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惶恐的壓迫
小學一年級的第一學期結束了,我領了成績單和寒假作業(yè),踢踢踏踏地走在長長的巷子里,腳上是一雙非常神氣的紅皮鞋,我媽托人從上海帶回來的,踩在石板路上噠噠作響,美中不足的是有點兒大。過完寒假,我爸帶我去學校報名,我心中惴惴,寒假作業(yè)空了一大半,老師馬上就會發(fā)現(xiàn)。然而老師并不接我的作業(yè),她徑直看著我爸說,這個孩子,還是退學吧。
她不需要細說理由,我這半年來的所作所為我爸非常清楚,但他還是止不住納悶,為什么會是這個樣子呢?
我的教育開發(fā)得算是早的。三四歲的時候,我爸就自制了很多生字卡片讓我認。再大一點兒,開始給我買小學課本。如果他下班時發(fā)現(xiàn)我在讀書,我就能得到小小的獎勵。
不管怎么著,五歲那年,我已經(jīng)把三年級的語文書自學完了,可以閱讀像《三百六十五夜》這樣的簡單讀物。我爸信心十足地帶著我來到學校,由于年齡不足,還經(jīng)過了一個簡單的面試,我順利通過,開始了我的小學生涯。
形勢就此急轉直下,我非但不像我爸預想的那樣出類拔萃,反而成了一個糊里糊涂暈頭轉向的小孩,永遠不記得布置了哪些作業(yè),在試卷上畫莫名其妙的花臉,不敢去廁所以至于常常尿濕褲子,還沒到學期中間,課本已經(jīng)弄得破爛不堪。幾乎每天回來眼圈都是紅的,說誰誰又打我了,其實人家不過是多看了我一眼。
我就這么變成一個讓老師和家長都頭疼的孩子,他們有時批評,有時鼓勵,但誰也沒想過一個原本挺喜歡學習、頭腦也還算靈活的孩子,為什么會變成那樣一個很弱智相的小木頭。時過境遷,我回想起這一切,倒是能理解那個可憐的孩子,她不過是因為害怕。
我至今仍然記得有個女同學笑瞇瞇地拿削得很尖的鉛筆芯朝我臉上戳,我笑著。我笑是因為我不知所措,我還不懂得怎么對付這世界,即使遇到惡,也只是一縮再縮,每日處在惶恐的壓迫下,不變成那樣一個孩子,才怪呢!
茍且偷生
既然這樣,我爸只好很氣惱地把我領回家,接下來的半年,我都在自學中度過。奇怪的是,離開學校,我馬上神清氣爽,整個兒開了竅,回想起在學校的表現(xiàn),自個都覺得不可思議。我跟我奶奶說,再上學的話,我肯定是三好學生,第一批少先隊員。我奶奶照舊不屑,說,就會吹牛,用老話講,你就是個回爐油果子?;貭t油果子指的是留級,我奶奶的用詞讓我有點兒受傷。
第二年秋天,我爸又帶我來報名。在新的班級里,我的成績一路領先。有次,放學時,老師對一個同學的家長說,你們家這孩子,心就跟塞實了一樣!又指指我,說,你看人家,一點就通。那家長正在唯唯諾諾,同學的姐姐在一邊說話了:她是從我們班留下來的。這個新情況讓我的老師很尷尬地沉默了,從此,我敏感地注意到,她對我的態(tài)度同以往有所不同。
二年級的班主任還是語文老師,是個小老太太,因為慈愛,所以嘮叨,有時我們上自習她坐在講臺上批改作業(yè),嘴里會念叨出一些奇怪的詞語,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她對我的感覺是又愛又恨,一方面這孩子老是不交作業(yè),一問就是“忘了帶了”,另一方面,成績倒還好,尤其是作文寫得不錯。
我為什么不愛交作業(yè)呢?也許是懶惰,也許是任性,也許是沒嘗到過按時完成作業(yè)的甜頭——直到今天,我都不覺得那種機械式的寫作業(yè)能夠提高學習成績或學習興趣,老師總是讓我們把一個詞或句子寫上三五遍,為了對付這個,有的同學掌握了同時握住三支筆寫字的技術。
另一方面,也跟我爸的“督促”有關。通常我玩得正來勁兒時,我爸問,你作業(yè)寫完了嗎?他的口氣里有大不滿,我如果說沒寫完,可能要招來一聲呵斥,我茍且偷生地回答:寫完了。這句話截斷了我繼續(xù)寫作業(yè)的可能,我要是再攤開作業(yè)本,我爸就會發(fā)現(xiàn)我撒了謊,又一頓呵斥在所難免。
老師討厭我
我一、二年級遇到的這兩位老師,自然都不夠完美,也曾給過我小小的傷害,但我能感覺到,她們還是愛孩子的,即使不滿,還是有愛打底,和我遇到的第三位班主任完全不同。
升入三年級,我們又換了一個班主任,第一節(jié)課,這位老師非常討厭我。因為我老不交作業(yè),因為我上課愛做小動作,因為我不是一個利索清爽的孩子——我一到教室就會把圍巾、手套全摘下來丟桌上,她多次批評,我屢教不改。反正,從三年級到五年級,充斥于我的生活中的,就是“請家長”“請家長”……一個“請”字給這件事罩上了文雅溫情的面紗,經(jīng)歷過它的孩子才知道,它多么令人不寒而栗。
我曾被她勒令停課反省,也曾被她在放學后關在空蕩蕩的教室里,有一次,我被她攆出課堂,卻不敢走開,站在外面聽講。
這種狀況持續(xù)了兩年多,到了六年級,我突然患上了偏頭疼。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弄不清楚當時是真的有病,還是為了逃避學校裝模作樣?頭疼肯定是有一點的,但也沒有嚴重到非停學不可的地步,現(xiàn)在我還是常常頭疼,這已經(jīng)成為常態(tài)被忽略不計,但在當時,我卻抓住它,大做文章,想要休學。
我爸還在猶豫不決,班主任老師快樂地推波助瀾了,她說,這孩子,是得休學了,她天天上課眼睛都睜不開,她以前眼睛多么有神啊!老師的侄女,我的同學在旁邊補充,說,是啊,她以前眼睛那么大!老師笑了起來,說現(xiàn)在眼睛也不小,就是沒精神。
我于是休了學,在鄉(xiāng)下姥姥家待了半年,這半年對我一生都有很大的影響,它使我擁有了鄉(xiāng)村背景,從而對于四季轉換、草木枯榮非常敏感,我愛上了天空、河流與田野,以及這一切之后的無盡遠方。
我們都是小豆豆
半年后,我回到學校,新老師對我很好,我的成績也還不錯,尤其是寫作能力提高得很快,幾乎每一篇都會被她拿到課堂上念。但是,有一次,我因什么事情和她發(fā)生了一點兒小爭論,她不耐煩地說,你以前的老師就說,你這人特別煩!我立即閉上嘴,在心里將那個老師推遠了。
然而,就是這位老師,告訴我后來的初中班主任,說這孩子作文寫得很好,可以在這方面加以培養(yǎng)。這是我初中時的班主任告訴我的,我永遠感謝她們。
長大之后,我有機會看到日本作家黑柳徹子寫的《窗邊的小豆豆》,這個小豆豆比我小時候還糊涂,一節(jié)課上能把桌子上那塊板子開開合合無數(shù)次,上課時站到窗戶邊上,和燕子聊天,或是大聲地和路過的宣傳藝人打招呼,邀請他們過來表演,攪得全班同學都沒法上課。老師忍無可忍,找來她媽媽,請她把“您家的小姑娘”帶回家。
她媽媽裝作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帶著她來到了一個叫“巴學園”的學校,這個學校的大門由兩棵矮樹搭成,教室是用廢舊電車做的,最特別的,是學校里有一位可愛的小林校長。
他第一次見到小豆豆,就問她,你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嗎?小豆豆高興得要命,她最喜歡說話了,于是她跟他說:剛才電車跑得非???以前那個學校里,有燕子的窩;上幼兒園的時候,曾經(jīng)把剪刀放在嘴里,咔嚓咔嚓地剪著玩;爸爸很擅長在海里游泳,連跳水也會……當小豆豆一時想不出什么,停下來時,小林校長就問:“還有什么可說的?沒有了嗎?”小豆豆的腦子急速地轉動,終于又想出來一些話題。她一口氣說了四個小時,小林校長始終一副感興趣的樣子——他真的感興趣。
這是一位以低齡教育為己任的先生。他發(fā)掘學生的樂感,研究韻律操,而不是用音樂課隨便地打發(fā)掉;他想要提高患有侏儒病的孩子的自信,特別設計出一次適合他的體育競賽,讓他在每個項目上都得了第一;每一次看到小豆豆,他都說:小豆豆,你真是個好孩子!
而在我的童年,從來沒有人那樣由衷地對我說:“你是一個好孩子!”有的人是不耐煩,有的人是不知道這句話的魔力。黑柳徹子詳細地寫了自己在巴學園里成長的過程,在那些細節(jié)里,你能聽到拔節(jié)的聲音,并且給自己那些陳年的傷痕小小的治愈。
(桂玲摘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我們再也回不去了》,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