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安
再次和葛師科先生促膝長談,已時隔整整40年。40年前我倆在南京同一個單位工作,同一個團支部,同一塊黑板報的輪值主編,甚至睡同一張床上下鋪。當時的話題是我們的共同愛好——古詩詞;今天的話題又是我們的共同愛好——古陶瓷。在蛇口的一家咖啡屋,我們找回了多少年輕又古老的感覺。茶味越喝越淡,話題越談越濃……
天民樓的緣起
40年的風風雨雨,彈指一揮間。往事像破壇老酒,又像青橄欖,越品越有滋味。20世紀60年代,葛師科是南京空軍政治干校的語文教師,轉(zhuǎn)業(yè)到工廠里任工會干事?!拔母铩敝惺芨赣H政歷的牽連,被批斗過、關(guān)押過、監(jiān)督勞動過。1982年去香港繼承父業(yè),現(xiàn)在是香港赫赫有名的“天民樓”陶瓷收藏家。
一般人認為,收藏家的支柱是雄厚的資金,他們的邏輯是:有錢就可以購藏品,藏品多就成其為“家”,但葛先生不認為這樣。他認為支撐收藏家的是學識、眼光和魄力凝成的文化底蘊。葛先生說,“天民樓”的基礎(chǔ)在于其父親是位資深文化人。
葛先生的父親葛士翹,字天民。早年在北京大學讀書,接觸了先進的思想,曾為學生運動的領(lǐng)袖,在白色恐怖的一次抓捕中化裝出逃,得以保全性命。以后又干過新聞記者、專欄作家等??箲?zhàn)期間在重慶開了家面粉廠,同時與左翼作家密切交往。一些社會名流如徐悲鴻、張大千、郭沫若、任白戈、夏衍、艾蕪等,都是葛家的座上客。老葛先生常為左翼的《新聲周刊》寫稿。又與鄒韜奮先后擔任《新蜀報》的主編。
抗戰(zhàn)勝利后,老葛先生經(jīng)營一家貿(mào)易公司,后遷居上海做輪胎生意,不幸遭遇火災,房屋錢財付之一炬。1950年去了香港,吃盡辛苦,艱難創(chuàng)業(yè),最后選定了制售廚房小家電這一行,并逐步積累了些財富。
老葛先生從60年代起開始投資陶瓷古董。和所有的收藏家一樣,都有一個交學費的過程,但他的學識、膽略以及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認知,決定了他收藏的人生之路。他將他的陶瓷藏館以自己的字號命名,也就是將生命融進陶瓷的胎體釉色。
60年代到70年代,香港市面上出現(xiàn)不少中國古瓷器,也有許多是菲律賓和印尼的古玩商轉(zhuǎn)售到香港或委托香港拍賣的。這時的香港經(jīng)濟不景氣,古董價格相對較低。1968年,老葛先生在拍賣會上拍得明代永樂年青花十六子大碗,加上付給拍賣行的傭金共165萬港元。當時成為一大新聞,香港報紙紛紛報導,標題驚嘆:《天價購得一只碗》,葛士翹先生再次成為新聞人物。也有人以此為笑柄,嘲笑他是“癡線”(粵語呆瓜),花這么大代價買個無用之物,一幢豪華別墅換一只缽盂!搭錯了一根神經(jīng)吧?人們只是在30多年后才意識到老葛先生當年抉擇的正確。
就像鐵釘遇到磁石,葛師科先生1982年到香港時,很快就被父親的陶瓷收藏吸引住了。葛師科的青春是在大陸度過的,一些生活中的苦難造就了他堅韌的性格和面對生活的勇氣。業(yè)余愛好讀書、寫字、繪畫、操琴等,讓生活的樂趣彌補命運的苦厄。當教師時他就愛琢磨學生的字跡,“文革”中4年多監(jiān)禁生活,使他練出了辨識字跡的本領(lǐng)。這種能力既是經(jīng)驗的積累又是悟性的點化。沒想到這個能力成了陶瓷鑒定上的絕活。紋飾、釉色、造型等與年代掛起鉤來,真的需要這種“痕跡學”。
1982年以后,葛師科先生在其父的指導點撥下,為家藏的100多件瓷器編撰說明文字。父子倆共同切磋研究,為“天民樓”的脫穎而出打下堅實基礎(chǔ)。
蘇富比拍賣行從1973年起常在香港舉行陶瓷拍賣,這大大擴展了港地可供購買藏品的范圍。數(shù)年后佳士得拍賣行也開始了他們在香港的業(yè)務。后來形成了春秋兩次拍賣會,為天民樓藏瓷源源提供了藏品。
《天民樓藏瓷》
老葛先生早在80年代初就有在香港舉辦“天民樓藏瓷展”的計劃。于是父子倆就有了大量購藏的行動。一批稀世珍品元青花,大多是那個時期購進的。敏而好學的葛師科先生,此時已羽翼漸豐,在拍賣會上也常常是兒子掌眼父親拍板。
1987年“天民樓”藏瓷首次在香港亮相。展覽在香港藝術(shù)館舉行,展出相當成功。當時內(nèi)地正值改革開放,經(jīng)濟有了初步發(fā)展。葛氏藏瓷在內(nèi)地的文博界引發(fā)好評如潮。由葛氏父子編撰的《天民樓藏瓷》一書也同時隆重推出。并迅速在海內(nèi)外收藏界引起反響。人們驚嘆如此精美絕倫的陶瓷品,是怎樣逃過劫難完好地保存下來的;人們也驚嘆:天民樓的葛氏父子具有何等的眼光、資金和魄力!
《天民樓藏瓷》出版后,老葛先生也松了口氣。這本圖錄匯集了他數(shù)十年的心血,茶余飯后翻閱圖錄,已成為他晚年生活必不可少的內(nèi)容。老葛先生生有五個子女,葛師科是老大。在老葛先生的言傳身教下,幾個子女都學有所成。在香港這個花花世界里,他家全部成員都不抽煙、不嗜酒、不賭博、不賽馬。葛師科說,我到香港已20年,還從未到過娛樂場所,歌舞廳之類。這種身家近億美元,而又傳統(tǒng)、正派的家庭,在香港是少見的。
1992年,已過耄耋之年的老葛先生,檢查出嚴重的心血管方面的疾病。自知時日不多的他,把翻看《天民樓藏瓷》當作心理治療。經(jīng)友人推薦去上??床?,還沒到下榻的華亭賓館,就先讓人把他送到上海博物館,他要先去觀賞館藏陶瓷。老爺子已把古陶瓷當作生命的一部分!
1992年4月,葛老先生終于走到生命的盡頭。追悼會按葛老遺囑:一切從儉。只是在他的靈柩里放一冊他鐘愛的《天民樓藏瓷》。這冊圖錄準備與遺體一道火化,子女們希望他老人家在另一個世界里有個精神寄托。但在火化時發(fā)現(xiàn)書被人偷走了。追悼會留下遺憾:老爺子沒能把他心愛的書帶走。
多少年后,子女們才彌補了這個遺憾。按照老爺子生前的遺愿,葉落歸根。子女們將他的遺骨歸葬到上海青浦桂園公墓,石棺里補放了一冊《天民樓藏瓷》,讓老人家的在天之靈不再寂寞。
1996年10月上海博物館新館落成典禮。子女們遵照老爺子生前囑托,捐資60萬美元,裝修了一樓“葛士翹展廳”,并將天民樓所藏青花瓷珍品127件安置展廳義展5個月。正如原館長馬承源在開館式上說的那樣:“葛氏奉獻給廣大觀眾的不僅是這些精美的展品,更是一片熱愛祖國之情?!?/p>
“天民樓談瓷”
天民樓藏瓷之豐被業(yè)內(nèi)人譽為“富甲天下”,此話并非夸張。僅就元青花一項來說,其藏品之精、數(shù)量之多,令人嘆為觀止。據(jù)統(tǒng)計,國內(nèi)館藏的元青花不足80件,而天民樓竟藏有27件!
天民樓藏瓷的聲名遠揚,一些另有圖謀的人就千方百計找到葛先生。前不久,有個韓國人專程到香港找到天民樓,對葛先生說了個神秘兮兮的故事 :他外公30年代曾在上海開了爿古董店,后因戰(zhàn)亂東西七零八落。他母親結(jié)婚時整修房子,發(fā)現(xiàn)外公在夾墻里藏著一批瓷器。其中有一對元青花象耳瓶和一只成化青花龍紋碗。他還信誓旦旦地說他曾為此物的真?zhèn)螏状稳ミ^權(quán)威博物館,經(jīng)專家認證絕對不是贗品。甚至拿出一份高科技研究機構(gòu)的檢測報告。他說幾位收藏家都出了高價,但他覺得只有香港天民樓才有資格擁有,所以特地從韓國趕來向天民樓推薦。
類似的事件當然不止這一次,每遇這種事葛先生總是淡然一笑,然后提一個簡單的問題,往往就使那些編故事的人語塞。
葛先生說贗品極其注意仿照真品的優(yōu)點、長處,而無法仿它的缺陷。例如一處小小的暈散,一點極細的漏釉,乃至名款的寫法不盡規(guī)范等,這都是無法仿效的。有時看到底款寫得極為工整,反而是新仿的,那寫得不夠標準的,卻是實實在在的真品。
前年葛師科先生在佳士得購得南宋官窯弦紋瓶一只,拍價36萬美元。這只瓶系八國聯(lián)軍時掠到法國去的,20世紀30年代曾在倫敦展出過。90年代被日本某收藏家購藏。90年代后期日本經(jīng)濟滑坡,這位收藏家委托佳士得原價拍賣。葛先生購下此瓶,曾在電話中告訴我。當時我覺得目前贗品泛濫,是否會看走眼。葛先生告知擔心的不止我一個,新加坡有個收藏朋友說在中國首次大規(guī)模文物展上看到一只與這一樣的弦紋瓶,但底部有乾隆的題詩,而這只沒有,是不是新仿贗品?葛先生經(jīng)多方論證,斷定這是真品。因為瓶口并非絕對平切,而有極細微的偏差,高仿品是絕對仿不出來的。
在香港的一次文化聚會上,葛先生結(jié)識了香港城市大學校長張信剛先生。初見面就覺得面熟,一交談方知張先生是在臺北出道的。1947年葛師科曾在臺北建國路中學讀過一年書。比葛先生小6歲的張先生當時在建國路小學。一談起植物園、檳榔樹,兩人拊掌大笑。原來他們是鄰居。張先生是美國的理工博士,太太是電腦專家,但他倆對文學藝術(shù)十分熱衷,特別是對古文化。他們在家里開辦了個中國文化沙龍,定期約請文化名流舉辦各類講座和欣賞晚會。自從認識了葛先生,當然不會放過。給葛先生定了題目:《天民樓談瓷》。葛先生是個不愛張揚、不喜浮躁的人,出頭露面的事常常是婉言謝絕,但這次是推辭不掉了,于是就答應下來,也就是“天民樓談瓷”的開始。談天民樓藏瓷的經(jīng)驗體會,談瓷上的文化故事,談藏瓷人的苦樂酸辛,一次談下來就一發(fā)而不可收。人們的評價是:條理清晰、視角獨特、深入淺出。
與此同時,一篇篇文章也在心中打腹稿。葛先生寫文章是專長,無論是雜文、論文都是言之有物、酣暢淋漓。我問葛先生,不久的將來《天民樓談瓷》能夠結(jié)集出版嗎?葛先生又是以笑作答。
隨著改革開放經(jīng)濟發(fā)展,天民樓與外界的交往也日益頻繁,穩(wěn)健而沉默的葛先生常常不得不出來談談“瓷”。文物串通造假已不是中國的專利。日本收藏界的某些利欲熏心之人早就埋起了“地雷”。所謂“埋地雷”就是將新仿的瓷器埋在山中墓地,起獲后買通文物鑒定專家予以確認。當然,類似手法迷惑不了葛先生。他說搞收藏要有雙慧眼更要有一顆“平常心”,得之不喜,失之不憂。
前數(shù)年,收藏界流傳一個謠言,景德鎮(zhèn)某個專事仿古的作坊,為了打知名度,散布“我們的東西賣給了香港天民樓?!备鹣壬犃T又是淡然一笑。他告訴我,天民樓的藏品基本不從私人手里購藏,而且購藏的絕對是精品。連修復的瓷件都不要。當然,除了作為標本購藏的某些典型瓷片??梢杂冒藗€字來概括天民樓的藏品,即:“流傳有序,著錄在冊”,一句話,沒有“身份證明”的絕不染指。
1992年是葛先生家的悲愴之年。葛先生的祖母、父親、母親相繼去世。偌大的天民樓交給了五個子女,但除葛師科外,都不搞這一行。葛先生的兒子在美國專攻電腦。傷痛之余,葛先生頓感身上的重量。好在近年弟弟葛師光在哥哥的言傳身教下,對收藏之道漸漸入門,買了幾件瓷器都很到位。
“歲月不饒人”,葛先生說,他也垂垂老矣。好多事想做實在力不從心。最想做的就是讓“天民樓”的藏品發(fā)揮更大效應,讓全世界都認同中國古代文化的璀璨。他家就是個博物館。中國著名的陶瓷專家如馮先銘、耿寶昌、汪慶正、張浦生等都來觀賞過。外國的博物館只要有需求,可以無償借去展覽。如新加坡的博物館借去青花及單色釉的瓷器幾百件,幾年后方歸還,分文未收。天民樓有時還資助借方博物館。世界首富微軟大王,是美國西雅圖博物館館長,也是個中國古陶瓷迷,聽葛先生長篇談瓷,又到天民樓觀賞過,結(jié)下深厚友誼。葛先生說如果比爾·蓋茨的母親開口要借,他是不會推辭的。
問起葛先生今后有什么打算,葛先生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講了個故事:有位菲律賓籍華人收藏家,與葛先生是世交。專事收藏中國古字畫,垂暮之年為收藏的字畫犯愁,找到葛先生商量對策。葛先生向他介紹了國內(nèi)幾家博物館的情況,向他推薦上海博物館,勸他將藏品送到上博,既保留了名分又發(fā)揮了作用。這位老人采納了葛先生的意見,將平生精心收藏的寶貝托付給了上博。
葛先生說,他遲早也要走這條路,選一家規(guī)模上檔次的博物館(院)或大學,將“天民樓”送去,讓它教育一代代人,讓子子孫孫都能沐浴到古陶瓷文化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