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在我的履歷表上,寫著1969年2月至1970年年底,在中國人民解放軍3272部隊勞動鍛煉,接受再教育。相冊中,還有幾張穿軍裝的照片。冷眼一看,以為我當過兵,其實不然。到部隊接受再教育,不是參軍,沒有軍籍,也無軍裝武器,是軍中的老百姓。至于穿軍裝的照片,是為了滿足一下從小就想當兵的美夢,借排長的軍裝臭美,實屬“偽劣假冒”。
所謂“再教育”,是文化大革命中出現(xiàn)的一個專有名詞,與現(xiàn)在廣泛使用的不盡相同,其本意為:建國后十七年,是資產(chǎn)階級教育路線統(tǒng)治學校,學生受的是資產(chǎn)階級教育,必須由工農(nóng)兵對他們進行再教育,肅清資產(chǎn)階級思想流毒,樹立無產(chǎn)級世界觀,把他們培養(yǎng)成為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的接班人。根據(jù)這個方針,全國轟轟烈烈地開展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接受貧下中再教育的政治運動。在這洪水般洶涌澎湃的潮流中,高瞻遠矚的周恩來總理,考慮到今后外交事業(yè)的需要,指示外交部成立了一個大學生辦公室,在八大軍區(qū)諸備三千名外語院校畢業(yè)生,以備國家不時之需。
我們所去的3272部隊,即第64野戰(zhàn)軍192師步兵574團,在盤錦開荒種地。與團部在一起的,還有個3225農(nóng)場場部,也是團級單位,但直屬軍部領(lǐng)導。在我的印象中,場部是鐵打的營盤,步兵團是流水的兵,不斷輪換。場部負責開荒種地、技術(shù)指導,團部負責帶兵、軍事訓練和組織生產(chǎn)。學生約500人,來自三所大學,編為四個連,每連約120余人,3個連分屬各營,1個連直屬團部,稱學兵連,顧名思義,是來向解放軍學習的,由部隊派班排連干部管理。于是乎,在茫茫鹽堿灘上,在綠色的軍營中,出現(xiàn)了一支有男有女、穿得亂七八糟、中間又混雜著幾個軍人、不倫不類的隊伍……
一
我們決定結(jié)伴去盤錦時,即興奮,又忐忑。年逾古稀,回到五十年前,埋藏著我們的歌聲笑聲汗水和淚水的土地,怎能不心潮澎湃,感慨萬千?但又擔心一無所獲,空手而歸。畢竟離開那里很久了,斗轉(zhuǎn)星移,滄海桑田,在鹽堿灘上,在水渠邊,在稻田里,還能找到我們青春的足跡嗎?
前幾年,有幾位同學去找過農(nóng)場,但大都失望而歸。細想起來,也不難理解:一、我們所在的部隊農(nóng)場,遠離百姓村落,與當?shù)厝烁艚^,他們不知道我們的番號,我們也不知他們的村名;二、那一帶原本是鹽堿灘蘆葦蕩,未開墾的處女地,沒有名字,所以叫1號地、2號地;三、當時那里有四十余家部隊農(nóng)場,而我們所屬的部隊,早已經(jīng)在大裁軍中撤消,變成了歷史煙塵中的一個符號……凡此種種,尋找起來,自然也就難乎其難矣。
在疾馳的列車上,我們還只是擔憂,等到了盤錦,走出車站,簡直可以說是絕望:眼前高樓林立,汽車川流不息,馬路寬闊平整,街道井然有序,雕塑生動活潑……完全是一個新型的現(xiàn)代化大都市的格局氣象,變化之大,可以說天翻地覆,遠遠超出我的想象,那里還有過去的影子?
記得我們?nèi)マr(nóng)場時,因留在大連清查日偽時期的日文檔案,比第一批去的同學大約晚了兩個月。當時正在清理階級隊伍,大連軍事管制委員會簡稱軍管會從我們學校抽調(diào)了家庭歷史清白的四、五十個學生,分成幾個班,清查日偽時期日本憲兵隊檔案。這些檔案在日本人投降撤退時,曾集中在一起,澆上汽油銷毀,但因數(shù)量厐大,時間緊迫,處理倉促,沒等燒透就用土埋了起來。解放后,發(fā)現(xiàn)了這批殘留檔案,就挖掘出來,但紙頁發(fā)黃,近似紙灰,一碰就碎,于是就小心翼翼地一張張撥離揭開,再用玻璃板夾住保存。我們的工作,就是把檔案中的日文譯成中文,抄寫清楚,校對無誤后上報。內(nèi)容無非是姓名、身體特征、被捕時間地點、事由、家庭地址、審訊記錄等。尤其是那些因地下共產(chǎn)黨或抗日嫌疑而被捕者的供詞,比如說他某年某月某日在何處因何故被捕,與誰接頭,上下線是誰,聯(lián)系方法,是否叛變等等均是清查重點。領(lǐng)導我們工作的是位張家口軍事外語學院日語系畢業(yè)的年輕軍官,對我很信任,任命我為三班班長,負責校對上報。
當時學校已經(jīng)成立了三結(jié)合領(lǐng)導班子,由軍宣隊、工宣隊、革命干部組成,但學生都已去蘇家屯、盤錦農(nóng)場勞動鍛煉,學校已經(jīng)名存實亡,只剩下部分教師,平時熙熙攘攘的校園,變得冷冷清清,鮮見人影??晒┣送瑫r用餐的學生食堂早已關(guān)閉,我們清查班的同學在小食堂與教工一起吃飯。雖然人在學校,但我們只是寄宿而已,并不歸學校管,而由市軍管會領(lǐng)導,只等完成任務,去農(nóng)場勞動。
在食堂吃飯,時不時與工宣隊發(fā)生矛盾。那時有個口號,工人階級必須領(lǐng)導一切,所以那些由玻璃廠來的年輕工人,是來占領(lǐng)上層建筑、改造知識分子的領(lǐng)導階級,但卻沒有率先垂范以身作則的領(lǐng)導樣子,別的姑且不說,就連買飯排隊都做不到。食堂若有好菜,他們?nèi)宄扇和皵D,或一個人站隊,買多份兒,后邊的人買不著,等于白站。老師們敢怒不敢言,只能忍氣吞聲,但我們“根紅苗壯”,不怕他們。尤其是人高馬大的大周,外號叫大狗,家里三代是鐵桿貧農(nóng),帶頭起哄:哎、哎、哎,干啥呢!有這么排隊的么?還領(lǐng)導呢,回廠吹燈泡去吧,別在這丟人現(xiàn)眼了。雙方都年輕,正是血氣方剛、氣盛如牛的年紀,有好幾次差點動手。如里傳出去說工宣隊與學生為買飯排隊打架,終究影響不好,后來那幾個二流子似的工人再沒看到。有人說,誰愿把老實巴交厚道能干的工人派去當工宣隊呀,車間里的活誰干?到你們那兒去的,肯定是廠里不好管教的刺兒頭。
一天中午,突然接到友誼醫(yī)院的電話,說住院的歐希友生命垂危,必須馬上做手術(shù)。南院教學樓建在山崗上,與友誼醫(yī)院的住院部只隔著一條小馬路,我和汪大新急忙趕到醫(yī)院去看,他已經(jīng)神志恍惚,臉色蠟黃,不斷嘔吐,連綠色膽汁都吐了出來。他呻吟著,不時大聲喊叫。醫(yī)生說,他頭部有東西,壓迫神經(jīng),如果不做開顱手術(shù),危在旦夕。汪大新告訴我說,清隊時,歐希友頭上挨了一棒子,可能是內(nèi)出血,從那以后總說頭疼。做這種大手術(shù),必須由家屬簽字,但他的父兄在千里之外,等他們趕到,恐怕黃瓜菜都涼了,最后由學校代表在手術(shù)單上簽字,醫(yī)院才同意做手術(shù)。
當時的醫(yī)護人員都在“抓革命”,于是我和汪大新就成了“促生產(chǎn)”的代理護士,把歐希友推出病房,送進電梯。他當時已經(jīng)昏迷,全身僵硬,這個身體魁梧的農(nóng)家子弟,重得像一頭牛。一位中年人手拿剃頭刀肥皂等走進來說,先得把他的頭發(fā)剃光,醫(yī)學上叫備皮,否則無法開顱。我抱著歐希友的頭,他邊抹肥皂邊剃,弄得我滿臉頭發(fā)茬子和肥皂沫。這種大手術(shù),生死難卜。我想,這也許是最后一次看到歐希友了,不由得悲從中來。
我與他不是一個班,但在一個宿舍住過,他話不多,但相當固執(zhí)倔強,他認準的事兒,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后來我們班的男生搬到了二樓,與四班男生合住。那是個套間,住十幾個學生。文革停課以后,同學分成了幾派,你罵我,我罵你,斗得跟烏眼雞似的,但我們的宿舍還算平靜,沒有燃起戰(zhàn)火。同學中有幾個會吸煙的,買不起香煙,就花幾毛錢買了一包煙葉,放在一只大碗里。有時夜里起來,披著衣服,凍得哆哆嗦嗦,用報紙卷大炮,抽得屋子里烏煙瘴氣。在煙熏火燎中,全宿舍的人都學會了抽煙。后來武斗,為防流彈,窗上掛起了草墊子,里面黑洞洞的,不見天日,整天開著燈。
歐希友為什么挨打,是誰打的,我一無所知,但我覺得,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打人,更何況他是你朝夕相處的同學,怎么能下得去手?還有那些死于非命的老師,拋下妻子兒女含憤而去,究竟有什么罪?昨天還和和氣氣,彬彬有禮,今天卻因派別不同,觀點相悖,夫妻反目,父子成仇,親友為敵,同學相殘,辱罵廝殺,不共戴天,這是怎么啦?
我沒有任何政治經(jīng)驗和洞察力,看不清那些美麗動人的口號下所包藏的禍心,但有一點我還清醒,那就是當一個井然有序的社會亂成一鍋粥時,不可隨波逐流,胡作非為。我暗暗為自己定下一個規(guī)矩:不參與那些諸如搶槍、武斗、抄家、奪權(quán)等所謂打砸搶抄抓等傷天害理、禍國殃民的勾當,遠離那些耀武揚威的“英雄好漢”,努力做一個無愧于心的人,寧可被譏諷為逍遙派、保守派,也在所不辭,毫不動搖。
過了幾天,歐希友終于蘇醒,我和汪大新去看他,為他操刀的那位中年大夫說,這小子骨頭很硬,用刀鋸榔頭,好不容易才打開,但手術(shù)很成功,總算救了他一條小命。在歐希友床頭的小桌子上,有一個小玻璃瓶,里面放著從他頭顱中取出的紫黑色血塊。這是歐希友的血,是被同學的棍棒打出的血,是險些要他性命的血……
我不知道歐希友如今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是否落下了后遺癥,但想起他,我就心頭發(fā)緊,為他擔憂,為他不平,為他惋惜。
二
清查工作結(jié)束,與軍代表和徹查班的同學照了紀念相,整理行裝準備去農(nóng)場時,我心情平靜,對大連對學校并不留戀。
三年前,我到大連日語??茖W校報到時,對即將開始的新生活不僅沒有憧憬和喜悅,而且心事重重,愁眉苦臉,常常獨自坐在勞動公園的長椅上發(fā)呆。小學五年級時,我因一篇作文受到表揚,就迷上了文學,夢想當作家。在報考大學時,志愿表上填了一連串中文系,惟一的外語院校是班主任老師勸我填寫的,但考試成績不佳(五十年后我才知道,當年我的高專分為382,高出我班最底分52分,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錄取我的恰恰是以培養(yǎng)日語翻譯為目標的大連日專。當時我很難過,根本就不想來,但大學畢業(yè)后回家探親的二姐看出了我的心思,默默地幫我準備行裝,勸我說,大連是個好地方,先去看看,如果實在不愿學就回來,明年再考。礙于姐姐的情面,我踏上了南行的列車,來到了美麗的海濱城市大連。
然而,我不喜歡外語,更討厭日語,記得在我接到入學通知書那天,鄰居大娘對我說,孩子,誰好人說那話?在她的記憶中,講日本話的是窮兇極惡的日本鬼子,還有那些為虎作倀的漢奸走狗。她的丈夫就是被日本人抓去當勞工后,下落不明,音信杳無,她怎么能不恨呢?我說,現(xiàn)在學日語是為了中日友好。大娘說,孩子,我可是看著你長大的。咱不能說那話,不能跟他們好。你不知道他們有多壞!從那時開始,我就知道當了十四年亡國奴的東北人的國恨家仇,不是幾句簡單的政治口號就可以泯滅的。在學校里,我嘴里念著日文,心里卻想著文學,心猿意馬,煩躁不安,有時裝病躺在宿舍里看小說,有時悄悄溜到老虎灘公園,望著煙波浩淼的大海想心事:退學,申請轉(zhuǎn)校換系,還是咬著牙讀下去,如何是好?
1966年夏天,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我和同學到北京去串聯(lián),在王府井大街文聯(lián)作協(xié)的大樓里,看到我最崇拜的詩人在挨斗、坐噴氣式,驚詫、恐懼、疑惑、迷茫交織在一起,使我膽戰(zhàn)心驚,魂不附體,不能自已。他少小離家,奔赴延安,投身革命,出生入死,為人民為理想而引吭高歌,怎么突然變成了黑幫、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三反分子?他的詩,我愛不釋手,很多都能背誦,還在朗誦比賽中拿過大獎。他才華橫溢,語言精美,意境深遠,堪稱革命的浪漫主義和革命的現(xiàn)實主義相結(jié)合的典范。縱然我畢生孜孜以求,終難望其項背!他尚且如此,而我,他的崇拜者和追隨者,能有好下場嗎?不少親朋好友都勸我遠離文學,說這是中國最危險可怕的事業(yè),胡風、丁玲、馮雪峰、劉紹棠就是前車之鑒,你怎么還往前湊?缺心眼嗎?以前我不信,但這次當頭棒喝,使我不能不正視殘酷悲慘的現(xiàn)實。
從北京回來,我茶飯無心,沉默不語,就像掉了魂,最后終于下定決心,從此與文學一刀兩斷,甚至覺得我?guī)г谏磉厒兡前曌骱腿沼?,都是隨時可能要我性命的炸彈,不可再留,于是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和我的兩個好友,將那些習作,在一個僻靜處付之一炬。
人們也許以為我們在燒垃圾,或者為逝去的親人送寒衣,其實是在焚燒青春的理想。盡管是些幼稚單純的詩、散文、小說,但畢竟是我多年心血的結(jié)晶,此刻,都化為一股清煙,消失在茫茫的夜空。我默默地流淚,為我的習作、日記,為我破碎的夢。至今想起來,心還隱隱作痛……
在校園里,還有一件事,我終生難忘。
那是夏日的一天中午,南院教學樓寬大的走廊里,空寂無人。我到教室去找東西,發(fā)現(xiàn)在二樓東側(cè)的長木椅上躺著一個人,旁邊站著兩個紅衛(wèi)兵。我從木椅邊經(jīng)過,看見他頭枕兩塊紅磚,睡得很香,鼾聲如雷。他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多處傷痕。旁邊的椅子上,放著吃剩的窩頭和咸菜。我問看守,他是誰?他們悄悄告訴我,這就是我市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quán)派!我一驚,噢,他就是鼎鼎大名的某書記嗎?看樣子他剛挨過斗,而且下午可能還得挨斗,但他卻能睡得這樣香,這樣沉!心地坦蕩者,才會如此安詳寧靜;意志堅定者,才會如此淡定從容;志存高遠者,才會如此神清氣爽。盡管我不了解他,但我卻認定這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是個頂天立地的人。他雖然淪為“奴隸”,但卻高貴,贏得了我由衷的尊敬。
三
當年,我們在大連上火車,在溝幫子站下車,之后乘敞篷軍車去駐地。十冬臘月,天寒地凍,我們穿著棉大衣,還瑟瑟發(fā)抖。車隊經(jīng)過盤錦、大洼,雖是縣城,但因是黑夜,什么也看不清,只是覺得比路邊的村落,燈火多一些而已。沿途都是土路,坑坑洼洼,暴土揚長,到達農(nóng)場時,大家都成了泥猴,只有眼睛和牙是白的……
而今,一條不遜于北京長安街的寬闊筆直平坦的向海大道,穿過盤錦市區(qū),直通大洼、營口。當年冷冷清清、黑燈瞎火的大洼縣,如今是盤錦市的一個區(qū),碧水藍天,花木蔥蘢,街市井然,儼然一座花園城市。
那時,大洼雖小,卻是我們這些整天憋在營房里的人向往羨慕的“大都市”,去趟大洼,那可是大事、美差、肥缺,再到飯館造一頓,那就是過年。全連一百多號人,只有灶事班管采買的馬壯,才有這個特權(quán)。當時物資匱乏,不僅魚肉蛋,連花生、瓜子、火柴等都要憑票供應,但他到大洼去,憑著三寸不爛之舌,總能弄些回來,從不空手。他神通廣大,手眼通天,成了連里的大紅人,想去大洼、盤山、甚至營口,說走就走?,F(xiàn)役軍官們,也沒有他這樣自由隨便。當他趕著毛驢車從公路上下來,幾乎是全連人夾道歡迎。他那個得意,仿佛是凱旋歸來的將軍,心花怒放,笑逐顏開。
在農(nóng)場兩年,我總共去過兩次。一次是拉練,背著行李,往返六十里,去參觀階級教育展覽館。這是我有生以來走得最遠的一次,腳上打了四個血泡,疼得我齜牙咧嘴,解放軍班長叫我把針燒紅,穿上頭發(fā)挑破,使血水順著發(fā)絲流出來。這招很靈,第二天就好了。我心想,幸虧我們沒有武器彈藥,否則我怕是要掉隊被收容,人可丟大了。
第二次去大洼,情況更糟,差點搭上小命。那是團部派拖拉機去大洼拉磚,營里指派學兵二連出四個同學跟車裝卸。我很榮幸被選中,興高采烈地坐著拖車出發(fā),到了大洼,裝滿拖車往回走。路是土路,被雨水沖刷車輪碾壓得高低不平,溝溝坎坎,有的地方很深,汪著水。拖拉機開過時,拖車沒過去,側(cè)翻在水溝里。我們坐在磚上,一下子掉進污泥中。車里的磚掉下一些,但沒有全部扣下來,真是萬幸,否則這車磚就是我們的墳墓。把拖車扶正,把掉的磚揀起來,繼續(xù)往回走,大家開玩笑說,就這樣死了,不知算不算“烈士”?雖然為公而死,但終究是事故,有點窩囊,悼詞都不好寫……
四
我們在大洼一家賓館住下后,就忙著打聽農(nóng)場的信息,但一連問了好幾個人,不要說農(nóng)場所在的方位,就連場名他們都沒聽說過。這樣尋找,無異于大海撈針,必須另辟蹊徑。于是通過朋友,找到了盤錦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散文家王本道先生,他長期擔任市委市府秘書長,情況熟悉,而且熱情好客,不僅親自出馬,還找來曾任3225農(nóng)場場長、現(xiàn)已退休的劉永奇先生當向?qū)А?/p>
我們商量了一下,決定先找團部。因為當年以團部為中心,各營圍著團部,各連圍著營部,形成眾星拱月的態(tài)勢,所以,找到團部,就等于確定了我們連的方位。司機是當?shù)厝?,在劉場長指揮下,繞了半天,才找到去農(nóng)場的路。如果是我們自己找,還不得找到驢年馬月?
當汽車上了一個坡,路過一條干渠時,我們的記憶被激活,幾乎異口同聲地叫道:對,沒錯,這就是我們當年去團部開會的那條路。
說句老實話,部隊轄區(qū),基本建設(shè)沒有地方好。地方是平坦的柏油路,這里是沙石路,而且路面有積水淤泥,坑洼不平。不知為什么,這與五十年前的情況恰好相反。那時部隊轄區(qū)的房屋、公路、水渠、稻田,都橫平豎直,井然有序,一絲不茍。
當年的團部,現(xiàn)在是六五五四七部隊農(nóng)副業(yè)基地。入口處立了石碑,上刻部隊番號。四周修了高高的圍墻,把原來那一片平房和操場都圈了起來。院子里蓋了辦公樓,修了花圃,栽上了各種果樹和觀賞樹木,還有甬道、涼亭、體育器械,宛如一座花木蔥蘢而又寧靜幽雅的小花園。在院子南邊,靠近圍墻的地方,還有幾棟當年的磚瓦房,但已殘破傾斜,瀕臨倒塌,旁邊木牌上寫著:危房,嚴禁靠近。但我還是忍不住扶著它照了幾張相。記得當年團部有軍人服務部,賣些日用雜貨,還有些罐頭、餅干、糖果等小食品,我們常來買東西,似乎就在這個位置……
那時農(nóng)場休息根本沒有規(guī)律,也不執(zhí)行每周六天工作制,完全根據(jù)農(nóng)閑農(nóng)忙政治學習的需要而決定,有時十天,有時半月,七天一休的時候很少。休息日一般是整理內(nèi)務洗衣曬被,也可以向班長請假兩小時,走出營房去看同學或到軍人服務部買東西,回來要銷假。那時生活艱苦,飯是粗細糧各一半。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可能不懂什么叫粗糧,什么叫細糧,以為是指加工的粗細,實際上大米白面是細糧,其它的都是粗糧。那時風氣好,我們本來是專門生產(chǎn)大米的部隊,但也沒多留點大米自己吃,與兄弟部隊的供應完全一樣。蔬菜自己生產(chǎn),吃肉自己養(yǎng)豬,但不過年節(jié)是見不到肉星的,所以肚子里沒油水,時常念叨梁山好漢魯智深那句名言:嘴里淡出個鳥來!怎么辦?自己解決。那時,我們都有工資,去軍人服務部買肉罐頭。管它豬牛魚,是肉就行。開始時沒經(jīng)驗,買玻璃瓶的,涼吃油太大,容易壞肚子,加熱吃又容易炸,比較危險。后來我們就買鐵盒的,好加熱,但不好啟,于是我們就自制一些工具,類似螺絲刀,找塊磚頭或石頭當錘子,摳開吃完后,在大干附近挖個洞,將工具藏起來,下次再用。
在團部操場,如今的花園,我還想起了一件窩心事。那是全團開大會,幾千人坐在操場上。團參謀長宣布大會紀律時說,開會時不準抽煙。時值隆冬,天寒地凍,我穿著棉襖棉褲,戴著狗皮帽子,坐在自己用稻草編的草墩上,還透心涼。平時我煙癮就很大,天冷就更想抽煙暖和暖和,于是馬上點一支“紅玫瑰”大口大口地吸起來。沒想到,就在這時,臺上團長對著麥克風大吼,剛宣布紀律,就有人違犯。全場震驚,鴉雀無聲。你,我說你吶,那個坐在右起第××排、從前往后數(shù)第××人,就說你吶,你給我站起來!全場人都回頭、歪頭、抬頭看我,我才知道是說我,只好站起來。剛才團參謀長宣布開會時不許抽煙,但沒說會前會后也不準抽煙,所以我抽煙合理合法,沒有違犯紀律。是你團長沒聽清楚,就信口開河,胡亂批評。他看我站在那里,一聲不吭,沒有任何認錯服軟的意思,更加生氣,大聲命令:出列!出列!我心想,我沒有錯,你憑什么叫我出列?你官大就可以不講理嗎!耍什么威風,我還真不吃你這一套!任他怎么吼,我就是堅如磐石,巋然不動,心里較勁:看你能把我怎么樣?敢把我拉出去斃了?我就不信,天下沒有講理的地方!我,一個穿得破破爛爛、腰里扎著草繩、接受再教育改造的大學生。他,一個戴著紅領(lǐng)章紅帽徽、扎著皮帶、前呼后擁、八而威風的駐軍最高長官,就這樣在全場幾千名官兵面前對峙著,僵持著,互不相讓。這時,開會的時間到了,團參謀長走到團長身邊說了些什么,揮手叫我坐下,宣布開會。
大會結(jié)束后,列隊回營,一路上,我一句話也沒說,心想這次給營里、連里惹了禍,肯定沒有好果子吃,接下來大概就是大會、小會、學習班,沒完沒了的批判,沒完沒了的檢查!等著吧,既然攤上了,有什么辦法?我是死豬不怕開水燙,豁出去了,隨便你怎么著吧!這樣一想,心里反而平靜了,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奇怪的是,班里、排里、連里、營里,都沒有人提這件事,就好像沒有發(fā)生過似的,不了了之。現(xiàn)在想起來,我站著不動,不申辯,保持沉默是對的,如果我走到臺前,在眾目睽睽之下,與團長理論一番,駁他個理屈詞窮,威風掃地,情況可能會更糟……
五
從場部出來往南走,上一個高坡,路邊有一個村子,劉永奇先生說,這就是二道邊,它南面不遠處就里原二營四連營房。我對地理方位一向糊涂,恍惚記得我們連在路北,距四連不遠。但沒走多遠,同學們就大叫:停車,停車,就是這兒。在公路邊上,金色稻田中間,有一條土路,約兩米寬,彎彎曲曲,長滿了尺把高的雜草野花,兩側(cè)種著向日葵,桿不高,但花盤很大,可能是新品種吧。小路通向一座院子,院子里有兩排平房。
記得在我們連與公路之間,有一排房子,是二營營部,但如今已經(jīng)蕩然無存,變成了一片稻田。我們連原來的稻田菜地,現(xiàn)在由四川人老王承包。他個子不高,穿著連衣褲膠皮靴,扛著鐵鍬,熱情爽朗,幾次邀請我們到他家坐坐、吃頓飯。他說這里原來由坦克旅管理,后來坦克旅撤了,由老百姓承包。
我們打開鐵柵欄門,走進院子,發(fā)現(xiàn)前后兩排混凝土磚瓦結(jié)構(gòu)的平房,就是在我們原營房的地基上蓋起來的,而且結(jié)構(gòu)與原來的一樣。我們一排一、二班各占兩間,中間是大門走廊。房屋空置多年,無人修理,墻開裂,屋頂塌陷,缺窗少門,斷壁殘垣,搖搖欲墜。院子里長滿一人多高的蘆葦和蒿草,我們想穿過去看看當年的廚房、吃飯的土臺和連部旁邊的水井、打稻子的場院,但無處下腳。老王說,周圍都是水田,把蛇、田鼠、黃鼠狼都趕到院子里來了,我就多次被蛇纏住,差點出事。他看我們執(zhí)意要過去,就在前而開路,我也隨手撿起一根木棍,用力敲打墻壁,發(fā)出很大的劈劈啪啪的響聲,告訴這里的動物們,當年的主人回來了,趕快給我閃開,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我們原來的營房,是干打壘,墻是泥的,頂是草的,而且很矮,站在炕上,頭頂房梁。房子前后兩排。前排大約有十來間,住著連部、三排女生。房前有個幾十平米的空場,埋著幾根木樁,上架鐵絲,用來晾曬衣服被子??請銮懊嬗幸粭l水渠,水渠對面是菜地,種些白菜蘿卜茄子辣椒蔥蒜等?!八痹谶B部西側(cè),上面有座類似棧橋的木頭架子伸入水中,人可站在上面打水。后排房子有二十來間,住著一排、二排、炊事班,還有廚房、倉庫、燒火間等。營房中有南北兩鋪大炕,中間是約五尺寬的走道。一般是班長住炕頭,副班長住炕尾。柴火垛在北邊,冬天正好可擋住北風。菜窖在柴火垛旁邊,離伙房很近。營房沒有圍墻大門,完全開放,從前后左右四面八方皆可自由出入。房墻矮薄,四面透風,冬冷夏熱。
站在一排一、二班營房門前,照了幾張相,不由得想起了兩起“筆墨官司”。
一起是因吸煙引起的。那時候,不知道吸煙的危害,男生中大約有三分之一抽煙。冬天連里開大會,外面太冷,一會兒人就凍透了,所以全連一百多號人,集中在一排的一、二班,炕上地下坐得滿滿的,連長指導員站在兩班中間夾道里,也就是冬天燒洗臉水的灶臺邊講話。隆冬臘月,寒風刺骨,不能開窗,幾十個人一起吞云吐霧,房間里煙霧彌漫,嗆得人睜不開眼睛,咳嗽聲不斷。不吸煙的女同學氣得鼓鼓的,但又沒辦法,就寫《討煙檄文》抗議:
指間,唇下,火小煙大,污染了多少空氣,熏黑了多少鮮花,茶余飯后無聊賴,全仗你生閑話,造霧成云迷全場,分明是搗蛋冤家,有朝一日,人世間將你搜盡,地獄里將你監(jiān)押,恨死那煙鬼世家。
這檄文出自才女高紅之手,煙鬼們雖然義憤填膺,群起而攻之,怎奈沒有高紅的才華,筆力不逮,蒼白無力,不成樣子,其中有一首,不知是誰寫的,還算有點意思,抄錄如下:
海角,天涯,似晨霧輕紗,無處不家。風雨如磐,魯公吞云吐霧,揮舞金不換,橫掃天下。井崗風云,長征路上,毛委員指間星火,點起漫天朝霞。江山如畫,青煙裊裊,成就多少英雄豪杰,古今佳話?分明是井底之蛙,又何必自詡鮮花?
第二起是因為一首快板詞,但知道的人不多。
團里為紀念毛主席五、七指示發(fā)表四周年,號召各連出黑板報慶祝,連里向我約稿,我寫了首快板詞交差:
五七道路萬里長,
軍墾戰(zhàn)士心向黨。
堿灘織出千頃綠,
田邊苦練五尺槍,
身在盤錦望世界,
五州風雷胸中裝。
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
揮舞刀槍打豺狼。
沒過多久,有人告訴我,在當?shù)氐男笊峡吹搅诉@個快板詞,但作者為通訊員,問我是怎么回事?我莫名其妙,不知所以。后來連里的報道干事對我說,是他自作主張送報社發(fā)表的,之所以如此,是為了與兄弟連競爭,人家知道學兵是大學生,不如署戰(zhàn)士的名字容易見報,所以他靈機一動就改了,結(jié)果不出所科,很快發(fā)出。他覺得為連里爭了名,立了功,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但我卻覺得不妥,一是應該問一下作者,是否愿意發(fā)表,以示對作者的尊重。二是擅自更改作者名字,有弄虛作假,欺上瞞下,謊報“軍情”之嫌。我對他并不了解,也不好說什么,但覺得這樣不擇手段,欺世盜名,邀功請賞,令人不齒。
他很聰明,文筆不錯,也很受器重,后分配到一個很重要的單位,但聽熟悉他的同學說,他從小到大,沒有實話,小到鉛筆小刀,蠅頭小利,大到婚姻戀愛,終身大事,他都云山霧罩,弄虛作假,結(jié)果聰明反被聰明誤,最后身敗名裂,郁郁而終。
人吶,還是老實點好。
六
在東北,種稻子在農(nóng)活中算是苦活,因為天氣冷,四、五月份,還穿著棉衣,水里還有冰渣,就開始育秧插秧。當你光腳下到冰冷刺骨的水中時,混身一激凌,貓咬般地疼,連死的心都有。咬緊牙關(guān),堅持二、三十分鐘,腳麻了,沒了知覺,也就不疼了。有一次,團參謀長來檢查工作。他年紀較大,兒女與我們的年齡差不多,所以對學生連格外關(guān)心,有空兒就過來看看。當他看見女同學全都泡在冰冷的水渠里刷洗塑料布時,勃然大怒:你們,馬上,都給我上來!聽見沒有?他命令通訊員跑步去連部,叫連長指導員跑步來報到。當連長指導員氣喘吁吁地跑來,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時,參謀長當著學生們的面開罵:你們他媽的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嗎?家里就沒有婦道人家嗎?這么冷的天,這么涼的水,你就叫她們在水里泡著,能不作病嗎……其實,連長和指導員有點冤枉,他們沒帶過女兵,也不懂女同學的生理特點,派活時,頭腦中根本就沒有男女有別這個弦兒。另外,女生們也應該負一半責任。她們總強調(diào)婦女能頂半邊天,總自詡穆桂英花木蘭,總向男生叫板挑戰(zhàn),總想證明她們比男生還牛,結(jié)果呢,三排女同學,幾乎都住過院,治什么婦女病,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從農(nóng)場到北京,每年一到春天,小腿上就出不少疙瘩,硬硬的,也不疼,只是有點癢,去醫(yī)院多次,看了無數(shù)專家,沒有一個能說出個子午寅卯,當然也就無藥可治。但過幾個月,自己就沒了,也不知跑到那兒去了。來年春天,繼續(xù)出。反正也不疼,索性不去管它,過了幾年,自己好了。
那時農(nóng)場來了一批紅色高腰緊腿膠靴,長到膝蓋,因為膠靴薄,在水中活動比較靈活,不耽誤干活,不像長筒雨靴,在稻田中活動困難,舉步維艱。穿著這種膠靴下水,腳不直接接觸冰水,少些皮肉之苦,麻木抽筋者明顯減少,但指導員卻號召,要培養(yǎng)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赤腳下水!我雖然心里罵:純屬扯蛋,但也不好意思穿靴子,只好隨大流兒。當我看到指導員以腿有疾為名穿著長筒膠靴走來走去時,氣就不打一處來,覺得他虛偽、偽善、居心不良、心地歹毒。
盤錦插秧,為了節(jié)省緩苗時間,秧苗是帶著泥從苗床鏟下,連土帶根移栽,所以挑秧這個活兒很重,因為兩個柳條筐里裝的是帶著一寸厚泥土的秧苗,一筐少說也有七八十斤,再加上柳條筐在泥水里一泡,自身膨脹的重量一、二十斤,這樣一擔就有近二百斤,壯勞力才能挑起來,在水渠田埂中穿梭而行。
挑秧手把兩柳條筐秧苗從苗床送到田頭,再由送秧手放在插秧手的小木船上,或者直接把苗筐放在插秧手身邊,再把空筐帶回田埂,由挑秧手挑回苗床。盤錦插秧可分為四道工序:鏟秧、挑秧、送秧、栽秧,人手搭配合理,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才不窩工,進度快。一般前三道工序都是男生,女生負責栽秧。長時間彎腰曲背,個個腰酸背疼,所以她們都扎著兩寸寬的皮帶護腰。我的兩臂還算有力,插秧時負責運秧,苗筐太重太滿時用兩只手端一筐,一般的苗筐一手一只。農(nóng)忙時節(jié),起早貪黑,為節(jié)省時間,午飯都送到地里吃。農(nóng)場技術(shù)員說,插秧的黃金期一過,產(chǎn)量會大大降低,甚至只能收一把稻草。對莊稼人來說,農(nóng)時是要命的事兒,否則一年白干。我們連每年都在規(guī)定的時間插完,而且還常常抽壯勞力去支援炮連和機槍連。
1969年春天,我們連插秧進度快,質(zhì)量好,全團來開現(xiàn)場會。那天團長、政委、場長、參謀長、政治部主任都來了,指導員為了表現(xiàn)自己,特意穿了套新軍裝。他是政治干部,平時不勞動,專抓思想和政治教育別人,但今天是現(xiàn)場會,想在各級主官面前表現(xiàn)一下。既然是表現(xiàn),當然要挑重活累活,所以他從同學手里接過扁擔,到苗床來挑秧。第一次,兩個柳條筐紋絲沒動。眾目睽睽之下,他不好意思撂挑子溜之乎也,咬了咬牙,雙手抓住柳條筐的U型筐梁,曲腿挺腰,但還是沒起來。第三次,他深深憋了口氣,總算顫顫巍巍地拱了起來,但走了不到十米,過一個小水渠,上面搭著一塊木板,他晃了兩下,再也支持不住,一頭栽了下去??上巧硇萝娧b,沾滿了泥水。團長慍怒地看了他一眼,扭頭走了。陪著團長政委視察的營首長、參謀干事助理員們也緊隨其后揚長而去。指導員訕訕地爬起來,回連部去換衣服。我心里罵道:你不說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嗎?還得加上一條,三不怕臟。
七
我們一排二班,共十二人,兩名黨員,八名團員,只有我和老莫是白丁,非黨非團,自稱“民主人士”。當時班里分兩部分,一為骨干、積極分子,二為非骨干、非積極分子。我至今也搞不清是以什么標準劃分的,但似乎與家庭出身無關(guān)。我私下猜測,骨干可能是看勞動能力,積極可能是看是否申請入黨。他們常常出去開會,只剩下我與老莫、老方、老李。我們四個,方、李是團員,但生在城里,不會干活,有時還發(fā)點小牢騷。我與老莫農(nóng)活也不靈,而且比較散漫,所以把我們四個捆綁在一起,列為重點幫扶對相。
老方父母都是干部,家庭條件優(yōu)越。但他從小由奶奶帶大,生活習慣,處世方式,甚至說話腔調(diào)都有幾分老奶奶的神韻,平時我們都戲稱他為方大姐。他長的白白胖胖,愛干凈,手也巧,做被子縫衣服補襪子都是一把好手,但清淤修渠,平地插秧,他就力不從心,總是落在后面。他有個小盒,里面有若干個小瓶,裝著酒精、紅藥水、碘酒、紫藥水等小藥。被螞蟥、蚊子叮了,或頭上臉上長個包,他就擦點藥水消毒止癢。
一天晚,全班坐在炕頭上開班務會,講著講著,突然停電,大家在黑暗中繼續(xù)講,但在快結(jié)束時,燈又亮了!來電了,來電了,大家嚷嚷了幾句,突然沒聲了,就像看怪物一樣看著老方,之后哄堂大笑。原來是老方臉上長了些青春豆,他想抹點酒精消毒,結(jié)里拿錯了藥瓶,涂了滿臉紫藥水,弄成個大花臉。從此老方的藥箱出了名,不時有調(diào)皮的壞小子來找老方,指著臉或屁股說,這疙瘩,也給我來點唄。
1969年8月,連里“整團”,即整頓共青團員思想作風,這本來是團員的活動,沒我們什么事,但連里卻說,為擴大教育面,吸收全體非團員參加,而且不是旁聽,要像團員一樣,學習文件,認真檢查,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提高思想覺悟,最后由全班同志民主評議,決定能否過關(guān)。
我檢討了兩件事,一個是兔子腿,一個是漏崗。那時我們睡的是土炕,夏天還湊合,但冬天要天天燒,否則會越睡越冷,不但不能解乏,還容易腰腿痛。柴禾主要是稻草、蘆葦、蒿草等。有一天,我是值日生,從柴垛抱回的柴草中,發(fā)現(xiàn)一條凍得鐵塊般的兔子腿,不知是狼還是狗吃剩的。當時生活艱苦,吃不到肉蛋,饞得要死,就想把兔子腿塞進炕洞里燒著吃。沒想到,這兔子腿一燒,香噴噴的烤肉味飄到班里、排里、院子里,全連人的鼻子,都像狗一樣吸溜起來。連長跑來問,你在燒什么?我只好招供:兔子腿。那來的?撿的。你膽子夠大的,撿的東西也敢吃!就算沒有階級敵人下毒,如果狼、狗帶著病菌,傳播開來,也是要命的事兒。今后撿到的東西,一律上交,不準吃,這是紀律。是。兔子肉沒吃成,還挨了一頓批評,真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夠倒霉的??上菞l很肥很大的兔子腿,化成了青煙,飄散在盤錦蔚藍的天空,而我,還得檢查無組織無紀律,貪圖口腹之快,追求享樂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
第二件事是漏崗。那時學兵連與正規(guī)步兵連一樣,每天夜里站崗,而且有口令,每天下午,由連文書到團里去領(lǐng)。比如問:口令?對方答:斗私。那么回令為:批修??诹顚ι狭?,才能從營房穿過,否則禁止靠近哨兵,不準通行。正規(guī)連隊哨兵手里有槍,真有情況可以自衛(wèi)或鳴槍示警,我們手無寸鐵,唯一的武器是找根棍子握在手里壯膽。站崗輪流,今天一班,明天二班,每人一小時,之后叫醒接班人,傳達完口令可繼續(xù)睡覺。
在睡夢中,硬被扒拉醒,拉起來站崗,別提多難受了!迷迷糊糊地穿上衣服,走到院子里,找個陰暗處靜靜地站著,連坐都不敢坐,怕自己睡著了,還要不時在臉上打一巴掌,在腿上掐一把。有時看到連里的干部從營部開會回來,到炊事班吃夜宵,真是羨慕極了,心想啥時候給站崗的也發(fā)個饅頭,犒勞一下,該有多好。當遠方傳來雞叫,天快亮時,人體生物鐘開始發(fā)揮作用,精神一振,睡意也隨之煙消云散。但我在站崗時,也有意外發(fā)現(xiàn):有人在蚊帳里打著手電筒學《毛選》。春耕大忙時節(jié),累得屁滾尿流,拉著貓尾巴上炕,人困得滴拉郎當?shù)?,那里看得下書?但他卻說,越苦越累,越要學習毛主席著作,從中找到前進方向和動力。其實,他也很累,頂多硬努半小時,就頂不住進入夢鄉(xiāng)。但電筒還開著,連長指導員查鋪時,看到他仍在堅持學習,雷打不動,雖然睡著了,但精神可嘉,在第二天早晨出操或晚上點名時,肯定會表揚一番。對這種人,我不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總覺得敬而遠之為宜。
有兩次,我睡得正香時,叫我換崗,我答應一聲,轉(zhuǎn)身又睡著了。連長查崗時,發(fā)現(xiàn)無人,怒火中燒,大發(fā)雷霆。我從階級斗爭觀念淡薄,怕苦怕累,警惕性不高等方面反復檢討,才勉強過關(guān)。
1970年,也就是到農(nóng)場的第二年,我逐漸適應了環(huán)境和勞動,干的不錯,被評為五好戰(zhàn)士,發(fā)給我一張由中國人民解放軍沈陽軍區(qū)政治部印制的紅色《五好榮譽證》,上書:“陳喜儒同志在部隊鍛煉期間評為五好軍農(nóng)戰(zhàn)士,望繼續(xù)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為人民立新功。中國人民解放軍3272部隊政治部。”幾乎與此同時,團支部找我談話,認為我通過一年多的艱苦勞動鍛煉,思想覺悟有很大提高,已經(jīng)基本達到團員標準,可以吸收入團。
說來慚愧,我政治進步緩慢。小學時還行,第一批入隊,當過小隊長、中隊長、大隊長,但中學六年,死活入不了團。如今大學畢業(yè),同學們已入黨或在爭取入黨,我連團都沒入,落后得一塌糊涂。
記得那是1970年3月31日,全連開大會,讓我表決心,填表入團,比連里發(fā)展黨員的儀式還要隆重盛大,使我受寵若驚。高紅同學特意寫了一首藏頭詩表示祝賀:
祝君入團乘東風,
賀從堿灘踏新程。
喜看驕陽紅似火,
儒生立志效工農(nóng)。
我入團后,班里只有老莫不是團員。團支部開會,班里只剩他一個人,看著怪可憐的。我說,你也入了吧,我來當介紹人。老莫是我入團后發(fā)展的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團員。從此以后,團支部開會,老莫也不用躲了,皆大歡喜。
八
農(nóng)場勞動繁重,生活艱苦,但文藝生活卻相當豐富。團里有電影放映隊,十天半月就能看場電影,雖然都是老掉牙的片子如《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列寧在十月》等,里面的臺詞幾乎人人都能從頭背到尾,而且其中的列寧一口東北話,聽著十分有趣,大家開玩笑說,原來偉大的弗拉基米爾—伊里奇—烏里楊諾夫同志是我們老鄉(xiāng)啊,真是榮幸之至!連里有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圍繞團里的中心工作,編演節(jié)目,開展文藝活動。逢年過節(jié),連里組織大聯(lián)歡,各班都得上臺出節(jié)目。還有報道組,負責編寫連里的黑板報,並向軍隊、地方媒體投稿。各連開展比賽,排名次,所以參加宣傳隊和報道組的人員可以脫產(chǎn)排練、寫作。那是政治掛帥的年代,團里對宣傳報道的重視程度,遠勝于對稻谷產(chǎn)量的關(guān)心。雖然口號是“抓革命促生產(chǎn)”,但革命是中心,是重點,是非抓不可的,至于生產(chǎn)促不促,促的力度多大,沒有人關(guān)心。今天看來,這是本末倒置,匪夷所思,但當年卻是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然。
說句沒有出息的話,我對宣傳隊、報道組、甚至炊事班、種菜班都很羨慕,視之為“上層建筑”,因為他們比較自由,不必隨連隊出工收工,可以不參加、或者避開平地、育秧、撓秧、挖渠等繁重的體力勞動,但我來的晚,各個崗位都已滿員,無我置喙之地,只能干眼饞。
當時的文藝節(jié)目,以模仿八個樣板戲的片斷為主,但也有活報劇、快板書、獨唱、合唱、器樂獨奏、合奏、相聲、口技等,自編自演自導的節(jié)目較少,但演員都是大學里的文藝骨干,各有所長,甚至有絕活,有的甚至能超過地方專業(yè)劇團。新年時,要在團部大禮堂會演,各學生連爭奇斗艷,所以都不惜工本,絞盡腦汁,苦心排練。
在四個學生連中,水平最高的似乎是三連,他們排演的芭蕾舞劇《白毛女》,震驚盤錦。還有個話劇叫《兩個鏍絲釘》,也是他們自編自導自演的,相當不錯:一是矛盾沖突激烈,但解決得合情合理,令人信服;二是音樂、燈光、朗誦,配合緊密,相得益彰;三是人物語言簡潔、生動,有個性;四是緊密配合團里的形勢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