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
妻子去世以后,他獨自帶女兒。單位里的人都以為他會盡快再婚,或者會把老人請來幫忙帶孩子。妻子病重那陣子,最后兩個半月里,還有她去世之后的三個月,母親確實住在家里幫忙??墒窃谶@將近半年的共同生活后,他還是把母親送回了家鄉(xiāng),雖然在那之后,每逢爸爸出差,總得請母親臨時坐幾個小時高鐵過來照看孩子幾天再回去。但他實在是覺得,老母親、自己、女兒住在一起,不像一個家庭?;楹笃拮釉敲淳玫臅r間讓他記住母親不屬于他們這個小家庭,他跟妻子吵過,不理解過,最后他習慣了這種安排:我們是緊密的小家庭,眼睛向著前方,沒人該幫助我們,沒人該與我們同住,就像沒人有資格干涉我們。
他也確實能接受這種安排。他從來沒覺得母親有多關(guān)懷他,甚至看到母親微信上的常住地是他之前工作過四年的基層M市時,他會覺得大概是母親出于虛榮心才這樣設(shè)置。照顧是有的,榮耀是有的,但那種無條件的關(guān)心,不含譴責的愛,他是從妻子而不是父母那里獲得的。父母是老輩人,不習慣噓寒問暖,始終只有他去問候他們。打去電話,那邊接起來,“有事兒?”他就說,“沒什么事兒。你們都好吧?!币郧罢f完這段后,妻子就會接過話筒去,問公婆的身體,最近缺什么,上次寄的軟底鞋穿著還合適吧。等有了女兒,與父母的話題就總是女兒了。現(xiàn)在妻子不在了,他走進有女兒和母親的家時,尷尬中夾雜著反感,母親像搶占了妻子本來有的位置,做什么說什么,他總覺得不對。
大部分時間里幫他照顧女兒的是不同的阿姨。他很確定自己不想要住家阿姨——給她一個房間?讓她像家庭成員一樣?家里的那個女人?他無法設(shè)想。M市在做勞務(wù)輸出,所在省份的婦聯(lián)組織培訓農(nóng)村婦女到一線城市去當月嫂、育兒嫂、小時工,他幫忙在上海衛(wèi)生部門和M市間搭了橋,向私立醫(yī)院供給阿姨,他自己也就從這個公司請人。他有些怕4歲的女兒對某個固定阿姨產(chǎn)生太深的依戀,往后反而麻煩,就只找小時工,信任了幾位后來回輪換,有的是年紀大了,家里的兒子要蓋房結(jié)婚,著急出來打工,也有的是年輕人。他饒有興味地觀察這些阿姨,想,世間的女人千姿百態(tài),真是不同。
在私生活上,妻子去世后的這三年里,他基本上是行得正立得直的。
妻子去世時,女兒基本形成了吃飯和睡覺的規(guī)律,是個乖小孩了。母親來的那幾個月女兒和母親睡,后來就都是自己睡一個房間,手里握一只小白兔。單位里女同事問他,你家女兒睡眠訓練過嗎?他不懂。什么意思?后來問清楚了,也覺得自己不仔細,也覺得女兒真乖,平白生出許許多多抱歉。
女兒問他,“我是最好的小孩嗎?”他說,“你是我最喜歡的小孩?!?/p>
她追著問,“那我是不是最好的?”他語塞。訓練睡眠不那么重要,訓練理性絕不可少,
于是就給她講道理:比如你的好朋友,就是你最喜歡的人,她不需要是世界上最完美、最好的人。
女兒大哭,“我不是最好的小孩!我是壞小孩!”
他屈服。先哄她,后來哄著就煩了,給她個冰淇淋吃,又帶她去花園里玩,轉(zhuǎn)移注意力。她滑滑梯時,他想,我錯了,她確實是最好的小孩。
單位派他去武夷山出差,正好是女兒生日,他舍不得把她放在家,帶女兒去了?,F(xiàn)在女兒5歲了,夠大了,不再總是哭,他開會時可以把她放在會議招待處,塞給她兩三本圖畫書。房間是一張大雙人床,她在床上睡得打橫了,半夜蹬得他驟然醒來,她的腳丫在他臉上。原來這么小的人就會打呼嚕了,微微細細香香。大雨落在房間陽臺上。輕輕慢慢。早上起來,女兒說,爸爸你打呼嚕太響了!他說,不是,昨晚雨下得很大,那是打雷。
帶她在覆蓋了半座山的巨型會議中心兼度假村里轉(zhuǎn)悠,坐著電瓶車,經(jīng)過又歡喜又沉靜的池塘,去看羊駝樂園,里面并沒有這樣遠道而來的奇珍異獸,有一群四散的小鴨子和關(guān)在籠子里的萎靡不醒的小白兔。女兒激動地指著小鴨子,“白毛浮綠水,紅掌清波波!”怎樣解釋是“撥清波”,撿一根樹枝在土上寫字,教她“撥”與“拉”字的差異,她也不聽,把“清波波”反復念著,像嚼一塊永遠嚼不爛的糖。
她在床上睡得打橫了,半夜蹬得他驟然醒來,她的腳丫在他臉上。原來這么小的人就會打呼嚕了,微微細細香香。大雨落在房間陽臺上。輕輕慢慢。早上起來,女兒說,爸爸你打呼嚕太響了!他說,不是,昨晚雨下得很大,那是打雷。
第二天早上他去開會,女兒纏著他給梳小辮,他只好把她送到酒店大堂前臺去,請女服務(wù)員幫她梳。等到他中午回來時,女兒頭上一圈細細的辮子,纏得五顏六色,像個少數(shù)民族小女孩,還涂了紅色手指甲。見到他,她跑到大堂里的噴水池,把雙手都插到水池里攪動,樂不可支,“爸爸,紅掌清波波!”
在武夷山,去茶農(nóng)家里買巖茶,女兒也跟著去了。茶農(nóng)家后堂是炒茶機器和倉庫,堂屋是店堂,有人抽煙,女兒也不想走,坐在茶農(nóng)堂屋里烤手,非要聽木頭在火盆中開裂的嘶嘶拉拉的聲音,女兒被迷住了,瞪大眼睛看那燒得通紅以至于透明的木頭。他想,也許你以后會去遠地方,去北方,去北美,去北歐,住有壁爐的房子,爸爸很不容易去看你。愛原來是像小蛇一樣——蜿蜒,冰涼,嚙咬人,抓不到又甩不掉,讓人想要哭泣的東西。
去機場的路上,酒店司機告訴他和女兒,有位知名人士退休后,年年來這里度假,上周剛走。
女兒問,那是誰呀?
他說,很厲害的,戴眼鏡,很會談判的一位老奶奶,她一輩子獨身。
女兒說,我也想這樣!
他說,不要。你這么可愛,爸爸向你保證,會有人天天在家等著你,不管你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