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塘
可以說父親是老來得女,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四十多歲,而且家里就我一個女孩子,我上面是三個哥哥。父親是內(nèi)斂的人,不善于表達,不像母親對我的寵愛表達得那么直接,但是我依然能深深地感受到父親的那種大愛無言。父親不勝酒力,但他一生中的三次大醉卻都是因我而起。
我小的時候,國家還處在物質(zhì)匱乏時期,我家更是困難,一家六口的生活只靠父親一人工作獲得微薄的收入維持,母親在家操持家務,偶爾做點零活補貼家用,三個哥哥年歲相差不多,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頓頓像餓狼,家里連三頓飯都顧不過來,過生日對我來說是無法想像的一件事,在我記憶中父母就從來沒有過過生日,哥哥們過生日也就是下個面條,最多加個荷包蛋而已。
十歲那年我上三年級了,記得同桌曉曉,也是我的鄰居,她家條件好,她爸是鎮(zhèn)上供銷社主任。曉曉跟我一年出生,比我大一個月。曉曉生日那天,打扮得像個公主,穿了一件花裙子,白底藍花,家里高朋滿座,酒席擺了十幾桌。那天的曉曉是白天鵝,需要我這樣的丑小鴨陪襯,曉曉生日那天一大早我就到她家,跟在她屁后面到處顯擺,中午曉曉媽媽留我在她家吃飯,小孩子也不懂人情世故,也不知道人家是真心留還是假客氣,坐桌上就吃開了,也許很少吃到過那么多好吃的吧,我也不顧吃相了,大塊吃肉,大口喝湯,吃得忘乎所以,不小心把肉鹵潑到曉曉的花裙子上,曉曉立馬大叫起來,“我的裙子!”接著嚎啕大哭,讓我賠她的裙子。后來我媽給曉曉陪了好多不是,才平息這場裙子風波?;氐郊?,我一頭扎進我媽懷里哭得稀里嘩啦。
到我生日的前幾天,我聽見父親對母親說,妮子的生日,我們也給她熱熱鬧鬧地過下。母親說,哪來的錢?父親說,沒錢也過。生日那天,我也穿上了花裙子,是母親去商店買的零頭布給我做的。父親把家里親戚都請來了,整整五桌。父親在院子里殺雞宰鵝,忙得不亦樂呼。晚上父親招呼眾親戚喝酒吃菜,喝到一半,父親便醉倒了,口中喃喃自語,人家的閨女是公主,我家妮子也是公主,我不能讓我妮子受半點委屈,知道嗎?
雖然父親不勝酒力,當我拿到第一筆工資,就給父親買了兩瓶酒,我不懂酒,但知道這酒跟我小時候在曉曉家看到的酒一模一樣,那時候我心里就埋下了一個強烈的愿望,等我有錢了,我也要讓父親像曉曉爸爸那樣可以高興時候咪上一口。
那年我二十六歲。我要出嫁了,嫁到離父親很遠很遠的地方。出嫁前的那個晚上,父親拿出了那瓶酒,這還是我工作時候給他買的,父親一直沒有舍得喝。父親慢慢打開瓶蓋,酒未進口淚先流,妮子,你說你嫁這么遠,往后爸想護著你都夠不著了,爸心里舍不得啊。妮子,來,爸給你也倒一杯,咱爺倆喝,往后這樣的日子少了。我淚如雨下,爸,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爸,我給你買的酒,別舍不得喝,想妮子的時候就喝一口。好,好,爸喝。父親連喝了好幾杯。那天父親又醉倒了,口中依舊是喃喃自語,我告訴你,不準欺負我妮子,不準欺負我妮子,聽到了嗎?
那一年我四十歲。我離婚了,遇到了渣男。我猶如喪家之犬,帶著滿心的傷痛和疲憊回到父親身邊。就像當年我出嫁前的那個晚上一樣,父親拿出酒,依然是我第一次買給他的,后來我給父親買過更好的酒,唯獨最初給他買的這兩瓶父親一直留著,他說這是我妮子的第一份孝心,舍不得喝掉。
父親先給我倒了一杯,我話未出口淚先流。父親拍拍我的手說,妮子,哭吧,哭出來就好了,在外受人欺負了,咱就回家來,爸的大門永遠都為你打開。我哭著說,爸,對不起,我沒能照顧好自己,讓你擔心了。父親說,傻妮子,你受了那么大的委曲,爸舍不得啊,來,妮子,咱爺倆今晚痛痛快快地喝一杯,人的一生沒有過不去的坎,沒有翻不過的山,喝完這酒以前的那一頁就算翻過去了,以后你好好活,活給自己看,活給爸看,聽到了嗎?我說不出一句話,端起父親給我倒的那杯酒,一飲而盡,也許是父親的話,也許酒的作用,只覺得五臟六腑一股炙熱,是那么地溫暖和妥貼,讓我忘記了所有的傷痛。父親又醉了,口中喃喃自語,我妮子受人委曲了,爸沒能保護好你,爸心痛啊。那一晚,我也醉了,在父親面前哭得地動山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