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海上偶記（散文）

陳峻峰

一

先于手機鬧鈴預(yù)設(shè)，潛藏在內(nèi)心的意識與身體里的物鐘提前在一個秒針上重合，“咯噔”，毫無聲息哪里一震，我被撥醒。

心里有事。根據(jù)狀態(tài)判斷，我其實可能早都醒了，且完成了身體過渡和交接，就像一次靠岸。我現(xiàn)在不過是來把眼睛睜開，將美夢虛空之幻變?yōu)榫呦罂杉爸铮好^床頭柜上手機，摁亮，屏幕顯示：04：36;2018年9月18日;戊戌年八月初九;星期二……側(cè)臉朝圓形舷窗外望去：大海深碧，是未退的夜色和深水的清冷;天幕發(fā)白，極遠處低低涌卷淺灰色云團，多云間陰天，如昨晚船上預(yù)報。略有遺憾。又想這船在行駛，海在流動，不斷變換時間和區(qū)間，興許在期冀的“海上日出”時分，正趕上那里云淡風(fēng)輕，乾坤朗朗，朝陽噴薄而出，萬丈烈焰染紅大船和海水，堆積的云層，濃墨重彩，鑲金錯銀，我們朝向東方的臉，熠熠生輝，人們大喊著，張開雙臂——固然他們很多人并不知道這種肢體動作究竟要表達什么，比如擁抱、解放，欣喜、熱愛，吐納、宣泄，迎接、召喚，祈求、掙脫，我欲乘風(fēng)歸去，自由，重獲新生，或者無意識……夫人睡著，我起身，沒有習(xí)慣性地靠在床頭，不是怕驚動了夫人，那顯然是一個起床預(yù)備式，并有所迫切。伸手去拿衣裳，又猶豫了。我，現(xiàn)在，就起床嗎？帶著相機，上到15層甲板，去赴小微的私約？哦，我沒想過這會成為疑問和惶惑，糟糕的是，這海上僅僅一個小時的時差，我便失去一生的時間“經(jīng)驗”，比如在此國此時是早晨四點三十六分，在我國則是凌晨三點三十六分。這個時間點，果然早了點，而在此國，它早嗎？換言之，我昨天晚上零點睡覺，在我國不過夜間十一點鐘，哥兒們宵夜的橋段還沒開始鋪墊呢。

亢奮。激蕩。波涌。再摁亮手機，看時間，快五點了：這么一小會兒的斷續(xù)，我竟有了深深煎熬之感。

毅然決定：起床。昨晚船上送來《郵輪日報》，首頁提醒：05：20日出，17：34日落。

當(dāng)然，這個時候，我要做的是先關(guān)了預(yù)設(shè)的手機鬧鐘：我已醒了，不必再鬧;如果一鬧，就吵醒了夫人，和她說我去看海上日出，這沒有問題;她并知道我這一向?qū)z影玩得沉迷，之前剛剛升級了設(shè)備，投入了不小一筆開支，也正可將我一個長期伏案勞作的人帶向陽光的戶外。但今天，終歸有所不同，你知道，那就是與小微私約，一起看海上日出。私約，這個詞用得多么好：私乃私密，約是約會;換一種說法：私乃私下，約是約定。男女之約，就算了吧。偷眼看了看夫人，無端地，手腳失靈，眼里慌亂，心上忐忑，再無那么坦然和淡定了。捫心自問，我這是咋了，不就是一起看日出嘛，掩于朦朧夜色一起浪漫看星星又能怎樣？男女之事，有事有事，沒事沒事。另外，這是旅行的第五天在海上的第三天，頭兩天都在下雨;今早沒雨，仿佛期待，即便天陰，看日出的人估計也會有很多。還有其他一些說明，比如，是小微約的我。小微約我和我約小微，在聯(lián)想生發(fā)男女曖昧關(guān)系之意味和指向上，或者是不同的。小微說，明早起床看日出吧？我說好啊。小微說，給我拍照哦？我說好啊。小微說，五點，準(zhǔn)時，不叫了。我說好啊……

就是這樣。那么我，還有你，在這種場景、情境和語境中，能給出別的回應(yīng)嗎？

小微和我一個城市，進而知道她和我竟是住在一個小區(qū)，隨便都能說出好多共同的熟人來。這世界，大也大，小也小，每日擦肩而過，卻不認(rèn)識，即是天壤之別，一生一世。稱呼她小微，其實她也不小了，長了一個娃娃臉，面貌姣好，而身體明顯發(fā)福了，有一些虛胖，也可說成是富態(tài)。她同行閨蜜說她是富婆，生意做得很大。無須刻意審美，一眼就能看出來，她的服飾高檔，質(zhì)地不錯，包括款式、花色和搭配，雍容華貴——這個形容，尚不為過，倘或準(zhǔn)確點，叫風(fēng)韻猶存吧——我選擇這個其實是令女人傷心的溢美之詞，是我不得不說，“捉襟見肘”，濃妝華服下的小微難掩歲月的風(fēng)塵侵蝕，偶有一抹暗色或絲縷印痕，似有還無，是身體悄然的潛移默化，比如她本來的丹鳳眼尾、迷人的頸項、兩肩，手和裸露在外的皮膚，還有籠在寬松裙褲里的腰身，這是時間共有的殘酷。當(dāng)然，她仍然稱得上是個美人。固然在一定程度上，我略有基于對她曾經(jīng)年輕美貌的想象。

還是把夫人弄醒了，問我，這么早干什么？我說看日出。夫人翻了個身，臉朝里，背對著我，咕噥了一句：神經(jīng)！

舷窗外有影子一閃，是意念、錯覺、海鳥、晨霧，還是一個人？天似乎已四望大亮。

二

這是一艘開往朱槿之國——我喜歡以此來代稱這個海上的國度——豪華郵輪，是個大家伙，有相當(dāng)?shù)捏w量。宣傳冊頁上介紹說它全長333.30米，寬37.92米，不知何故，沒有標(biāo)高，只知道它有17層。第一次見到它時是在上海吳淞口國際郵輪港，它停靠在那里，壯觀，龐大，像一棟寫字樓，令人在向它抬臉仰視的時候，猛然生出曠世的震撼。這種感受，可能是緣于我第一次乘坐海上郵輪。它的端頂之上是藍天、云團，以及強烈陽光的折射和巨大斑駁的投影，比照的廣闊和高遠，都是烘托它的幕景，甚或是一首巨輪必然的布置和裝飾、組成部分，重要的部分。

我們在那里排隊、審核、安檢、入境、登船，我和夫人被安排住在8層8165“艙位”，是普通的“經(jīng)濟”“海景房”，類似一個小型的標(biāo)間，兩邊靠墻分別擺放兩張一米多寬的小床，全白的床上用品。中間是兩個床頭柜，放著兩盞臺燈、一部電話。事后有人告訴我說，可以把兩張床頭柜挪開，分列兩側(cè)，兩張小床便可并排擺放在中間，瞬間變出一張雙人大床來。這對于戀人、情人，從咫尺相望，四目以對，就變得肌膚相親、相擁無間了。而對于另一些人，許多人，單獨擺放和睡眠，可能更合適一些。人群不同，什么情況都會有，即使是有限而流動的空間，也要求設(shè)計的人性化。而設(shè)計師必是科學(xué)與詩性、嚴(yán)謹(jǐn)和浪漫兼而有之。這是多么的不易。再看，一側(cè)床頭擺放著雙人沙發(fā)，布面，墨綠色，附會海的顏色;背靠的墻上掛著一幅油畫，荒誕，甚或怪誕，也不是魚精、水妖或海怪，倒像是沙漠中的樹形仙人掌，一身尖刺，鋒芒所向。如果是，就猜不出設(shè)計師選擇上的用意了。大海和沙漠，波濤和干旱，舵、錨、艙、桅桿、甲板和仙人掌，加諸科學(xué)與詩性、嚴(yán)謹(jǐn)和浪漫，把它們聯(lián)系起來，是怎樣的一種邏輯、藝術(shù)、形象的思維呢。另一側(cè)是吧臺類的桌柜，配以方形獨凳，布面、顏色與沙發(fā)同。余與常見賓館類似，設(shè)施齊備，如衣柜、電視、空調(diào)、燒水壺、托盤、口杯、小勺，及至咖啡、茶葉、吹風(fēng)機、晾衣架、簡易剃須刀、一次性牙具、浴帽、抽紙、垃圾桶等。特殊而有限的空間，我相信這只是最大可能簡化的人的生活物化形態(tài)，已是如此繁復(fù)和瑣碎。于是想，人之為王，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獨居生物鏈端頂，高高在上，萬物臣服，皆為我用，最簡單的生活也堪稱奢華。比如一只海鷗，在大海與天地間，生命與生活如自然永常，它是否理解這海上突然駛來的巨大怪物，數(shù)千人載于一體，吃喝、排泄，聚會、狂歡，饕餮、禍害，徘徊、尋覓，打探、遠望;從哪里來，到哪里去;表情和心情，身份和階層，隸屬和歸屬，欲望和圖謀，現(xiàn)實和未來，生存和死亡，靈肉和歡苦，愛恨和情仇，這都是一只海鷗無法辨析和理解的，它也無須理解;還有魚，巨大的，兇悍的，狡猾的，陰狠的，單個的，群體的，五彩斑斕的，它們都不能成為萬物之王，它們依存于海洋，卻不能如人擁有海洋，擁有高級的思維和智慧、審美和創(chuàng)造，以及仿佛神話和魔法一般瞬息萬變紛呈人間奇跡和奇葩。

我們無法給“人”一個定義，我們或者還沒有真正認(rèn)識“人”，就像無法預(yù)測未來人會創(chuàng)造怎樣的人的世界。從石器、木器、陶器、青銅器到智能化，語言、繪畫、音樂，以及《詩經(jīng)》、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希臘神話、《荷馬史詩》、浪漫主義、文藝復(fù)興、超現(xiàn)實、印象派、魔幻現(xiàn)實主義、后現(xiàn)代，香奈兒、空中客車、愛馬仕、麥當(dāng)勞、好萊塢、奔馳、微軟、可口可樂，原子彈、化武、無人機、載人航天飛機，沒有誰作出預(yù)測，換言之，沒有人對人作出預(yù)測，人超出了對人的估量和想象，人讓人愕然、震驚。就像在當(dāng)初，及至今天，你根本無法理解人是如何造出這么大體量的豪華郵輪，如何從建造的陸地下到水上，再從遙遠的國度、港口，穿越茫茫大海，駛來在我的面前。及至推進至我逼仄的房間，它仍然讓你“震驚”：比如小床仰面的天花板上，你一點看不出來，那里面竟還藏有一張小床，打開放下來，就組成一個上下鋪的雙人床，也就是說，這一間小小的“海景房”，可容納四個人睡。比如一對夫婦帶一雙兒女來住，那真是盈盈滿室溫馨、其樂融融了。再就是盥洗間了，用一個詞表達：小巧。小則小到不能再小，巧乃巧奪天工，用盡心機，科學(xué)、合理而實用。在盥洗間里，坐便無須說是專門為郵輪房間設(shè)計訂制的，抽水的按鈕在墻壁上，前面，哦，我的天，這就是傳說中的朱槿之國的“馬桶蓋”嗎？我是看不出有何特異，也不理解我國人民為何那般“紛紛”迷戀一只他國的馬桶蓋，固然這玩意兒被統(tǒng)稱為“潔具”，但它恰與“不潔”聯(lián)系在一起，加之人類排泄行為天然的私密性，多半在隱蔽處，且不可訴諸視覺和嗅覺，因此堂而皇之從國外背一只馬桶蓋回來，總是不雅，如何不讓那些自謂偉大的“愛國者”們，大加攻擊和嘲諷。

我得來看看這只馬桶蓋。我先進行了一番“目測”和“觀察”，看出了點“不同”：四圍邊沿不是如我國那樣的與馬桶平齊，而是一圈大出許多，把馬桶完全“蓋”在里面。我固然不知道何以如此，但相信它一定有所“不同”。那么我現(xiàn)在得來掀開這只馬桶蓋了。它超出了我的“經(jīng)驗”，我在掀動它時，沒想到會那么重。也就是說，沒有人會想到一只馬桶蓋會那么重。那個重量，讓你覺得它不是塑料做的，更像是一塊白色的生鐵鑄件。我仍然不知道何以如此，但相信它一定有所“不同”。轉(zhuǎn)過身來洗漱，打開水龍頭，提壓式，先是出水較小，再提，水變大了，一個驚喜。其間環(huán)節(jié)，我的心不過隨之微小地“咯噔”了一下。再試，發(fā)現(xiàn)這確是一個微小的設(shè)計，但包含了一個偉大的理念——節(jié)水。水危機是世界性越發(fā)深重的難題，關(guān)乎地球和人類的永續(xù)生存，而在這里——我猜想它甚或無須另加裝置，也沒有復(fù)雜的機關(guān)，只在提壓處內(nèi)藏一個小小的“機巧”“阻礙”，使其只微小地“咯噔”一下，就使得龍頭出水量分為大小兩級了。我國也有的，覺得沒這么明顯，就忽略了去。在船上幾日洗漱，每次微小地體驗?zāi)恰翱┼狻币幌拢际且淮翁嵝?，都是一次警醒，要你不可忽略。這讓我一直被感動著，常常眼含淚水，我覺得那必是一位有情懷的并極具大善、慈悲與憂患的設(shè)計者，我不知從哪里能望見他，哪怕一個背影，來表達我無以言表的感激和致敬。你要知道只需再過幾年，全球就將由現(xiàn)在的20億人增加到35億人面臨嚴(yán)重缺水！哦水，生命不可或缺之物，每一滴，都彌足珍貴。人讓人愕然、震驚，除了創(chuàng)造力，還有毀壞力。每想到此，我伸向水龍頭的手，就僵滯在那里了，我覺得在觸及金屬柄時會觸碰到那位設(shè)計師的指頭和掌心，指頭張開著，掌心朝向我，一個拒絕的手勢，一個隱喻，就像是在護著人類的水;你往下摁，有一股阻力和抗拒，再往下摁，“咯噔”，那已不再是一個微小的機巧，而是一個微小的疼痛，怎能忍心！人類誓言鏗鏘，從我做起，我們興許由此，獲得滴水的啟示。

倒是忽略了，我當(dāng)時竟沒去確認(rèn)一下馬桶蓋和水龍頭的產(chǎn)地、品牌，以為大船開往朱槿之國，便想著這大船的擁有者、建造者、經(jīng)營者、員工，以及它的萬千設(shè)施也是此國的了。事后想來，多么好笑。

三

幾下耽擱，到15層的船頭甲板上，時間上已超過與小微的私約，那里已有很多人，興奮異常，就像他們已經(jīng)看到了或即將看到什么，比如日出。遺憾的是，天陰，沒有日出，只有看日出的人。老天爺啊，不知這幾日它為何心情不快，眉頭緊蹙，不得舒展，讓不易出海的人們?nèi)玺~在網(wǎng)，一直困擾著、翻騰著、擠壓著，不得一次大江大海的奔涌澎湃、酣暢淋漓。話說回來，較之前幾天，今兒還好，天陰得沒那么重，有晃開之象，至于那般海上輝煌的日出，仍然只在宏大想象的云層之后燃燒。其實這會兒我剛到甲板上，還沒顧得看天，因為爽約，我在用眼睛快速掃視人群，挑選出小微。我想我會一眼就能看見她。那個瞬間，就像是從茫茫海天云水間，一眼看到了初陽。驚艷，如美人出浴。當(dāng)然，她也在尋找我。我揣摩，她甚或有些著急，甚或失望，漸生疑惑，有上當(dāng)之感，甚或已隱隱傷及自尊。

我是從15層電梯口的左手側(cè)門來到甲板上的，我現(xiàn)在的方位可能是在北邊，這個判斷來自我對面的甲板，大多數(shù)人都在那邊，很多人背對著我，臉幾乎一致朝左側(cè)瞭望。我斷定他們是在瞭望日出，那么他們瞭望的大致就是東南方向了。他們和我分列船體的兩側(cè)，中間是巨大長方形的“天井”，下面就是郵輪的14層，是游泳池，中間是大池，冷水;四角分別有一個臺式圓形小池，溫水。水池里泛著藍色，是海洋的顏色，因為清亮，所以斑斕。小微說她試過那泳池里的水。她說這船上有兩個泳池，這個是露天的，還有一個是室內(nèi)的，她頭一天就去了那里游泳。我抬頭望見了她，有點驚訝，生發(fā)聯(lián)想，心生微瀾。話跟話，以為她會問我是否游泳的，她沒問。我立即明白，是阻于我的年歲以及體力、老態(tài)、臃腫、遲鈍。還有相應(yīng)的“場合”。不同年齡、職業(yè)、身份，界定著你所在的“場合”。尊嚴(yán)共有，人權(quán)至上，同在藍天下，不分男女老幼，但一個罪犯，那么對不起，你必須待在特定的“場合”，被限定著自由。即便是一個普通人，也不是什么“場合”你都能自由出入。這包括兩個方面，一個是“場合”本身的限定，比如諸多機關(guān)、單位、私宅、禁區(qū)等;另一個是“內(nèi)心”意識的限定，不是不能進，而是自覺不能進。這也無須來找那些極端的例子，就像這艘大船上每晚的“假面舞會”和各類“主題派對”，如我等，被人諷為“苦逼”的一代，年齡和心理早已消耗殆盡于往昔崢嶸歲月，或有不甘，邀同行好友三五，聊發(fā)少年狂。且慢，你要知道那地方可是要另行付費的，是力與美、靈與肉、青春與金錢的探戈、華爾茲、的士高，因此去之前，你最好要掂量一下錢包，還要試試勇氣。悄然潛于暗角，恍惚各處紅男綠女，紙醉金迷，火在燃燒，海在漲潮，身體里正生成一場海嘯，逼近、壓迫、擊打、包圍、窒息著你，你知道這果然不是你應(yīng)該待著的“場合”;你有能力消費和偶有的揮霍，卻是沒有自信去撩最近的那個靚妹，然后爆發(fā)一陣無羈的歡笑。

來看日出吧，在大船的極高處，你可以將身體朝向任何方向，沒有自卑，也無須勇氣，不用付出，卻擁有充分自由，再不瞻前顧后。海洋給你天地浩瀚，視覺延伸無限空間之感。驀然發(fā)現(xiàn)，你沒有海鷗的翅膀，不能飛;肉身沉重，不能拔了自己的頭發(fā)離開地球，臨空蹈虛。你仍然在一個有限的空間之內(nèi)，在“場合”里。而這個“場合”，不是別的，它可能就是一艘大船所具有的載體意義，代表大地的引力。換了萬能上帝的視覺看它，不錯，它既有意象之念、表象之美;又呈物象之觀、具象之微;前者形而上，后者觸手可及;借上帝所思，人為所造，為人而設(shè)，廣義上，它屬于所有的人，就像那些我們熟知的公共空間、造物、架構(gòu)和設(shè)施。空間的無限和有限，于現(xiàn)實的包容中，終還是要回到人類社會的層面;山南水北，天涯海角，各色人等，共聚一艘大船，所構(gòu)成的是“部分”人類社會臨時生活的共同體，但它并不是孤懸于大海之上，也無人能抽刀斷水，它同樣有著繁復(fù)和完整的“社會關(guān)系”，千絲萬縷，上天入地，延伸到岸上，以及我們完全未知的區(qū)域和人群。這讓你多少明白了“空間”之謂：你不過到了海上，并未走出世界;會有美麗的艷遇和邂逅，終究你要回家;目光追問遠方有多遠，有人在喊你吃飯，你手持的護照，國籍、身份、隸屬、目的、出發(fā)、到達、起始、終止，皆明確無誤，你與郵輪公司簽署的合同，則把這些更加精準(zhǔn)地給你指標(biāo)化了、商業(yè)化了。而商業(yè)嗜血之虎將媒體和文藝添為兩翼，獵獵如風(fēng)展開時，我們看到了陽光與黃金交織的斑斕，看到了詩和遠方，并有語言之舌的舔舐：美麗和優(yōu)雅讓您擁有夢幻級郵輪;直到您有勇氣忘記海岸才能游到新的地平線;美食愛好者的味覺之旅;探索、發(fā)現(xiàn)、驚喜、新奇;享受律動，感受腎上腺素激升;家庭旅行和歡聚時刻，留下美好記憶;顧客永遠是上帝……還有1300多名服務(wù)人員都在恭候您的到來，近兩千個不同檔次的房間為您次第打開，還有超越想象的歌劇院、圖書館、景觀酒廊、藝術(shù)酒廊、鋼琴酒吧、爵士酒吧、廣場酒吧、雪茄酒吧、輝煌酒吧、船尾酒吧、莫偉達酒吧、迪斯科吧、瑞其奧冰淇淋吧、塔塔洛加酒吧、點心茶樓、咖啡廳、牛排屋、海中閣火鍋、皇家棕櫚娛樂場、嘉年華之夜、鮮花派對、免稅店、健身中心、舞蹈教學(xué)中心、水療美容中心、日光浴場、F1模擬賽車、4D影院、電子游戲室、北極冰屋兒童俱樂部以及各種帕果帕果、波拉波拉自助餐廳、主題餐廳和美食——羊角包、三明治、漢堡、熱狗、比薩、烤魚、烤腸、熏肉、水餃、煎餅、炒米、炒菜、雜糧、水果、沙拉、咖啡、湯、茶、水、冰、奶——供您享用……理論上如此，別信以為真，等價交換、利益最大化抑或雙贏是商業(yè)最基本的原則，也是最高原則。而我說的不是這些，我想說的是，如果把這些都稱為“空間”抑或“場合”的話，那么同樣，有些你去不了，有些你不愿去，有些你不能去，有些你必須去。就像我和我夫人，在登上大船之前，可能就被人設(shè)定好了“空間”即8層8165“艙位”，數(shù)千人都這樣一一給劃定好了，具體化了，就像規(guī)則有序的社會分工，就像被提前馴化的獵物，甚或無須有一個首長、領(lǐng)頭、總統(tǒng)、老大、領(lǐng)導(dǎo)者……

哎！話題攪擾，不能細(xì)說。于是想，顧客至尊，上帝之謂，一個共有的宣傳理念而已，上帝有國籍嗎？需要有護照證明身份嗎？登上一艘大船需要付費嗎？即使不付費，他登上大船限定其中隨我們在海上漂流，陰著天，干啥子呢……我想見到小微的時候問問小微。小微？她在哪呢？她不會因為我的爽約、不守信，憤然回房間了吧？

我有些慌了。

四

我從北邊一側(cè)的甲板迅速環(huán)繞過右邊一頭的舷梯和小舞臺，轉(zhuǎn)到南邊的甲板，一一瀏覽，不敢放過任何一個人。沒有小微?？戳丝磿r間，已是此國時間：05：59，我絕望了。內(nèi)心里在為自己尋找解脫的說辭，尋找自我安慰的借口，之后，索性也不再管它，在人群里找合適的位置躋身進去，身體倚著白色的欄桿，隨眾人朝左側(cè)東南方向望去。云層不是很厚，極薄的間隙透露著初陽的紅光，當(dāng)可以判斷出太陽的高度和位置，而且那紅光隱約照射在海面上，極遠處海水黑色發(fā)明，似有波光瀲滟，再極遠處已無可想象，我們可能是從那里來的，連接到岸和那個港口城市以及它的萬千廣廈和繁華。它把我送到海上，一個過客，它最初就不屬于我，當(dāng)然，我從來也不屬于它。某種——比如在“空間”的意義上，我也把它視為一個過客。

就在這時，我看見了日出：小微出現(xiàn)了！她一身大紅，像一輪朝陽。她在向我招手示意，卻沒有向我奔涌而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不是一輪朝陽，而是兩輪朝陽。在小微的身邊，還有一位老人，也一身大紅。老人瘦弱，步履蹣跚，小微在和我打招呼的同時，要照護老人走路。如我猜測，那位老人，是她的母親，85歲高齡，已是耄耋之年。巧合了，和我母親同歲。這樣說，我是否想拉進我與小微“輩分”和年齡的差距，懷有企圖，確乎令人質(zhì)疑。小微在一個勁地向我道歉，仿佛在澄清一個事實，為我擔(dān)責(zé)。她并知道我爽約在先，她爽約在后。她的爽約，自然是為老母親的起居。我突然釋懷，不過在一條船上，不過約了一起看日出，來自同一座城市，又是小區(qū)鄰居，機緣偶遇，一起同行，哪來盟誓與承諾的莊嚴(yán)和凝重，就像眾人一起來看日出，天陰，哪來的日出;再則，哪里沒有日出，在家就有日出，日日都有日出，此一日出為何就賦予了意義，讓這么多人激情以待，早起，蜂擁著，要死要活地來看它，人們向上仰起的臉，有如饑餓之人，在等待天上掉下來傳說中的餡餅，厚實，噴香，日頭一樣的圓。天上不會掉餡餅，天上也沒有日出，低下頭來，收回目光——哦，時間已遲，天光正好，我們來照相吧。小微開始準(zhǔn)備，兩眼明亮，神采奕奕，她拿出了一條白色飾以些許水樣淺綠的紗巾，抖開來，就在風(fēng)里飄揚，撩惹人立時要跟著生動起來，快速進入劇情。照相具有表演性質(zhì)。她把紗巾給披在肩上，擺好了姿勢。我目測了一下，大為驚奇，她很會擺姿勢：面部帶動身體微微向上抬起，側(cè)逆光從她背后的左上方投射下來，發(fā)絲、額頭、頜面、鼻翼、肩、頸項、胸部、乳房，形成的明暗、對比、過渡，及至局部與整體，恰到好處。我懷疑她做過演員和模特兒。我端起相機，透過取景窗，拉近鏡頭，就覺攔了她的腰肢，猛然把她逼近到我的面前，毫發(fā)畢現(xiàn)，氣息至微，我怦然心動——你別想多了，我的怦然心動，由于鏡頭的拉近，生發(fā)本能的誘惑，似有一點。所謂飲食男女，食色，性也，上帝特別賦予了人類之愛，尤其男女之間，相互的吸引和取悅，自然而然，并非都是肉體的勾當(dāng)，更多的是無以明了的感受，就像異性之約和同性之約，非事務(wù)性的，比如出行、聚會、觀展、誦讀、散步、交談，你必須承認(rèn)隱約其間的差別。哦，這還是想多了。著實，我那會兒的“怦然心動”，是我發(fā)現(xiàn)她尤其精致地化了妝：烏黑光潔的頭發(fā)，一絲不茍，配以臉型的一抹劉海，俏皮，有中年的孩子氣;淡色的粉底和胭脂;略顯古典韻味的橘紅色啞光唇膏;淡藍色水滴翡翠耳墜;項鏈意外，非金銀鉆石“富婆”的貴氣，而是綠松石等雜拌兒搭配的長款波希米亞復(fù)古民族風(fēng)。無疑，她是用了心的。我相信這絕不是她的生活常態(tài)。女為悅己者容，小微為誰而容，為我嗎？我按下了快門。

她不斷變換姿勢，白色炫目的紗巾協(xié)和著，或揚起，或飄飛，或斜披，或包裹，她完全調(diào)動和激發(fā)了我的靈感、激情、想象和欲望，空氣里彌漫著荷爾蒙的氣息。我在她的各種造型中，捕捉時機和靈機，光影和表情，短暫和永恒，流逝和存在;近景、遠景，整體、局部，長焦、微距;光影之美，人體之美，膚色之美，相貌之美，情色之美，情緒之美;甚或是感性的，甚或是感人的，甚或是真實的，甚或是夢幻的。我自信我拍出了好片子，大片，風(fēng)華絕代。

戛然而止。小微說，不拍了。不拍了。要耽誤早餐了。給俺老母親拍幾張。

我拿著相機，張口結(jié)舌，木然凝固在那里，像一個雕塑。她中斷了我的藝術(shù)、情感和身體的激情敘事。接下來給她老母親拍照，便是一系列的機械動作了。對不起。不好意思。其實老母親除了老年的瘦弱，形象蠻好的，小微像她。殘酷一點說，她是老了的小微。——瞬間地，我驚奇于我的這種想法，我如何要這樣來作出比喻，險惡，歹毒，包藏禍心。那么接下來，如何自責(zé)和平復(fù)，我都再也無法面對鏡頭里的老母親了。不斷按下快門，鏡頭沒有選取，心思已在別處。事情并沒有結(jié)束。小微讓我暫且停一下，她取下肩上的紗巾，過去遞給老母親，并在一旁指揮著，讓老母親也和她那樣，或揚起，或飄飛，或斜披，或包裹。老母親做得笨拙、勉強、艱難，小微便不斷過去幫她，興致不減。她根本沒看到老母親的無辜和無奈，已是痛苦至極，還有我，仿佛她的幫兇，連帶自己，也已是遍體鱗傷。我無法阻止她，就像無法阻止一場絕無惡意的美好殺戮。

終于放下屠刀，我們。小微攙著老母親的胳膊去吃早餐，還原了她的溫柔和美麗，和我道謝，一再道謝。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跟我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照相的好地方，晚上我?guī)闳?。短信你。七點。不叫了。我極快地向她點頭，仿佛要把她趕緊送走。

五

她說的那個地方，沒猜錯的話，就是設(shè)在八樓的鋼琴酒吧，中間是一個小舞臺，昨兒午后，我還在那里一時興起，伴著音樂和一個孩子跳了一段倫巴，不意贏得一陣掌聲。只是老氣橫秋，我已累得氣喘吁吁，朝孩子抱拳，敗下陣來。酒吧的兩旁便是照耀了全世界的施華洛世奇水晶裝飾的樓梯了，璀璨奪目，如夢如幻，絢麗、華貴、大氣而輝煌，即使在白天，那里也涌滿了照相的人。一到晚上，陡起大潮，海水倒灌，波浪滔天，那情景你可以想象。這幾天水晶樓梯一直被一個千人少女微商團隊占據(jù)著，她們分為幾個隊組，在劇院、泳池、歌廳、酒吧，授課、培訓(xùn)、拍照、錄制節(jié)目;她們服裝統(tǒng)一，為團隊專門訂制，純色、另類，中式、西式，古典、現(xiàn)代，不斷變換著，有如表演，走秀。當(dāng)她們一起出現(xiàn)時，場面驚艷震撼，一派青春氣息，咄咄逼人，讓人想起海洋風(fēng)暴和斑斕的魚群。我在描述這一切的時候，我也在進行有關(guān)“場合”的思摸和考量：我可以去嗎？有何不能？小微可以去嗎？有何不能？小微的老母親可以去嗎？有何不能？問題的終結(jié)是晚上七點，我是否要再次去赴小微的私約。

折磨了一天。折磨的本身表明，我無可選擇。晚飯后我只對夫人說去拍攝夜景，和所有撒謊者一樣，裝著平淡無奇，還是心中有事，慌忙逃離開了。在到了鋼琴酒吧時，我并沒有急著尋小微，而是在暗處觀察，心懷叵測。年輕的外國鋼琴師，優(yōu)雅，風(fēng)度翩翩，正彈奏著《水邊的阿狄麗娜》，略帶憂傷。與他聯(lián)合演奏的是一位外國女小提琴手，身材修美、頎長;低胸V形開領(lǐng)，微露削肩;長發(fā)，扎一馬尾，有動感節(jié)奏時，有力而好看地?fù)u擺，帶動聽者，跟著打起節(jié)拍，高潮迭起。仔細(xì)聽，這會兒她拉的竟是《夏日泛舟海上》，這是由威爾第歌劇《弄臣》中的詠嘆調(diào)《女人善變》改編而成，輕松、活潑，并富有動感。我不知道他們?nèi)绾文軐⑦@兩首曲子協(xié)調(diào)在一起演奏，別具風(fēng)格，又匪夷所思。左顧右盼，心事重重，我沒尋找到小微，倒是霍然看見了她的老母親，坐在北面水晶樓梯的下面。由于蒼老瘦弱，她深陷在深棕色的沙發(fā)里，一頭白發(fā)，格外刺目，閃電般，令人驚心動魄。她背后的水晶樓梯，燦爛、奇幻、華麗，還是被微商團隊占據(jù)著，今天是一拉溜紅衣少女，包括領(lǐng)隊、導(dǎo)演、攝像。她們不斷變換著隊形和姿勢，拉近、推遠、平拍、仰拍、吊臂俯拍，而樓梯下面，擠滿了另外要拍照的人，都在等候著她們停歇的間隙和空當(dāng)。有人怨聲載道，忍無可忍，斥責(zé)她們不能這樣長期霸占公共平臺;人群紛擾，人影幢幢，大廳里充斥著激憤之氣，躁動之氣，暴戾之氣，令人不安;有人開始喧嚷，沖動，罵罵咧咧，頭發(fā)上指，面部扭曲，目眥盡裂;吊燈、壁燈、舞臺燈、施華洛世奇水晶，明滅、斑駁、恍惚、混亂，如幻燈圖示的世相;小提琴變調(diào)，不再輕松和愉悅，在極遠處，似有還無，若如游絲，如泣訴之聲，有沙啞之聲，鋼琴則如鋼鐵敲擊。老母親還在水晶樓梯的下面，在眾多少女的下面，在紛擾人群的下面，在渾濁的音樂下面，越發(fā)顯得空曠和蒼老，白發(fā)如閃電，伴有雷聲，從海上傳來。

那是時間的閃電。我閉上了眼睛。突然間，周遭一切都安靜下來，那種安靜近乎死亡和肅穆，人們不再喧嚷、吵鬧、咒罵和拼搶。偷眼看去，有人在后撤，有人在逃離，有人在猶疑，更多的人坐下來，仰望和傾聽。閃電里，他們望見了什么？那其中有小微嗎？為什么我看不到她，她也看不到我？我們是誰把誰弄丟了？我們誰在尋找誰？是誰把我和老母親置于此一境地？“場合”意義空間的逼近里，是直面的殘酷，是直面自己的殘酷，“場合”即現(xiàn)場，現(xiàn)場即現(xiàn)實，閃電照見了別人，也照見了自己。我知道我雖然還沒老到老母親的年歲，但沒有翅膀，肉身沉重，自然的輪回里，生命在變輕，言辭在變軟，空間在變窄，世界在變小，許多地方已經(jīng)不再屬于我們了。那么我是否也應(yīng)安靜地離開？離開，亦是逃開，亦是敞開。倏然我又轉(zhuǎn)回身來，我想帶著老母親，就像帶著我的老母親，一起。把地兒騰開，讓給孩子們。世界過于安靜，同樣令人不安。

哦，孩子們，小微是嗎？是。

忽見舷窗玻璃似有一抹晚霞反射，停下腳步，躬身朝外看，再看，哦，天陰多日，這就晃開了。我有點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