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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睛

      2019-09-10 07:22:44梁豪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19年11期

      許滔什么都好,他對自己相當滿意。美中不足,眼珠子老轉。

      照理說,眼珠愛轉說明心思活,心思活不能一棍子給打成壞事。眼球撒歡地滴溜溜轉,跟搖獎機里的號碼球似的,昭示著貪嗔癡,也暗含了戒定慧。當年小學的學期評語,班主任如是寫:多動、調皮,但聰明伶俐。多半跟那一對眼珠有關。許滔只曉得里頭的欲揚先抑,殊不知每個小孩的手冊上凈是好話,只有在他這里,班主任費了點兒春秋筆法。也無所謂,常聽人講,小時候越是混賬搗蛋,將來越可能成器,就是得琢。

      讀書時代,人人都要抓書來看,許滔視線摸摸索索的,總愛打滑,有點像水過鴨背,一下就開溜到別人露在外頭吃到襪筒里的秋褲、老師腦勺睡塌了的發(fā)梢尖子上。那些書頁的字符,變不成意思,茫茫然不得要領,所以不管文科理科,對許滔來說都很致命。及至考試,不作弊也像作弊,心想還不如直接作弊,倒能落得個名副其實。許滔自幼就對功課非常灰心,他的成績確實看著很讓人氣餒。好在這點分數(shù),想在這個省級貧困縣里混出個眉目,也夠。

      老爺子就是人民教師,師專畢業(yè)后一直在縣高中教語文,高級教師職稱退的休,攏共教出了三個考上清華北大的學生,超過重點線的更是不計其數(shù)。這些成績擱到永安縣,夠他一輩子走路帶風,奔七十了,脊梁骨照樣挺得直。每年春節(jié),天下桃李咸聚許滔家中,給敬愛的許老師拜年。許滔獨獨受不得這份熱鬧,不是鎖在房間里,就是出門行大運。

      他這塊璞玉沒能琢好,只念了個大專。

      老爺子說:“也沒不好,盡力就好?!痹S滔知道老爺子的遺憾,他一直覺得自己虧欠了許滔,高級教師的時間都“高級”給了別家的小孩。

      許滔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高中軍訓。那些同樣青澀的教官,熱衷于讓青澀的同學站軍姿。夾緊屁股瓣子,抬頭挺胸,目視前方,站如松,不許動,誰動就挨體罰。許滔把自己站成一棵樹,他不知在哪里聽過這么一句,一棵樹,站成永恒,之類的。他覺得很酸、很腐,酸腐成永恒,少男少女們還都愛聽,他自己從不好這口,因此白以為得了老成的好。許滔把身子認認真真地順過一遍,挺括的,站得很酸,也很永恒,像一棵檸檬樹。

      這位來自東北的教官,喜歡游走在隊伍當中,故意講些冷而陳年的段子。一只老鼠,打了半輩子光棍,心中愁苦難耐,一日,一只蝙蝠終于答應以身相許,老鼠歡喜異常,別家的鼠輩笑它將就,這鼠卻道,你們懂個屁,人家好歹是空姐。不知為何,大伙的笑點都比往常來得低,輕易就給揪了出來,淪為小教官揚威的工具。許滔沒笑,是天生不愛笑,可依然被教官點了出來。不等許滔納悶,教官甩來一句:“讓你眼球子瞎溜達!”這是許滔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己眼珠看似細微的一點側轉、傾斜、滑動,在他人看來,就跟臺球桌開球一樣。

      教官倒也仗義,讓許滔親點一位姑娘出列。許滔估摸要做男上女下俯臥撐,他不介意同學們屆時酸酸地揶揄自己一下子。一等上相的那位女同學,許滔的余光早把人家洞察得很徹底,他對她不是很有把握,于是,不無得意地選了一位二等上相的,也已洞察完畢,過程非常嚴謹。教官最后吩咐該女生掐秒表,監(jiān)督許滔繞著操場來兩圈蛙跳,超時,或者動作不到位,就再追加一圈。許滔的眼神難得如此呆滯,死死鎖在自己解放鞋的塑膠鞋頭上。他攏共跳了五圈半,還剩的那半圈,是叫中暑給耽誤了,最后在校醫(yī)室里踏踏實實歇了半日。那位二等上相的女同學,全程在床畔照料許滔。許滔心里很暖,暈暈的暖。

      這位女生姓丁名麗,她后來住進了許滔家里.成了他明媒正娶的老婆。丁麗至今都覺得這是命中注定,她很喜歡這份頗有戲劇性的緣分。

      拍婚紗照的時候,兩人特地坐火車跑到北海的銀灘。攝影師說,新郎靠過來一點,對。側過來一點,很好。蹲下一點,多了,好。笑得再寬一點,非常棒。眼睛看著新娘,哎,眼睛麻煩盯緊我們美麗的新娘。相機遲遲不見亮起閃光燈,攝影師這時從目鏡里探出半張臉,說:“新郎,先生,許先生,麻煩您對新娘行注目禮,別在意我們工作人員?!鄙栽S,再探出頭來,又說:“許先生,您仔細回憶一下,您第一次碰見您愛人時,那是怎樣驚喜又愛憐的目光。正是那種感覺。”許滔聚精會神,憋住不笑,攝影師無意中戳中了不愛笑的許滔的笑點。這回那邊終于說:“對嘍,放松,別動,很好!”咔嚓,許滔分明瞥到左側的眼角劃過一簇轉瞬即逝的白光。

      許滔不是很喜歡拍攝婚紗照,覺得攝影師像在逗兒子,或者寵物。丁麗也不是很喜歡,因為許滔的眼神總是閃閃爍爍畏畏縮縮,不夠自然,看起來不夠虔誠。好在不夠虔誠是因為不夠自然,這個因果關系很重要。老婆理解的,畢竟一輩子都沒怎么登過像樣的臺面。

      趕在還不需要考試的年代,許滔進了永安縣計生局。困在他胸口好幾年的那股氣,到這個點上,終于舒了出來。如今過年,他也偶爾現(xiàn)身,跟老爺子的學生們打個招呼,再把他們買來的水果洗凈,擱果盤里,笑著遞到桌上,讓他們自己消化掉一些。

      許滔確實滋潤了很長一段時間。

      許滔不是沒有闖頭的人,或許是缺了一些門道。如今也奔四的歲數(shù)了,不少曾經一起上崗的同事都任了科員,剩他還在原地踏步。去問領導,領導拍拍許滔的后背,說:“老人還沒退呢,再等等?!?/p>

      許滔一直在等。他的眼珠子倒是很等不得的樣子,耐不住了,就容易出來壞事。

      當年永安縣衛(wèi)生計生系統(tǒng)的一茬新人咸聚會議室一角,許滔早有防范,讓自己凝視那面殷紅的旗幟,十趾撓鞋,暗白發(fā)咒,這一趟哪兒都不準跑,誰跑誰孫子。他想像將來教訓自己兒子一樣,訓誡著此刻自己的眼珠子。然則,近乎宿命,一聲峻厲的喝令蹚過密密麻麻或光或暗的頭頂,追到許滔的小耳垂下:“我說許滔同志,耍什么名堂?現(xiàn)在是個什么局面,請你搞清楚!”原來許滔用力過猛,把眼珠子擠成了斗雞眼。

      被當庭來這么一聲吼,眼珠子徹底亂了套,窗欞、領袖像、領導夾克衫翻領上的米粒兒、那些或光或暗的頭顱、齊頭高的右拳,通通都收納進了自己的眼球。他很無辜,也很生著自己的氣。到最后,再一個不小心,日光光心慌慌的許滔同志,把宣誓人的名字高喊成了領誓人易奕的名字。本就快繃不住的眾人,就跟許滔的眼珠子一樣,徹底亂了套,高低錯落激流涌動地笑作一團。

      許滔從頭頂?shù)芥i骨,悉與旗幟一色。為此,許滔比同期培訓的同事延了半年入黨。他自己覺得很冤,但怎么說呢,也該。

      老爺子身體還硬朗那幾年,總罵許滔:“眼睛是拿來看路的,人一輩子只有一條道,你別總想著還能挑。往前看,端詳仔細了,小心別給絆著?!痹S滔嘴上不服,說:“你這是經驗之談,大環(huán)境換了,你的道理早過了保鮮期?!?/p>

      平日上街,要是捉到許滔的眼睛偷偷賴著人家姑娘不放,丁麗就會命令許滔給她做蛙跳。不跳,她就鬧,就撒潑,就質問:“話都不作數(shù)了,那還處什么勁?”許滔不堪其擾,跳便是了,把自己當作一只池塘的蛙。有鄰居撞見,就說健身呢,生命在于運動。鄰居剛好空著身手,也跟著他跳,說還真是,別說啊,來勁,有效果。許滔一邊跳眼珠子一邊轉心里一邊想,這眼球還真就跟號碼球似的,一轉一念,一念成了佛,一念人了魔。想來他是著了魔道。來世投胎,索性做條金魚,倆眼珠子賽腦袋大,一動不動,名正言順了,肚白朝天了都干瞪著。

      許滔非常納悶,眼睛不拿來瞅、瞪、盯、瞟、瞥、賞、眺、仰、瞻,用作裝飾還是透氣?腳憋久了會得腳氣,眼被逼著老實巴交的,也會犯眼氣。眼氣約等于傻氣、怨氣加怒氣,所以許滔的眼屎量大,是上了火了。這么著,于是乎,許滔現(xiàn)在看誰都不是那么滿意,同事都覺得他目露兇光。除了易奕。

      有空,易奕喜歡到許滔的辦公室聊天。聊聊昨夜的料理,說說天子腳下的樓價,談談家隔壁墻那頭的爭端。易奕的嘴是一張好嘴,紅撲撲的,總是潤著,把許滔看得嘴唇干巴巴。而且人家易奕經得起看,也受得住許滔的看,說話間身子總扭來扭去,什么側面都給照顧到了。許滔覺得他們的談話簡直是天作之合。

      易奕總是笑,到許滔的辦公室,咯咯咯,像一只小雀兒,弄得許滔也嘎嘎嘎,像一只老鴉。也不單去許滔這一間,到了其他樓層,許滔還能聽到那咯咯咯,遠了,有些啞,像一只下蛋的母雞,許滔就有點高興不起來。照說干這一行,不能總是笑,笑多了容易丟失權威,但易奕不需要權威,她只需要笑。書記老張會上半開玩笑地說,我們要保護好易奕同志的笑。易奕一笑,很多上面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正如其他人臉一嚴肅,很多底下的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許滔起先在局里的科技股,所謂科技,無非跟醫(yī)療器械有些交集??h城新人的生殖健康,產婦孕檢,都歸許滔管轄,許滔覺得永安縣年輕人的夫妻生活和新生嬰兒的健康狀況,都跟自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怎么講都是一大要員。在公共場合行走,許滔會按著當年軍訓的要求邁腿擺臂,比學生時代要來得規(guī)矩。不乏誤以為他是軍轉干部的,也好,至少對自己的脊椎骨好。

      許滔得不定期開展優(yōu)生優(yōu)育講座,放些生理健康的影像資料。來的人不多,大部分是其他兄弟單位張羅來的老臉孔。有回一位男同志把許滔招到跟前,指著投影墻上那對坦然相見的男女問:“領導,又是這兩人,這是孤證,跟上頭反映一下,換一換?”到后來,許滔剛拍完現(xiàn)場照,底下就稀稀拉拉開始走人,留下一地瓜子殼等著許滔清掃,許滔就很是哭笑不得。

      許滔后來跟局長反映了相關情況,局長嘴角一翹,不住點頭說:“小許的工作積極性很高嘛,不錯?!痹S滔的眼睛自然而然就歡快地轉了起來。

      沒過多久,許滔被調到了流動人口股,改坐窗口,主要業(yè)務是發(fā)放流動人口證。高峰時候,窗前擠滿鬧哄哄的急著外出闖世界的永安人。那以后,報紙一個版面的內容,許滔沒辦法一順氣給看全了。

      計生局下有辦公室、規(guī)統(tǒng)股、財務股、法監(jiān)股、科技股、宣傳股、流動人口股,加上臨時工,不到十五人。除了辦公室,一人一股,一照鏡,股長股員全在了里頭。

      辦公室,天底下的辦公室差不多都一樣,主要是上傳下達,起草一些文件,改一改、謄一謄月度季度年度總結。易奕是辦公室雷打不動的一員,到今年,正式出任股長。

      規(guī)劃統(tǒng)計股,先負責填寫報表,再負責分析報表,每月到婦產科抄錄一下信息,定期下鄉(xiāng)抽查情況。有規(guī)定,男女性別比應在一〇八到一一〇之間,這是科學,也是紅線。永安縣人比較聽話,或者說,識大體,這么多年狠抓落實,成效卓著,大伙基本都能按著科學的精神指導、安排自己的生育。與其他縣份一比較,永安縣常被市里點名表揚,不意外。

      法制監(jiān)督股,主打罰款,也有明文規(guī)定,超生一孩,罰父母人均可支配收入的一到三倍,兩孩,三到五倍,依此類推,講的也是科學。若是公職人員,有一除一,父母皆是,雙開除,國策昭昭,不論情面。若有不認賬的,或想渾水摸魚的,也好辦,剪一撮頭發(fā)吐一口唾沫拿去化驗,到底是叔伯還是親爹,局面立馬就清晰了。永安縣的深山里,住著不少瑤家人和苗家人,縣城里,也住著不少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少數(shù)民族,按規(guī)章可以生倆,所以,法監(jiān)股還得審批二孩證。

      宣傳股,圖文并茂辦板報,人口日的時候,搞一搞征文投稿,鄉(xiāng)下墻頭刷標語,也需要提供文案內容,所以宣傳股的同志得長那么一點藝術細胞,這藝術細胞不能過分,到底是公事公辦,馳騁開了,適得其反。什么都愛拿到會上說的老張在會上說過,咱們身為計生干部,重要的不是想象力,而是執(zhí)行力。

      一個單位,散作滿天星,聚是一團火。當年每次計生突擊行動,召來各鎮(zhèn)村干,集中開會,洞察內情,村干分過片,與鄉(xiāng)鎮(zhèn)計生站的工作人員結過對子,匯報核實了,下鄉(xiāng)去,軟硬兼施,都得一臉嚴肅不能馬虎。中央“七不準”下發(fā)以后,莊稼都不讓毀了,更不能搞株連,收費也必須規(guī)范起來。計生局徹底改為服務型部門,所有人都得學習再學習,調整再調整,如今下鄉(xiāng)落戶,除了收取一些陳年舊賬,主要是慰問加幫扶,許滔依然沖鋒在前。

      單位有的人說,工作不好做了啊。也有的人說,工作這下輕松了。許滔不著一詞,因為他觀察到局長對說工作不好做的人說,工作明明更簡單才對,又對說工作輕松了的人說,有的是硬骨頭。領導畢竟是領導,辯證法學得好。許滔不說話,輪不到他說話,可他還是總晃著眼睛,大家就覺得這人一腦門的主意,還把著口,好不了。

      一個人心思活,起碼是把人生給撐闊了,考慮周到了。但日常中,大伙似乎并不是很待見活得太開闊的人。都在走窄門,你能耐什么呀?別人私底下說起許滔,不講正名,愛喊“那賊眉鼠眼的”。可這恰恰是許滔第二樁覺得冤枉的事,因為他的心思一點也不活絡,他是一腳踩離合,一腳蹬油門,空轉。如果組織允許,他甘愿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埋頭一路干到退休,干到領導掏心掏肺地勸他返聘,來個三進三退也在所不辭。他的眼珠子轉得勤,不過是對周遭的色相無可救藥地著迷。耳得為聲,目遇成色,多看那么幾眼,視網(wǎng)膜成像,再由視覺神經傳送給大腦皮層,一個激靈,便可自己偷著樂,或者偷偷嘆息,還能見微知著,寡淡的日子于是鮮活起來,危機四伏也能安然無恙。畢竟,將來有的是時候瞑目,有的是時候定格。

      許滔多了很多嘆息。

      永安縣外出務工人員多,不論遠近,各鄉(xiāng)鎮(zhèn)都得來計生局一趟。未婚的相對簡單,對一對資料,一個鋼印敲下去完事。若是已婚已育,就煩瑣了,男女雙方,一孩二孩,時間地點人物背景,放環(huán)情況結扎情況,都得核實清楚。工本費,一律十九元,算少了自己墊上。這都不要緊,最勞神是找零,且得說服人家村里人眼睜睜把這筆不薄的費用交足到自己手里??蜌獠涣耍晕⒈虮蛴卸Y,人家就恨不得騎到你頭上鬧開花。

      一地的人口,就像一池子水,有流出自然也有流入。永安縣山高路遠,主打農事,遠時適合前來落草,眼下合適逃來避世。在外頭超生了的,都愛跑到永安縣落腳。都是這么個路線,其他縣市兄弟單位的舉報電話于是常打過來,報出某某人在某廠某車間做某工種,或在某飯店打荷或刷碗,許滔都得配合前去捉拿,名曰,區(qū)域協(xié)作。

      到新崗位剛滿半年,許滔瘦了十斤還害了痔瘡,入夜躺床上,都得側著睡。老婆摸來摸去,說:“怎么清湯寡水的,累著了吧?”許滔不發(fā)話。丁麗靜了片刻,再問:“工作上的事?”許滔躺平了,說:“沒,我舒坦得很?!倍←惪窟^去,說你這人向來嘴硬,其實你一點都不舒坦,你以為自己不去搭理那不舒坦,一切就都相安無事,但它還在,你得給它熨平了。許滔來了氣,聲音高起來:“那你來指導指導,我要怎么個熨法?起義?離職?在咱這兒,從來只有被開除,見過自己改行的?輿論,輿論能把你給嗆死。”許滔還是頭一次,主動透露出這些。輪到丁麗不發(fā)話了。

      只要還上一天班,許滔就覺得自己還熱愛著自己的工作。他現(xiàn)在有大把機會看到他未曾見過的人,每個人身上有不同的態(tài),情態(tài)、心態(tài)、狀態(tài)、樣態(tài)、語態(tài)、動態(tài)、靜態(tài)。生活的苦辣酸甜或淡如白水,都在了這些林林總總的態(tài)里。一腿的泥,一牙的菜,一溜指甲的黑,一臉的蒙,一身的狐臭汗臭頭臭腳臭,一張嘴,上火了,吃蒜了,沒刷牙,什么味兒都很齊全。見慣了聞多了,許滔就覺得自己知人世。知人世,才懂感恩,才有所求而又無所謂。

      所以許滔一聽到別人講他心虛就很來氣,講他心虛還不是因為他的眼珠子跳得快像個賊,敢問哪個做賊的不心虛?別人欣賞不了,或是蓄意刁難,專挑了負面信息來妖言惑眾,許滔還不能跟人當面急眼,朝九晚五,都得裝作波瀾不驚,怎么寫意怎么過,否則真就確鑿了莫須有的心虛。許滔私底下自然很憋屈,內熱外毒,攻竄上炎,有眼角就多長了針眼。哪里都瘦,就眼睛一天到晚胖著,輕輕眨一下,神經勾連的大半個肉身都跟著疼一下。那段日子,許滔特地搜來一本白話文版《史記》,精讀《越王勾踐世家》篇,越翻越有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老爺子到彌留之際,仍不忘對許滔做最后一番建言獻策:“到大地方去吧。我現(xiàn)在弄明白了,你不適合待在這里,你的眼睛太活,你人也活,不是不好,就是活著活著,水土不服了,苦的只能是自己?!痹S滔絆回去:“什么才叫大地方?桂林還是廣州,北京還是紐約?”已經蔫蔫耷耷的老爺子,說了最后一趟硬氣話:“大伙眼珠都轉得活的地方,就是大地方!”沒過多久,老爺子就去了天上。那里才是最大的地方。天下桃李最后一次聚到許滔家里,許滔這回都客客氣氣的,非常主人翁。

      許滔現(xiàn)在抽空,參了一點禪,人生如海,得往大浪里拋下一錠錨,穩(wěn)妥穩(wěn)妥。他后來在網(wǎng)上團購了一個蒲團和一只香爐,沒事經常放著熏香,在蒲團上打瞌睡。自覺穩(wěn)妥了些的許滔,常對人講另兩句沒那么泛濫的:“色不異空,空不異色。這話很對我的路子?!边@對路子的話,多少有點牢騷的意思,頗替自己的眼珠子鳴不平,也說明了他還不夠凈空,眼里到底礙了些業(yè)障,恐怕還得在修行上,穩(wěn)穩(wěn)地努努勁兒。

      同單位的易奕,眼下獨身,離過婚,有個女兒,才剛懂事。家中熱水器打不著,電視機下雪花,剛租來的《還珠格格》放碟機里不出人像,廚房里溜進了耗子、壁虎、蟑螂,易奕都會拜托許滔下班后過來幫幫手,該撬的撬,該裝的裝,該捉的捉。許滔做功課向來犯暈,動手能力倒是一流。每到這時,易奕的眼里估計流出了一噸重的絕望和兩噸重絕望中的希望,把許滔壓得唯唯諾諾,很有些喘不上氣。

      歷來,縣城都有提前下班的傳統(tǒng),許滔不急著回家,把住摩托,載了易奕到她家去問診。許滔只要一剎車,就感覺有兩團柔軟的物事頂著自己后背一下,好像帶出不少的靜電,身子跟著麻一下。于是許滔經常加油,然后剎車,于是被電。后座上的易奕不愛說話,倒是浸在風中嘻嘻地笑,或者許滔以為是在嘻嘻地笑。原來他們不說話,也很美好。后視鏡擺在兩側,人就在身后,可這一車程,許滔愣是不敢瞎張望,余光就像曇花的瓣兒,光天化日的,攏得格外結實。

      在許滔忙活的時候,易奕會端來茶水,是別人送的羅漢沉香。她不時湊到跟前,夸一夸許滔,再給茶杯里添上一點滾水。這時許滔的嘴巴,非???,而且突然還不怕了燙,再冒煙的茶,他都能迅速給它喝見底。等許滔忙活完,易奕就勸他留下來,吃完飯再走,做了拿手的糖醋雞翅尖,還有一瓶茅臺,應該假不了。許滔理當推辭,說謝了,最主要是他的腦袋里猛然閃出了丁麗那張二等上相的臉龐,臉龐很陰郁??稍S滔到底還是坐了下來,因為人家易奕說得夠坦誠的。她說,孩子今晚放外婆家,咱倆可以好好說說掏心話。

      還沒發(fā)言,許滔心里就亂亂的,坐下來,屁股也感覺亂亂的,亂亂地燒著,坐得一點也不踏實。他聽任易奕給他舀飯,替他夾菜,到最后,他終于把心一橫,暗地沖自己放蠻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索性撒開了,弄一回。他把椅子往易奕那邊挪去大半,身子壓過去,是準備熱火朝天地談上一談。這下子,他的耳朵倒聽清了易奕說的話。

      單位那撮人,個個看著人五人六,到底什么個貨色,沒人比我拎得清。你不比他們,也別聽他們瞎造謠,天要收的。這女人啊,到底是難的,尤其像我這樣的女人。你說能怎么辦?許滔,咱倆平時走得近一些,對你,身正不怕影子斜,對我,就能避開很多不必要的,嗯,不必要的打擾。你理解的吧?單位里,我就信你的人品。

      許滔弄清楚了,臉蛋憋得紫紅,亮亮的,脊背跟著塌下來一節(jié)半。易奕很熱心地說:“不能喝酒吧?咱少來點,這是體內缺一種解酒的酶,不能多喝的,誤了身體。我就說你不能喝吧,平時老張總給你灌酒,你也是,得立場堅定了,別聽他們瞎擺弄。還有,待會兒回去可不能騎車了。”許滔趁勢,又把椅子搬回原位,一迭聲地說:“對對,是的是的,大酒傷身,不騎不騎,我明天再來取?!毕胂?,又說,“對我,你怎么合適怎么來吧。咱嘛,都身正不怕影子斜?!?/p>

      直到回去的時候,許滔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口腔里凈是燙破的皮,嚼一嚼,像腸衣。

      如今再怎么晚歸,丁麗也不會特地給許滔難看。自從有了孩子,她的心思都在下一代。兒子小許,從小拿不準東西,看電視得湊到屏幕前,許滔暗想不妙,趕緊帶到醫(yī)院,一查,說是先天近視。許滔腳跟子飄了一下,眼前也花屏了一下。夫妻倆都不近視,當初婚檢產檢孕檢一項不落通通達標,而且許滔是按著最嚴要求讓老婆懷上的孩子,胎教遵照的是北歐的教材,連出生都是挑準了生辰剖出來的。丁麗發(fā)話了,說我娘在世的時候,老說自己打小看不清東西,可能隔代遺傳了吧。許滔不說話,他敢怨誰?只能怨自己。這就好比精心打造的一件瓷器,還是碰出了點兒瑕疵,瑕疵就是天意,是要讓人認命。

      每次注意到兒子眼前那腳手架一樣的眼鏡,許滔心里還是有些不是滋味。一者是愧對,二者是遺憾,就好像一棟樓,當初沒落成就給人家剪了彩,犯了盲目樂觀的錯。直到現(xiàn)在,這種不是滋味的滋味,許滔還是沒能徹底戒掉。

      當然了,再有瑕疵,當?shù)囊策€是愛得一塌糊涂。還沒戒奶,許滔就報了很多早教班,敢情按著神童來伺候,恨不得一張嘴就是一口地道的英音,剛會走路就能彈下《馬太受難曲》。易奕是過來人,就勸,養(yǎng)孩子就跟治感冒一樣,打針吃藥,七天能好;不吃藥,干耗著,也一周利索。

      前些日子,兒子從幼兒園里學回一串順口溜,張嘴閉嘴都是這一段。滾,滾,滾鐵環(huán),百色出發(fā)去河池。滾,滾,滾鐵環(huán),經過柳州到桂林。滾,滾,滾鐵環(huán),桂林南下是梧州。滾,滾,滾鐵環(huán),梧州往西是貴港。滾,滾,滾鐵環(huán),一路這么埋頭走,來到首府南寧城。許滔很不滿意,去幼兒園跟老師反映,說從小就應該讓孩子們胸懷世界,別老局限在自己的小地盤里,還滾鐵環(huán),什么年代了,誰還玩這破玩意兒?老師擔不起責任,不教就是了,可兒子的嘴上,還在時不時地滾著鐵環(huán),滾得極溜。許滔只能對兒子沒了脾氣。

      今年的婦女節(jié),單位工會發(fā)福利,不分男女,共賀“三八”,每人可要三張電影票。電影分兩部,一部愛國影片,一部愛情影片。許滔是工會副主席,給自己多存了兩張。他后來跟丁麗去看了那部愛國電影,看完都覺得很有力量,精神很飽滿,大片來的。另一部,周三下午場,許滔挑了人少的,單獨約了易奕。自從那次私底下說開以后,許滔就磊落了起來,彼此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很有種君子成人之美的豪邁。

      當時許滔和易奕有意來得晚一些,進影廳時燈光已經暗了下來??稍S滔還是依稀察覺到,那個坐在自己右前方位置的女人,很像是自家婆娘。屏幕亮得有些刺眼,聲音也吵,到底不及先前的主旋律來得好。許滔一直盯著自己的右前方,那女人的身邊還有一個人,看頭型,是個男的。對于電影,許滔不是很看得進去。右前方的那對男女,不時撇頭、低語,彼此挨得很近很近,幾乎黏在一起,像是交流劇情里的愛恨情仇,也像在互相試探什么。試探什么呢?

      許滔糾結了。不應該啊,但真有那個萬一呢?還是說,丁麗就是另一個易奕,也擁有一個近乎完美的藍顏知己?她配嗎,怎么就不配?真要是她,要不要拼命,就這么豁出去?不然呢,各自安好?那兒子怎么辦,成了拖油瓶,或者一張苦情牌?

      電影結束以后,燈光逐漸把整個電影院照亮,亮透了。易奕先站了起來,許滔沒來得及把她給拉住。她紅著眼眶,顯然,此前她看得非常投入,也許這是一部非常動人的苦情片,許滔不是不可以再來看一遍,他的抽屜里還有不少其他日期的電影票。

      現(xiàn)在,許滔不得不看清了那個女人,因為那個女人已經注意到了許滔和易奕。這位跟許滔同床共枕了九年的女人,此刻同樣紅著眼眶,她突然高聲叫道:“許滔!”因為哭過的關系,她的鼻音很濃,但聲音依然尖銳。許滔當時就從椅面上彈了起來,也叫:“丁麗!丁麗丁麗丁麗!”

      許滔和丁麗隨后在電影院里,扯開嗓門猛吵了一架,易奕勸不住這頭,那個男人也勸不住那邊。他們互相質問,那人是誰?。磕阍趺淳湍敲床灰槥槭裁床患皶r匯報大白天不去上班你還想怎么狡辯你這個王八蛋。許滔實在氣不過,跨欄一樣,從自己的座位上一路跳過去。他最后朝那個男人的鼻梁上,彎了一拳,把人家的眼鏡給打飛出兩半。因為力總是相互作用的,許滔打得自己也眼冒金星的。

      除了當事四人,還有一位清場打掃的大爺,后來還來了兩位影院的工作人員。但第二天去上班的時候,許滔發(fā)覺大家看他的眼神都不大對勁。他的眼睛告訴他,某些東西,肯定扭捏了一下子,就是從昨天的電影院里扭捏出去的。

      易奕不再來串門了,她老老實實地待在自己的辦公室。倒是其他同事愛往許滔這里攢,喝他的雜牌茶葉,跟他沒話找話,硬聊。你們到底想找些什么?許滔這么想,卻沒這么說。易奕的家,那以后,一點問題都沒有了,上好的商品房。日子一下就好過起來了?許滔這么想,也沒這么說。許滔有種自己贏了一宿,天亮輸了的感覺。

      他的眼珠子先還是骨碌碌轉,這回是要躲開別人的注視,他的目光被迫著,在方形的辦公室里躥上跳下。到后頭,他的眼珠開始變懶,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待在某處角落,任人觀察、挑逗、解讀,直到百無聊賴,放棄了。許滔的眼神變得孤僻,暗淡下去。

      這年的年終總結會上,經匿名投票,許滔被評為了優(yōu)秀。開天辟地頭一回。老張公布結果的時候,毫無心理建設的許滔的眼睛,登時就活了過來。他不知該看向何處,一切都太突然。無路可去的眼睛,最終選擇了緊緊閉合,擠得天應穴和睛明穴隱隱作痛。激揚的掌聲,在眼前一片斑駁陸離的黑色塊里,經久不息。

      那天許滔走在道旁,發(fā)現(xiàn)小學的操場上,正上著體育課的孩子在滾鐵環(huán)。許滔站在圍欄外看,他不知道現(xiàn)在學校里還保留著這項活動。他小時候就很喜歡玩鐵環(huán),老爺子后來給他做了一個。那以后,許滔幫限不得趕緊把作業(yè)對付過去,然后約上小伙伴們到空地上撒歡地跑。

      許滔在想,這些健康活潑的小孩里,有四分之三強是他給辦的獨生子女證,四分之三里的四分之三是在他的指導下順利誕生的,而又有四分之一,因為他的工作,險些沒能誕生。

      一位小男孩注意到了許滔,在人群里停下來,沖他汗烘烘地笑。許滔心尖忽地一緊,脫口而出:“往前看,朝前走,小心別絆著!”

      男孩被推推搡搡著,笑得更放肆了。

      那以后,許滔和丁麗還是從一個家門出,一個家門進,平平安安。他們照例會一起逛街、散步,必要時互相交流幾句,一眼就知道是老夫老妻,風平浪靜的一對老夫老妻。

      許滔的眼睛偶爾還會東張西望,很人之常情地東張西望。丁麗自然不會吭氣了,許滔也沒再做過蛙跳。他向來維持得很好的身材,現(xiàn)在給脹出了一點肚腩。也到時候了。

      第二年年初,許滔的鼻頭上赫然架起一副眼鏡,玳??虻?,很襯他的臉色。再過一年,大家就都看熟了戴眼鏡的許滔。那回酒桌上,大伙都喝了很多酒,許滔也喝,跟著說了很多渾話。已經喝猛了的老張猛地冒出一句:“咱許滔本來就戴著眼鏡吧?爺兒倆都是四眼仔,出息的。”

      過完年,許滔辦了離職手續(xù)。很突然。許滔一家都搬走了。傳聞里說,他們去了省府南寧城。

      責任編輯 劉潔

      【作者簡介】梁豪,1992年生,現(xiàn)居北京。北師大文學碩士。小說見《人民文學》《山花》《天涯》《江南》《芙蓉》《西湖》《青年文學》《雨花》《作品》《青年作家》《廣西文學》《野草》等雜志。有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轉載。另有詩歌、評論文章見《詩刊》《小說評論》《文藝報》《文學報》等報刊。現(xiàn)供職于人民文學雜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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