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往昔,歲月可憶。雙江七十歲的那年,因為要出集子,約我這個與他有過多年合作的老朋友寫幾句話。本來我只想寫八個字“雙江歌聲,情真意切”,但拿起筆便停不下來,許多往事涌上心頭,像歷史鏡頭一樣,一幅幅畫面浮現(xiàn)在眼前。而今十年過去,記憶里的鏡頭又露出他迷人的風(fēng)采,讓我思緒飛揚,那本被《人民音樂》出版的《傅庚辰談音樂》被我從案上拿起,像是對待年輕的兄弟一般,在這耄耋之年,不禁也發(fā)出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感嘆。文中我與雙江如電影鏡頭一般的共同記憶,是我們多年老友的最好見證啊。
鏡頭一:1972年我為電影《民兵贊》作曲時曾去新疆,一些對雙江的“流言蜚語”在我的心里留下了陰影,所以當肖卓能同志第一次向我推薦雙江的時候,我拒不接受,甚至有一次雙江到八一廠來看我時都被我拒于門外?!睹癖潯吩谏虾d浺魰r遇上葉帥的二公子選寧,他被“四人幫”關(guān)了幾年剛放出來,一只手臂已經(jīng)殘廢。在一次同桌吃飯時,他對我說:“我建議你可以請李雙江唱,他也不在你請的這位歌唱家之下?!蔽艺f:“這次是來不及了,已經(jīng)錄音了,以后再找機會吧”。選寧的話給我留下了印象,回北京之后,見到肖卓能時他又給我做工作。他說:“雙江人不錯,唱得也很好,你不能聽信“流言蜚語”就不用他。他講得很誠懇,有道理。我開始感到以前對雙江的看法不妥,做法也不當。
鏡頭二:1973年,王府井北面的翠華樓飯莊。雙江和我一起吃飯,一個大廳里只有我們?nèi)谰筒驼撸@得很空蕩。席間雙江說到動情處,竟引吭高歌,唱起了《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那行云流水般的歌聲,那輝煌燦爛的高音,流暢的行腔,細致的情感表達給我以強烈的震撼。當他的歌聲落下來時,餐廳里的另外兩桌人熱烈地鼓起掌來。此時我也就下定決心:今后要與這位當時還“不很出名”的歌者合作。
鏡頭三:1973年,我和雙江錄制我與李偉才合作的紀錄片歌曲《條條銀線連北京》,這使我更加堅定了與他合作的信心,也為后來《閃閃的紅星》電影錄音作了鋪墊。
鏡頭四:1974 年春,在北京火車站前的廣場上,我陪雙江去接他從昆明來到北京的妹妹?;疖囃睃c三個多小時,我倆就在吉普車里和廣場上反復(fù)切磋《紅星照我去戰(zhàn)斗》這首歌曲的演唱處理。雙江一遍又一遍地唱給我聽,征求我的意見,我也從作品的主題思想、藝術(shù)風(fēng)格、演唱處理和這首歌在影片中的位置與作用向他作出解釋。原來影片中本無這首歌,劇本上另有一首兒歌叫《高山竹子青又青》,我仔細研究劇本之后,從全片的音樂結(jié)構(gòu)通盤考慮后認為沒有必要再唱兒歌了,因為已經(jīng)有了《紅星歌》,它就是一首兒歌,而且作為主題歌它在影片中已出現(xiàn)過三次,兒童音樂形象很充分。從豐富整部影片的音樂形象考慮,應(yīng)該增加一首男高音獨唱。經(jīng)過在劇本上反復(fù)查找,終于在“竹排流水”一場戲處找到了插入歌曲的恰當位置:影片中宋大爹劃船送小冬子進姚灣鎮(zhèn)做地下工作這個地方,演員沒有對話,只有亮麗的景物。在這里劇作家在劇本上有十六個字的文學(xué)描寫:“兩岸青山,一灣綠水,一葉竹排,順流而下?!鼻榫敖蝗冢浅璧慕^佳位置。于是我向李俊導(dǎo)演提出并經(jīng)過鏡頭會上導(dǎo)演、攝影、剪接、錄音、美工大家共同討論一致同意,請當時正在攝制組蹲點的八一廠故事片室政委、《閃閃的紅星》創(chuàng)作組組長王汝俊同志執(zhí)筆寫出了歌詞。王政委當時曾問我這首歌詞怎么開頭,我脫口而出“小小竹排江中游”吧。王政委寫出歌詞初稿,我當天即寫好音樂。歌名曾有過“小小竹排江中游”“明日紅星照江頭”“紅星閃閃”等多個方案,但都不滿意,到雙江錄音時歌名還沒定下來。在錄完雙江的獨唱后錄合唱時,我向站在合唱臺上的總政歌舞團合唱隊征求歌名。我說:“男聲的獨唱雙江同志都已錄完,但現(xiàn)在還沒有歌名,希望大家?guī)臀覀兿胍幌?,用個什么樣的名字。”三天之后,我接到合唱隊魏夢君同志的一封信,信中說:“經(jīng)過三天的考慮,建議可否叫《紅星照我去戰(zhàn)斗》。”看信后我很高興,當即確定下來。這個連大作家、大導(dǎo)演和我都沒解決的問題就這樣迎刃而解了!后來我曾多次向魏夢君同志表示過感謝,這就是雙江演唱《紅星照我去戰(zhàn)斗》的由來。
鏡頭五:1974年在電影《閃閃的紅星》錄音前后,我和卓能經(jīng)常到雙江家里去,有時還有鐵林和谷一。當時雙江正由新疆往北京調(diào)動的過程中,總政歌舞團還沒分給他房子,他租住在郊區(qū)農(nóng)村的一個小院子里。這個小院子里有一排小平房,住著三戶人家,有五六間,雙江和他母親住最里面的兩間,一間作廚房,一間母子居住。雙江是個孝子,和母親的感情極好,雙江母親是一位慈祥的老媽媽,對我們就像對孩子一樣關(guān)愛,我們每次去都給我們包餃子吃。雙江當過炊事兵,切菜、剁餡、包餃子都很利落,他們家門前有一口大水缸,他們家的用水都儲存在這個大水缸里,至今我還鮮明地記得雙江在大水缸上飛快磨刀的生動情景。那時大家在一起,邊吃餃子邊喝啤酒,邊談?wù)撘恍┥鐣?、文藝界的事情,遠離了城市的喧囂,遠離了人世間的紛爭,遠離了那些污泥濁水,有如身處世外桃源,真是談笑風(fēng)生,其樂融融。那所田間的農(nóng)村小院,那時人們純樸真誠的感情,至今在我心中留有溫馨。
鏡頭六:1980年在錄制珠江電影制片廠的故事片《梅花巾》時發(fā)生了意外。當時我們在上海先期錄歌曲,雙江已先錄完他的獨唱《姊妹花》正在等李谷一來一同錄二重唱《梅竹同心永相愛》。就在李谷一即將到達上海時,《音樂周報》發(fā)表了一篇署名文章《致李XX 的一封公開信》,信中把李谷一與鄧麗君相提并論,說李谷一就是大陸的鄧麗君,說歌曲《鄉(xiāng)戀》和李谷良,對使用李谷一表示質(zhì)疑。張良停下蘇州外景的拍攝趕來上海與我商量。張良剛到我們的住處向我說明來意,谷一也就到了,谷一聽說這一情況后很氣憤,當即表示不錄了,要求立即回北京。我處于進退兩難境地,要做張良、谷一兩面的工作,一方面我向張良說明李谷一并非鄧麗君,另一方面又勸李谷一先別走。我向張良詳細說明谷一即將錄音的這首《為人作嫁幾時休》的歌曲具有多么濃厚的民族風(fēng)格,伴奏樂隊僅用了二胡、古箏、揚琴、琵琶、簫五件民族樂器,那篇批評谷一演唱中的“氣聲唱法”在我國戲曲當中早就有,由谷一演唱的湖南花鼓戲《補鍋》和電影《南海長城》中的插曲《永遠不能忘》里也用過。說服了張良后再勸谷一先不要走,等珠影領(lǐng)導(dǎo)的最后決定。張良當著我和谷一的面,向珠影廠領(lǐng)導(dǎo)打電話說明情況并表示還要請谷一演唱,珠影廠的領(lǐng)導(dǎo)決定谷一可以先錄音,錄音完了之后張良必須立即帶著全部歌曲的錄音小樣飛返廣州向廠領(lǐng)導(dǎo)匯報。這時招待所食堂已關(guān)門,我說:“張良,你請客吧?紅房子?結(jié)果張良真的請我們在法國西餐廳紅房子吃了一餐美味。當張良回廣州匯報時,想不到又出了意外:珠影廠領(lǐng)導(dǎo)對谷一的演唱和這首歌不但未否定還大加贊揚,予以順利通過,反而沒通過李雙江演唱的《姊妹花》,說是“太洋”,搞得雙江連中飯都沒吃。因雙江還要為珠影另一部影片錄音,是同張良同時到達珠影的。雙江很著急,催促張良陪他去找珠影分管生產(chǎn)的一位主要領(lǐng)導(dǎo)解釋,把這位正在午睡的領(lǐng)導(dǎo)從床上請起來,結(jié)果是這位領(lǐng)導(dǎo)明確表示:“歌曲用也可以,但現(xiàn)在的管弦樂伴奏不行,太洋,必須讓老傅另寫一份民族樂隊伴奏,否則,這首歌就不用了?!睆埩枷蛭覀鬟_了這個“最后通牒”后,我為了保住雙江的演唱,只好將此歌曲的管弦樂隊伴奏譜作廢,歌曲一音未改地重寫一份民族樂隊的伴奏譜,才算平息這場風(fēng)波,這才保住了《姊妹花》這首歌和雙江那深情動人的演唱。今天回憶起這件往事,真有點讓人百感交集,啼笑皆非。
鏡頭七:1980年在上海巨鹿路 889號空軍招待所,我和珠影廠攝制組剛吃完中飯,送走他們后峨眉電影制片廠影片《楓》的錄音師就到了,他帶來了影片中的三首歌詞交給我作曲。其中的主題歌《春天來了》看后覺得和影片的基調(diào)不吻合。影片《楓》是對“文革”的血淚控訴,是一種深深的傷痛,而這首歌詞卻是“春天來了,冰河解凍,百花盛開”,一片春光明媚。于是我從上海江海關(guān)電信大樓給遠在西昌拍外景的導(dǎo)演張一同志打電話說明我的意見,他表示同意。我請他親自另寫一首主題歌詞,他表示每天從早忙到晚實在是沒時間,他要我寫,我說我寫也可以,但沒時間再寄到西昌給你看,沒時間往返討論,因上海的錄音棚都定好了。他說我不看了,歌詞寫出來你直接作曲錄音。于是我就另寫了一首主題歌的歌詞《楓葉飄》并寫成了一首深沉的慢三拍子的男聲獨唱,請雙江來演唱。開始試唱時雙江感覺“不知怎么唱”,我說:“我來教你,我唱你跟著唱。”幾遍之后,他就深入歌曲的情境之中。接著在錄音棚里就出現(xiàn)了令人深為感動的一幕:雙江面前擺著一個譜臺,譜臺上放著《楓葉飄》的曲譜,面對著上海電影樂團和指揮在非常動情的演唱:“楓葉飄,楓葉飄,楓枝搖,楓枝搖,楓葉不知飄何處,楓枝搖過折斷腰。心上人,心上人,怎離分,怎離分,咫尺天涯難相訴,為何親人不相親?”歌聲是那樣令人傷感,那樣令人悲痛,那樣震撼心靈,雙江的淚水奪眶而出掉落在譜臺上。當歌聲唱完了,一陣沉寂后,全場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那些對于錄電影音樂司空見慣的電影樂團的女提琴手也感動地落淚,并跑過來抄歌片。這在我從前的音樂錄音中還從未遇到過,印象極為深刻,至今難以忘懷。這種錄音時落淚的情況在緊接這兩部影片之后,錄制八一廠我作曲的故事片《雪山淚》的主題歌《無言歌》時也出現(xiàn)過,可見雙江對歌曲用情之深、表達之重。
鏡頭八:1980年,從珠影的故事片《梅花巾》到峨影的故事片《楓》都在上影的錄音棚錄音。《梅花巾》有14段唱,其中還有4 段評彈,我還專程到過蘇州評彈團去學(xué)習(xí)評彈,錄音時曾邀請上海著名評彈演員余紅仙、孫菊庭參加。《梅花巾》的錄音還要在廣州、上海兩地進行,而《楓》三首歌曲的錄音則全在上海,這兩部影片中都有雙江的演唱?!睹坊ń怼防锏摹舵⒚没ā肥撬莫毘睹分裢挠老鄲邸肥撬屠罟纫坏亩爻?,還有一段無詞的曲調(diào)也是由他演唱?!稐鳌防锏娜赘栌袃墒资怯伤莩?,一首是主題歌《楓葉飄》,另一首是插曲《放開我呀媽媽》。因此,1980 年的這段時間里我們都住在上海巨鹿路889號空軍招待所里,但不在一個樓。《梅花巾》錄完接著就要錄《楓》,我既要作曲,寫樂隊伴奏,又要寫《楓》的主題歌歌詞,工作日程非常緊張。最緊張的幾天,我白天從錄音棚出來回到招待所連晚飯都顧不上吃,便立即伏案寫總譜。因為夜里十點樂團指揮王永吉就來取總譜,連夜抄譜,第二天上午錄音。王永吉取走一份總譜后我才能吃晚飯,而這時招待所的食堂早就關(guān)門了。我的晚飯就由雙江為我準備,內(nèi)容是一根香腸,兩個茶雞蛋,一個面包,一點白酒,這頓名副其實的“晚飯”是在他的房間里吃的,這頓晚飯是我唯一的休息。我們邊吃邊聊,既緊張又興奮,感到了一種為事業(yè)而奮斗的愉快。當時我們曾過:“有朝一日要把這段經(jīng)歷寫出來?!背酝觑堃估锸稽c我回到我的房間,接著開始寫另一份總譜,因為早晨六點半王永吉又要來取走下一份總譜,緊接著上午八點半我就要進棚錄音。刨掉吃早飯,我只有一個小時的睡眠時間。那連續(xù)三天的“晚餐”雖然極其簡單,卻是非常愉快,難以忘記的。
(康橋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