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樂只
傳聞世外有天,住著法力無邊、壽命無盡的神與仙,其中與人間最為密切的,當屬春夏秋冬四神,司掌四時八節(jié)更迭,常常游離于塵世中。
四神之首為春,每每降世,生機盎然,因此又稱希望之神。
壹
魚朝筠對羨央的執(zhí)念,源于幼時一場虛無縹緲的夢境。
彼時他貪玩在寺廟后山睡著了,醒來后夢境忘了七八,腦子里卻不斷回蕩著悲鳴,眼淚怎么也止不住。后來他就在一蓬隱秘花叢里撿到一個格外靈秀的女嬰,取名羨央,帶回威遠侯府。
五歲的孩子,一本正經(jīng)向乳娘請教如何養(yǎng)孩子,叫人哭笑不得。
羨央天性淡漠,她從來不哭,笑容永遠溫和,卻從骨子里透出一種疏離感。侯府中人大多不喜歡這被撿回來的孩子,說她反常得宛如瓷娃娃木人偶,面上的笑容像是畫上去的,瞧久了就覺麻木無趣。
三人成虎,傳著傳著,羨央在他們口中就成了個面塑化成的精魅,或是泥土樹枝捏成的畫皮妖。
魚朝筠聽說后,氣得雙拳緊握,一不小心把新得的蛐蛐愛寵“常勝將軍”給捏殘了。他抱著小孩,將府中亂嚼舌根的侍婢抓起來,趕了大半出府。
小孩坐在他懷里看著那些人哭泣求饒,目光平靜而冷淡,既無快意也無不忍。
魚朝筠捏捏她的臉,豪氣道:“咱們不主動欺凌別人,也不能平白含垢受辱。阿央,你不要一味忍耐,悶虧吃多了可不好?!彼ξ仄鹕?,“走,蕩秋千去?!?/p>
秋千架蕩到半空中,可眺見墻外的風景,小孩慢慢露了笑,突然拉住他的衣袖搖了搖。
“他們說什么都與我無關(guān),所以我不委屈?!彼雒娴馈?/p>
魚朝筠“啊”了一聲,低頭望著懷里的小孩,她嘴角微彎,桃花般的眼眸卻仿佛春日尚未解封的冰湖,流淌著侵入骨髓的冷,好似什么東西映到她眼中都會封沉湖底,無一例外。
五歲時那場夢境后的心悸感又來了。
她的眼神和夢中的“羨央”重合,像臘月一盆冷水兜頭澆了他一身。他抓緊藤繩的手不由一松,兩人便從秋千架上栽了下來。
魚朝筠摔得頭昏眼花,蹭了一腦袋的青草泥土,摸了摸下意識護在懷里的羨央,見她無礙,便松了口氣。
“好阿央,你別那樣對我笑?!彼斨活^亂發(fā),頗有些委屈道,“你想想,我是不是與旁人不同?”
小孩遲疑了一下,終是望著他殷切的雙眼點了點頭。
“所以你對我笑時,要更歡喜一點,眉眼彎一彎……”他諄諄善誘,露齒粲然一笑,“看,像這樣?!?/p>
小孩擠出來一個生硬扭曲的笑容。魚朝筠樂不可支,耐心地教了很久,才得到一個差強人意的回饋。
魚朝筠十一歲入學國子監(jiān),讀書玩樂都帶著小尾巴一樣的羨央。同齡的玩伴們嘲笑他養(yǎng)童養(yǎng)媳,他最初羞惱得臉色漲紅。后來說得多就麻木了,臉皮厚如城墻。
“阿央長大后定是全京城最好看的姑娘。”半大少年,恨不得向天下炫耀自己的掌中寶蚌中珠,“到時候我要將她許給世上最俊朗的郎君,你們就羨慕嫉妒吧!”
他悟性高通竅早,時常受先生夸贊,又張揚得很,見不慣書院中一些貴介子弟仗著父輩勢大欺凌同窗,看到總要管一管。久而久之,紈绔們同仇敵愾設(shè)法報復(fù)。奈何魚朝筠為人敏銳,他們陷害不成反倒賠了夫人又折兵。
眾人怨怒至極,不懷好意地把目光投向了他身邊的羨央。
貳
羨央失蹤了整整十天。
起初魚朝筠并未懷疑是那幫混賬所為,只以為她迷路了被人牙子拐賣,滿京城找人卻一無所獲。此時那些人撞上來冷嘲熱諷,幸災(zāi)樂禍又滿含得意,他若還不明白就怪了。
魚朝筠氣勢沖沖地同他們打了一架,他下手狠,對自己也狠,混亂中被匕首刺中臂膀,眉頭都不皺一下,惡狠狠地踩著鼻青臉腫的紈绔的手指,咬牙切齒道:“說,她在哪兒?”
羨央被賣到了外地一個暗娼館。
她被關(guān)在漆黑的小屋子里,因為不肯聽話吃了很多苦頭,臉色蒼白,襯得兩頰掌印觸目驚心。他推門進來時,她將紅腫的手往后藏了藏,綻開一抹柔軟燦爛的甜笑。
這種眉眼彎彎的笑是他一遍遍教她的,嬌軟漂亮,賞心悅目,可如今他瞧見了卻覺得喘不過氣來。
“不想笑就不要笑,擺什么表情都沒關(guān)系。”少年忍住不斷翻涌的酸澀,啞聲道,“阿央,我來救你了?!?/p>
羨央目光落在他的手臂上,“哥哥受傷了,痛嗎?”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最后用力的抱緊她。
“阿央陪著我就不痛了?!?/p>
羨央知道原委后照舊沒什么大反應(yīng),她看始作俑者的眼神,跟看鳥雀別無二致。相比,魚朝筠就憤怒得多,他明面上還算冷靜,暗地里花樣百出,折騰得那些人半夜噩夢連連。
此后他舉止收斂許多,甚至不愿再多管閑事。
羨央知道他覺得自己連累了她,便道:“哥哥何必自責?恃強凌弱是他們不對,你站出來打抱不平,是頂天立地的勇者行徑,本應(yīng)提倡嘉許。我亦欣然。”
她鮮少如此認真多話,魚朝筠訝異地瞥她一眼,笑道:“阿央是個心懷丘壑的姑娘。”
兩人日漸長大,威遠侯夫人開始操心魚朝筠的婚事。
這廝挑肥揀瘦,不是嫌這家千金嬌蠻聒噪,就是嫌那家姑娘寡淡乏味,幾十個世家閨秀,被他挑了一堆毛病。威遠侯夫人惱了,指著一旁看書的羨央道:“那你要什么樣的?她這樣的?”
魚朝筠聞言一驚,眼神有些發(fā)飄。
威遠侯夫人這下當真動怒了,刻薄道:“這樣一個來歷不明、如雕塑一般的怪物,養(yǎng)著也就罷了,你莫非真當她是童養(yǎng)媳不成?”
羨央恍若未聞,神色平和。魚朝筠順著她似揚非揚的嘴角,望向那雙仿佛照映春花春水的眼睛。她生來是寬容的,從小到大從沒有過大喜大悲、怨怒仇恨,唯獨一種似有若無的孤寂始終縈繞左右。
越是如此,他越想抓緊她。
“母親說笑了,我從未想過阿央嫁我?!彼鼓康?,“我要為她尋天底下最好最俊俏的郎君?!?/p>
豪言壯語出口第二天,他就像是失憶了,也沒見他平日里打聽誰家兒郎與羨央般配。
對此他理直氣壯:“羨央還小呢,不急?!?/p>
羨央的婚事不急,可威遠侯夫人掛心他的婚事啊,成日耳提面命八百遍,嘮叨得耳朵都要起繭子。
魚朝筠無意成親,實在抵擋不住了,眼珠滴溜溜一轉(zhuǎn),想出了一個自毀名聲的損招——他特意蹲守街巷,專門瞄準了俊俏少年行俠仗義。時間一長,坊間風傳他好男風,家中有待嫁閨秀的世家一個個避之如蛇蝎。
魚朝筠得意洋洋,直到太后降下懿旨賜婚他與寶安公主,他這才傻了眼。
聽說寶安公主女扮男裝出宮游玩,遇到歹徒,蒙他相救而一見鐘情。魚朝筠腸子都悔青了,恨不得當場剁了自己的手。
叁
寶安公主自幼備受寵愛,說一不二的金枝玉葉,好不容易春心萌動,哪能容忍未婚夫身邊有個傳說中的“童養(yǎng)媳”。
于是她賜下白綾、鴆酒和利劍到威遠侯府,指望羨央識趣一點選一樣上路。奈何羨央于男女情事上一竅不通,覺悟低得以為是公主好心送禮,欲以白綾制衣、利劍防身,酒不知有毒……
她拿來與魚朝筠共飲。
酒未入喉,威遠侯夫婦冷汗涔涔地匆忙趕來,魚朝筠這時才知道事情原委。
一怒之下,他留下請父親廢世子重立的罪己書,趁夜攜羨央離家出走——反正賜婚懿旨標注“威遠侯世子與寶安公主”,并未言明名字,他有好幾個胞弟,誰愛當世子誰當。
這并非預(yù)先謀劃,完全出乎眾人意料,因此偷溜出京城的路上暢通無阻。
頭一回干這般大逆不道的事,魚朝筠忐忑興奮得熱血沸騰。他戴著箬帽在前邊趕車,興致勃勃地道:“橫豎京城住了十余載也膩煩了,我們此番離家,大抵是回不去了。阿央,以后我們?nèi)タ唇蠠熡?,探蜀地名勝,聽塞外胡笳……?/p>
少女掀開車簾坐到他身旁,笑道:“好啊?!?/p>
魚朝筠知道她癖好世間百態(tài),有意帶她見識各地風土人情。兩人自幼長于京城,都是第一次出遠門,乍見不同于帝都繁華的習俗景致,都頗為新奇。
因羨央生得貌美,路上總有男子獻殷勤,毛遂自薦當向?qū)?。魚朝筠郁悶不已,表面泰然自若不甚在意,背地里偷偷地做了許多功課,生生熬成一個民俗百事通。
她有些始料未及,一連夸他好幾次:“哥哥聰慧,竟似無所不知?!?/p>
魚朝筠心滿意足,厚顏無恥道:“我就是那絕世無雙的俊俏少年郎啊。”
說罷,突然想起從前所說要讓她嫁給世間最好的郎君,他猛地紅了臉,翹起的嘴角怎么也壓不下來。所幸羨央沒轉(zhuǎn)身,她正專心致志地聽茶樓秀才說書,眸光晶亮。
京城之中,威遠侯夫婦瞞下魚朝筠離家出走一事,悄悄遣人去尋,走漏了風聲傳到寶安公主耳畔。她氣炸了肺,派出侍衛(wèi)去追殺羨央,命令他們務(wù)必將活的魚朝筠綁回京。
到底勢單力薄,兩人東躲西藏,很快就暴露了蹤跡。
城鎮(zhèn)人多眼雜,魚朝筠不敢大意,便帶著羨央往山鄉(xiāng)村寨走,安生了一段時日。寶安公主氣急敗壞,打著剿匪的名頭明目張膽地纏著皇帝調(diào)軍,總算逼得他們走投無路,逃進了深山。
魚朝筠從懷里取出一支親手雕刻的檀木簪遞給羨央,“此簪贈你。阿央啊,你獨自逃吧,我來引開追兵。他們不會殺我,頂多押回去?!彼潇o道,“尚公主也沒什么不好?!?/p>
他低聲問了一句:“阿央喜歡我嗎?”
少女點頭,可她眼神純澈,像是往昔她說喜歡花草蟲魚,分明不帶一點男女之情。
魚朝筠臉色煞白,突然落下淚來,咬牙將羨央往一條隱蔽的山路一推,讓她趕緊走,否則兩人都沒有生路。
羨央握著木簪乖乖跑了一陣,聞到煙味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
山中有個起火的破廟,廟里的少年后背中箭,怔怔望著落滿灰塵的殘敗佛像。這地方太過熟悉,讓人忍不住滋生絕望。下一刻他聽到羨央一聲喚,終于真切地感受到滿心凄愴。
她回來了。
外面的追兵忙著阻止火勢蔓延,竟讓她沖了進來。
“為什么要回來呢?既然無情,何必共死?本就是我連累你?!彼兆∷氖滞?,吐了一口血,正好灑在木簪上,“我當初說從未想過讓你嫁給我,是騙你的。我是想等……想等你喜歡上我?!?/p>
他怎么可能等得到呢?
他遇到的,本來就不是凡人啊。
進這座山時,他就想起來了。
少年眼里的光渙散了,火舌舔舐上羨央的裙擺。她一動不動,只是站在那里望著掌心的木簪,簪首那個“央”字覆上了黯淡的血漬,仿佛生了銹一般。
烈火將她吞噬,而她只是發(fā)出了一聲嘆息。
屬于神的記憶蘇醒了,難言的悲傷和孤寂涌上心頭,繼而壓在了最角落。
威遠侯世子魚朝筠本該有個富貴命格,一輩子福祿雙全??上в鲆娏w央這么個變數(shù),他便一個風輕云淡的艷陽天落了個英年早逝。
走馬燈溯回輪轉(zhuǎn),魚朝筠一生的記憶全部蘇醒。五歲時那個虛無縹緲的夢并非幻夢,那分明是前世的記憶——他上輩子也遇到羨央,尚未轉(zhuǎn)世失憶的羨央,后來征戰(zhàn)天下,一統(tǒng)山河,至死抱憾。
兩世癡心妄念,到了最后,一刻不曾如愿。
肆
深山古剎里住了一個十七歲少年。他在戰(zhàn)場上被敵寇捉去,挑斷手筋腳筋,成了半個殘廢,后來費盡心思逃回去,受盡嘲笑欺凌,便自暴自棄躲進了深山。他靠在古剎佛像上看書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隱居古剎的春神。
春神時常聽他講故事。
可他心緒陰郁,講的全是人性黑暗污濁,春神總是聽得嘆氣。她喜歡人世,亦熱愛世人,因此有些不高興,開始興致勃勃地講起自己紅塵游歷的趣事。
她有個乾坤袋,裝了許多世人送她的東西,有價值連城的璧玉東珠,也有廉價粗糙的發(fā)帶木雕。
少年垂眸看著那些物件,再抬頭望向她溫柔寬和的笑臉,滿目凄涼,問道:“你看遍生離死別,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不寂寞么?”
春神愣住了,他又尖刻道:“沒有人始終陪伴左右,沒有人關(guān)心你,不難過么?”
春神吃驚地望著這個滿腔悲憤的少年,面上浮現(xiàn)一抹奇異的笑,“凡人壽命短暫,于神而言宛若蜉蝣。這還是本座頭一遭被凡人憐憫,倒是稀奇?!?/p>
“你如今手足盡廢,目之所及盡是同情嘲笑,才這樣憤世嫉俗?!彼纳袂樽兊帽瘧懀瑤е殞儆谏竦o的高高在上,看破他心中那點塵障。她瞥了一下乾坤袋里的煩雜物件,漫不經(jīng)心道:“相遇即緣,本座就送你一件禮物。”
伸手在他雙腿上輕輕一撫,繼而撫過手腕,灌注靈力,斷了的筋脈悉數(shù)重新長出。新生的力量痛得少年滿地打滾,他咬緊牙關(guān),半睜的眼透過涔涔滴落的汗珠仰視春神。
她輕盈若飛,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風歸去。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拽住她飄拂的衣袂,卻撞入一雙似多情似無情、似冷漠似慈悲的眼眸,像無垠虛空,像無際滄海,潛藏著數(shù)不清的歲月,平靜得令人生畏。
彈指一瞬,白云蒼狗。
剎那間無邊的寂寞直沖心扉,少年忽然就哭了。
人間戰(zhàn)亂傾軋,少年躲在深山整整兩年,除了給偶爾出現(xiàn)的春神講故事外,日夜讀書鉆研,不甘像蔓草般在胸中瘋長。等到春神降下福祉,手足恢復(fù)完好,他便出了山。
世人見他斷掉的筋脈竟然重續(xù),引為神跡,驚嘆之下爭相傳揚。恰逢天下四分五裂,少年順勢號召四海勇士賢才,齊聚天時地利人和,所向披靡。因其體恤無辜,手下軍隊從不擾民,遂被稱為仁義之師,威勢日益熾盛。
逐鹿天下,每逢傷重休養(yǎng),他都會回到那座古剎。坐在佛像邊,絮絮叨叨講起征戰(zhàn)時的遭遇。
春神聽得認真,嘆惋道:“世間百態(tài),戰(zhàn)亂時節(jié)常常只剩下苦,實在令人不喜?!彼?,臉上掛上悲憫而又溫柔的微笑,抬手點了一下他的眉心,“幸甚還有你?!?/p>
這樣曖昧不清的一句話。
他驀地臉紅起來,心臟劇烈亂跳,幾乎壓抑不住藏在心底的想將她占為己有的欲望。他一邊存著她會一世長留身畔的妄念,一邊絕望地想:她是神??!
?伍
等到他一統(tǒng)天下,休整戰(zhàn)亂過后的凋敝人間,春神不再現(xiàn)身,他苦尋無果卻不肯放棄。
而后一日,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在肉眼可見地蒼老,他摸著鬢邊白發(fā)和眼角皺紋,想起她始終姣美如妙齡少女的姿容,心中的暴戾終于爆發(fā)。
他開始苛稅重役,廣羅天下至寶,尋仙問道求長生。摘星樓修到第二層,春神出現(xiàn)了。
大喜之下,他召集道士設(shè)下陣法,意圖將她囚禁宮中。
春神壓根沒想逃,她只是滿目荒蕪地道:“本座愧為希望之神?!鄙鷼庾运砩显丛床粩嘞?,她仿若遭受反噬即將凋謝的花,悲傷地注視著他。
“你就是本座送給人間的希望啊。原以為你心思純凈,心志堅韌,能替本座護著這世間……”她失望透頂,望著虛無縹緲的遠方嘆息,“你到底,也只是個凡人。”
那句“幸甚有你”,原來只不過將他當做灑向人間的甘霖。他這會兒才幡然醒悟,于她而言,自己與人間眾生無異,與蜉蝣無異。
這樣可笑。這樣可悲。
他一下子難過得嘔出血來,抖著雙手去撕陣法的符箓,嘴唇幾度張合,發(fā)出干澀的顫音:“我怎么舍得叫你求而不得?”
春神面色復(fù)雜,人間的帝王脊骨挺直,背對著她啞聲道:“二十年前你實現(xiàn)我心愿,如今換我成全你期許。從此你在我心里,終究有所求?!?/p>
“我不再視你為神,不再欠你什么?!?/p>
“你走吧?!?/p>
春神毫無留戀轉(zhuǎn)身欲歸,他猛然回頭望著她的背影,最后問了一句話:“你叫什么?”
人間男女之情,往往始于互通名姓。春神沒有姓,她喚作“羨央”,源自人世最純粹、最美好的一句話。
只羨鴛鴦不羨仙。
神可涅槃。
春神作為四神之首,執(zhí)掌希望,肩上重擔遠超其余神,因此涅槃的次數(shù)也更多。臨近涅槃,春神靈力逐漸消弭,最終四散于紅塵。此后百年,春神再次自紅塵萬物中孕育而出,聚神成形,凝結(jié)靈力。
新生春神要到人間真真切切走一遭才算完全涅槃,她落到寺廟后山,化作一歲女嬰,暫時喪失了神的記憶和靈力。
于是那一天,五歲的魚朝筠,在野花叢中撿到一個小寶貝。
造化弄人,偏偏又讓他碰見她。
羨央蘇醒后,神力恢復(fù)過來,本該先返回桃源休養(yǎng)。但她欠著凡人一個恩情,須得還清了才算圓滿,遂去冥府找到魚朝筠的魂魄。
他尚未往生,坐在忘川河岸望著河邊大片大片的曼珠沙華,“聽說你要許諾我一個愿望?!彼麗澣坏?,“能給什么呢?富貴尊榮的轉(zhuǎn)世命格么?我從不稀罕這個。”
“你想要什么?”
他側(cè)過身,露出一碗清瑩碧透的孟婆湯,慢慢道“我要你喝了它,忘記一切,再陪我輪回一世。等你喝完,我們一起輪回?!?/p>
不過是到人世走一遭而已,春神應(yīng)允了。她一飲而盡,瞬時記憶如流水四散,有什么隨著孟婆湯滲進血液融入神魂,柔軟得不可思議。春神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終于被震驚打破 :“你……”
他抬目注視她,眼底笑意一點點彌漫開來。
他說:“我把最珍貴的東西,送你一半?!?/p>
陸
虞國自幼備受冷遇的羨央公主及笄之年,恰逢魏國提議聯(lián)姻,她便成了這樁糊窗紙般的婚盟的籌碼,千里迢迢遠嫁東都太子府。
尚未抵達,準新郎突發(fā)心疾而亡。而她對此一無所知,只茫然承受接應(yīng)武官明目張膽的怠慢。路上遇著攔路搶劫的山賊,他竟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山賊頭子動手動腳冒犯她。
喜帕剛掀開,一支長箭破空射向山賊的后背。
一身素白麻衣的少年策馬挽弓率軍前來,透過紛飛的揚塵和翻飛的紅綢,她望見少年清澈的眼眸。那一瞬光亮,似星火熾盛。
等到護軍將山賊俘虜,他轉(zhuǎn)向那位接應(yīng)武官,“張大人覬覦公主嫁妝,勾結(jié)匪徒,破壞兩國情誼?!彼麚踉谒媲罢谌ヒ黄瑏y象,舉手投足間威儀畢露,“拿下。”
羨央有一種宿命般的久違感,掌心冒出細汗。她遲疑著喚:“太子殿下?”
“我不是太子。我是國舅之子,先太子侍讀朝筠?!鄙倌暧牣愐粐@,皺眉掃過沉默的迎親侍從們,“太子薨了。他們沒告知你?”
她愣住了。
背負克夫名頭的羨央一踏入東都,就發(fā)現(xiàn)城外的山匪劫道只不過是個開始。周遭太多人對她心懷憎惡,明里暗里地排斥咒罵,將儲君的病故歸咎于她招致的不幸。
婚禮如期,卻是紅白喜事交織,改在宮外皇帝新賜的宅邸舉行。
當夜,她捧著太子的牌位正襟危坐,餓得東倒西歪。三更的漏聲嘀嗒,半開的窗牖探入一張秀逸的臉。
“聽說皇后故意讓人撤走了所有吃食?!鄙倌昱吭诖芭_上,隔空將兩包糕點遞向她,“如此苛待嬌滴滴的小姑娘,忒無恥了些。”
“放心,守夜的婢女在瞌睡呢,沒人瞧見?!币娝聊鋫洌粍硬粍拥囟⒅约?,他笑了起來,“沒毒。你若餓壞了,可沒人心疼你哦?!?/p>
羨央移步窗前,接過糕點,又抬頭望向他。
他仿佛半點沒察覺她趕人的意圖,笑瞇瞇道:“你吃呀。長夜漫漫,著實無趣,我給你講故事。”
說著他清了清嗓子,繪聲繪色講起民俗傳奇。她悶悶地吃了一會兒,很快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也不計較他逾越禮制了,到跌宕起伏處,還忍不住開口催促。話癆朝筠一連講了三個半故事,冷茶喝了一壺,天邊就泛了白。
“今天就到這里,我改日再同你說后續(xù)?!?/p>
羨央叫住他,問出了環(huán)繞半夜的疑惑:“素未平生,你為何冒著風險對我這樣好?”
他正要離開,聞言回首定定地看了她很久道:“因為我今兒高興啊?!彼ё謺崦粒渲请p清透含情的桃花眼,能叫人酥了脊骨,“公主這樣的美人,讓人見著就很歡喜?!?/p>
她臉色一紅,來不及想起來呵斥他冒昧浪蕩不成體統(tǒng),他卻哈哈一笑,作揖告饒 :“玩笑話,公主別惱?!?/p>
“如今虞魏兩國雖然結(jié)盟,關(guān)系卻很微妙。聽聞虞國受寵的公主沒一個肯嫁過來,只有你挺身而出,實在叫人敬佩。”他說,“太子薨純粹是痼疾發(fā)作,與公主無關(guān),克夫?qū)崒贌o稽之談?!?/p>
羨央心口一暖,抿唇對他笑了笑。
“公主信嗎?”朝筠似笑非笑的,目光有些陰冷,意味深長道,“你今世,其實注定與誰都沒有姻緣?!?/p>
她以為他又在亂開玩笑,不由氣惱地撇開頭,啪嗒一下關(guān)上了窗戶。
柒
那之后,羨央很久沒有理睬他。但他時常逮著空隙來看她,偷偷帶些市井玩物,給她講將軍馬革裹尸,講小人蠅營狗茍,講她聞所未聞的紅塵趣事,然后壞心眼地停在最令人心癢之處,她耐不住好奇,勉為其難原諒了他。
日子慢悠悠,轉(zhuǎn)眼晃到了第二年。
皇帝重新冊立儲君,并賜婚柳氏長女,又將羨央公主指為良娣。此舉乃是羞辱,因為前陣子虞國同南越結(jié)盟,惹惱了與南越有些齟齬的魏國。
羨央并未搬到新建的太子府,太子惡她克夫名聲,不愿見她哪怕一面。
倒是太子妃柳茵茵溫和嫻雅,偶爾會去看她。那是個雍容溫雅的漂亮姑娘,教養(yǎng)極好,禮數(shù)周全,同朝筠講,柳茵茵還是他的表姐。
羨央平素深居簡出,無人問津,她并不孤獨。
有朝筠這么個話癆在,空蕩蕩的大殿添了許多人氣。他實在膽大包天,半夜也敢偷爬墻,把她從屋里拽出來喝酒聊天。
坊間傳聞朝筠天生一副風流心肝浪蕩腸,行事荒唐得很,情債跟樹種一樣撒了半個東都。羨央疑心他將自己當成哪個紅顏知己隨意消遣,兀自惱了一陣,誰知他敏銳地察覺了,笑得直不起腰:“我的紅顏知己都極力取悅我,公主何時討好過我?”
她又羞又氣,瞪了他一眼:“輕浮!不像話!”
他正義凜然:“是,請公主責罰?!?/p>
羨央對他的不要臉感到萬分棘手,用團扇把視線一遮,眼不見為凈。他笑嘻嘻地坐到她身旁,也不知從哪兒變出來一壺酒,一邊喝一邊說道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p>
故事的開頭是少年與神,神閱盡千帆縱觀百態(tài),孤零零地向人間傳播希望,少年是個幸運者,卻透過神始終如一的笑容窺探到內(nèi)里的虛無。他被那恣意生長的荒蕪和寂寞擊中了。他難過得生出妄念,想要陪伴神,直到萬古長燈燃盡。
蟻蟲做夢為參天大樹遮擋風雨,豈非可笑?神不屑一顧,好似瞧著胡鬧的嬰孩。
朝筠故事講了半段,就不吭聲了。他晃了晃空酒壺道:“我從小混跡市井看遍悲歡離合,令人驚嚇的、憤怒的、愉快的,看得多了,學會游離出局外當個觀棋者,好像能理解神波瀾不驚的態(tài)度?!?/p>
“這樣的后果,就是日復(fù)一日受孤獨侵染?!彼粗呀?jīng)放下團扇的羨央,輕聲說,“太叫人難過了?!?/p>
“我找公主,是因為公主同我一樣孤獨啊。”
她垂眸捂著胸,自心臟迸發(fā)出的悲傷蔓延到四肢百骸,席卷了整個身體。奇怪的感覺,像是吃了故事中少年的傷心果,又苦又酸又澀。
往后的日子里,朝筠再沒講過那個故事的后續(xù)。
羨央嫁到東都的第三年,眾人幾乎遺忘了她的存在,侍候的婢女也都裝聾作啞成日偷懶。朝筠沒辦法管,偷偷帶著她溜出去玩,去聽茶樓說書,看街頭雜耍,吃小食飴糖。
中秋節(jié)恰是柳茵茵的生辰,太子包了兩條街為她慶祝,更燃百筒煙火,照得夜晚亮如白晝。
羨央正和朝筠逛夜市,望著轟然不休的漫天煙火,嘆息了一聲。朝筠說了句“跟我來”拉著她到了一塊空曠草地。
地上整整齊齊擺著百盞孔明燈,是他花了半個月親手做的,上面寫滿了祝福。他挨個點亮,一盞盞放上天。
“聽說今日亦是你生辰?!笨酌鳠趄v空飄飛,絢麗如星辰四散。他側(cè)首朝她一笑:“孔明燈不似煙花轉(zhuǎn)瞬即逝,它們會祈愿盤旋很久。這百盞孔明燈送給公主。我呀,總希望你能夠真心地笑一笑?!?/p>
“不帶半點寂寞地笑一笑?!?/p>
她怔怔地凝望著他背后的孔明燈,暖意夾雜著莫大的歡喜,在四肢百骸蔓延開來。她第一次主動握住了他的手:“以后……你還會陪我過生辰嗎?”
捌
朝筠及冠的那天,她做了一個噩夢,夢見他拒絕皇帝賜婚,帶著她私奔卻被追殺,最后死在箭雨之下,流了一地的血。
那血化作漫天大火,而他眉眼俱是笑容,轉(zhuǎn)眼焚化成灰燼。
她冷汗涔涔地驚醒,卻聽到婢女在窗外議論皇帝賜婚他與御史千金的事。
她心有憂慮,刻意躲著朝筠,茶飯不思夜不安寢,消瘦了許多。時間一長,他終于惱了,直接在皇室祭祀儀式的間隙堵人,冷笑道:“公主瞧著如此憔悴,莫非是因為臣即將完婚,呷醋不成?”
見她臉色發(fā)白,他不由軟下來,用調(diào)笑的語氣道:“你若有意,不如我們私奔啊?!?/p>
羨央嘴唇也泛了白,驚疑不定地不斷搖頭,好似看到了血從他身上不斷奔涌而出??粗咕軣o比的神情,他臉上玩世不恭的笑容消失了。
“騙你的。這樣一條死路,傻子才選呢,更何況你本就對我無男女之情……”他扯了扯嘴角,深深看她一眼,后退兩步朝她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臣祝良娣昌榮永盛?!?/p>
仿若訣別。
羨央看著他離開的背影,一陣心悸,把手心掐出了血。
她怎么會怕死呢?她只是怕他死在自己面前。
此后,朝筠果真沒再去找過她。聽說御史家的千金生得貌美,洞房花燭夜掀開蓋頭,他驚艷至極,婚后對她百依百順,甚至效仿太子當年為柳茵茵慶生,替她放了九十九筒煙花。
那天羨央也看到了升騰的煙花,吹了整夜風,染了風寒。
她大病一場,也沒人管她,就這么拖著。她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盛開的繁花,想起自己過了十幾年無人問津的日子,可后來習慣朝筠陪伴,一朝回到原點,竟然沒辦法忍受寂寞了。
怎么能忍受呢?
她一遍遍回想著他給她講的故事,最后想起那個沒有講完的,少年與神的故事。
神若有心,神若有情,千載歲月踽踽獨行,怎會不難過?
次年冬至柳茵茵造訪,見她病得奄奄一息身邊卻無人侍候,發(fā)了一通火,又親自照料她,不知從何處找來的話本讀給她聽。羨央每日昏昏沉沉,時常將她錯認成朝筠,總覺得他還在陪著她。
神思清明的時候,她總算記得柳茵茵是他的表姐,明知故問道:“誰叫你來的?”說著她又迷糊起來,前言不搭后語,“你今年為什么不陪我過生辰了?”
她身心俱病已入膏肓,等到雪融花開,她回光返照,扯著柳茵茵的衣袖道:“你讓他過來,讓他過來給我講故事……那個少年與神的故事還沒完……”
春風拂檻,落英飄飛,她仿佛看到朝筠一步步走近,他說:“你想知道嗎?”
羨央終于落下淚來。
玖
春神過完一世回來,氣得掀翻了一大鍋孟婆湯,一抬頭,就見少年從容立在橋頭朝她笑。一瞧前世鏡,發(fā)現(xiàn)他竟是直接在她死后自刎,來了個殉情而亡。
他沒喝孟婆湯,這并非她發(fā)怒的根源。她咬牙切齒道:“你在那碗孟婆湯里加了什么?”
“我對你的愛啊?!彼Z聲帶著得逞的狡黠,“我說過,把最珍貴的東西分你一半?!?/p>
春神面無表情,他有些急了,伸手拉她飄飛的衣袂,“我騙你的!我給你的是我的半顆心魂!雖已完全融入你體內(nèi),但只是能讓你真切感受到情,絕無強迫效用!”
“雖然你從前不說,可我知道你其實渴望融入塵世?!彼路鹂炜蘖耍坝肋h游離人世外,你當真不寂寞不難過嗎?”
難過嗎?
難過的。
春神郁氣難紓:“上一世你既還記得一切,為何故意冷待?”
準確來說,是先給兩顆蜜糖,再打一悶棍。
少年終于帶了愧色,支支吾吾:“上上世我對你那樣好,最后你也沒喜歡我……”說著,他就有些委屈,可憐兮兮地看著她,“佛說人生七苦,求不得為最,得到的會視作理所當然,失去了才知珍惜?!?/p>
所以他給她最純粹最盛大的歡喜,又無情地收回——身處黑暗的人若習慣光明,便再難重回黑暗——如此足夠深刻,她才會正視自己的悲傷,承認對他的感情。
春神嘆氣:“佛沒說過這話……”
她睇著少年泫然欲泣的表情,唇角一抿,露出妥協(xié)的無奈神色,“罷了,本座是神,不同你一般計較。”
“阿央,我活生生剜開半顆心魂,痛得快要灰飛煙滅。前世我看著你憔悴痛楚,心如針扎,想著哪怕前功盡棄也要沖出去抱抱你。可我都忍住了,你積攢心底千萬年的悲傷令我清醒,更令我難過……”少年輕聲說,“我想陪著你啊?!?/p>
“哪怕喪失轉(zhuǎn)世資格,哪怕受盡折磨,直到萬古長燈燃盡,我都想一直陪著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