一個隱身的春天,端坐其上。
高天飛雪
天空在天空中深埋,埋不進去的部分,歪倒山邊,壓垮半座歲月。太陽的獨眼,掛在樹上,飄在山尖,越瞇越遠,越瞇越小,小樓下面,山河逶迤而去,一聲拖不動的長嘆,潑灑大把飛雪。
飛雪,入瓦,填詞,漫空清渺,斐然清絕。漫空輕衫漫舞,漫空白玉蘭,白蝴蝶,漫空的南天門里飄出大王、妃子,漫空的浮光搖曳,有一聲亙古的尖叫,刺穿塵埃,開裂。
半空開裂出一架王庭,漢唐的,還是宋元的,其實一千多年前李白就聽見瑤池開裂了,而我的女人,卻在這個時候,面對一架掛在墻上的鏡子,涂抹著楊玉環(huán)或李清照一樣紅艷艷的唇,凍得妖艷。
相信這一場大雪,這一場隱喻的痛,也曾在深空潑灑,也曾在久遠的年代里,裹脅一些從高處落下的天意,崩塌了一些事物,只有星光狼暤著逃了出來,告訴我們關(guān)于天宮已被深埋了的消息。
我的魂魄雪色里不安分起來,浮光和寒意剔著這個世界的一些磚縫,一些磚縫里的蟲子,剔我的骨頭,瞳孔被古代擠裂的地方,突然闖進一個一桿長槍挑酒葫蘆的林教頭。
好在一切都是故事,一切生疑的故事都愛噬咬最龐大的飛雪。飛雪從天邊到枕邊,在遼闊的耳畔寂靜,一把久遠的長嘴壺在碳火上端坐,哧哧地叫,中國雪何其厚也,何其瘋也。
一個人的冬夜
一個人抱著杯曖茶干坐著,聽風(fēng)從雪域外掠空而來,穿窗而來,一派山河的聲音,老樹斷枝的聲音,好像聽著我自己的前世。有雪堆滑山而落,天空驚叫了一聲,又驚叫了一聲,崴著了一塊前世的石頭。
萬千蒼茫倚門,怯生生的風(fēng)色,寂寂的白,看不清的夜空,飄萬縷看不清恩愛的老煙,前世的夢,今生的雪,洗我萬世輪回,隔世星宿,飄墜我今生的窗前。
一個人坐著,風(fēng)撕扯著一匹大而破的布,歲月居然還能在匹布上跋涉,而我?guī)缀醺糁暗碾鼥V看見了歲月跋涉的腳,那腳赤著,腳趾奇大,所有的大鞋都在這個雪夜被蹬穿踩穿了。
漢唐時代的翹頭履,朱元璋的芒鞋,還有中國社會高端時代小腳女人的繡花鞋,奇怪的是人類永遠不懂得其實更應(yīng)該用腳創(chuàng)造理論,而不是削足適履地創(chuàng)造各色的鞋。
一個人坐著,想這個夜晚,有一位雄性公民,燃一盆碳火,捧一卷黃書,荒寺殘垣影里,俏生生飄出一位狐仙,擦肩了,回眸了,所謂雪夜讀淫書,不亦快哉,于是動物意義上的吸引,以一種社會學(xué)的名義發(fā)生了,但的確是社會學(xué)的。
雪夜里不僅有幾千年王朝史的唧唧歪歪,韓信先生的暗渡陳倉,誰說雪原深處,那個紗巾蒙面的女子,不是你世界的盡頭。
一個人坐著,想小人兒,都這個時辰了,這個世界的小人兒大概都睡了。小人兒在這個雪夜可能會夢到什么呢,夢到考試不及格而挨罵了嗎,不及格就不及格,不及格影響可愛了嗎,不及格就不能擦鼻涕嗎。
我們應(yīng)該發(fā)明一種思想,喊響一種口號:不及格的小人兒也是好小人兒,不及格的小人兒也很美麗。
一個人干坐著,沒和誰生氣,也沒人可斗嘴,卻總感有一種困獸猶斗的疲憊,總覺有一艘大船在雪地上跑,而我少了張船票,被這艘大船和船上鏗鏘的號子拋棄了。于是強忍著想要大哭一場的念頭,聽雪夜不斷的咯吱和爆裂,扶著門框,目光深邃而沉著。
我喜歡這樣,據(jù)說這樣更容易深刻,更容易從冬的破皮處,看到冬的骨頭,更容易像大人物,我想當(dāng)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