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若谷
2018年10月30日,94歲的武俠小說泰斗金庸在香港去世。
金庸本命查良鏞,1924年3月生于浙江海寧,后移居香港,是新派武俠小說最杰出的代表作家,香港著名的政論家、企業(yè)家、報人,與黃霑、蔡瀾、倪匡并稱“香港四大才子”。
從20世紀50年代末至70年代初,金庸共寫作武俠小說15部,取其中14部作品名稱的首字,可概括為“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外加一部《越女劍》?!胺彩怯腥A人的地方,就一定有金庸的武俠小說”。
一事能狂便少年
公開講話時,金庸措辭委婉面面俱到。他曾說,如果在他的小說中選一個角色,他愿做《天龍八部》中的段譽,“他身上沒有以勢壓人的霸道,總給人留有余地?!币虼?,金庸對世人給予的盛譽總說“不敢當不敢當”。評點他人時,他也客套地說“某某先生的作品也是不錯的”。即便李傲罵他“偽善”,他也不太理會,只說:“批評我沒有學(xué)問,那我是認可的?!?/p>
研讀金庸多年的知名自媒體人六神磊磊將此類行為總結(jié)為“習(xí)慣性謙抑”。他覺得老爺子的內(nèi)心里“其實覺得自己寫得特好”。這個評價并不是毫無來由,金庸骨子里的桀驁早在年少時已有跡可循。
1941年9月,還在讀高中的金庸在浙江《東南日報》副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講他的一位好友被訓(xùn)育主任教訓(xùn),最后訓(xùn)育主任說:“你真是狂得可以!”他在文章里寫道,“狂氣與少年似乎是不可分離的。固然,這可以大闖亂子,但未始不是某種偉大事業(yè)的因素。我要這樣武斷地說一句:要成就一件偉大的事業(yè),帶幾分狂氣是必需的?!蔽恼碌念}目就叫《一事能狂便少年》,提到的這位友人不知是真有其人,還是他改編了自己的經(jīng)歷。因為一年多前,他本人剛剛因為在高中壁報上寫了一篇諷刺訓(xùn)育主任的文章而遭到開除,不得不換到另一所高中。
副刊時任主編陳向平趁出差之便來看了這個署名為“查理”的作者。令他意外的是,“查理”只是一個高二學(xué)生,雖然瘦骨嶙峋,卻“頗有學(xué)者風(fēng)度”。
“查理”的理想是當一名外交官。畢業(yè)后,他考到重慶一所大學(xué)念外交系,但由于大膽直言再次被開除。他曾在魯豫的訪談里說:“我的性格自由散漫,當外交官紀律比普通人要嚴得多,有外交部的朋友跟我說,你這個個性,明天進來后天就被開除了。”
于是,命運把他帶進了人生的另一個方向。
“金庸”出世,仗劍走香江
1955年是32歲的查良鏞進入香港《大公報》工作的第七年。一天,副刊主編羅孚找到他,說梁羽生的《草莽龍蛇傳》快連載完了,還沒有想好下一部寫什么,“小查,只有你頂上了?!?/p>
發(fā)稿的日子到了,編輯派一個老工友上門,到他家里等稿子。他看著老工友,來了靈感,就從塞外古道上一個老者寫起:“年近六十,須眉皆白,可是神光內(nèi)蘊,精力充沛”。
這就是小說《書劍恩仇錄》的開頭,也是金庸武俠神話的開始。故事里,故鄉(xiāng)的海寧潮如萬馬奔騰滾滾而來,風(fēng)度翩翩的陳家洛讓人仿佛看見了徐志摩,而陳母“徐惠祿”的名字和金庸母親“徐祿”只差一字,乾隆撲朔迷離的身世也來自幼時鄉(xiāng)親七嘴八舌的傳說。署名時,他把名字最后的一個“鏞”字一分為二,寫上:金庸。自此,金庸橫空出世。
倘若第一本小說屬無心插柳,郭靖則是金庸精心塑造的人物?!澳莻€時期的金庸,很像郭靖。”六神磊磊寫道,“郭靖的使命,是要為金庸的神國開疆拓土,做新武俠小說的第一個全民英雄。”
金庸出生的年代,軍閥混戰(zhàn),兵災(zāi)不斷。1937年,八一三事變的烽火燒到江南,歷經(jīng)六百年綿延不絕的書香門第——查家也就此中落。1938年前后,14歲的金庸隨學(xué)校走上南下流亡之路。路上,校長張印通隨身帶著小黑板,走到安全的地方,稻草一鋪,就給他們上課,“只要有我張印通在,我就要對學(xué)生負責(zé),堅持到底!”除了家國之痛,在他的小說里,他也把對死于戰(zhàn)爭的母親和弟弟的思念寫進去。小說里,很多故事都發(fā)生在易代之際,他將筆觸投向了風(fēng)起云涌的時局帶給人間的苦難。晚年回看,金庸說,寫郭靖時對文學(xué)還了解不深,是對理想人格的一種塑造。對“大俠”二字的定義和理解,他覺得在《神雕俠侶》里已寫得很明白——“俠之大者,為國為民?!?/p>
人們?nèi)绨V如醉追看的小說,對他來說,“只是一種副業(yè)”。他的主業(yè)是辦報紙。1959年,他創(chuàng)辦了《明報》。三十三年間,金庸親筆撰寫了社評七千多篇,提出“公正與善良”的辦報理想。有人甚至放話:要消滅五個香港人,排名第二的就是金庸。
最危險的一段時間,金庸還跑去歐洲躲藏了一個月。連載的《天龍八部》只好找倪匡代筆。一個月后,金庸回到香港。倪匡對他說:“抱歉抱歉,我討厭阿紫,所以把她的眼睛寫瞎了?!?/p>
書中直教人生死相許,現(xiàn)實好難
《明報》初創(chuàng)時,報紙每天發(fā)行不到六千份,報社也經(jīng)常發(fā)不出工資。一位老職員回憶:“查先生那時候真的很慘,下午工作倦了,叫一杯咖啡,也是和查太兩個人喝?!边@個“查太”是金庸的第二任妻子朱玫。離開編輯部時,通常已經(jīng)是凌晨兩三點。從中環(huán)到尖沙咀的“天星小輪”渡船早已停航,只好乘另一種“電船仔”,要等齊六個人才能開船。如果即到即開,包租費要三元?!八麄兎驄D寧愿挨著深夜涼颼颼的風(fēng)等待,也不愿包船過海?!?/p>
香港大學(xué)畢業(yè)的朱玫比金庸小11歲,是《明報》創(chuàng)刊初期唯一的記者,像黃蓉輔佐郭靖一樣,一直給予丈夫事業(yè)的支持。之后,她生下四個孩子,陪伴金庸走過20年的婚姻。
女作家三毛曾說,金庸小說的特殊之處,在于其寫出了一個人類至今捉摸不透的,既可讓人上天堂,又可讓人下地獄的“情”字。作家馬伯庸覺得最微妙、最隱晦同時也最讓人感嘆的,莫過于滅絕師太告訴張無忌,她的師祖郭襄的徒兒叫風(fēng)陵師太。風(fēng)陵渡口,正是郭襄與楊過初見的地方。在六神磊磊的解讀中,郭襄看破風(fēng)陵渡,從十六歲到四十歲,用了二十四年。而張三豐放下鐵羅漢,卻用了一百年。他寫道:
竹門推開,張三豐緩步而出。當年那個青澀少年,如今已經(jīng)須眉俱白。此刻,世間多了一套嶄新的武功,叫作“太極拳”。
步入小院后,張三豐做了一件事:從身邊摸出一對鐵羅漢來,交給徒弟俞岱巖。終于,這么多年來,他第一次放下了它。此刻,他的語氣平淡而又溫柔:這對鐵羅漢,是百年前郭襄郭女俠贈予我的。你日后送還少林傳人。
大概,沒有人看到這樣的情愫會不感動。金庸曾在采訪中談到,理想中的愛情,應(yīng)該是一生只愛一人,如李莫愁驚天一句,“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笨擅鎸φ鎸嵉娜松?jīng)歷,他只說出四個字:但都好難。
1976年,金庸和朱玫離婚。之后,他和第三任妻子林樂怡結(jié)婚,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對于朱玫,不喜談及私事的金庸,多次在公開場合表示過對她的愧疚。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有人曾經(jīng)問他,人生應(yīng)如何度過?老先生答:“大鬧一場,悄然離去。”
他在江湖中的過癮,到現(xiàn)實中難以做到知行合一,但金庸仍不失坦誠?!耙邑敭a(chǎn)完全不要,我做不到;妻子兒女都不要,做不到;名利不要,也做不到?!?/p>
他81歲時,還去劍橋讀書,變成了那個別人不太關(guān)注的查先生。不再有知名作家光環(huán),不再是浙江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院長,他背著雙肩包,里面放滿了課本。他還說:“我姓查,筆名金庸,我要自己把握住這個‘查字,多用功讀書,化去這個‘庸字?!?/p>
學(xué)生想找金庸拍照、簽名,金庸說:“我現(xiàn)在是學(xué)生,不是作家。等我不是學(xué)生的時候,我再和你坐下來一起吃飯、喝茶。”
一個人的一生,為何不可以是一部武俠小說,前半生縱情恣意、灑脫妄為,后半生心懷敬畏,有不斷向?qū)W之心。就如查大俠的人生,可敬,可嘆。
金庸大俠,就此別過。
邱寶珊薦自《青年文摘》78A022D6-87CC-44AF-A2DB-A9C1E16ABA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