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
摘要:廢名與沈從文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直被認為是有著近似風格的兩個小說家,同樣的淡化情節(jié),同樣的詩意,但是他們對人事的態(tài)度卻是迥然不同的,廢名的清凈帶有的是一種對人事的冷漠,有一種拒絕的塵世的獨立。而沈從文的清凈中有著熱鬧的一面,有著更多的人間煙火氣,在一種必然之中處處顯現(xiàn)出偶然的痕跡。而這種不同在《竹林的故事》和《蕭蕭》中最為突出。
關鍵詞:《竹林的故事》;廢名;《蕭蕭》;沈從文;靜寂;偶然
廢名與沈從文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直被認為是有著相似創(chuàng)作風格的兩位小說家。他們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創(chuàng)作的小說,以情節(jié)結構的淡化、環(huán)境氣氛的渲染、人物形象的白描、詩性的孜孜以求贏得了讀者的青睞。盡管他們的創(chuàng)作傾向與風格大體一致,但在細微處卻還有著各自的異同。從整體風格上來看,沈從文所邁的步子是溫文爾雅、自然無雕飾的,其以湘西農村為題材的作品總籠罩在如同那一片經久不散的煙雨朦朧般的溫柔、熱情且必然中又有著偶然的凸顯,《蕭蕭》便是這一風格的最佳體現(xiàn)。而廢名的足音多少有些冷漠、寂寥且一切順其自然,他的作品即便是抒寫田園風光也“以沖淡為衣”,較為“閃露”,《竹林的故事》便是這一風格的最佳體現(xiàn)。
《蕭蕭》給我們展示的是一幅不著色彩的淡淡的湘西山村的山水圖,平平常常的山和水,一代又一代似乎有規(guī)律而毫無波瀾的生活,沒有濃烈的色彩,只有春來秋走的時間如流水,只有春后一個秋的狗尾巴草、南瓜、毛毛蟲、,山間無名的野花,,一切的事情都平常樸實得如同我們自己的生活一樣,時間在悠悠的春秋中走了又來,只是這個時間中有著自然的必然,卻有著小小的偶然的波瀾。作者取人物唇吻間的話語,簡單自然的舉動,天真在眉目言動之間流露,這蕭蕭如她所在的那一片碧水,任情而無所顧及的流淌著,即便偶有思慮也是山川草木的問題,小說在寫了十二歲:蕭蕭過門(交待其童養(yǎng)媳的生活內容),夏夜乘涼,祖父戲說女學生,蕭蕭的女學生之夢的產生;十三歲:秋收摘瓜,花狗挑逗,情欲初萌;十五歲:春日野合懷孕,逃跑未遂,生子被恕;十年后:圓房,生次子,為大兒娶童養(yǎng)媳;在《蕭蕭》中,時間體現(xiàn)出的結構和功能意義尤其明顯。因為每一個時間對應著蕭蕭獨特的一段生命景觀。不僅如此,文本中的季節(jié)還具有深層的隱喻意義。小說中每一個季節(jié)對應著一個蕭蕭生命中的特定事件。如春的萬物滋生對應著蕭蕭與花狗的野合;冬的調零、空蕪對應著蕭蕭童年期的提前完結以及最后蕭蕭情欲和夢的消失。而四季的循環(huán)往復又象征著一個固定的、封閉的生命結構模式,即蕭蕭這個符碼所代表的鄉(xiāng)間女子的整體命運模式,因而,沈從文筆下的人與自然的節(jié)律是相宜的。作者在這種純凈中體現(xiàn)著人即自然,自然即人的一種相融。
翻開《竹林的故事》,盡管是精簡、樸素的兩三句描述,卻呼之“已”出的是幽幽竹林園的自然、美麗、清凈?!俺龀且粭l河,過河西走,壩腳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兩邊都是菜園……”。作者盡管只用了“河”、“竹林”、“茅屋”、“菜園”等幾個簡單的詞匯,卻勾勒出了一幅小橋流水人家的田園圖景,傳遞著恬靜清幽的溫馨,充滿了生機與活力:“林里的竹子,園里的菜,都一天一天的綠得可愛”?!坝曛?,河里滿河山水”。“因為太陽射不到這來,一邊一顆樹交陰著成一座天然的涼棚,水漲了,搓衣的石頭沉在河底,?,F(xiàn)綠團團的坡,剛剛高過水面,廢名所描寫的大自然,盡管處處是小橋流水、疏林修竹、桃紅柳綠,但沒有騷動,沒有風波,人與自然盡管交織匯融,回歸到渾然一體的原始之初,但作者并沒有寄情感于自然萬物中。所以,在《竹林的故事》中,人與外界、心靈與自然產生了距離,他們彼此獨立,因為作者的內心早已皈依自然,所具備的是超然塵外的自然人格。書中對與老程死了以后是這樣說的:“然而那也并非是長久的情形,母子都是那樣勤敏,家事的興旺,正如這塊小天地,春天來了,林里的竹子,園里的菜,都一天一天的綠得可愛。老程的死卻恰好相反,一天比一天淡漠起來?!比宋锏膬刃呐c環(huán)境是相互獨立的,人的生死與自然是自成一格的,自行其道。
沈從文專家凌宇在《從邊城走向世界》中,提到此篇小說是“常與變交織,必然與偶然錯綜”,并認為蕭蕭面對許多“偶然的因素”,包括:出現(xiàn)過一個讀過“子曰”的人;有人家買蕭蕭;生下的是兒子,他的結論便是:“情節(jié)的發(fā)展指向一個明確的思維方向:蕭蕭這類善良、純樸的山村兒女,生命在一種無法預測其結果的人生浪濤里浮沉,任何一種偶然的因素都可能使她們的人生命運改觀?!敝档米⒁獾氖?,這些無可否認的偶然與變數(shù)并沒有影響整個生命循環(huán)的自然規(guī)律。鄉(xiāng)下人生活中不斷出現(xiàn)的“規(guī)矩”,即不合理的婚姻制度和禮法制度,或者稱為“偶然”和“變數(shù)”,同樣也不曾禁錮他們善良的心靈。小說中蕭蕭的失貞、懷孕是犯了滔天大罪的事情了,它必然會引起軒然大波,這個必然的出現(xiàn)在其他作家那里絕對是重筆,會以血、淚、火來體現(xiàn),但是在文中卻出現(xiàn)了一個“子曰”的伯父決定發(fā)賣而不是沉潭,然后生了一個“團頭大眼”的男嬰,“大家把母子而人照料的好好的,照規(guī)矩吃蒸雞同江米酒補血,燒紙謝神,一家子都喜歡那兒子。這個男嬰長大了叫蕭蕭的丈夫‘大叔’,‘大叔’從不生氣,并讓男孩長到十二歲時照樣給接了親”這樣一個結局是出乎意料的,在蕭蕭的小丈夫嘴巴里唱著花狗教的情歌時,我們可以預料到蕭蕭與花狗會發(fā)生故事,這是常也是人性中的必然性,但是當這件事情就這樣順其自然的落幕的時候,一種人生偶然就在自然中融化了,一切的不合理都在它自己的規(guī)律之中合理了。這就是沈從文的靜,他的靜不是死寂,有著最貼近生活的原來面目,熱情中有波瀾,只是這種波瀾并不會打破生活原有的平靜,沈從文的小說有水的色彩,透明澄凈,卻是流動的,有著小小的跳躍,最后有靜靜的流到它應該到的位置。
廢名的小說《竹林的故事》則是波瀾不驚,是一潭死水,承載的生活沒有煙火人心,是所有的東西都在靜靜的流淌,連愛憐都是如風的清新,帶有失音的鞋印。三姑娘的爸爸不知不覺地死了,“綠團團的坡上從此不見了老程的蹤跡”,一筆帶過。這種風格若以詩比,則近于韋應物的“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的那份淡雅;若以畫比,則近于元四家之一倪云林那種地老天荒似的寂寞的美麗。小說的敘述者是帶著愛戀的對三姑娘但是卻處理的波痕都沒有一點。對三姑娘的回憶是從“我”十二年前的讀書生活開始的?!拔摇痹浽谀莻€村莊的私塾讀了六年書,那段時間也正是“我”的青少年時期。然而在十二年后“我”還對一個鄉(xiāng)村少女如此念念不忘,可見,當時作為一個青年男子的“我”對三姑娘所產生的特別情愫。最初的“我”作為回憶者以全知角度敘述的只是三姑娘在河邊嬉戲、幫爸爸捉魚的歡快場面,以及三姑娘一家溫馨的生活場景,那時的“我”也只當她是一個小孩子,常常借割菜來逗她玩笑。在此,他們之間的情感只是純潔無邪的童真童趣。而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三姑娘己經長成一個十二三歲情竇初開的少女。他們之間也開始形成了男女兩性世界的對立,三姑娘也處于“我”這位男性目光的追尋和看視之下。在“我”眼里,總覺得“見了三姑娘活潑潑的肩上一擔菜,一定要奇怪,昨夜晚為什么那樣沒出息,不在火燭之下現(xiàn)一現(xiàn)那黑然而美的瓜子模樣的面龐呢?”由此可見“我”對三姑娘是有著愛慕之情的。當三姑娘多抓了一把青椒給“我”,我取笑她將來碰上一個好姑爺,而她卻害羞地逃走時,可見三姑娘對我也是有著綿綿情意的。然而“我”還是“我”,既不敢向她表白,也不敢向她求愛。只是將這份愛存入心底,直至一句“從此我沒有見到三姑娘”道出了后來自己對她的思念與惋惜,并最終讓“三姑娘低頭過去”平淡地完成了“竹林”里的這個“愛情故事”,似有若無,沒有什么熱情,沒有偶然和波瀾,歲月無聲的流失中什么都走了,沒有怨,沒有恨,只有歲月如歌。
廢名是坐在柳蔭下,平靜悠然地看著人間景致的,而沈從文則是劃著一張?zhí)以捶ぷ?,雄渾地前進有風有浪更有生命的激情。他們都在構建屬于自己的內心世界,然而他們所站立的姿態(tài)不同,一個是孤獨的、缺乏斗志的,而一個卻在描繪如詩如畫的自然美景時,一個是在他的“竹林世界里封閉自我,來逃避現(xiàn)實世界而尋找自身的,而另一個是以一個有追求、有愛心、有理想,希望人們愛自己,也希望人人愛別人的形象出現(xiàn)的。曾經,沈從文將自己與廢名進行了比較,他認為廢名“所顯示的是最小一片的完全,部分的細微雕刻……在各樣題目下皆建筑到‘平靜’上,有一點憂郁,一點向知與未知的欲望,有對宇宙光色的眩目,有愛有憎,———但……這些靈魂,仍然不會騷動……”而認為自己“使社會的每一面,每一棱,皆有一機會在作者筆下寫出……用矜慎的筆,作深入的解剖,具強烈的愛憎,有悲憫的情感……”。沈從文在人間生活,廢名在真空中生活。
(作者單位:昆明幼兒師范專科學校(昆明市中等職業(yè)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