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朝暉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借物品而寄托相思,這是中國文化的一種具體的體現(xiàn),也是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種范式。大凡詩歌這么寫,就要討論所托之物為何?相思雙方如何?怎樣寄托情感?前兩者關乎內(nèi)容,后者則關乎詩歌創(chuàng)作本身了。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兩句,一是說自己的行為——“采芙蓉”,一是說所處的環(huán)境——“多芳草”,其實其中有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疤m澤多芳草”是抒情主人公采摘芙蓉寄托相思的環(huán)境,也是其情感的觸發(fā)點。因為芳草鮮美而生出思念之情是中國詩歌的一個“定式”。同時代的《飲馬長城窟行》“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就是一個證明。這種定式對于后代的影響,在白居易的《賦得古原草送別》里也約略看得到。在芳草萋萋的日子里,主人公來到江邊采摘一朵芙蓉花。芙蓉,是蓮花的別稱,這里稱“芙蓉”,是和“蘭澤”“芳草”相呼應的,分明可以看出作者詩歌創(chuàng)作受到楚辭的影響,暗示著主人公無奈的漂泊生涯,因為“漂泊”本身就是楚辭許多篇什里一個重要的主題。
詩境之妙,有時候就在于不按照一般邏輯的發(fā)展來演繹;創(chuàng)作者的心思,有時候就在讀者的錯愕里才能體會。一錯愕之間,讀者就會有思量,有思量就能體會言外之旨?!安芍z誰?所思在遠道?!边@兩句就是這樣的效果。主人公涉江而采芙蓉,在我們看來自然是有意為之的,會有明確的目的與目標,但是“采之欲遺誰”,卻讓我們錯愕了,他難道不知道自己要將芙蓉花送給誰嗎?詩中接著回答——“所思在遠道”。不是不知道送給誰,而是想送但是送不到。荷花半日而色變,不可耽擱,所以所欲饋贈之人如果不就在身邊,即便采了也無法送出。而更有詩意的理解是,主人公涉江而采芙蓉,只是被“蘭澤多芳草”的環(huán)境所觸動,下意識地采摘了一朵芙蓉,采定之后,卻一下子茫然了,我為什么采?采了又能送給誰?再一細想,其實是心中有念,下意識的行為背后既是主人公的孤獨與落寞,也是對遠方的人無時無刻不在的深刻的眷戀。如果把上述兩層意思結(jié)合起來,這一句話的沉痛真的是不言而喻了。
當感情投注的點確定之后,情感的洪流就浩漫而出無以抑制了。但是,在抒情的過程中,那種深深的絕望卻是一點一點讓人感覺到的,信息一點點地累加,讓讀者內(nèi)心的傷感漸次增添,終至于絕望。“還顧望舊鄉(xiāng)”,以言離鄉(xiāng)之久;“長路漫浩浩”,以言歸途之遠,同時呼應“所思在遠道”;到此,讀者還是能有所期待的,只要踏上歸途,不管多久,那個思念的人終歸能出現(xiàn)在眼前。但是“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則將這一點點期待都打破了?!敖K老”,則說明這樣的離別,并不是路途遙遠那么簡單,空間上的距離再遠都是可以縮短的,但是命運上的“距離”,卻是用盡整個生命的長度也無法縮短的。這種悲傷,是來自生命的最底層的。然而還不僅如此,“同心而離居”,那個思念的人,又是和自己心靈相通、心意相連的知音。思念之人越美好,則那種永遠無法相聚的命運就越悲慘。如果從詩歌的結(jié)尾回望首句的“涉江采芙蓉”,你就會更感覺到那種無望的期待以及和煦溫暖背后濃黑的悲涼了。
全詩從美好溫暖開始,而以絕望悲涼收煞,不禁讓人唏噓感慨命運之弄人。意有所屬,而情有所托,應該是美好的,但是這樣情投意合的人們?nèi)绻肋h沒有相聚的可能,豈不是人性之大慟?《涉江采芙蓉》就是這樣的大慟最好的體現(xiàn)。
關于此詩,歷來聚訟紛紜,有說是身在南方而思念北方的,也有說是身在北方而思念南方的;有說是“思君”之作,也有說是愛情之作。其實這些問題都不是最關鍵的,抓住詩歌最基本的情感特征,在此之上的任何比附,都是可行的。詩歌是具象的,但是其情感的普適性,恰恰是其藝術魅力的重要表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