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琳
傍晚下山,坐在阿西西的一段矮墻上,轉(zhuǎn)頭去看山底大片大片的田野和零星錯落的房屋。博爾赫斯有一首關(guān)于日落的詩,偶然間被想了起來,但是記不得原來怎么說的?,F(xiàn)在我打開Kindle看了一眼。他說:日落總是令人不安,無論它是絢麗抑或是貧乏,但尚且更令人不安的,是最后那絕望的閃耀。它使原野生銹,此刻地平線上再也留不下斜陽的喧囂與自負(fù)。要抓住這緊張而奇異的光有多難,那是個幻象,人類對黑暗的一致恐懼,把它強加在空間之上,它突然間停止。在我們覺察到它的虛假之時,就像一個夢破滅在做夢者得知他正在做夢之時。
這首詩其實和我當(dāng)時的心境不相符合。我被阿西西的晚風(fēng)吹拂的時候,還有好幾只蚊子圍著我的腿打轉(zhuǎn),它們在我的腳踝上下啃出幾個大包,但是絲毫不影響我看風(fēng)景的心情。阿西西是玫瑰金色的最好詮釋,置身中世紀(jì)的山中小鎮(zhèn),在夕陽中極目遠(yuǎn)眺,實際上那種感受很特別,就是一種完全的平靜。我?guī)缀跬羯掀孪缕碌臅r候還和旅伴吵了半個小時的架———其實都只是我一個人的抱怨和碎碎念。也沒有覺得黃昏虛假,那奇異的光彩是現(xiàn)實的一部分。每個人都會遇到這樣的高光時刻,不論多少,都不是幻象,也不讓人感到絕望。
這是我第二次到阿西西來。我準(zhǔn)備寫一個恐怖故事,恐怖故事發(fā)生在一個特別不像真實人間的小鄉(xiāng)村。我產(chǎn)生這個念頭是在今年四月和穆薩第一次來這里的時候,那時我們經(jīng)過山腳下大片的田野,看到一些小小的鄉(xiāng)間別墅,我詩興大發(fā),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匯形容眼前的美景。繁花在我頭頂,刻著捐贈人姓名的紅褐色磚石在我們腳下。美。我說。太美了。我說。其他的我不知道該怎么說。阿西西讓人心曠神怡,是一個展開恐怖故事的絕佳場地。
穆薩曾在阿西西待過七個月,和我一起再去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三年之后。我們坐火車從羅馬出發(fā),兩個半小時之后就到了這個翁布里亞大區(qū)的山間小鎮(zhèn)。
講到意大利的風(fēng)光,總會有人問我從一個地方到另外一個地方的距離,我能回答的只有時間的長度,在意大利境內(nèi)旅行,大部分人都選擇搭火車。相較于國內(nèi)的車速,意大利的火車實在是太慢了,可是我最愛的、最歡愉的時刻都是在火車上度過的?;疖囉袝r候會沿著海岸線行駛大半天,有時候又全程在田野鄉(xiāng)村之間。即便是二等座位,火車上也很寬敞,區(qū)間車都是沒有固定座位的,想坐在哪里就坐在哪里。車上總是有大量的空座位,我常常脫下鞋子將腳搭在對面的座椅上。別人搭都看著恰好,我因為腿短,只能搭住邊緣,可仍然感到無限的愜意與放松。旅行一半與朋友一起,一半是自己。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最常做的就是戴上耳機,聽著音樂對著窗外發(fā)呆,或者翻出筆記本做個記錄,還有些時候是拍照。但無論是文字還是圖像,它們都離我眼中的世界太遠(yuǎn)。不夠。飽和度不夠,域面也非常狹窄。地中海氣候讓意大利的顏色從未荒蕪過,就像娜塔莉說的,意大利是一個四季不夠分明的國度,只有夏天和不太熱也不太冷的兩個季節(jié)。
相較于眾所周知的意大利其他旅游景點,像阿西西這樣的小城,沒有如雷貫耳的大名。阿西西在蘇巴修山脈的西側(cè),蘇巴修山到處都是粉紅色的石頭,所以石頭鑄就的阿西西也是粉紅色的。傍晚的時候,陽光落在樹林、房屋、教堂和鐘樓,整座城市都泛著淡淡的玫瑰金色。有了玫瑰色的阿西西,翁布里亞就不會輸給托斯卡納。
萬物總會在人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記,阿西西刻印在穆薩的生命里。四年前她剛到意大利,佩魯賈的語言學(xué)校容納不了太多的學(xué)生,所以她和另外不多的幾個同學(xué)被分配到阿西西。阿西西是個什么地方呢?是一個交通不便的小城。出了羅馬的機場,坐巴士到火車總站,乘火車到阿西西,下車再搭上山的巴士。時間要趕,不然會被甩在半路,上山的車就沒有了。
我和穆薩去阿西西的時候正好是復(fù)活節(jié)的當(dāng)天。之前穆薩一直嘮叨說讓我一定要去看看,我當(dāng)然也想去看看,只因為阿西西有大量的中世紀(jì)至文藝復(fù)興時期的藝術(shù)作品,喬托,佩魯基諾,洛倫采蒂,契馬布埃都在這里留下了他們的痕跡。
可是阿西西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它本身的美好,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蓋過了這些人文作品。第一次到阿西西的人,在山腳下就會愛上它。春天綠色鋪滿大地,鮮花一叢叢一樹樹開得茂密。有香甜氣味的灌木,矮樹,還有很多野生的山茱萸、黃楊樹和月桂。墻上總是爬滿大馬士革草和薔薇的藤蔓。綠色黃色的葉片,白色、紅色、紫色下垂的花朵和青色橙色的果實,都脹滿整片整片橡皮灰粉的墻壁。
阿西西實在像極了少女。往山上去的時候,故事就在我的腦海里蕩漾,它們波動得那么快速猛烈,讓我一瞬間產(chǎn)生劇烈的興趣。穆薩說得對,無人不愛阿西西。
我們爬上阿西西的山腰,穆薩曾經(jīng)居住的小房子就在熱鬧的小巷的背后。一扇小小的黑色的門,環(huán)形的中世紀(jì)石頭墻壁,從墻面里伸出來的黑色掛燈。轉(zhuǎn)角對著一家小小的咖啡館,傍晚亮起燈光,玻璃流光溢彩。復(fù)活節(jié)的阿西西比往常喧鬧許多,可是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幻影,到夜晚聲音會冷卻,三年前的冬天這里擁有超人的寂靜,深邃而普遍的黑夜在盞盞蒼白的提燈下發(fā)光,一陣迷路的疾風(fēng)侵入了沉默的街道,徘徊在荒無人煙的郊外。我打算在阿西西住下來,寫一個屬于我自己的小說,在那里面我打算展露自己所有的瘋狂。在光線如一支藤蔓即將纏住陰影的墻壁之時,我的理智陷入混亂無序的灰色陰影和光明的漫流中,虛構(gòu)著骯臟的色彩而心懷某種歉疚。我知道如果自己寫起那些山腳下的屋舍,它們會在大白的天光中溫暖又豐富,卻在深夜驚愕而冰冷,黑夜會留在失明者的眼里,可是睜開眼睛的人會看到更黑暗的黑夜。
想要住在某地專心寫作的念頭實在太多了,旅行的時候,寫作的欲望永遠(yuǎn)都那么強烈,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刺激寫作的素材,然而我知道自己沒有多少這樣的機會,至少現(xiàn)在不行。比起常住,我只能短暫停留,所以九月份我又去了一次阿西西,住在山腳下的酒店。酒店位置很好,正對著山城的全貌,泳池透亮,讓人忍不住要跳下去,游累了就看對面。即將入夜之時我站在大片的草坪上,看最后一縷夕陽覆蓋山上的小鎮(zhèn),地平線那面是橘黃的收割完畢的麥地,綠色的常青植物,接著是玫瑰金色的石頭山城。早晨起來,走到庭院里去,山間霧氣氤氳,一切又都在朦朦朧朧之間。
世界是一個心靈活動的場所,靈魂的大夢一場。九月的意大利還在酷暑,太陽曬得我渾身出油,皮膚呈焦糖色。一切存在都像是真的存在。每一個小小的念頭升起來的時候我都會覺得自己切實的肉身,那不像是一場夢境。有一天我夢到很多同事,他們都在忙碌地工作,和平常沒有什么區(qū)別。某一天又夢到一個女友人,也是一團和氣。夢里的人都在正常生活,和夢境之外的我一樣。我醒來之后看到自己越來越黝黑的皮膚,覺得親切又自在。在這邊我從來不感到自卑,甚至覺得自傲?;貒笪医?jīng)常給自己臉上搽粉,不搽的話人們就會問我是不是得了病,現(xiàn)在我不需要搽粉了,我不介意自己臉上的痘痕和斑點,也不介意是不是被曬出了一道又一道的印記?!矣X得一切都很可愛,我就是我自己,我自己裸露著,是在夢境之中或者夢境之外切切實實活著的我自己,我可以不化妝不穿內(nèi)衣甚至不穿內(nèi)褲就出門,我想怎樣就怎樣,我像是出現(xiàn)在別人的夢境中一樣,不是我自己一樣,我也像是真實的我自己一樣。
在阿西西收集完素材之后就去了佛羅倫薩,也是去補充材料。有一篇小說的很多細(xì)節(jié)寫得不到位,所以特地去看一眼。九月回來之后,跑了好幾個地方,都是為了工作,現(xiàn)在我很不相信自己的腦子,看過的很多事物在當(dāng)時印象深刻,可是轉(zhuǎn)眼就會忘記,怎么也回想不起來。圣母百花大教堂真的很像一個景點,熙熙攘攘,這是我不喜歡佛羅倫薩的理由。它太具有目的性,太像是一個旅游城市,太吵鬧太紛擾,在那里幾乎看不到任何事物的靈魂。我坐在西尼奧列廣場的LoggiaDeiLanzi(傭兵涼廊)一個石階頂子上睡了一覺。不知道在未來的什么時刻那些地方就也都不能坐了,就像是羅馬和威尼斯以及米蘭已經(jīng)有無數(shù)的古跡不允許人們坐著一樣。
坐著的對面是海神噴泉,賈科莫曾經(jīng)學(xué)習(xí)了這個設(shè)計。阿曼納蒂設(shè)計噴泉比賈科莫早了差不多十年,這個十九世紀(jì)的仿制品好好地矗立在那邊,拐過去就是接水口,可以接到礦泉水和氣泡水。但人們從作品下跑過去,顯得冷漠無情,更忙著接水。我睡覺的對面是一些雕塑,年輕的美院學(xué)生坐在地上畫畫?!堵訆Z薩賓婦女》在我的左前方,《珀爾修斯》在我的右前方,詹波隆那和切利尼將我包圍,我很快進(jìn)入睡眠,還順帶做了一個夢。夢最后被DE打斷,他收拾起他的畫筆,讓我看他畫的詹波隆那不太著名的《赫拉克羅斯和半人馬涅索斯》,因為我們坐在雕塑的背后,所以他畫了一個巨大的馬的屁股。我昏昏沉沉?xí)灂灪鹾?,從臺階上往下走的時候仿佛夢游。人們在米開朗琪羅的大衛(wèi)雕塑復(fù)制品下面合影,我總是關(guān)注到男性生殖器垂落在他們的哪一個位置。有些時候確實非常尷尬。佛羅倫薩好像到處都是大衛(wèi)。人們面對大衛(wèi)總是發(fā)出贊嘆,可我相信至少一半人不知道他究竟是誰。關(guān)于佛羅倫薩,我覺得徐志摩的翻譯挺美,翡冷翠。Firenze。意大利語的音譯就是這個??墒欠鹆_倫薩既不翡也不冷更不翠。它喧嚷吵鬧,從山頂望過去是一片褐色的海洋。
風(fēng)光總是風(fēng)光,弄到自己想要的材料之后就回到火車站坐車回庫內(nèi)奧。結(jié)果火車晚點三個多小時,我坐在書店里一邊喝咖啡一邊完成了校對,半夜去往都靈的途中寫完了卷首。因為上一趟火車壞了,所以新?lián)Q的車只有七個車廂,我們拿著九號車廂的票走過一個名為“三分之二”的站臺,在半夜幾乎無人的車站,上演《哈利·波特》中的一幕。上車問了人才知道事由,胡亂坐了,充上電,繼續(xù)工作。
到都靈是凌晨,再過三四個小時就可以坐早班車回庫內(nèi)奧,所以我們就在大街上游蕩??諝鉂駶?,燈光柔和,電車不停,來來回回,總有人坐在車站,筆直地坐著,女人。不知道為什么坐那么筆直。還有人在長椅上躺著,看著有一點冷。我們在一個咖啡館戶外的玻璃房里休息,腿腳坐得發(fā)麻,好像還嚇了一個半夜遛狗的人一跳。對面曾經(jīng)停下過一輛警車,我都打算把證件拿出來給他們看看,但是最后車開走了。我在網(wǎng)上看了一些視頻,一個女孩子穿著大紅袍子上山采梅花,穿著一個有毛領(lǐng)的衣服在森林里挖松茸,穿著一條藏藍(lán)色的粗布褲子在河里撿田螺。算了,因為她總是換衣服我也不知道我現(xiàn)在說得對不對,總之她不重樣地做著許多事,每一件事都做得賞心悅目。我看視頻看累了,就從格子玻璃往外看,覺得自己會,永恒地記住這一切。
責(zé)任編輯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