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中的最后一年,去了十六中。還是我父母求了教育局的什么人才辦成的。
十六中好,他們說,升學率高。
鐵中也不錯啊,我想。窗戶上遮陽的白綢子窗簾飄飄蕩蕩,高而簇新的教學樓在陽光下白亮。
還有熱鬧。青年廣場永遠四通八達人來人往。一開運動會,大喇叭的聲音窗戶也擋不住?!靶腋2皇敲辍保莻€夏天唱來唱去的就是這首歌,晴朗的天空都給唱出了毛毛雨。
十六中不遠,跟鐵中像眼眉對著眼眶。不過呢,因為在廣場的外面,就有點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
小樓有圍墻,還有一個黑漆大鐵門。紅磚墻配白窗欞,像畫一樣安靜。配上冬天的雪地,就像從歐洲明信片里走下來的洋樓。別說,樓頂中間那一排拱形大窗尤其洋氣,還有點古色古香。據(jù)說這樓是日本人留下來的,是從前的日本女校。樓后的錦山大街路兩旁一溜兒銀杏樹古樸蒼勁。走進校園必定要經(jīng)過這一排排高大的銀杏樹。大樹蓬勃遮天蔽日,也是三十年代留下來的。教室里面敞亮,走廊寬闊,樓梯的木質(zhì)扶手透著精心雅致。
我竟然有些閑庭信步,眾人不認識一個,倒一點兒不覺得人生地不熟。果然,很快就有人來找我了。
小胖喜歡找我。
去教室外面走走吧。她說。要不就是喝水、上廁所,反正課間十分鐘能干的那些事兒也就這么多。
小胖原先跟王潔、李小慧她們一起進進出出。大概是小胖動作慢,王潔、小慧總催她。正好我也是個慢動作的,她們便從此名正言順先跑出去了。
小胖大名美鳳,姓仇。歷史老師總愛糾正,你們都念錯了,應(yīng)該是君子好逑的‘逑’音,不是仇恨的那個音。
歷史老師的眼鏡片好像就要掉下來。他的眼鏡是掛上去的,像電影里的中世紀哲人那樣,一頭掛在鼻梁上,一頭懷表一樣揣在胸前口袋里。
大家面面相覷,還君子好逑呢,誰敢啊。
小胖只管瞇著眼睛咧著嘴笑,嘴邊兩個米粒大小的酒窩跟著跳。吊眼梢又讓她看起來有點兒兇,像老虎,笑也威。別說叫她小胖,叫她大老虎大概也不在乎。
小胖的臉是真圓,眼睛也真是吊。腦后的兩條辮子永遠毛茸茸的像剛從床上爬起來,大概是跟她總喜歡趴在桌子上有關(guān)。
哎!那個同學別睡了。政治老師手指著小胖的書桌叫。全班的眼睛探照燈一樣“刷”地一聲掃過來。小胖就噘著嘴迷迷糊糊地抬起頭來,兩只手一邊揉搓著眼睛。頭發(fā)毛毛的像蜻蜓的翅膀在飛。
上課呢,怎么睡著了。政治老師沙啞著聲音責備道。眼睛卻似笑非笑,兩條腿不由地在教室前踱來踱去。政治老師正在講幾屆全會,革命成果重大意義像一個個瞌睡蟲,從他嘴里鉆出來,下面的人眼皮就給粘起來。腦袋也像灌了鉛,只往下墜。
坐在前排的王潔卻皺起了眉頭。
一身的煙味就夠大了,還走來走去。下了課,王潔嘀咕著:還有他的皮鞋,一年到頭永遠不擦,上面的灰塵都能畫地圖。
王潔的媽媽是醫(yī)生。人如其名,她愛清潔干凈全班有名,兩只馬尾辮永遠梳得像剛剛晨洗完畢。
李小慧最喜歡的段子是鑰匙。政治老師原先的愛人,是高三語文老師。兩個人吵架的高潮是政治老師找不到家鑰匙,來找老婆要。語文老師“嗖”地一下把鑰匙從門縫底下扔出去。鑰匙嘩啦啦滑梯一樣沖到樓盡頭,政治老師弓腰奔過去。學生們就隔窗翹首縮脖捂著嘴把笑擱住。
課間那十幾分鐘不過癮,周末或者不上課的日子,小胖也會到我家里玩。我媽喜歡小胖,說她總是笑瞇瞇的,一看就是個憨厚老實的好孩子。從我家出來,我總要送她一段路,陪著她邊走邊聊,過了烈士陵園,就離一路車站不遠了。小胖住漁家溝,離學校六七站汽車的路。所以每天早晨,我坐到教室的時候,小胖事實上已經(jīng)在路上奔波了一個小時。
冬天冷的時候,我們也照常去外面享受那課間十分鐘。小胖的臉頰凍出兩朵紫云,嘴唇變成紫葡萄。她吸著鼻子,手抄在暗紅黑格子棉衣袖口里,左腳移右腳地跺腳取暖。
別晃了,快把我晃暈了。王潔笑著說小胖,像一團紫霧左搖右晃。
小胖停一下,沒幾分鐘就又忘了。
王潔突然正臉道,今年我肯定考不上大學了。
為什么?小胖終于站定了,跟我一起愣愣地盯著王潔。
那天我媽值夜班,我去醫(yī)院找她。王潔的臉湊近道:給我碰上了,當班的醫(yī)生和護士,就在值班室床上。王潔一臉的頹喪:真倒霉。我媽說的,碰上這種事,運氣不好。所以我今年肯定考不上了。
王潔臉上細小的粉刺像一個個粉紅色的針孔。風里穿過一陣羊肉的膻味,馬路對面的回民飯店煙筒冒出一縷青煙,店門口的幌子在風里飄來飄去。
高考高考,小胖倒好像從來沒什么壓力,說是考不上就明年復考唄。
我那個學期運氣卻特別好,期末考試竟然拿了全班第一名。白紙黑字的大榜就貼在教室前方,一抬頭便直逼心間。我當然假裝看不見,不往那上面瞧。只有沒人注意時,才偷偷瞥兩眼那上面自己的名字,看看后面的一串97,98,心中也得意得七七八八。
班主任老師大概覺得第一名不給個什么官銜沒法交待,就把歷史課代表的職務(wù)給了我。
歷史是啥東西?陳勝吳廣揭竿起義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心里不以為然還有些忿忿然。歷史老師呢,好像也有點莫名其妙,知天命的年齡了,連老婆都不需要的人,還需要課代表?
歷史老師是老大學生,五十幾歲了從來沒結(jié)過婚。他的獨立自主讓我的幫忙總像是多此一舉。課前綱目他自己就發(fā)了,我想上去幫忙,還沒等站起身,他就手指一揮說:每個課桌一疊,往下傳。批改好的作業(yè),他也喜歡自己發(fā),一邊發(fā)一邊走到那學生的旁邊講兩句什么。說著,自己也跟著笑,一手扶著快掉下來的眼鏡。只有收作業(yè)的時候,我才要把收齊的作業(yè)本放到他的辦公桌上。如果有遲交的我就再跑一趟他的辦公室,算是盡了課代表的職責。
女生們又在談?wù)撔∥豪蠋?,說他的英文課最生動有趣,人更是眉目英俊,容貌賽潘安。是工農(nóng)兵學員,新科大學生。那時候,大家正背靠著學校幼稚園的柵欄,小魏兩歲的女兒在院子里蹣跚走路。
上課的鈴聲大作,學生們潮水般往教室涌。坐下很久了,才見小慧從外面姍姍而來,臉上紅暈如天邊彩霞,只顧低著頭往后面的座位奔。小慧要報考體育院校,她的鐵餅和標槍都很棒,得過市里比賽名次。體育老師說她有天賦,就是不夠用功。
體育老師體校剛畢業(yè),一臉的青春痘紅通通一片不分個,像一鍋湯,嘎噠湯。這嘎噠湯從此成了他的外號。嘎噠湯叫誰從不指名喚姓,手指一揚,就那么指著,意思是:你,就是你。
照畢業(yè)留影了。照出的相片在大家手上傳閱著。我看了一下,不想要。每個人都很小,螞蟻一樣擠在一起有什么好留戀的。
小胖卻嘴角一抿,神秘地笑道:是不是因為你有這張?她指著我筆記本里夾的一張全學年老師照。那上面的小魏老師站在中間,陽光一般璀璨地微笑著。
我愣在那里。
想起歷史老師的話:小魏老師說的,每次批到你的卷子就知道,這就是最高分了。
我的英文永遠是全校第一名,班主任老師怎么看不見?不當英文課代表,卻偏偏當什么歷史課代表。我心里的忿忿又給勾了出來。
倒是有一次,上課鈴響了好久了,還不見小魏老師的影子。班主任破天荒讓我去找小魏老師,而沒有讓英語課代表去。我奔出教室,穿過庭院,登上樓階,下樓梯,再往樓上跑。十幾米的路像二萬五千里長征一樣漫長,又像百米沖刺一般短暫。胸口像臥了一只小兔子,咚咚就要蹦出來。我按抑著掙扎的小兔子,馬拉松信使般壯烈地沖進小魏老師的辦公室。他說了一句:馬上來。我轉(zhuǎn)身就跑,只覺得臉上發(fā)燒,熱得要死。
我要死了。我想,不是心跳加速死也得給熱死。
還有,只有小魏老師注視著黑板上面的大榜的時候,我才會覺得大榜的方式是多么地英明偉大。
本以為藏得很好的秘密卻被小胖洞穿了。
放學的路上,夕陽西下,紅彤彤的一片像我心底的熱浪。街邊的回民飯店門口的藍色吊燈在風里擺動著,飄帶飄飄蕩蕩像風箏,帶著一絲羊肉味的風箏。兩幢樓房之間,馀暉里的落日鋪天蓋地,像燃燒,整個天際都是火紅。
腳下是鋪滿了一地的白果樹葉,黃燦燦的像地毯,踩上去嘩啦啦響。然后,一陣風吹過來,扇形小樹葉卷起一串,像蝴蝶,也像一朵朵小花,金色的太陽花。
不遠處,小魏老師正在街邊的自來水井接水。他家就住在臨街的房子里,如果從房子里穿個洞,就是學校的后院。龍頭里的水嘩啦啦地流淌著,像收音機里飄出來的歌聲:幸福不是毛毛雨,不會自己從天上掉下來。
高考成績出來了,我的英文98分,當然是全學年第一。天可憐見,歷史竟然不及格,59.5分。政治76分。政治老師說,這就算高分了,今年的考題難,及格都不容易。就像小魏老師說的,今年的英語分數(shù)沒拉開,大家都八九十分,看起來都很光彩,實際上平常最多也就一兩個能上八十分。
我報考的大學卻如愿以償。
歷史老師站在教室里的地圖前指指畫畫,眼睛從鏡片上面望過來,說:湖南長沙,這回你可走遠了,京廣線從北到南,嘖嘖,陳勝吳廣起義的路線。
歷史老師的頭發(fā)梳得有條不紊,衣服有棱有角燙洗得像火車道一樣平展,手好像也不抖了。王老五談戀愛了。聽說他跟語文老師好上了,就是政治老師從前的愛人。歷史跟語文結(jié)合,文史從來是一家嘛。有人調(diào)侃道。歷史老師如今也跟小魏成了鄰居。
我讀大學的第一個新年,還收到小胖的賀卡。春節(jié)回去的時候,她正在準備復考。王潔接了她媽媽的班,去了分局調(diào)度所。王潔的成績跟分數(shù)線只差兩分,比我大學里從上海和陜西考來的同學分數(shù)還高。誰讓你們省分數(shù)線高呢,她們說。我想起王潔臉上的頹喪和無奈。
小慧呢,準備要結(jié)婚了,新郎官是嘎噠湯。學校保送小慧去了市體校。男生們把嘎噠湯在操場上給小慧示范鐵餅標槍的肢體動作描繪得像漫畫一樣精致,送給小慧做禮物。
冬天的銀杏樹光禿禿的,枝干依然偉岸,一棵一棵仿佛從明信片上跳下來的。
美國很少見到銀杏樹,有一次我散步的時候偶然碰到一棵。很小,還是樹苗吧??墒菢淙~特別,我盯得出神。
想起秋天時,銀杏樹葉落滿一地的輝煌絢爛。小扇子形葉子在風里溜溜轉(zhuǎn),像蝴蝶扇動著翅膀;也像下雨。還有那個雨天,我去給歷史老師送新年賀卡,班主任說,小魏老師的也順便給他一起帶過去吧。小魏老師把我引進門,一走進門里,就看到了坐在床沿的女生。女生面如皎月,身后露出被子一角,明黃的葉片層疊如雨滴,金色的雨。
張欣,現(xiàn)居美國德州首府奧斯汀。英美文學專業(yè)畢業(yè),有小說及散文發(fā)表在《人民文學》《山花》《湖南文學》等刊物。翻譯作品有:卡森中短篇小說集《傷心咖啡館之歌》,老舍《四世同堂》(回譯)。
責任編輯 謝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