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良馬逐(中篇小說)

      2019-09-10 07:22:44周子湘
      作品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天明毒販教官

      周子湘

      良馬逐,利艱貞。

      ——語出《周易》

      駱玉珠現(xiàn)在越來越像當(dāng)?shù)厝肆?。她彎下身子在菠蘿地里摘菠蘿的時候,身后會有人喊一聲:“阿妹,挑兩個甜的給我包起來!”去鎮(zhèn)子上賣菠蘿,一輛三輪車的無眼菠蘿,一上午就賣了個精光。

      不知道是她長得漂亮,買的人多,還是她越來越難看,黑了胖了,像地道的云南農(nóng)家婦女,惹得買菠蘿的人信任。

      三個月,不抹防曬霜,掄圓了膀子,在紫外線強烈的云南菠蘿地里,起早貪黑,進貨賣貨,別說一個緝毒女警,就是一個壯漢,也要脫層皮。

      卜老街上的人只知道,有一個女人做生意爽快,賣的菠蘿甜,價格便宜,分量還足,菠蘿在她手里,手起刀落,唰唰幾下,帶著刺的厚菠蘿皮被削得干干凈凈,老實本分得像一個從沒出過門的鄉(xiāng)下女人。

      實際上,她的角色就是一個鄉(xiāng)下女人。她像就像在她的黑和胖。臉上不要抹東西,頂著太陽曬,頭發(fā)也不要梳得太整齊,整天拉貨的女人哪有工夫把頭發(fā)梳得那么光順?把三輪車停在人最多的街道上,這里生意好做,最重要的是,方便觀察來來往往的各種人,一萬個人里面,你要找出那個與你聯(lián)絡(luò)的人。

      駱玉珠現(xiàn)在會端著一大碗米線蹲在地上吃了。紅紅的辣椒油吸溜進嘴里,她張著嘴哈哈吐氣,一碗不夠還要吃第二碗,吃完細牙縫里粘著些辣椒皮。反正粘在牙上,自己看不見。

      起初,駱玉珠就是餓一天,也沒辦法蹲在地上吃飯。孫叔嚴厲地警告了她:“玉珠,你現(xiàn)在是在執(zhí)行任務(wù),不是當(dāng)大小姐!你現(xiàn)在去臥底的身份是一個以農(nóng)婦為掩護身份的女毒販,你要等待的是當(dāng)?shù)刎湺炯瘓F與你聯(lián)絡(luò)的人,聯(lián)絡(luò)人一天接不上頭,你的任務(wù)就一天沒有完成!”

      孫叔啪地掛了電話。這個新上任的緝毒處處長孫一鳴,是駱玉珠父親的老同事,駱玉珠七年前在警校時,就叫他孫叔,一直叫到今天,他成為孫處長。如果父親還在,也許父親也該是駱處長了吧……駱玉珠走了一下神,但很快,她讓自己打起精神,她扒拉了一口碗里的米線,把剩下的米線和涼湯吃完了。

      幾個月米線吃下來,駱玉珠的臉還是美人臉,只是胖得橫過來了。眼睫毛掃來掃去,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像兩臺高清攝像機,嚴密偵查人群里的每一個人。

      三個月前,駱玉珠對著農(nóng)村的土坑廁所,蹲半個小時也蹲不出結(jié)果。沖天的臭氣辣她的眼睛,讓她呼不出來氣,她急得只想哭??涩F(xiàn)在駱玉珠已經(jīng)會若無其事地蹲茅坑,和千千萬萬的農(nóng)村婦女一樣,蹲得舒舒服服,邊蹲邊扇蒼蠅,往地上吐口水。

      從土坑廁所里走出來,此刻的駱玉珠足以麻痹任何人,包括那些看不見的、遠處和近處的毒販。

      駱玉珠望望遠處的一片竹林和芭蕉林,山的那一邊,就是緬甸村寨了。在這條西南邊境線上,盛開著一種絢爛而迷人的花朵。這里的山路絕少有人走,這種花也絕少有人看到。曾經(jīng),那些比駱玉珠大的緝毒警告訴她,當(dāng)你看到界碑的時候,你就看到境外的罌粟花了。

      如今,這些比駱玉珠年齡大的緝毒警察,有的調(diào)走,有的還在繼續(xù)奮戰(zhàn),而有的人,已經(jīng)犧牲了。那些大片大片生長的紅色、白色、紫色的罌粟花,美麗而妖艷,依然令見到它的人迷惑不已。沒有人能想到,如此美麗的花朵,卻有著魔鬼般的毒性。

      駱玉珠見過云南村寨里,因為吸毒而家破人亡的吸毒仔,也見過鋌而走險的毒販,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yōu)檫\毒想盡了辦法,把皮鞋撬開,毒品藏進鞋底的夾層里,或者把山里的野核桃砸開,裝上毒品,再合住,用封口機把核桃密封裝進包裝禮盒。辦法想盡了,在海關(guān)、車站、機場被檢查人員倒了個凈,再沒有什么東西裝了,就用自己的身體裝。

      毒品一顆一顆吃進胃里,運毒人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像等著被飼料填滿的鴨子。除非用人體X光機,否則看不出毒品藏在哪里。但有一次,駱玉珠沒用X光機,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藏毒者。在海關(guān)安檢處,她和一個年輕女孩的目光相碰,在眼睛對視的幾秒鐘里,她看到女孩驚恐不安的眼神。如同狹窄曲折的山路上,兩道車燈相撞,隨時都有墜入深淵的危險。女孩熄滅了車燈,避開駱玉珠的目光。

      還沒過安檢,救護車刺耳的呼嘯聲淹沒了大廳里人流的嘈雜聲。女孩胃里藏有二十顆毒品,其中一顆破裂,她死在去醫(yī)院的途中。

      給她震撼的,往往是女人。

      如果不是三個月前抓住的那個賣菠蘿的女毒販,駱玉珠怎么也想不到,看上去這么老實巴交的農(nóng)婦,竟是一個帶過兩次毒品的老手。第三次運毒時,被警方抓住,她交代,毒販上線很狡猾,不定期會派人來給她貨,每次來的人都不一樣,以前沒有見過面,全憑暗號。

      孫叔恰恰抓住了這條關(guān)鍵線索,讓駱玉珠裝扮成賣菠蘿的女毒販,和毒販上線聯(lián)系,打掉這個販毒團伙。不知道是不是走漏了風(fēng)聲,怎么等了三個月,還不見毒販來聯(lián)系?

      駱玉珠手里拿著一把芭蕉葉,扇著風(fēng),觀察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女毒販說,運毒比賣菠蘿掙錢,帶一次毒八千塊,兩次就是一萬六。駱玉珠此刻正兢兢業(yè)業(yè)地守著菠蘿攤,替女毒販掙她的八千塊錢,等待著那個從未謀面的人。

      聯(lián)絡(luò)人遲遲沒有等來,半個月前駱玉珠卻差點被燒死。

      一天晚上,駱玉珠接到線報,毒販聯(lián)絡(luò)人在一家云南手工藝品店出現(xiàn),讓她去接應(yīng)。

      晚上十點,駱玉珠敲開了手工藝品店的大門。

      “姑娘,你有什么事嗎?”開門的店主人是一位中年男人。

      “老板,我想買幾件工藝品?!瘪樣裰檎f。

      “不好意思,你明天再來吧,太晚了,我們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p>

      駱玉珠的心里暗暗捏了一把汗?!懊穸伎澈昧?,就等著你來收貨了。”駱玉珠說出了那句接頭暗語。

      中年男人愣了一下,隨即開門讓駱玉珠進來。

      店里不大,裝修卻很精致,貨架上錯落有致地擺放著各種手工藝品,有竹編、布藝、芭蕉子、玉石,還有很多木雕的屏風(fēng)和花瓶。駱玉珠在各個展架間觀看,她拿起一只木花瓶問:“老板,這件多少錢?”

      “六百元?!?/p>

      “有點貴啊。這件呢?”駱玉珠又拿起另一只問,她裝得像一個挑挑揀揀愛講價的女游客。

      “六百二?!?/p>

      “更貴?。 ?/p>

      駱玉珠心里泛起嘀咕,貨在哪里?為何這個男人一直沒有把貨給自己?

      “你來這間選吧,這邊是小花瓶,四百元一只。”老板說著,向一間小庫房一指,里面擺滿了各種小花瓶。

      駱玉珠跟著店老板走進小庫房,“你先挑選,我去給你拿圖冊。”男人走出房間,隨手把門關(guān)上了。

      駱玉珠聽見門響,忽然意識到什么,返身去開門,門卻被什么東西從外面鎖住了。她用力推門,門已被死死卡住。駱玉珠此時明白,中了圈套,小庫房在店的最里面,即使自己呼喊,也不會有人聽到。

      忽然有煙霧從門縫鉆進來,起初一小股,后來越來越濃,門外響起噼噼啪啪燃燒的爆裂聲。駱玉珠被濃煙嗆得止不住咳嗽。她一摸門,門板發(fā)燙,煙霧正從門縫下源源不斷地灌進來,隔著門板,駱玉珠也能感覺到熾熱的火焰正在吞噬著木門。

      他想燒死我,造成店面不小心失火的假象。濃煙嗆得駱玉珠呼吸困難,但她的神志很清醒。她抬起一腳,集中全身的力量在腿上,對著門把手,狠狠一腳踢上去,門嘩地被踢開了。

      想置我于死地,沒那么容易!駱玉珠心里一發(fā)狠,迅速把自己的襯衣撕下一塊,捂住口鼻,彎腰放低身子,從濃煙和火團里沖了出去。一塊塊燒化的木頭在她的身后不斷掉落,她一下也沒有回頭看。集中精力,她睜著大大的眼睛,把自己送出火場。

      這一切要感謝自己的訓(xùn)練教官梁教官。去年夏天,駱玉珠接到上級命令,趕往郊區(qū)一個訓(xùn)練基地?;乩锪帜旧?0世紀(jì)60年代訓(xùn)練大廳基礎(chǔ)上修建的訓(xùn)練場和宿舍樓。進了大廳,里面燈火通明,十幾個年輕人正在安靜地上課。一位身穿高級警服、身材高大的教官在給大家講課。

      “同志們,你們可以叫我梁教官。之所以被選拔到這里,因為你們是經(jīng)過反復(fù)挑選、具備訓(xùn)練素質(zhì)的人。這里有許多艱苦的訓(xùn)練在等待著你們。訓(xùn)練內(nèi)容包括跟蹤、反跟蹤、無線電通信、武器、致命格斗、緊急逃生、地圖地貌識別、人際學(xué)等課程。這些課程都將是艱苦和高標(biāo)準(zhǔn)的,但它們會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救你們的命?!?/p>

      進來后才知道,駱玉珠被選拔進的是特工訓(xùn)練班,他們中的很多人將被訓(xùn)練成臥底,安排在警方的各個部門工作。

      梁教官的最后一句話,久久回蕩在駱玉珠耳邊。梁教官說得沒錯,最關(guān)鍵的時候,他教的致命格斗和緊急逃生救了駱玉珠的命。

      沖出火場,一直咬牙堅持的駱玉珠抹了把滿頭的汗水和滿臉的炭灰,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淚忍不住落下來。那個智慧的梁教官,把今天的處境早早替駱玉珠想到了:“將來,你們當(dāng)中很多人會遇到‘裸身行動’。(‘裸身行動’是指單獨執(zhí)行任務(wù),沒有外援。)在這種情況下,你們一定不要慌,而要更加沉著冷靜?!贝藭r的駱玉珠,正面臨著“裸身行動”。云南邊境的夜晚,荒涼而又危險叢生。駱玉珠走了很遠的路,即使是逃生,也要繞路行走,防止有人跟蹤。

      一陣疲憊,駱玉珠在寒冷和孤寂中,眼前出現(xiàn)那個嚴厲而又溫和的梁教官。下了課,梁教官就不再嚴厲,有一次,他和駱玉珠聊到她的父親駱正南。

      “我知道,你爸爸一定很愛你?!绷航坦僬f。

      “是的,從小到大他都愛我,他是一個正直的人。”提到父親,駱玉珠哭了。

      “不要哭,如果你認為他是一個正直的人,就要好好訓(xùn)練,讓他在天之靈安心?!?/p>

      “梁教官,我不相信爸爸會做出那樣的事,我了解他,我不相信!”

      梁教官沒有說話,他只是用手拍拍駱玉珠的肩膀:“玉珠,你相信他,對他就是最大的慰藉。”

      眼淚再次沖出眼眶,在這個漆黑不見五指的夜晚,駱玉珠靠墻坐在地上。涼風(fēng)吹來,身上被撕爛、燒爛的衣服和被火燒傷的傷口令她又冷又痛,一陣孤獨襲上她的心頭。

      駱玉珠在賣菠蘿的小屋里打開燈,斑駁的墻壁黯淡得任何物質(zhì)都失去了陰影。湊近燈光,沒有鏡子,她只能用醫(yī)藥箱里一把醫(yī)用剪刀冰冷的金屬手柄看自己的影子。在冰冷的金屬上,駱玉珠看到自己的身體細下去,輪廓清晰起來。

      又是苗條挺拔的她了。她從細手柄的投影上,看到從前的駱玉珠。所有的臃腫和黝黑被削去,她的意志如刀般雕刻著自己。醫(yī)用剪刀剪去破損的衣服和潰爛的傷口,用酒精消毒,酒精刺痛血淋淋的皮肉,她疼得猛一陣鉆心。她咬緊牙關(guān),敷上藥,用繃帶一圈一圈包扎好傷口。燈光下,一條蛻去舊皮的春蛇舒展開她的生命。

      活到三十幾歲,駱玉珠第一次感覺到,身體的疼痛最終是可以消除的,只有內(nèi)心的傷痛久久無法平息。她看看窗外,一片漆黑,濃云里沒有半點月亮的影子。她坐在那里,把自己帶來的緊急醫(yī)藥箱藏好,現(xiàn)在,只有自己保護自己了。

      半個小時前,駱玉珠向?qū)O叔匯報了情況。

      “孫叔,行動失敗了。那家手工藝品店有埋伏,店里突然著起大火,我險些沒有脫身?!瘪樣裰檎f。

      “知道了。你的傷重不重?”孫叔問。

      “不嚴重,我已經(jīng)自己包扎了?!?/p>

      “玉珠,只要你沒事就好。你好好休息,有下一步行動我會通知你?!?/p>

      孫叔說完,正要掛電話,駱玉珠攔住了他:“孫叔,我能和你說說話嗎?”

      “說吧。”

      “我夢見爸爸了?!?/p>

      電話里一陣沉默,孫叔說道:“玉珠,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正南他是一時糊涂,我們認識十幾年,我也沒想到他走到這一步?!?/p>

      “不,孫叔,爸爸不是那樣的人,他不會做出這種事情!”

      “玉珠,我知道這件事對你打擊不小,但是斯人已逝,你要面對現(xiàn)實。你已經(jīng)不小了,要學(xué)會成熟。好了,你早點休息吧?!闭f完,孫叔掛了電話。

      駱玉珠脫掉燒爛的襯衣,只剩一層緊身衣,緊身衣上也被燒得滿是窟窿。她把腿盤起來,讓自己形成一個圓。那些塵封的記憶,從被遺忘的角落里走出來找她。

      普洱市是具有“一市連三國”特殊地理位置的緝毒邊境線,這里與越南、老撾、緬甸相鄰,邊境線長達四百六十公里,駱玉珠的父親駱正南就是這條邊境上的一名緝毒警察。在偵辦一起販毒案件時,駱正南作為臥底,打入販毒團伙內(nèi)部,他與兩名毒販同吃同住十九天。漫長而心弦緊繃的十九天,在取得毒販信任后,毒販決定帶他去見上線“交貨”。在“交貨”路上,兩名毒販和他共乘一輛摩托車,他被兩人夾在中間,一旦暴露,隨時都有生命危險。

      經(jīng)過一個交通燈時,騎車的毒販闖了紅燈,被交警攔下。兩個毒販一看情況不好,掉頭就要逃跑。眼看耗費心血近一個月的任務(wù)即將破壞,駱正南趕緊制止毒販,向交警走去。交警看他有些眼熟,剛想說話,駱正南立刻塞給交警一盒煙,并使了個眼色:“老哥,我們是從山里來的,頭一次進城,啥也不懂,放我們一馬吧!”

      交警會意,擺擺手說:“下次注意點。”給他們放了行。

      化險為夷,兩個毒販更加信任駱正南了,一路上放松了警惕,一到指定的賓館就聯(lián)系上線和他交易。上線一進賓館,毒品剛剛交到駱正南手中,埋伏好的偵查員突然沖進房間,毒販從腰里拔槍,偵查員立刻反擊,毒販被一槍斃命。

      一陣槍聲,兩方混戰(zhàn),幾名毒販在反抗過程中被擊斃。被擊斃的還有駱玉珠的父親駱正南。

      偵查員立了大功,當(dāng)場繳獲大量毒品。而駱正南被列為緝毒警中的叛徒,受到毒販和金錢誘惑,在打入販毒團伙中叛變,參與販毒,被當(dāng)場擊斃。調(diào)查結(jié)果是孫一鳴出的,他為自己多年的老戰(zhàn)友變節(jié),感到既痛心又惋惜,在人面前哭了很久。

      父親蒙羞而死,駱玉珠的世界坍塌了。母親早逝,唯一的父親竟以這樣的方式離開自己,駱玉珠瞪著眼睛熬了幾個晚上。

      直到一天,一名交警來到駱玉珠家,他對著駱正南的遺像上了三炷香,在桌上放了一千元錢,轉(zhuǎn)身往外走。駱玉珠拉住他,正要鞠躬還禮,交警止住她,對她說:“你要相信你爸爸。我看得出來,他和那兩個毒販,絕不是一伙的?!?/p>

      駱玉珠一愣。交警看看四周無人,匆匆走了。他的話在駱玉珠心里留下深深的烙印。

      駱玉珠不敢再想下去,回憶是一根根荊棘,刺痛她的心。孫叔掛了自己的電話,可她此刻有很多話想對人說,在今天這樣一個夜晚,她渴望找到一束能取暖的火光。

      她撥通了一凡的電話。電話那端,響起一陣冰冷陌生的聲音: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無法接通。駱玉珠愣愣握住電話,他換號碼了?自己竟然不知道。駱玉珠想起來,一凡已經(jīng)很久沒和自己聯(lián)系了。她漸漸清醒過來,一凡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男朋友了。

      她想起他的臉,清朗,白凈,像《白蛇傳》里的許仙。沒有人知道,清朗如許的他,是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藥劑師。他們相識在一次警員培訓(xùn)課上,警局里請了兩名藥劑師來給緝毒警察講解關(guān)于毒品的毒性知識。

      一輛白色轎車開過來,停在警局門口。玉珠站在臺階上,遠遠看著車開過來,她是負責(zé)接待的女警。兩個穿白大褂的藥劑師從車里走出來,后下車的是一凡。玉珠忽然忘了說話,盯著他看。他比其他人都高,背挺得都有些向后仰了。白大褂穿在他的身上,像一件風(fēng)衣。玉珠記得那天有風(fēng),風(fēng)衣在他的步伐間飛揚著。

      玉珠看見的是一雙細長的雙眼,令她想起昆曲里的俞振飛。父親以前愛聽昆曲,不到園中,怎知春色如許?這雙眼睛對她笑了一下:“警官,會議室在幾樓?”

      “我不是警官,你叫我玉珠吧,我?guī)闵蠘?。”玉珠猛地回過神來,怪自己走神,臉上飛起一片紅云。

      她的涼鞋鞋扣開了,金屬的紐扣隨著她的步伐,每走一步,發(fā)出細小的“叮?!甭暋R环草p輕對她說了一句:“玉珠,你的鞋扣開了?!庇裰閷λα艘幌拢@真是一個細心的男人。

      一凡的課講得很好,他豐富的藥理知識為緝毒警察解開了很多謎團和知識盲點。他一講完,臺下掌聲雷動。玉珠也在鼓掌,她走上臺前,把一凡帶到休息室休息??蓪嶋H上并沒有休息,他們一路走一路談,仿佛半輩子沒談過話一樣。

      一凡說,咱們?nèi)ネ饷孀咦甙?,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走到一株芭蕉樹下,不知是因為激情還是長時間的講話,一凡微微咳嗽起來。他用一只輕握拳頭的手抵在嘴上,很斯文地掩飾胸腔的震動。

      玉珠從沒見過這樣文雅的男子,她靜靜看著他咳嗽。他轉(zhuǎn)過來對玉珠笑笑:“被女警這樣盯著看,我會緊張的?!?/p>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不知道,也許是我在看你吧?!?/p>

      談話漸漸變成了斗嘴。隨后幾個月里,這種談話繼續(xù)著,開始還打著授課和學(xué)習(xí)專業(yè)知識的幌子,后來就成了真正的約會。

      像許多熱戀的情侶一樣,他們拉著手在江邊散步,每次回到家,一凡就立刻打電話給玉珠,剛剛分開就開始想念。玉珠心里很溫暖,她漸漸愛上了這個“許仙”一樣的男人。

      但時間一長,沒白天沒黑夜的工作,讓一凡對玉珠有了意見。

      “玉珠,換個工作吧,女人做緝毒警察,又危險又勞累?!?/p>

      “一凡,我怎么可能換工作呢?做警察是我從小的夢想,我爸爸是警察,我也是?!?/p>

      “警察有什么好?你的工資高嗎?”

      “這不是錢的問題?!?/p>

      “那是什么問題?”

      “你不會懂的?!?/p>

      談話不歡而散,玉珠覺得她和一凡之間有一堵厚厚的墻,看不見,卻真實地擋在兩人中間。

      玉珠去緬甸出差的時候,一凡給她打電話,打了很久都聯(lián)系不上,一天早上,好不容易打通了電話,一凡生氣地說:“玉珠,你究竟去了哪里?我找了半個月都找不到你?!?/p>

      “一凡,我在執(zhí)行任務(wù),不能和外人聯(lián)系?!?/p>

      “我是外人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p>

      電話那端,一陣沉默,一凡說道:“也許在你的生活里,我真的是一個外人。玉珠,我們分手吧?!?/p>

      玉珠心里猛地一震,一凡并沒有掛電話,也許是在等著玉珠給他解釋??墒蔷挼榈娜蝿?wù)是絕密行動,她既不能告訴他情況,也無法滿足他的愿望——做一個乖順悠閑的富家女孩式的人。

      她,駱玉珠,只是一個邊境線上的緝毒女警,從別人的鞋底里、衣服里、身體里搜出毒品。在各種復(fù)雜和危險的環(huán)境里出入,也許某一天,她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一凡,我在執(zhí)行任務(wù),我無法告訴你?!?/p>

      啪,電話那端,冰冷的掛斷聲。

      玉珠心里一聲嘆息,也許我們可以遇見一個牽手的人,但很難遇見一個真正理解自己的人。

      一凡,玉珠在心里喚了一聲。她把自己從回憶里拔了出來。

      賣菠蘿的小屋是不能呆了,今晚的事說明駱玉珠已經(jīng)暴露。她勉強睡了幾個小時,天一亮,她出發(fā)去租車行。

      駱玉珠租了一輛車,她一邊打電話和孫叔聯(lián)系,一邊尋找下一個落腳的地方。忽然,她從汽車后視鏡里看到,一輛黑色的轎車正跟著自己。黑色車不遠不近地開著,駱玉珠加了一把油,汽車加速,黑色車也隨即加速。開了一會,她把車速放慢,黑色車也漸漸慢了下來。馬路上這么多車,只有這輛黑色車一直和自己保持車距、車速,很快,駱玉珠就辨別清楚:它在跟蹤自己。

      走到一個岔路口,駱玉珠打開右轉(zhuǎn)向燈,準(zhǔn)備向右轉(zhuǎn)彎。黑色車緩緩跟上來,快到轉(zhuǎn)彎處,駱玉珠猛踩一腳油門,超了兩輛車,突然沖進左邊直行車道。險中求穩(wěn),黑色車沒有料到駱玉珠會出這一招。駱玉珠從后視鏡里看到,這輛車被迫轉(zhuǎn)入右邊岔路口。左右兩道,背道而馳。

      甩掉跟蹤車后,駱玉珠清醒地意識到:她現(xiàn)在掉入了一個連環(huán)圈套。為什么自己無論走到哪里,身上像裝有雷達一樣,就會被人盯上謀害?

      再不能這樣盲目地落荒而逃。駱玉珠決定弄清真相。開到下一個路口,駱玉珠一打方向盤,向右轉(zhuǎn)彎,朝那輛黑色車的方向開去。現(xiàn)在輪到駱玉珠追蹤黑色車了。黑色車顯然很吃驚,駱玉珠的每次出牌都在他的預(yù)料之外。

      黑色車看見駱玉珠的車,正在猶豫,駱玉珠猛加一腳油,不給對方反應(yīng)的時間,她對著黑色車撞了過去。黑色車的車頭被撞得栽進路邊草叢中,這是一條郊外的公路,兩邊除了大片的濕地公園,空無一物。

      黑色車的車門被撞扁了,司機好像受了傷,過了一會兒,他才從副駕駛的車門爬出來。司機搖搖晃晃地正準(zhǔn)備掏槍,駱玉珠一拳打在他的眼睛上,他低頭一躲,駱玉珠趁勢抬起右腿,膝蓋直擊他的小腹部,他一下癱倒在草叢里。

      特工訓(xùn)練班里,梁警官教她的致命格斗讓一整套動作干凈利索。駱玉珠從司機身上掏出手銬,將他雙手反銬起來。駱玉珠開始搜身,可這個神秘的男人身上除了一支槍、一把軍刀之外,再無其他。

      駱玉珠把軍刀收到自己身上,用槍指著,將這個男人拖到草叢深處。這片荒涼的濕地,一到傍晚就人跡罕至,她將男人銬在一棵樹上,把他的雙腳用黑色車里結(jié)實的繩子捆了幾圈,又用膠帶纏緊,對男人冷冷地說:“謝謝你幫我準(zhǔn)備這么齊全,這些原本用來捆我的東西,你自己慢慢享用吧?!?/p>

      男人個子不高,黑黑的臉上干瘦,唯一醒目的是兩道劍眉劃向太陽穴。他穿著一件夾克衫,此刻,他背靠著樹坐著,脊背微駝,像在扛著重荷。男人的嘴唇緊緊抿著,閉著眼睛,臉上表情痛苦,剛才撞車時,他的頭磕碰在方向盤上,皮膚破了一大片,血水正往外冒。

      駱玉珠抬頭看看天,眼看天就要黑了,這個男人的傷口能熬得過今夜嗎?她放棄了審問他的計劃,開上自己的車,急匆匆奔向大路。一路向南,駱玉珠把車在市郊兜了幾個圈,確信沒被人跟蹤,才開向一家汽車修理廠。

      駱玉珠把車停在里面修理,自己走到馬路對面,在一家隱蔽的米線攤坐下來。她觀察修理廠的周圍,只有一個賣飲料的小伙子和賣玫瑰插花的女人。小伙子面色黧黑,一看就是本地人。他正在專注地玩手機,不知玩什么游戲,一邊玩一邊拍大腿,輸了贏了,賭錢一樣投入,根本沒有朝駱玉珠望一眼。

      賣插花的女人,手腳麻利,邊攬客邊用剪刀快速修剪著花枝,幾分鐘,一籃玫瑰插花就有模有樣地立在眼前。她一邊收錢,一邊趕忙做下一籃。駱玉珠緊張的頭腦放松了一下,長長舒出一口氣,排除了,他們都不是監(jiān)視者。

      修完車,駱玉珠開到藥店,買了一瓶消毒酒精、一捆紗布和幾包消炎藥,又到超市買了純凈水、面包、火腿腸,把車開回郊外的草叢。

      像古戰(zhàn)場上兩軍對壘的將士,烽火硝煙退去,大部隊撤了,只留下兩個兵士相互對望。駱玉珠看著坐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男人。在這種不合時宜卻又天地間只有彼此的氛圍中,駱玉珠的眼神很平靜。這雙女性清澈的眼睛里,同情在黑眼珠上,冷靜在白眼珠上。打傷男人時用白眼珠,替他包扎傷口時用黑眼珠。

      駱玉珠用酒精清洗他的傷口,再一圈一圈纏上紗布,將消炎藥給男人吃了下去。她把手銬從樹上卸下來,把純凈水、面包和火腿腸擺在男人面前:“吃吧,不吃你熬不過今夜?!?/p>

      男人開始還想了想,只片刻,他就吃起來。他顯然疲憊極了,水和食物下肚,蒼白的臉色漸漸緩和,他已經(jīng)像一個正常人了。

      男人慘笑一下:“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p>

      駱玉珠說:“為什么?”

      男人嘆了口氣:“我的命不值錢,不會有人在乎。”

      駱玉珠心里輕輕一震:“每個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應(yīng)該被在乎?!?/p>

      男人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透出隱隱的辛酸。

      駱玉珠把膠帶和繩子從男人的腳上解下來,男人躺在地上久久不動,他的雙腳早已麻木沒有知覺。駱玉珠把車里的防雨布拿出來,墊在男人腿下:“這樣會舒服些。”

      男人感謝地點了點頭。

      “說吧,是誰讓你來追殺我?”駱玉珠問。

      “我并不想害你,我也是迫于無奈?!?/p>

      駱玉珠看了男人一眼,男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說:“你我素不相識,我為什么一定要害你?只不過,如果我不接受命令,孫一鳴不會放過我。”

      駱玉珠驚呼一聲:“孫叔?!”她腳下的樹枝叭的一聲被踩斷了。

      “是的,是你的領(lǐng)導(dǎo)孫處長?!蹦腥苏f道,“我一年前才剛剛出獄。”男人挽起袖子,手臂上駭人的刀痕,醒目刺人。如刀痕般清晰的,還有男人從警時的春風(fēng)得意和做臥底染毒后的晦暗無光。

      “我原本也是一名緝毒警察。五年前,我和你一樣,是一名臥底。”男人告訴她,他的名字叫宋天明。宋天明曾是緝毒警中的“線人頭目”,也是云南毒販中的“大哥”,但沒有人知道他身上另一個復(fù)雜的雙重身份:他曾經(jīng)榮獲公安部的緝毒獎?wù)?,也曾因販毒被判入獄兩年。

      那塊獎?wù)略谒牡讐酒鸬尿湴梁妥孕牛诙酒访媲稗Z然倒塌?!俺霆z后,我連生活費都沒有了?!?/p>

      “五年前,我接到工作任務(wù),臥底打入毒販窩點。起初,我只是和窩點的毒販稱兄道弟,他們?nèi)前a君子,我雖然自稱販毒,但從未吸過毒,頭目不相信我,就派人打探我。‘你不會是警察裝的吧?’一天,幾個毒販圍上來,準(zhǔn)備圍攻我?!?/p>

      宋天明喝了一口水,他陷入回憶里:“眼看就要敗露,我心一橫,在毒窩里早就見慣他們吸毒的樣子,于是我拿起桌上的毒品,動作嫻熟地吸起來。就是這一口,毀了我的一生。吸完后,我拿起桌上的刀子,在手臂上拉了兩刀,血很快流出來,這是我在斗狠,向他們示威。他們幾個人慢慢退去,領(lǐng)頭的一拍我的肩膀說,誤會啊,兄弟!我才躲過一劫,避免了暴露身份?!?/p>

      “我吸完就吐了,難受得要命,但毒品起了作用,我感覺自己話多起來。這是吸毒后的藥物興奮,我怕我說出什么,借故打電話離開了。多少次,我都在用強大的意志力和自己搏斗。我以為毒品可以戒掉,但我低估了它的威力。有一次回警隊抓一名毒販,半夜里,我全身癱軟無力,說不出的難受,以為是感冒了,但渾身骨頭里有幾百只螞蟻嚙噬般的痛苦,讓我很快意識到,毒癮犯了。

      從警這么多年,我第一次感到害怕。我瘋了一樣跑到平時和毒販接頭的聯(lián)絡(luò)點,當(dāng)我吸入一口毒品,全身的疼痛忽然消失時,我感到深深的恐懼,我已經(jīng)染上了毒癮。毒販窩點打掉后,警隊送我去戒毒所。在戒毒所里,我滿地打滾,誰也按不住。毒品是極難戒除的,就算身體上戒除了,但心理上的依賴是幾乎不可能戒除的。

      我所處的工作環(huán)境太特殊,因為積累了‘線人’,從戒毒所出來,下一次臥底任務(wù)又派給了我。一直沒有離開那個圈子,一直在吸毒—戒毒—復(fù)吸的惡性循環(huán)里難以解脫?!?/p>

      宋天明說得咳嗽起來,駱玉珠看到他額頭上細密的一層一層的皺紋。她看不清楚他的年齡,卻看到他的心提前老了。

      “你和孫處長是什么關(guān)系?”駱玉珠問。

      宋天明平息了一下自己,說道:“我第一次入獄,是一個吸毒仔為了立功,專門在我毒癮發(fā)作時給我送毒品,我被當(dāng)場抓獲,但因為是因公染毒,且毒品量輕,所以只入獄兩年。出獄后,我的生活費和醫(yī)??ū煌A?,我找到處長孫一鳴,他對我說,辦手續(xù)可以,但必須讓我替他解決掉一個人。我不同意,他威脅我說,如果我被第二次抓到從吸毒仔手里買毒品,刑期就不會是兩年。我知道這個人的狠辣,他一定有辦法把我送進監(jiān)獄。他說得出做得到,你父親的死,就是他一手策劃的。”

      駱玉珠雷擊一般呆?。骸拔腋赣H?”

      宋天明說:“孫一鳴利用我除掉你的原因,就是因為你父親。你不停地追問你父親的死因,他已經(jīng)覺察到,你有所懷疑。他怕你有一天找到真相舉報他,所以才先下手為強,除掉你一了百了?!?/p>

      駱玉珠倒吸一口冷氣。傍晚的晚霞照在茂盛密集的樹木上,殘陽如血,葉片上也仿佛是紅色的鮮血,夕陽一點一點吞盡樹葉,黑暗的影子落在她的身上,照在她的跑鞋上。這雙運動跑鞋還是父親生前給她買的,鞋上沾滿泥土,但掩飾不住玫瑰紅色的鞋身。大片的紅落在駱玉珠的眼睛里,她心頭在滴血。

      她無法想象,這個一直被自己稱為“孫叔”的人,父親多年的同事,竟是害死他的人。“他為什么要害死我父親?”駱玉珠顫抖地問。

      “如果你父親破獲那起遵守十九天的販毒大案,被提拔為處長的人就是你父親,而不是孫一鳴。位置只有一個,孫一鳴等了這么多年,你父親是他最大的競爭對手。”

      “他究竟是怎么陷害我父親的?”

      “你父親臨死也不知道,那個沖進屋子,眼疾手快開槍的偵查員是孫一鳴培養(yǎng)多年的親信。孫一鳴多少見不得人的事情都是他一手打點的,當(dāng)然,錢也給他分得不少,位置一天天往上提拔。兩人黑白的事情糾纏多了,就成了綁在一條繩上的螞蚱。如果你父親當(dāng)上處長,他倆就沒好日子過了。你父親是擋在孫一鳴升遷路上的大石頭,更是擋他們財路的人?!?/p>

      駱玉珠驚得木石一般。

      “聽我以前的一個吸毒仔線人說,你父親的死,還和緬甸毒梟黑隆有關(guān)。當(dāng)時從你父親身上搜出的毒品,就是黑隆派人放的?!?/p>

      “黑??!”駱玉珠很熟悉這個名字,他是緬甸有名的毒梟,父親在時,曾經(jīng)追捕黑隆多年,黑隆對父親,一定是懷恨在心的。

      駱玉珠的心像跌入冰水里,浸泡著一點點下沉。她回憶起自己在手工藝品店,無緣無故差點被燒死;還有這次,宋天明能準(zhǔn)確跟蹤到自己,恰恰是因為自己開車時正在向?qū)O叔匯報行動計劃。

      當(dāng)年追捕黑隆時,不止父親一人,還有孫一鳴。如果要調(diào)查出孫一鳴和黑隆勾結(jié)、陷害父親的證據(jù),替父親洗清冤屈,看來只有從黑隆入手了。

      “爸爸,我一定要為你翻案!”駱玉珠說到此抬起頭,眼神堅定,凝視著前方。隨即,她拿出鑰匙,打開手銬,對宋天明說:“你走吧,我也走了。我們就此分別吧?!?/p>

      宋天明問:“你要去哪里?”

      “去找黑隆。我沒有死,就已經(jīng)暴露了,孫一鳴不會放過我。”

      “我和你一起去。我沒有除掉你,我回去,孫一鳴也不會放過我。與其這樣?xùn)|躲西藏過日子,或者再被他送進監(jiān)獄,不如咱們聯(lián)手找到證據(jù),替你父親翻案,舉報孫一鳴!”

      駱玉珠眼神復(fù)雜地看了一眼宋天明。這一眼里有感謝,有誓死的決心,還有對宋天明的同情,一切言語都無法表達。她點了點頭,什么都不必說,走吧。

      駱玉珠開上車,和宋天明一起往緬甸的方向走。快到緬甸邊境時,疲憊的駱玉珠看到一家“彩云之南”酒店,她和宋天明決定中途休息一晚。

      駱玉珠在前臺給宋天明辦好手續(xù),和他道別晚安。她自己在大廳的咖啡吧里要了一杯咖啡,連日的奔波和緊張,在此刻放松下來。

      駱玉珠旋轉(zhuǎn)著咖啡杯,思考明天的路線,咖啡吧的門忽然開了,進來一個男人,坐到另一個角落。駱玉珠禁不住一聲小小的驚呼:“一凡!”一凡沒有看見她,他好像在等人,拿起一本雜志翻看。

      一凡穿著一身休閑西服,脫掉白大褂的他,人一下干練了許多。不知是激動,還是無措,駱玉珠竟有點微微發(fā)抖。連日奔波,她身上的淡紫色襯衣,顏色已經(jīng)不鮮亮,仿佛蒙著一層土。原本挺立的衣領(lǐng)如今塌陷在肩膀上,褲子上還有泥土的痕跡,她為自己的一身疲憊發(fā)窘。

      一凡看到自己會怎么想呢?駱玉珠邊胡亂猜測著邊走向一凡。

      駱玉珠坐到一凡面前。一凡臉上一呆,并非驚喜,眼神里透出恐慌。

      駱玉珠想,以前是他提出分手的,突然的見面一定令他覺得尷尬,于是她笑笑。

      “玉珠,你怎么在這兒?”一凡問。

      “我在執(zhí)行任務(wù)?!?/p>

      一凡不再問了,臉上的表情,和分手時一樣失望。只不過此刻的失望里,多了一絲與己無關(guān)的沉默。沉默,在咖啡吧的空氣里凝結(jié)。這樣的靜,連兩人不斷翻滾的思緒都能聽見。

      但在沉默里,駱玉珠漸漸清醒過來,她知道一切其實都結(jié)束了。他和她,結(jié)束在沉默里。一凡的眼睛一直看向別處,一雙冷靜異常的細長雙眼。他冷冷的目光讓她心里作痛。

      沉默一點一點繃緊,是一根琴弦,快要斷了。

      駱玉珠抬頭看見一凡的皮包換了。那個她原來買給他的男士提包,藍色的皮包上還有一個鑰匙扣,如今,皮包和鑰匙扣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手中一個黑色的皮包,耀眼,精致。玉珠記得一凡以前并不喜歡這種夸張的男士包,可眼下,他正緊緊握在手中??梢?,人的喜好是會變的。

      一凡的電話響了,他接起電話說了兩句,起身向玉珠告別。玉珠想問問他在此地干什么,但顯然一凡不想說,他急匆匆走了。

      一凡不看玉珠的眼睛。玉珠的職業(yè)敏感性覺察到,一凡的眼神里并非愧疚,而是躲閃,像隱藏著一個秘密般躲閃。玉珠看著一凡走出門,她假裝喝咖啡,看到一凡進電梯時,有兩個保鏢一樣的高個子男人給他按電梯,跟在他身后,等他進去后,恭敬地關(guān)上電梯門。

      駱玉珠的心里頓時起疑。這怎么看,也不像一個藥劑師該有的排場。

      她決定調(diào)查清楚。心生一計,駱玉珠走到前臺,拿出自己的手機說:“我是719房間的客人,是曾一凡先生的秘書,我老板的手機忘帶了,我要給他送過去,請問他住在哪個房間?”

      前臺查了一下說:“曾先生住在918房間?!?/p>

      “好的,謝謝。請讓客房服務(wù)員打掃一下浴室,我老板的浴巾要更換幾條新的?!?/p>

      駱玉珠走消防通道上了九樓。只片刻,客房服務(wù)員敲開了918的房門,房門半開,服務(wù)員在衛(wèi)生間打掃,駱玉珠聽到房間里一男一女在說話。她偷偷望了一眼,一個衣著華麗的女人坐在床上。

      駱玉珠心里一緊,這個女人是誰?如此隨便地坐在一凡床上。

      女人偏著頭,噘著小嘴對一凡撒嬌:“一凡,明天爸爸過來,咱們?nèi)ビ颀堁┥胶煤猛嫱??!?/p>

      “你呀。爸爸來,可不是游山玩水,這批貨他要得緊,咱們明天先出發(fā)去看看情況。”一凡說道??吹贸?,一凡對女人這副嬌憨模樣很買賬。

      爸爸?為什么一凡叫女人的父親為爸爸?駱玉珠把身子往前探了探,想聽得更清楚。

      “一凡,我讓你在咖啡吧等我,你為什么忽然回來了?”女人問。

      “咖啡吧里人太多,我嫌吵。咱們在房間里說話不是更好?”一凡說。

      “可是阿強告訴我,你和一個女人在說話?!?/p>

      “什么女人,你不要聽保鏢亂說,他們看見誰都警惕。剛才只是一個外地女人向我問問路。”

      “一凡,爸爸一直看好你,他的產(chǎn)業(yè),將來都是你我的。你要知道,駱正南以前是怎么害苦爸爸的,爸爸費了好大勁才除掉他,你要遠離他的女兒!”女人一改嬌憨的口氣,聲音既有女人的醋意又含著嚴厲的警告。

      一凡立刻表忠心:“我早和她分手了,我愛的是你,你難道不明白我的心?”

      女人口氣軟下來:“我當(dāng)然知道你的心,爸爸也知道。他看好你,他只有我一個女兒,我是女人,將來家族的產(chǎn)業(yè)還是要你來承擔(dān)?!?/p>

      駱玉珠聽到此淚如雨下,心里雷擊一般。原來這個女人是自己殺父仇人黑隆的女兒,而自己曾經(jīng)愛過的一凡,現(xiàn)在是黑隆的女婿,他正在向黑隆的女兒表白!

      駱玉珠忍住悲痛,跌跌撞撞跑回房間,把自己鎖在衛(wèi)生間里,久久坐在地上,無力起身。她把自己扔在這個小小的空間里,心里冷極了。她不敢開門,想把所有的背叛都隔絕在外面。

      駱玉珠把自己浸泡在浴缸里,淚水無聲滑落,順著濕漉漉的頭發(fā),流進一池水中。眼淚白白流淌。她很久沒有真正清洗過身體了。在賣菠蘿的小屋,就是一桶水澆下,洗一洗身上的汗垢。連續(xù)幾天的奔波,隨便沖洗身體,帶著亡命天涯的疲憊與不安。

      此刻,終于有機會放空自己,在熱水里敞開。她把自己全部埋入水中,心漂浮起來。像在無人的海上,自己是一艘孤獨的小船。不知多久,她泡得微微頭痛,心里發(fā)悶。她還是不肯出水。她忽然聽見客廳有翻報紙的聲音,父親的瓷茶杯,被輕輕叩響的聲音。父親坐在家里那張寬大的褐色沙發(fā)上,他手里夾著一根煙,煙快燒到手指也不知道。那雙常年握槍的手,布滿老繭、傷疤和暗黃色的煙漬。他掀開杯蓋呷了一口茶。

      玉珠有時會一邊埋怨讓他少抽煙,一邊提著熱水壺給他倒水。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報紙,等她說累了,就笑起來:“珠兒,我們晚上吃什么飯???”玉珠一肚子的脾氣就軟下來:“你想吃什么???”“我們吃土豆?fàn)F飯吧?我們珠兒做的最好吃了?!?/p>

      玉珠就洗凈銅鍋,翻出幾個土豆,快樂地在廚房里削皮。銅鍋燜飯的香氣在屋子里飄蕩,父親坐在香氣里看報紙,黃昏的陽光照在報紙上,他的臉上很滿足。這是他難得的休閑時光,不用東奔西跑,能和女兒吃一頓銅鍋燜飯。

      玉珠覺得,連他翻報紙和喝茶的聲音都是好聽的。聲音里有她對家的渴望和對一個人從小到大的依戀??蛇@份溫暖和依戀被瞬間粉碎。

      玉珠在浴缸里聽見父親的聲音,她把頭從水里探出來,聲音就消失了——曾經(jīng)溫情的生活,永遠消失了。全身每一個毛孔都是疼痛的?;糜X消失后,四周依然是冰冷的空氣。

      她從浴缸里走出來。很久沒照鏡子了。她看到鏡子里那張蒼白虛弱的臉。一個聲音仿佛在對她說:“珠兒,好好生活下去。爸爸沒有離開你,一直在默默看著你?!?/p>

      駱玉珠抬起頭,她用毛巾擦拭自己的臉龐,看見洗得白凈的臉龐好像是新生長出的嫩肉,正在破土而出。她的心逐漸清醒過來:發(fā)誓要為父親翻案,可自己還未完成,怎么能倒下呢?

      她把手指插進自己濃密的黑發(fā),梳理完,整個臉龐就露出來了。駱玉珠平復(fù)了心情,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等待自己去做。她穿好衣服,走到電腦旁。

      敬愛的梁教官:當(dāng)駱玉珠在電腦上敲下這行字,她沉靜下來。按下翻涌的心事,那個身形高大的警官出現(xiàn)在眼前。他那兩道又黑又濃的眉毛,極少動容、堅毅的嘴角,在冥冥之中指引駱玉珠寫下這封信。他是值得信任的,他也是駱玉珠心里最后一盞明燈。

      駱玉珠將父親被孫一鳴陷害和宋天明的事情,以及自己即將出發(fā)追蹤黑隆的制毒工廠的事,全部寫進信中。她將整個事件及背后的陰謀匯報給了梁教官,請他向上匯報給局長,請求局長的幫助和支援。

      信寫好后,駱玉珠用加密郵件發(fā)送到梁教官的個人郵箱。關(guān)上電腦,駱玉珠長長舒出一口氣。整整一夜,天邊已經(jīng)發(fā)白。此時此刻,駱玉珠的心情和天邊的黎明一樣,期盼黑夜消退,太陽照出第一縷新光,驅(qū)走黑暗和無盡的寒冷。

      清晨的初光照在宋天明的窗臺上時,駱玉珠敲開了他的房間。將昨晚的事一說,宋天明既驚愕又氣憤,究竟幕后還有多少不為人知的事情?宋天明說道:“咱們就探一探他們的毒窩?!眱扇藳Q定跟蹤一凡一伙人。

      車開進一片山區(qū),駱玉珠遠遠跟蹤著一凡他們的車,兩邊道路狹窄起來,一條江水迎面而來。江上橫著鐵索橋,巨蟒似的,銹跡斑斑地扭曲著,一陣山風(fēng)刮過,鐵索橋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響。橋下洶涌的江水,在峽谷中奔騰、咆哮,猛力沖打著崖石,激起滔滔巨浪。

      兩岸的山峰,現(xiàn)出影影綽綽的身形,好像也怕腳下的奔流,把頭都隱沒在叢林之中。駱玉珠越往前開,越感到山里的荒涼和破敗。山風(fēng)陰郁、寒冷,荒無人煙,這里仿佛被人遺忘,只有風(fēng)云、江流送著它的余年。

      在這個被世人遺忘的地方,沒人知道,有一群人,每天晚上,趁著夜色掩護,在山區(qū)一片空地上,建造幾排廠房,悄悄進出于大量化學(xué)品、冷卻塔、導(dǎo)管之間,把這里作為暫時的自由之家,制造大量冰毒,運出大山,販賣到各種人群手中。

      選這里做制毒工廠,是極為隱蔽的地方。駱玉珠倒吸一口冷氣,她和宋天明互望一眼,看來,這是一個規(guī)模不小、策劃嚴密的販毒團伙。他們把車隱藏在樹林里,悄悄步行鉆進制毒工廠。

      煙塵濃烈,一股刺鼻的化學(xué)品氣味直沖腦門。

      廠房最偏僻的角落里,駱玉珠和宋天明找到了冰毒誕生地:8號成品車間。車間里林立著攪拌機、冷卻塔、化學(xué)反應(yīng)釜、發(fā)電機等各種設(shè)備。她將自己的準(zhǔn)確位置和重大發(fā)現(xiàn)立刻用微信匯報給梁教官,并拍下圖片,一并發(fā)去。

      遠處,幾個工人正在干活,他們說著聽不懂的土語。駱玉珠知道,他們時時警惕,反偵查意識很強。宋天明忽然向她使了一個眼色,他找到一個箱子,里面有幾支手槍和幾排子彈。駱玉珠讓宋天明把箱子蓋好,她現(xiàn)在急于找到黑隆的住處。

      隱沒在芭蕉樹后的一座二層小樓,樓上有燈光,燈光下,供奉著一座金衣鑲裹的財神,在暗紅的光影中,像一位末路英雄。這是另一個世界。夜幕降臨,江水奔騰得愈發(fā)清晰,震顫,響徹整個峽谷。

      駱玉珠指指小樓,對宋天明說:“你上樓看看黑隆住在哪里,我在樓下接應(yīng)你。要弄清楚有幾個出口,特別是他們逃跑的暗道。以你進入的大門為基點,把二樓設(shè)想為一座鐘表的表面。一進二樓,正對著你的方向是十二點,若在二樓大堂中心線的左側(cè)有出口,就是九點,右側(cè)是三點,清楚了嗎?”

      “清楚了?!彼翁烀鼽c點頭,轉(zhuǎn)身偷偷上樓。

      駱玉珠躲進樹叢里,密切觀察著周圍。一會兒,宋天明發(fā)來微信:毒蛇找到,十點方向。九點、六點各有一個出口。

      干得漂亮!駱玉珠暗暗叫了一聲好。她握緊槍,貼著墻壁,偷偷上了二樓。二樓很安靜,只有左前方一間房門半開著,宋天明從墻角向駱玉珠使了一個眼色,兩人呈夾擊狀靠近房間。駱玉珠耳中戴的監(jiān)聽器里,傳來一個雄厚的男人說話聲,還有一個男人和女人的說話聲。這對男女,正是一凡和黑隆的女兒。很明顯,這是一場家庭聚會,保鏢都被黑隆遣走了。

      女人撒嬌地對聲音雄厚的男人說:“爸爸,昨天我對一凡說,你大老遠來,咱們?nèi)ビ颀堁┥酵鎺滋?,他不讓!?/p>

      男人笑起來,贊許地說:“一凡說得對!最要緊的是出貨。一凡,這幾次出貨,你立了大功,我沒看走眼,你的藥理知識給我?guī)土舜竺?。?dāng)初把你招過來,只想著你懂化學(xué)配方,沒想到,笌紅還看上你。你要好好干!”

      黑隆的女兒笌紅嬌聲嬌氣地說:“爸爸,是你把一凡找來的,可不是我。”

      一凡對黑隆說:“爸爸,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干?!?/p>

      黑隆想必滿意,激動起來:“我嘛,人老了,錢和產(chǎn)業(yè)早晚是你們的。這輩子,拳頭棍棒槍子我挨得不少,吃我們這行飯,不怕死就是本錢!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沒本錢怎么做生意?”

      一凡給黑隆續(xù)上一杯茶,匯報了這個月冰毒的出貨量。駱玉珠聽得觸目驚心,這些數(shù)字,夠他們執(zhí)行幾回槍決。

      黑隆說:“好得很,沿海和國外幾家買主正等著要貨。我們這些人,打斷腿是常有的事,但貨跟不上絕對不行。我在云南,多少次被那個臭警察駱正南搞得斷貨,抬不起頭,斷我財路。被我狠狠干掉了,痛快!你看我們現(xiàn)在貨出得多好!”

      毒梟黑隆大笑起來。駱玉珠聽到父親的名字,全身的血往心頭上涌。但她又看到,黑隆得意的臉上,耳根下一道紅色的刀疤,漲出扭曲的印子,黑隆的大笑把刀疤繃得緊緊的:“這幾家買主都等得急紅眼了,明天交貨!”

      駱玉珠立刻恢復(fù)冷靜,用心記下明天交貨的地點和數(shù)量。她從墻上取下那枚只有硬幣大小的監(jiān)聽器,裝進貼身口袋,向宋天明使了一個眼色,兩人迅速下樓,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駱玉珠隱蔽在茂密的樹林中,將明天的行動計劃和毒品交易地點發(fā)微信向梁教官匯報,并請求增援。梁教官只回復(fù)了八個字:“保護自己,迅速趕來?!瘪樣裰橐活w心放下來。

      第二天,駱玉珠開車和宋天明跟蹤黑隆去交貨地點。一路上山巒層疊,草木蔥郁,車沿著一條河道走,路兩旁是亂石堆和茂密的雨林。這是一條叢林中的小路,起伏坑洼不斷。汽車七繞八拐,開了一個小時,前面忽然開闊起來,出現(xiàn)一片高低錯落的房屋。房頂上的琉璃瓦,在陽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一幢幢房屋,被四周的青山環(huán)繞,從遠處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房屋裝修得很氣派,像一座度假山莊。駱玉珠把車遠遠停住,觀察黑隆一家人陸續(xù)進了山莊,宋天明感嘆道:“狡兔三窟,黑隆不知道有幾處藏毒的地方!”

      駱玉珠把車停進樹林藏起來。闊葉的亞熱帶雨林,為他們做了天然的掩護。她和宋天明下車正試圖進入山莊,前面一個穿黑衣服的人走過來。不用看也明白,黑衣男人是黑隆的手下。

      駱玉珠靈機一動,她垂下眼皮,臉上含羞,微笑只在兩片唇上。她貼近宋天明,抬頭看一眼,迅速一飛眼風(fēng),又垂下眼簾。駱玉珠果然厲害,一貫的莊嚴,冷靜機智不失大方,但在此刻,她的眼睛里霎時釋放出耀眼的光芒和含羞的表情。這一眼,是給宋天明看,更是給離他們越來越近的黑衣男人看。

      玉珠挽起宋天明的胳膊,臉靠在他的肩膀上,身子緊挨著宋天明。宋天明瞬間感覺到玉珠柔軟的身體和瀑布般的長發(fā),他心里一驚,但很快反應(yīng)過來,因為玉珠看似柔軟的身體實際緊緊繃著,她挽著他的雙手,用力在他的胳膊上捏了一把。

      只一下,宋天明就明白,這是駱玉珠導(dǎo)演的一場戲?;慕家巴?,突然出現(xiàn)一男一女,如果不引起黑隆手下的懷疑,黑隆可真的要考慮換人了。如此偏僻之地,來的人只有兩種可能:警察或者情侶。駱玉珠一定選擇了第二種,讓自己搭戲。宋天明臥底多年,經(jīng)歷過的“戲場”不比演員少,卻比演員驚險、危急。一次,他臥底的販毒團伙抓住一個臥底警察,為了試探他,故意在他面前打這個小伙子。

      小伙子是宋天明的同事。在毒窩里見到同事,和見到親人一樣??赐掳ご?,就像看見自己的親人挨打,心理素質(zhì)差的人,片刻就會露出破綻。宋天明冷冷看他們打了一陣子,面無表情,忽然走上前去,對著小伙子猛打兩拳,小伙子一下暈了過去。宋天明沒打夠似的吐一口唾沫:“臭警察,這么不經(jīng)打!”

      幾個毒販看他下手狠,消除了對他的疑心,坐下來和他喝酒劃拳。宋天明把毒販灌醉后,后半夜偷偷弄醒同事,把他護送了出去。

      此刻的宋天明,正配合駱玉珠,演好一對情侶。他就像接到了一道新的命令,保護好整個行動,保護好駱玉珠,保護好自己。

      他親昵地摟了一下駱玉珠:“我們?nèi)ド侥沁吙聪﹃柊???/p>

      駱玉珠兩眼望著宋天明,溫柔一笑,眼里的余光看著從身邊走過的黑衣男人。男人斜著眼睛,盯著駱玉珠和宋天明看。駱玉珠便笑得更燦爛了,所有警覺和緊張都埋在笑容下。

      駱玉珠還在笑,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濃。她的心里忽然泛起一陣悲哀,她在想著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此刻正坐在山莊里,守著一個叫黑隆的毒梟和他的女兒,對他們笑,拉著女人的手,叫女人的父親“爸爸”。

      男人把一身的專業(yè)知識都獻給了毒品,以他的技能,會是一個出色的藥劑師。可這有什么用?終其一生也不過是一個藥劑師。那些薪水抵不過幾克毒品的價格。誰會嫌錢燙手呢?就像哪個男人會拒絕女人的溫柔。笌紅把溫柔給了一凡,可是玉珠此刻溫柔地笑著,是為了完成一場戰(zhàn)斗,一場任務(wù)。

      當(dāng)一凡摟著笌紅喝咖啡的時候,玉珠正在四處奔走,穿梭在叢林和山丘之間,幾次險些送命。她確實不是一個好女人,無法給他渴望的婚姻和家庭。玉珠想起以前,她挽著一凡的胳膊,在路邊散步,看到婆娑的芭蕉樹,她說:“這里可真美,真想一輩子生活在這里?!?/p>

      一凡說:“你原本就可以不東奔西跑,安穩(wěn)地生活。”

      玉珠說:“你要理解我?!?/p>

      一凡氣了一句:“誰來理解我呢?我不想當(dāng)英雄,生活是一件很實際的事?!?/p>

      兩人不歡而散。玉珠漸漸知道,兩人之間,如同劃船,一只槳是到不了對岸的。

      玉珠笑得燦爛無比,心里卻猛然一痛。她雙眼一抬,目光收了回來。黑衣男人已經(jīng)從他們身邊走過去,看得出來,他沒有看出異常。

      玉珠回過神來,這個叫一凡的男人,與自己已經(jīng)毫無關(guān)系。他選擇了別的路,早就丟掉槳上岸了。難過也好,留戀也罷,多少愛和愁,全關(guān)在那座山莊的大門里了。

      玉珠和宋天明繼續(xù)往前走,快到山莊大門時,他們轉(zhuǎn)了一個彎,往另一邊的小路走。只一眼,大門里面,已經(jīng)看得清楚,黑隆的車停在一座白色小樓前。一會兒,有幾輛汽車開進了山莊,車上下來七八個人,拎著箱子,急匆匆上了小白樓。

      駱玉珠和宋天明走到山后,相視一眼,默契地爬上山莊后的土坡。他們積攢多年的能量在此刻爆發(fā),腳踩著山石,身體像兩只靈敏的動物,上下穿梭。腳下的碎泥塊在石縫里亂跳,兩人穿越在叢林中。一瞬間,那個在特工訓(xùn)練班里揮汗如雨的駱玉珠回來了,在毒窩里摸爬滾打的宋天明仿佛復(fù)活,回到剛?cè)刖爼r朝氣蓬勃的樣子。

      多年后,他們依然會記起這次行動。多少人死去,多少人活下來,這些看不見硝煙的戰(zhàn)場上,到處是他們的影子。夕陽落山的時候,兩個身影潛入了山莊。

      梁教官帶著突擊隊沖進去的時候,他看見夕陽下的山莊安靜極了,孤獨而荒涼,靜得只有風(fēng)聲和芭蕉樹葉扇動起的濃綠。空氣里彌漫著火藥散后的氣味,薄薄淡淡得就像火焰熄滅后木炭里飄出的幾絲輕灰。

      只有山谷里江水回蕩的濤聲,遠遠傳來。梁教官在這種說不清的寂靜里,感到一絲不祥。他沖進大門的時候,仿佛看見駱玉珠正在等待他。玉珠握著一把槍,身子緊緊貼在伏擊位上,瞄準(zhǔn)黑隆,目不轉(zhuǎn)睛,集中所有精力,堅毅的臉上,汗珠子淌進眼睛也不眨一下。在特工訓(xùn)練班,她就是這副模樣。他知道,她父親不明不白地死了,是她的心結(jié)。他沒能幫她打開這個結(jié),卻一直關(guān)注著她。沒想到,謎底的一把牌被她自己翻出來了,這個虎妞!

      可他也憐惜她,無論誰,這件事放在身上都是把尖刀戳進心里。誰讓他們干的就是這一行。眼看事情就要展露曙光了,他的心里卻愈發(fā)緊張起來。

      “玉珠,我來了!”

      無人應(yīng)答。只有江水的濤聲。

      “玉珠,你在哪兒?”

      還是沒有回應(yīng)。梁教官全身的血冰涼,凝固一般。他害怕自己來得太晚了,害怕這一次,連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他也不頂用了。

      梁教官指揮突擊隊開始搜山。這是一片茂盛的熱帶雨林,密實的樹叢,是絕妙的藏身場。梁教官在雨林里仔細搜索,他發(fā)現(xiàn)一條血跡,在蜿蜒曲折的小路旁,血跡中斷了。地上幾條撕碎的衣服碎片,是誰包扎傷口后又繼續(xù)跑走了。梁教官撿起碎布條看看,是一件男士襯衫——如果玉珠的子彈打偏了,這個男人就還能自己包扎傷口,還能活動。追!梁教官深吸一口氣,繼續(xù)追蹤。

      雨林蒼茫而潮濕,天黑下來,梁教官的心也在一點點下沉,玉珠,你到底還活著嗎?

      “隊長,找到了!”前方一名隊員喊了一聲。

      駱玉珠倒在血泊中,槍還在她手里緊緊握著,血水把衣服染透了,失血過多的臉上蒼白如紙,一雙眼睛卻大大地睜著。她還沒死,等待什么人似的頑強支撐著。

      梁教官一把抓住玉珠的手,喊了一聲她的名字。玉珠黯淡無光的眼睛掙扎著閃出一道光,她艱難地張開嘴,用力對他說:“黑隆朝東邊跑了,他手上有毒品,快追!”

      梁教官指揮隊員向東邊追擊。他守護著玉珠,說:“玉珠,你發(fā)給我的郵件我看了,我已經(jīng)向局長匯報。我來晚了,你受委屈了!”

      玉珠搖搖頭,還要說話。

      梁教官把臉貼在她的嘴邊說:“你想說什么,我聽著?!?/p>

      “我沒有完成任務(wù),我比黑隆晚了一秒。我和宋天明沖進去的時候,他們正在交貨,我怕他們跑了……”

      “你是好樣的!除了黑隆還有誰?”梁教官問。

      “還有他的女兒?!?/p>

      “還有呢?”

      玉珠遲疑了一下,眼睛里閃過一道悲哀的目光,片刻才回應(yīng):“沒有人了?!彼A艘幌抡f:“教官,我的身上越來越冷,黑隆那一槍,打在我的肩膀上,我的身體全麻了……這樣好,什么痛苦也沒了,只是覺得冷。頭燒得像在火爐中,身子在冰雪里。教官,你要抓住黑隆,他是重要證人,只有他才能扳倒孫一鳴,替我爸爸翻案!”

      梁教官用力握了一下玉珠的手:“放心,我一定抓住他!”

      玉珠耗盡力氣似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梁教官趕緊讓隊員把她抬上擔(dān)架,送往醫(yī)院。

      梁教官看到月亮升起來了,月光照在山路上,山路的光影像籠罩在霧氣中一般。他仿佛看到駱玉珠沖進山莊,一腳踢開門,舉槍瞄準(zhǔn)正在交易毒品的黑隆和他的同伙。黑隆臉上震驚而憤怒,他望著眼前這個不認識的女警,卻沒有想到,這個女人千里迢迢,一路追蹤著他,她就是被他處心積慮除掉的駱正南的女兒。

      他的眼里充滿疑惑,手上卻迅速掏出槍。這是怎樣的一雙手:粗大,狠辣,握慣了毒品和槍。這雙手不給任何人機會,它早就嘗過了血腥的味道,它比誰都迅捷、兇狠??伤€是晚了一秒鐘,駱玉珠先用槍指住了他。

      但是為什么駱玉珠要說她比黑隆晚了一秒鐘,她在隱瞞什么?難道,在現(xiàn)場她發(fā)現(xiàn)了什么?是什么人讓她分了心?她究竟在遲疑什么?

      梁教官永遠也想不到,黑隆破窗而逃,駱玉珠一路追擊,追擊到叢林里,瞄準(zhǔn)黑隆正準(zhǔn)備開槍時,曾一凡突然從樹叢里沖出來,保護自己的岳父。他的身體擋住了黑隆。只一秒鐘,駱玉珠在黑暗里呆住,她渾身打了一個冷戰(zhàn)。她看著從樹后面沖出的一凡,那個身形、體態(tài)都熟悉,掃一眼就知道是誰的一凡,讓她的腦子瞬間僵住。

      他們共同經(jīng)歷過無數(shù)的時刻,曾經(jīng)那么親密,手拉手走在一起,說過多少令人難忘的話??稍谶@個生死場里出現(xiàn)的他,讓她的心被重重擊打了一下。

      在分秒必爭、朝不保夕的處境中,駱玉珠的心痛如刀絞。也許這一槍打出去,世上就再沒有那個帶給她無限回憶的藥劑師一凡了。

      她的槍在手里抖了一下。駱玉珠在凝結(jié)的空氣里,聽見宋天明喊了一聲:“玉珠小心!”砰一聲槍響,駱玉珠感到自己身上一麻,一股熱流,水一樣涌出來,一凡的影子在眼前消失了。駱玉珠心里一陣木然:一切,都結(jié)束了。

      熱帶雨林里,一個年輕女人的身影重重跌倒在泥土里,芭蕉樹長長的葉片垂落在她的身上。晚霞微光中,汗珠還停留在她的臉上,那么濕潤卻又那么孤獨……

      梁教官手捧一束鮮花,走在醫(yī)院的橡膠地板上。他要走快一點,把好消息告訴玉珠,黑隆和他的同伙全部落網(wǎng)。

      黑隆看大勢已去,將犯罪事實交代得一清二楚,其中,還包括當(dāng)年伙同孫一鳴陷害駱正南的案子。宋天明立了功,他的生活手續(xù)和醫(yī)療問題都得到了解決。因為他的突出成績,警隊給他重新安排了任務(wù),他又去抓另一伙毒販了。原本說好要來看玉珠,宋天明來不了,讓梁教官代他看看。

      梁教官一個人走在走廊里,空蕩蕩孤零零,他的眼睛有點潮濕,玉珠,這么多好消息,一件一件,你醒醒吧,聽一聽。

      梁教官推開病房的門,陽光照在窗臺上,他把一束鮮艷嬌嫩的百合花插進花瓶。玉珠躺在床上,她微閉著眼睛,輸液瓶里的藥水在一滴一滴注入她的身體。她的臉上還是那么生動,梁軒想起她剛進訓(xùn)練班時,那副倔強而又靈動的樣子。她叫他梁教官,對梁軒笑笑,扭身又吐吐舌頭,她的擒拿姿勢不到位,看見他走過來,努力把腿抬高了一點。

      她側(cè)過臉,朝梁軒一笑,像個犯了錯的小姑娘,明白這一笑討到饒了。梁軒望了望玉珠,仿佛又看到了這一笑。

      猜你喜歡
      天明毒販教官
      小山羊掉進坑里了
      春雨
      誰是接頭人
      故事會(2022年5期)2022-03-08 01:57:37
      消失的毒販
      美圖鑒賞
      動物入學(xué)也軍訓(xùn)
      不設(shè)套路,只為初心
      教官之吼
      尷尬
      意林(2016年24期)2016-11-22 02:25:12
      古城堡的聚會
      清徐县| 花莲市| 班戈县| 富阳市| 永顺县| 怀柔区| 鹰潭市| 彭州市| 太仆寺旗| 苍山县| 团风县| 乐安县| 乡城县| 新巴尔虎右旗| 定结县| 沈阳市| 镇原县| 嵊州市| 霍山县| 永平县| 县级市| 惠水县| 石台县| 蚌埠市| 右玉县| 九龙坡区| 玉龙| 玉门市| 北流市| 墨脱县| 延寿县| 江安县| 钟山县| 柳林县| 云浮市| 台北县| 徐闻县| 宜川县| 冕宁县| 乐平市| 芜湖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