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道一
? 2013年國慶前夕,中稻收割完畢,很少進城的舅舅居然來到我家,帶著一袋子衣服,說要去市中心醫(yī)院檢查身體。如果有必要的話,準(zhǔn)備住住院。
? 那天,我下班回到家里,夕陽西下,斜暉打在舅舅的身上,他的臉在夕光里有些發(fā)白,這張臉還不那么老,才六十歲。舅舅歷來講究吃,有點啤酒肚,臉上的皺紋既不深也不密,不像我父親的臉龐那般溝壑縱橫,彌漫一道道時光的滄桑。
? “不知怎的,我收中稻挑擔(dān)谷子上樓房平頂去曬,突然雙腿疲軟、雙眼發(fā)暈,挑上去中途還要靠墻扶著歇息歇息?!本司税胧遣唤獍胧菓n傷地對我說。
? 以力氣大著稱的舅舅,為人熱情仗義,從不吝惜力氣,遇到村里誰家有大力氣活,只要吱一聲,他就會放下手上的活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去幫忙。每次干完力氣活,主人家自然少不了好酒好菜招待。舅舅出力來者不拒,舅舅喝酒也來者不拒。剛從東家出來,趕到西家,又是一番開喝。那些年里,舅舅身上一天到晚噴著酒氣,一天到晚干活不停。
? 我能感受到一個渾身是力的漢子突然匱乏下來的悲傷和無奈,他甚至對我擺在桌上的好酒都失去了興趣。我安慰舅舅,他才勉強喝了一些,但很明顯他沒喝出酒的芬香,倒是品出了幾分苦澀。我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 我?guī)е司巳プ鰴z查。檢查中,醫(yī)生神色凝重,乜了我一眼。我只得叫舅舅先回家,他有些不愿意,想看看檢查結(jié)果,但看我堅定得不容商量,他也就沒有多說什么。拿到檢驗結(jié)果,我蹲在窗口下的墻邊無聲痛哭。良久,我才勉力站起身來,抹掉淚水。
? 回到家里,我若無其事地和舅舅打招呼,將買來的藥裝進他的旅行包里。舅舅有些納悶地問:“不要住院嗎?”“不用住院,回去多多休息!”我轉(zhuǎn)過身回答,淚水已經(jīng)滴落在胸襟了。
? 母親做了一桌子好菜,我主動陪舅舅喝酒,干了一杯又一杯,我居然沒有醉。席間,舅舅把他那些大力士的故事又說了一遍。飯后,舅舅坐在餐桌前的窗子邊,眺望著遠處的天空。很久,他沒有說一句話。他應(yīng)該感知到了什么。
? 那是舅舅最后一次喝酒?;氐洁l(xiāng)里,舅舅戒了酒,不再干農(nóng)活。我打電話回去問他,他說越來越?jīng)]有力氣,走路都輕飄飄的。我安慰他恢復(fù)有個過程,不要著急。舅舅在電話那邊嗯了一聲,接下來沉默。我知道,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的處境。
? 2014年清明前一周,我回鄉(xiāng)下掛青,順道去看望舅舅。舅舅看到我進屋,要我上桌吃飯。我望著瘦骨嶙峋的舅舅,悲從中來,我苦苦抑制,擠出笑容回答舅舅:“吃過了,來看看您。”舅舅沒接話,沉默地低下頭去,很快又抬起頭來,平靜地說:“沒辦法,得這個病,再多錢也治不好?!本司艘以俪渣c,我說吃不下?!艾F(xiàn)在生活好了,過去沒得吃,如今吃穿不愁!”舅舅在自顧自地說話。
? 生活好了,可舅舅已經(jīng)沒有更多的時光享受。我起身離去,我預(yù)感這是最后一次見舅舅。果然,清明假期,舅舅不僅被抽走了所有的氣力,也被抽走了所有的時光。我一程一程送他居住到另外一座村莊,在他的身邊是疼愛他一生的外婆。母子倆相依,另一條路上不會孤單。
? 下得山來,我不時回望,不禁癡想:在那個每個人必然到達的世界里,舅舅還是那個力氣蓬勃如春草漫漫的大力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