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食

相裕亭

吳家四姨太，喜好涂鴉。

這年秋天，蟹肥水美時，四姨太想請城里幾位書畫界的老師到家里坐坐。吳老爺含含糊糊地沒當(dāng)個事情。后來，聽四姨太說，教她書畫的師娘，想到鹽河邊來看風(fēng)景，吳老爺這才說：“好呀，中秋，請他們來賞月?！敝?，吳老爺還把這事跟大太太講了，讓大太太到時作陪。

吳老爺自從娶了年輕貌美的四姨太，很少再帶大太太出入那種推杯換盞的場合。此番，四姨太要把客人請到家里來，大太太理應(yīng)作陪。

待客的那天傍晚，客人們?nèi)缙诙?。四姨太饒有興趣地領(lǐng)他們登上自家的游船，先去觀賞“晚風(fēng)吹，落霞飛，兩岸燈火，八面水”的鹽河風(fēng)光。

吳家，庭院深深。前門臨街，后門枕河。有道是“轎從前門進(jìn)，船至后院停”。四姨太帶大家觀賞過鹽河落日，便從后花園的小碼頭上岸。此時，吳老爺和大太太已在后花園的觀海亭擺下酒席。

酒桌上，大家不乏詩情畫意。四姨太心情愉悅，頻頻舉杯，風(fēng)光無限。大太太不懂他們說的畫風(fēng)、流派啥的。大太太只是陪著笑笑，她很少插話。時而，也端端酒杯，不失待客之禮。

入夜，酒宴結(jié)束時，吳老爺和四姨太前廳送客，大太太可能覺得來的都是四姨太的客人，她只在客人們離席時，起身送了幾步，等他們一行人前呼后擁地奔前院去時，大太太頓覺有些內(nèi)急，便與丫鬟拐進(jìn)旁邊花墻內(nèi)的茅廁。

此時，后花園里一片空寂。幾多秋蟲唧唧，飛蛾亂撞。大太太蹲在茅廁內(nèi)，偏有一只不知趣的小飛蟲落到她的光腚上，大太太正要抬手拍打，忽聽觀海亭內(nèi)的盤碗之間，傳來“叮”的一聲脆響。

大太太一驚，問旁邊的丫鬟：“什么響？”

丫鬟側(cè)身透過花墻，向望海亭那邊張望，猜測可能是酒桌上吃剩下的山珍海味，引來附近饞嘴的貓，便空喊一聲：“貓—呀！”

大太太也想到是貓。

可此時，丫鬟突然變了神情，她盯住花墻上的縫隙，告訴大太太，說：“太太，太太，不是貓，是個人！”

“人！”大太太問，“什么人？”

丫鬟凝神靜氣地盯住花墻，說：“女人，是個女人？”

大太太問：“哪里來的女人？”

丫鬟一時沒有回話。大太太隨即提上褲子靠過來。丫鬟盯著花墻說：“好像是北門外，鹽河躉船上阿貴家的?！闭f話間，丫鬟看清楚了，她告訴大太太：“對對對，就是躉船上阿貴家的?！毖诀甙鸦▔﹂g可以瞭望的位置讓給大太太，說：“太太，你看她頭上的黑包巾，還有她胸前的那條灰不溜秋的臟圍裙，看到了吧，就是阿貴家的?！?/p>

大太太看著那個鬼鬼祟祟的女人，沉默了半天，陰冷冷地罵了一句：“這個臭婆娘，她不在躉船上待著，跑到這偷食來了?！?/p>

躉船，是指固定在碼頭上的浮動體。

可這里，大太太和丫鬟所說的躉船，是指鹽河里退役下來的破舊漁船，它們不能再到大海里去迎擊風(fēng)浪了。但是，船體還沒有完全散架，可以當(dāng)房子泊在鹽河邊，適當(dāng)?shù)臅r候，也可以在近海水域，或鹽河的靜水灣里劃行。鹽區(qū)，許多沒有耕田的漁民，或是家道貧寒的討荒者，為避風(fēng)雨，花少量的錢，從漁民手中購得那樣一條破船，便可以把家安在鹽河上。

阿貴家就住在那樣的船上。

阿貴家的，是個苦命的女人。兩年前，她的丈夫阿貴，下海捕魚時，趕上風(fēng)大浪涌，死在海里了，撇下一雙兒女和眼前這個弱小的女人，靠在鹽河邊拾荒為生。三個月前，那女人把她的躉船停在吳老爺家的北門外。吳家人看她可憐，不但沒有驅(qū)趕她，時而還扔點食物或用物給她，可誰又能想到，她是個賊！

“這個臭婆子！”大太太指使丫鬟，“你再大聲呼喊貓！”

大太太或許想通過喊“貓”的聲音，嚇跑那個女人。

那女人聽到有人喊“貓—”時，情急之下，她還真把自己當(dāng)成一只貓呢！她拿捏起嗓子，尖尖地回了一聲貓叫。隨后，她怕被人發(fā)現(xiàn)，急忙藏身于酒桌下面的臺布里?？伤兴恢?，她的一舉一動，都在人家大太太和丫鬟的注視中。

大太太看到那女人藏身桌下，跟丫鬟說：“走，過去看看?！闭f這話的時候，大太太滿臉都是怒色。丫鬟猜想，大太太可能要到跟前去揪出那個饞嘴的女人?？煽斓骄谱栏浇鼤r，大太太像是改變了主意，瞬間變得溫和起來，她指著酒桌上那些吃剩下的美味菜肴，慢條斯理地跟丫鬟說：“剩下這些食物，放在這都浪費了，你挑點好吃的，給北門口躉船上的阿貴家送去吧，她家男人沒了，孩子又小，怪可憐的！”

丫鬟略愣一下！但她很快明白大太太那話是說給桌子下面那個女人聽的。于是，丫鬟故作推辭，說：“這么晚了，怕是阿貴家的已經(jīng)摟著孩子睡了?！?/p>

大太太說：“那你記住，明天一早，你把酒桌上吃剩下的這些魚呀、肉的，尤其是那些還沒有翻蓋的棱子蟹、仙女貝啥的，挑給阿貴家送去。”

這一回，丫鬟順從地應(yīng)了一句。

之后，大太太好像無心再到酒桌前去了，她伸手?jǐn)堊⊙诀叩募绨?，醉意朦朧的樣子，蹣跚地往前院走去。其間，丫鬟忍不住欲回頭張望，大太太卻輕“嗯”一聲，說：“走你的路?！?/p>

第二天一早，丫鬟在大太太的授意下，當(dāng)真拎些殘渣剩飯，想去奚落一番昨夜那個偷食的女人?？伤业奖遍T外的鹽河邊，哪里還有阿貴家的影子喲！

那女人連夜駕躉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