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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期而遇

      2019-09-10 07:22:44陳年
      都市 2019年12期
      關鍵詞:孩子

      陳年

      1

      我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

      中午時,小面館的人挺多的,我雖然故意錯開了吃飯的高峰時間,幾張桌子還是坐著人。這個點兒留下來的食客都是喝酒談心的,這些人會越聊越熱絡,越喝越高興,一時半會兒根本走不了。不喜歡熱鬧,也不想對面坐一位陌生的食客,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聽著你刺溜刺溜的吸面聲,而且還是從一個女人嘴里發(fā)出來的,的確有些難為情??沙悦鏃l這種食物是不可能做到無聲無息的。除非你真的長了一張櫻桃小嘴,只挑一根面細嚼慢咽。

      我正打算離開時,漂亮的女老板招呼著,姐,來啦!你吃啥呀?坐嘛,坐。里邊空位置很多的。拼一下桌子嘛。她的笑很好看,笑起來有幾分孫儷的眉眼。她還有一對可愛的女兒,有時會在店里幫忙收碗筷擦桌子。小飯店為了節(jié)約成本,老板一家人會兼廚師服務員洗碗工數職。熟門熟客,我也不好意思再離開了。來,一碗刀削面,小碗的。不要加油。我說。女人沖著廚房喊,再加一小。我看一眼廚房的小窗口,白茫茫的熱氣罩著,模糊一片。現(xiàn)在已經很少能吃到純手工的刀削面,一位削面師傅的工資漲到了八千到一萬,一般的小店根本請不起。很多小店都是買來加工好的機器面條。海海的一大碗,也就是吃一碗煮面條吧。刀削面勁道彈牙的感覺早沒有了,只是為了填飽肚子罷了。

      這家面館為了保留自己的特色,花大價格買了削面機。和一大塊面放在固定的位置,打開按鈕,機器揮動鐵臂,鋒利的刀片準確砍在面上,一根長長的面條削下來,落在開水鍋中。沒有人工削面熱火朝天的場面,這種冷冰冰的機器讓我想起外國的一種刑具。

      面館里提供免費的咸菜,一種是店里自己腌制的,圓白菜切絲加鹽密封加蓋發(fā)酵兩天后,就可以吃到酸淋淋脆生生的小菜。山西人愛吃醋,小咸菜也喜歡吃酸酸的那種。另一種是買來的黑咸菜,加了太多的醬油,要命的咸,吃一根咸菜得配半碗熱面湯。

      小店里有筷子消毒機,但會使用機器的人少,人們找不到出筷的小按鈕,也沒有耐心等著機器慢吞吞吐出筷子,總是用力地拍打著機器的蓋子,拍著拍著機器就壞了,老板也再不換新的,把蓋子取掉,食客們直接從格子里拿,當然也沒有了消毒一說。

      我掃了一眼小店,發(fā)現(xiàn)自己平時坐的角落坐著一個男人,他只要了一碗面,想來會快些,我決定過去和男人拼桌。我夾了一小碟酸白菜,放在他的對面,他連頭都沒有抬一下,專注地吃著碗里的面,他要的應該是大碗。我估計了一下他進食的速度,在我的面上來之前,他可能會吃完。坐下來后,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手里捏著一只小酒瓶,扁瓶子,二兩裝那種。他手大,小酒瓶隱藏在他的手心里,我剛才沒看到。我有點后悔坐下來,這是一個酒客,會不會脾氣不好。獨自喝酒的人分為兩類,高興或是不高興,我看不出他屬于哪一類。

      他的小咸菜碟里加了香菜,加了辣椒油,加了醋,看出來他很用心調拌了這碟小菜。用面條咸菜下酒的人,多半是窮人吧,出苦力的那種,沒什么錢,可又饞那口酒。他握酒瓶的左手是灰色的,沾著泥漿,握筷子的那只手干凈一些,可能剛剛在衣服上擦過。我的面端上來,素面,加了一筷子豆腐皮絲。我把綠油油的香菜加進去,把酸菜也加進去,熱氣蒸起來,沖了我的眼,酸酸的。男人大口面、小口酒,吃得特別香甜,聲音也豐富,吸面聲,喝酒聲,咬咸菜聲,打嗝聲。在他的掩護下,我吃得大膽吃得放肆,吃面就要吃出動靜吃出聲響來。但他卻一直沒有正眼看一下對面陪他吃面的我。

      我多想和他討一口酒喝呀,從嗓子眼滑到胃的熱辣,嗆出眼淚的辣。我還想為他添半份下酒菜,半份只要四塊錢,有黃瓜有豆腐干有肉皮凍有芹菜丁還有幾粒粉紅的胖胖的花生豆。陌生人你不要小氣,酒不夠我去買?,F(xiàn)在讓我猜猜你的年齡,三十、四十、五十、六十,我覺得都有可能。年輪是跳躍的,年與年之間只有一小步,你可能是三十歲的年輕人,也可能是六十歲的老者。

      在這樣冷的天氣里出來干活,手頭一定缺錢吧?你的父母呢?你的老婆呢?你的孩子呢?也許你還有兩個繞在膝邊的孫子外孫。你就是為這些人在拼命干活。你還有小秘密吧?私下藏一點私房錢,買一大塑料桶散白酒。

      男人把面吃得干干凈凈,一點湯水一片蔥花都沒有剩下,他左手高高地舉起瓶子,把最后一滴酒控入張大的嘴巴。我喊老板娘盛一碗滾燙的熱面湯。

      男人起身結賬后,返身回來把那扁扁的小酒瓶用衣服的里子擦了擦,小心地揣在衣兜里走出小面館的大門。明天他還可以用它裝二兩散酒出來。

      他真是一個小氣的男人,我以為他會把小酒瓶當作禮物送給我。那小瓶兒綠得像翡翠一樣。

      2

      男人跪坐在步行街的人行道中央,他沒有兩腿,膝蓋以下都沒有了。他像一個固定的物標佇立在你必須經過的地方。對于一個日日可見的乞討者,心里不由會升起一絲厭煩,可又佩服他的頭腦,他選擇的可是人來人往的黃金地段。

      他從來不會伸手討要,也不會糾纏路人,只是那么倔強地跪在你視線范圍內。一個須眉重發(fā)的男人彎腰屈膝跪在面前,總會讓人心里重重地墜一下。當然你可以選擇視而不見,擦身而過。大家把一點零錢放在他的殘腿上,或是遞到他的手里。他點頭表示感謝。沒有聽過他說話,有一段時間我以為他是一個啞巴。已經是殘疾人了,再加上一項也沒什么可惋惜的。

      我曾在天橋頭見過一位乞討的老婆婆,穿著補綴過的衣服,上半身完全伏在地上,不停地給過往的行人磕頭,花白的頭發(fā)凌亂地飄在風中,當有人把一點零錢放入她的鐵皮盒子里時,她嘴里會一直說著謝謝,謝謝。

      同樣是乞討者,男人有點不守職業(yè)規(guī)則。他把投放硬幣的鐵皮盒子丟棄了,他乞討只要紙鈔,少于一塊的不要。作為一種暗示,他手里總是拿著幾張疊摞在一起的綠色的一元鈔票,紙幣撐得平平的,有時會夾有一張五元十元的大鈔,他把那張大額面值的錢幣放在表面炫耀。周圍一些做小生意的商販,無聊時會故意逗一逗他,假裝去搶他手里的錢,這時他就身手敏捷把錢抱在懷里。

      他有一只人造革的手提皮箱,那是他一個人的沙發(fā),在人群擁擠的街頭,只有他才有這個特權。男人寬臉大眼短發(fā)直立,有獅子的特征,卻沒有的獅子的威嚴。他坐在他的沙發(fā)上,臉上保留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說不出他的年齡,他年年都是老樣子,時間似乎在他的身上停止不動了。上帝大概是要懲罰他吧,才把這種屈辱的生活無限地延長。

      有時他也會站起來走上不遠處的天橋,用他的大腿。他的身子下面用繩子綁著兩塊井下運煤的皮帶。他走得很慢,扭著屁股,像一只肥鴨子。他手里提著手提箱,遠遠走過來的樣子有些小老板風度,似乎是要進行一次遠行。沒有腿的他攀躍樓梯時是艱難的,他得斜著身子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上。他用盡力氣走上天橋是為了看看高處的風景吧,他一定想站在高處看看腳下的人群。平時他只能看到他們的腳,穿著皮鞋,布鞋,運動鞋的腳。

      那天我在步行街的裁縫攤碼褲邊,本來坐在路中間的他忽然站起來,走到裁縫的桌子邊,揚起頭和裁縫兩口子說話,他的身材只比桌子高一點。裁縫問他,今天要到了多少?夠一百了沒?他笑著不說。裁縫便從他手里拿過錢來數,數完了裝在自己口袋里。他兩只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裁縫的口袋小聲說,還給我,給我。原來他會說話。裁縫笑哈哈地把錢還給他,說一句,錢是個好東西,大小人都愛錢,不過你要錢有啥用呢?又不討媳婦。

      裁縫似乎知道一些他家里的情況,說他的腿年輕時在小煤窯被石頭砸斷了,現(xiàn)在他和哥哥嫂嫂一起生活。如果他討要不到錢,嫂嫂就會給他臉色看。他很勤奮,天天早出晚歸,他要努力掙很多錢。男人大概知道裁縫在講他家里的事,走遠一點,站在兩個垃圾桶的旁邊。從里面掏出一些廣告紙、紙盒子什么的。這些都能賣錢。

      有幾個念佛的老婆婆,買一袋子蛋糕放在他身邊,他吃一塊,把袋子口扎緊。他是要把蛋糕拿回去給哥嫂的孩子嗎?大人帶著孩子逛街時,會把零錢給孩子讓他去當一個有愛心的施舍者,小孩子把錢放在男人身邊便跑開了,看得出來他們是害怕這個怪人的。有時我也會買一個餅子給他,我不給他錢,我不想便宜了那對兄嫂。他的一日三餐基本都在街上解決,步行街的行人隨手送給他各種各樣的吃食,很豐富,有時還有炸雞塊漢堡包可樂水。

      一個坐輪椅的人從他身邊經過時,他的眼睛一下亮起來。能坐得起輪椅的人在他看來都是富人吧,他羨慕坐輪椅的人,兩只車轱轆從路上滾過的聲音太好聽了。當然他的哥哥嫂嫂肯定不會買一輛輪椅給他,坐著輪椅乞討的好像還沒有。

      下雪的時候他還是坐在那里,肩上落滿了雪,不一會兒變成一個雪人。天冷,街上行人稀少,影響了他的收入。他把一只撿來的礦泉水瓶扔到路中間,有其他拾荒者彎腰撿時,他手一揮,那只瓶子變戲法一樣又回到了他手里??粗粦蚺氖盎娜怂Φ锰貏e開心。原來他在瓶子口系了一根線繩。隔一會兒,他又把瓶子扔到了路中間,笑瞇瞇地等著別人撿??粗詩首詷返男∮螒蛭矣行╇y過,他一定也想有一個陪他說話睡覺的女人。

      天氣極寒的那幾天,他額外地得到了一頂棉帽,可能是哪位好心人送給他的。他把帽子戴一會兒,有人走過來時就機靈地把帽子藏在背后。他的兩只耳朵凍成透明的紫紅色,似乎輕輕碰一下就會掉地上。我覺得讓他在如此惡劣的天氣還出來討錢,那對哥嫂太貪心了。轉念一想,他也許是自愿的,并沒有人監(jiān)視他,他完全可以到商場里找個暖和的地方躲起來。他應該是懂得感恩的人,感激哥嫂收留了他。

      他偶爾也會偷懶,坐在那里打盹,頭一點一點像一只磕頭蟲。但如果他手里的鈔票被風吹走了,他馬上會醒來,笨拙地移動著殘肢去追趕那張?zhí)幼叩木G鈔。小鈔有點淘氣,停一停,飛一飛。他在后面不緊不慢地追趕,他是不是回憶起了童年追趕一只麻雀。那時他還是一個四肢健全的人。

      步行街一下子涌來了好幾個乞討者,他們的身體有著這樣那樣的殘疾,他們把恐怖的傷口暴露在外面,刺激著路人的良心。他們準備的行頭也多,小木推車,音箱,耳麥,他們悲慘地唱歌,或者重復地播放佛曲。這些人的背后都是有組織者的,那些身體健全的人會把人們的同情心充分地利用起來。他們的鐵皮盒很快就滿了。

      男人落寞地跪坐在手提箱上,似乎在思考要不要買一個音箱,播放佛曲,這個他能學得來。好在那些人來得快走得快,像是一場巡回演出的結束。

      作為一位職業(yè)的乞討者,他一直留在步行街上。來來往往數不清的陌生人養(yǎng)活著他,他也給那些善人施展愛心的機會。人們離開這個城市很久,回來時發(fā)現(xiàn)很多東西都變了,只有步行街那個乞討者沒有離開,他還在老地方等著他們,等著從他們手里接過一點零錢。

      3

      他把那些候車的乘客一一打量過,便向一對說說笑笑的年輕情侶走過來,姑娘,行行好,我今年82了,給我兩塊零錢,我坐車回一回南郊。女孩子似乎受了驚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身邊的男孩子趕忙掏出兩塊錢遞給老人。老人說著感謝的話走開了。女孩子看著老人的背影說,他家里的孩子呢,怎么不管,可憐的。男孩子趁機把這個有愛心的女孩子摟在懷里。

      老人離開這對小情侶后又開始尋找下一個獵物。他的眼神犀利,像鷹。他果然沒有失手,一個穿著體面的男人,把手伸進兜里掏出兩塊錢。我站在不遠處看著他。

      世界很小,我第一次見老者是在二十年前。那時我在煤礦上住,有一天上午我在家看電視,隱隱聽到有人敲門,聲音很小,我開門看到一個男人站在門外,穿著干凈的中山裝,戴著眼鏡,我問他找誰,他不說話。礦上的治安不好,愛人警告過我多次,不要給陌生人開門,可我總是記不住。我打算關門時,他說話了,他說他想要點吃的,他不要錢,他在高山鎮(zhèn)住,他幾天沒有吃飯了。看得出這些話憋在肚里很長時間了,他一直說不出口,可能看我是個女人才說了出來。女人在大多數人眼里都是有同情心的。剛剛過了中秋節(jié),冰箱里有不少的吃食,我拿了蘋果、梨,還有幾個月餅給他。他接了食物,眼睛里有亮亮的東西。他給我鞠了一躬轉身下樓而去。

      我大概有十多年沒有見過討飯的人了,我小時候經常能看到討飯的人,他們被叫作“討吃子”。他們手里拿著一根打狗棍,破衣爛衫站在大門外,嘴里說,大爺大娘行行好,幫助幫助哇!如果家里正在吃飯,母親會讓哥哥拿半個窩頭出去。不是飯口,母親就讓我裝半碗玉米面出去,倒在他的布口袋里,他說好心人啊,好心人啊。有時家里實在沒有一點吃的,母親親自出去,一臉難為情地說,老鄉(xiāng),我家里也揭不開鍋了。你多趕個門子吧。那人也不強要,轉身就走了。我對這些外鄉(xiāng)人好奇心重,想知道他們晚上住在哪里,有一回我跟著一個女“討吃子”走了很遠。她在路邊停下來,整理討到的吃食,我大開眼界,里面不光有我吃不起的白面饅頭,還有一小塊肉。那個女人笑著讓我跟她走,我嚇得轉身就跑。我母親告誡過我,花子專拐小孩,還是小女孩。后來生活越來越好,只要有手有腳,就能掙到錢,那種上門乞討的人沒有了。街上倒有,那都是一些職業(yè)的乞丐了。老油子,有固定的地盤和乞討的對象。他們還會坐著火車汽車,跨省跨地區(qū)移動作業(yè)。

      中午,愛人和孩子回來,我和他們講那個奇怪的男人,我后悔沒有拿些包子給他,我昨天剛蒸了一籠肉包子。他們都批評我說,不要隨便相信陌生人,也許他的身上帶著刀。

      那時我開著一家配件店,沒有顧客時,我們幾個人打撲克玩。開理發(fā)店的小張說,今天遇到一個上門乞討的人,她給了兩個一毛的硬幣,那個倒霉人嫌少,不要,扔到地上了。男人罵罵咧咧的,還說要綰一根繩子在她家的門上吊死。他活得不好,索性大家都不好活?!澳銈冋f說,都落到討飯的地步了還嫌給多給少,真是笑話?!甭犓枋龅臉幼樱悬c像我前不久遇到的那個只要吃食的男人。又覺得不應該。他當時的口氣那么堅決。我不要錢。

      一年后那個男人又上門了,還是很禮貌地小聲敲門,穿著干干凈凈,他這回說,他沒辦法了,要點錢看病買藥。我猜想,他家里可能有人得了什么大病。一塊錢對我來說就是一個糖餅的錢,對他來說可能就是救命錢。我把錢拿給他,他說著謝謝。

      幾年后我搬家,搬到了四十里外的城里住。有一回和愛人在華林商廈附近的公交站,又遇到了那個自稱來自高山鎮(zhèn)的男人,男人很熟練地向眾人乞討,我給他錢,并一直看著他,我很想揭穿他。又想想他也沒有錯,他只是說謊說習慣了而已。愛人說,城里人多,他一天能要到不少錢,他比我們有錢多了。我故意遲了一會兒上公交,果然,短短的十幾分鐘,他就討要到了一大把錢。后來我在不同的地方遇到他,遇到時他都有不同的討要理由。

      比起二十年前,現(xiàn)在的他真的老了,精瘦,彎腰駝背,眼鏡還戴著,中山裝洗得干干凈凈。他現(xiàn)在已經沒有勞動能力了吧,討一點生活費似乎合情合理。尊老愛幼是我們的美德。老者稍稍背過身,開始把兜里的錢拿出來數,都是一塊錢的,沒有一張大鈔。他已經沒有了職業(yè)道德,并不怕被那些剛剛施舍過他的人看到??赡苁菦]有討要到一定的數目,老者把厚厚的一把零錢裝進口袋,轉身向一個學生模樣的人走去。大爺我今年82了,你給我兩塊路費,我坐車回南郊呀,我沒有路費了。他拍拍口袋,理直氣壯,老人大概覺得全社會的人都欠他兩塊錢。

      我記起了以前他要一塊錢的路費,現(xiàn)在跟著公交一起漲價了。

      4

      我和朋友把寄存在北京站的箱包取出來,我們的兩只手一下子被東西占住了。我們在洶涌的人潮中起伏著,心里莫名煩躁起來。我的手提袋磕了朋友的腿,他忽然回頭罵道,你怎么那么討厭!我當時愣住了,是在罵我嗎?看看四周,他的確在罵我。這個朋友我一直尊為老師的,我們平時處得還不錯,都是喜歡寫點東西的人,寫了小說還會發(fā)給對方看,互相交流意見。我沒有回嘴,我的手提袋里裝著這次會議發(fā)的書,書是硬物,磕碰在骨頭上一定很疼。

      環(huán)境的忽然改變會讓一個人變得沒有自信,哪怕他原來是一個有身份、有地位、大方得體的人。

      進站早,候車室亂糟糟的,朋友提議要去那種收費的休息室。我們過去詢問,按小時收費,四個人四個小時幾百元,只好作罷。

      又回到候車室。剛剛走了兩趟火車,有了空位子,我們急忙找地方坐下來,手里的包也占了位子。揉著勒得發(fā)麻的手指,感慨“千里不捎書”,朋友拿出保溫杯要泡茶喝,順手給我一袋小山種,我的杯子還有水,我也不想喝茶。他一個人去找水,害怕位置被占,他把提包留在位子上讓我們幫他看著。有別的候車人過來,我們便告訴他這里已經有人。沒有哪個人能把儒雅得體的紳士風度一直堅持下來,除非他不在事件內。

      我的旁邊坐著一個抱孩子的女人,她把棉衣脫下來包著孩子,身上穿一件顏色模糊的毛衣。女人的頭發(fā)漂染成幾種鮮艷的色,我猜想她是理發(fā)店的洗頭妹。在大北京理發(fā)多貴呀,把頭發(fā)折騰成這樣需要不少錢吧。只有發(fā)廊的女孩子才會這么打扮自己,用的都是店里的東西,染料當然是免費的,順帶幫店家做個廣告。那個孩子大概一歲多,是個男孩子,很調皮,大概剛學會走路,不停地走動,一刻也不安靜。他還在吃奶,隔一會兒就爬到她懷里把衣服撩起來,女人拿棉衣半遮半蓋。孩子吃一會兒奶,下來在地上踉踉蹌蹌走,走幾步摔倒了,就爬在地板上玩。幾千幾萬人流動的車站,可想地板上有多臟。我提醒她孩子摔倒了,她看著孩子在地上摸爬滾打,說了一句帶口音的普通話??上也]有聽懂。

      孩子把周邊的地板擦了一遍后,爬起來又撲向她懷里,臟臟的小黑手掏出奶頭來吃。女人半敞著懷,一臉疲倦地看著不遠處。我側著臉看女人,她應該很年輕,我猜最多二十出頭,也許還不到。她完全沒有準備好怎么當一個合格的媽媽。女人很瘦,我想她的奶水也不多吧,孩子可能是根本沒有吃飽。我拿了一個蘋果給小孩兒,蘋果是從大同帶來的,吃剩下一個,有點不新鮮了。大家誰都不吃,我只好一直帶來帶去,增加了這么多書后,一個蘋果的重量也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草。他不嫌棄,兩手抱著啃,我慶幸終于把那個蘋果送了出去,我可不愿意再把它帶上火車,帶回大同。小孩子啃了一會兒,把蘋果放下,坐在地上玩,玩一會兒又拿起蘋果吃。蘋果上面都是黑黑的小手印。我說,阿姨給你擦擦手,他跑過來,抓著我的衣服擦。黑色的大衣上落下一串細碎的指印。他的媽媽把他叫過去,拿出一團衛(wèi)生紙,胡亂地擦幾下,他又跑開了。

      翻了翻手機,無聊,還有三個半小時。大家似乎都累了,誰都不說話。孩子開始推著行李箱玩,像推著一輛大型的玩具汽車,他一邊推一邊咯咯地笑。女人不笑,眼神呆滯地看著對面。箱子巨大,孩子摔倒了,他從地上爬起來,又撲進她懷里找奶吃。小孩子的鞋蹬著我褲子,我身子往左邊移,女人用棉襖包起他的腳。

      小孩兒的力氣好大,竟把行李箱扳倒了,“啪”的一聲巨響,很多人都往這邊看,女人卻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仍是一臉冷漠。男孩子似乎也發(fā)現(xiàn)他媽媽注意力沒在他身上,他坐在地上伸手要媽媽抱,媽媽抱。女人不耐煩地看一看他,并沒有抱他,男孩兒咧開大嘴哭起來,哭聲刺耳。我對面正在睡覺的那個男人抱起孩子放在女人懷里,很不高興地責怪,你哄哄他嘛。說完男人又坐下睡著了,看來他們是一家子了。男人不光染發(fā)還燙發(fā),多日不洗,油膩膩的,看來他們真是理發(fā)店的小徒工。沒讀過什么書,早早地出來學一門手藝養(yǎng)活自己。男人的睡姿很奇特,身子扭成圓形蜷在椅子上。也是佩服他的身體能如此柔軟地折疊。沒文化,沒錢,沒有地位,他們的年輕只剩下愛情。這個孩子完全是個愛情的意外,他們都沒有做好當媽媽爸爸的準備。我注意到那個爸爸戴著一枚銀色的耳釘,這是他身上唯一年輕時尚的東西。

      孩子獨自玩了一會兒,又開始哭起來,憑過來人的經驗,我覺得孩子要睡了。我告訴女人,孩子可能是瞌睡了。女人拿著手機打游戲一動不動。爸爸再次醒來,從地上抱起孩子向便利店走去。他們的行李箱橫躺在過道的中間,旁邊丟著孩子掏出來的東西,東一件,西一件,就像他們混亂的生活。

      我打開手機看一個存起來的小說,我包里有書,可我覺得在人來人往的火車站看書有點裝。只看了幾段,那對父子回來了,小孩兒手里拿著一瓶酸奶。男人把孩子丟給女人自己又去睡,為了避免被打擾,他轉過身去,把背朝著妻子和兒子。他的毛衣卷起來,露出一段腰身,瘦得像一段羊排。世事艱難,生活不易。

      孩子抱著酸奶用力一擠,噴到了我衣服上。我急忙找紙來擦,女人從口袋里拿出半卷衛(wèi)生紙,給我撕了一段。那紙肯定是從旅店里拿的。女人摸出一個塑料袋,里面放著壓碎的餅干,還有一小串葡萄,葡萄上沾著餅干屑,看起來很臟。女人把葡萄粒摘下來塞入孩子的嘴里,孩子吃幾口就吐了出來,這回吐到了我鞋子上。

      孩子終于安靜下來,女人把手機拿給他玩,是一個無聊搞笑的成人視頻,孩子跟著哈哈地笑。

      我?guī)е簧硭崮涛蹲狭嘶疖?,回家后才發(fā)現(xiàn),整個衣服的后背都是酸奶漬,那個女人應該看到了,可她都沒有提醒我擦一擦,包括我的朋友。

      5

      中秋節(jié)前幾天,路上堵車堵得特別厲害。從公交公司出來,梅香春是第二站,我上去時車上已經滿滿都是人。我幸運地在前邊橫排找到一個座位。這個座位位置不好,我以前從來不坐,總是走到最后面坐大排,那里安靜。

      車繼續(xù)往前開,每個站點都是人,車廂快擠爆了。在西花園又上來一群人,這些人手里都提著一袋稻花香牌的大米,想必是廠里發(fā)的過節(jié)福利。西花園有一個軍工廠,現(xiàn)在改為民營了。人群中有一個男人和我打招呼。問,回呀?我看了一眼,好像不認識,不過我還是答應,哦,回呀。我經常也認錯人,將錯就錯最好,兩個人都不尷尬。

      男人擠在人群中,一手抓著扶桿,一手提著大米。我座位的旁邊有一點空隙,我說你把米放在這兒吧,提著怪累的。男人高興地把米塞進去。我又看了看男人,戴眼鏡,瘦瘦的,很普通的長相。我還是想不起他是誰,我更加肯定是他認錯了人。

      車廂里的人一直沒有減少過,總是下車的少,上車的多。過了南環(huán)橋我到站,我在人群中找著那個男人,想告訴他我要下車,他自己要照看著點東西。終于找到他,他被擠到后車廂,很遠。他的眼神碰到我,我用唇語說,我要下車。他大聲說,他也在月星站下。

      我一下子想起來,我們住在一個小區(qū)。前兩天,我們一起等過小區(qū)的接送車。知道是熟人,我的戒備心放下來,原來是鄰居。下了車,兩個人往東走,再拐到北邊,那邊有小區(qū)的接送車。從月星站到我們住的地方暫時沒有通公交,居民進出很不方便。接送車不好等,我一般都是步行,大概要走20多分鐘。男人竟然也沒有等接送車,和我一起步行。男人很愛說話,講得快時,有點結巴,但并不厲害。有的事情就是特別有意思,像這個男人結巴,還愛說話。我?guī)缀醪徽f話,只是在他說話的間隙,禮貌地答應幾個字,哦,嗯,是。要不他一個人講太尷尬了。

      過了十月,北方的天越來越短,走著走著天就黑下來,以前路過那個沒有完工的工地,我會特別緊張,工地上的人員復雜,總害怕從里面忽然竄出幾個拿著刀的人。為了避免麻煩,平時我連手提包都不帶,有經驗的人都說包包招賊。今天有了男人在身邊,我過那段路時特別坦然。我有同伴,還是男伴,看起來這個男伴還很有力氣。男人一路講著他工作的廠子,軍工廠,以前專為海軍生產電機。那時進廠要市長批的條子,廠里的福利好,獎金也高,分房子,分大米白面?,F(xiàn)在不行了,因為軍工廠有一定的機密,一直沒有倒閉,全靠國家的貸款撐著了。為了規(guī)避銀行的壞賬,他們廠已經改了三回名字,也就是換了幾身衣裳,人還是那個人。他說到這里笑了。我看一眼他手里的大米,廠里的效益一定不好,現(xiàn)在很少有單位還發(fā)米面,效益好的單位直接給工人發(fā)錢,發(fā)錢多方便,有了錢,人家想買什么買什么。

      我問,能按時發(fā)工資不?

      能,有時拖一兩個月,但是還能發(fā)了。男人說話的語氣一下子硬氣起來,不給錢誰還給他白干活。我們廠里有本事有技術的都到南方掙大錢去了,私人的廠子聘請,一個月給一萬多。我想問一下,你怎么沒走?又覺得是廢話,他一定是普通工人,沒有什么技術。男人說過了中秋節(jié),也想到南邊,他在那邊有師兄,關系很鐵。

      兩個人走路,時間過得快,路似乎也變短了,沒覺著已經進了小區(qū),他把我送到了樓下,我們道個別,各回各家。后來只要我們在車上遇到,就一起走回來。整個冬天都是他陪我走路。

      他還是愛說話。他講廠里的師傅有二級矽肺病,廠里給了18萬,可師傅還天天上班,他每天喝六大缸子水,一條命全靠水養(yǎng)著。我問,師傅為啥不休息?這么嚴重的職業(yè)病。他說,你不知道,矽肺不能一下子停下工作,這就像那個毒品,天天吸著沒事,冷不丁停下來,就要了命。他們車間里有好幾個矽肺,還有癌癥。他的師弟年紀輕輕的就得了病,還沒娶媳婦呢,爹媽為了給他看病,把新房都賣了。賣了也白賣,最后還是人財兩空。他嘆一口氣,沒辦法,大家也就是給捐點錢,盡盡心。網上的那個水滴籌不錯,捐了三十多萬。

      你戴防塵口罩吧?我關心地問。

      戴!老師傅他們不戴,嫌戴著難受。憋氣得慌。我?guī)煾惮F(xiàn)在也不戴,我說他,他也不聽。他說,該死面朝天,不該死又一天??谡值馁|量不好,根本不是3M的,不過我還是天天戴。

      我不知道“3M”的意思,大概是口罩的型號吧。

      過了年,我休息了幾天,下班回家時沒有遇到那個男人。我想著他是不是出去打工了。春天了,天漸漸變長,我還是一個人走一個人回,不過不再害怕。有一天坐早班車,一個捂得嚴嚴實實的人和我打招呼,我認出是那個年輕人。

      有空位子,我坐在他的旁邊,很奇怪他沒有像以前那樣滔滔不絕地講話。最近廠里還好?我主動問。男人聲音低低的,我前段時間請了假,查出了矽肺,不過是七級,沒有達到國家賠償的級別。

      我感覺到他有點遺憾。我不清楚達到幾級矽肺時,國家會有賠償。我不敢問。

      責任編輯高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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