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祖慈
德令哈、烏蘭、察爾汗,在沿路這些自帶某種意象的站名中,格爾木是聽起來最平常的一個。這里既是省內(nèi)列車的終站,也是由青海進入藏區(qū)的起點。旅人往往僅在此中轉(zhuǎn)而不做停留。但倘若將行程延至柴達木盆地,或深入可可西里。你可在此整裝,計劃周遭為期一日,或數(shù)日的駕車旅行。
那天大約7點,我在旅館門口唯一開門的飯店邊隨意點些東西填肚子,邊等待司機的車。面前的“小籠包”名不副實,食之無味,不足以將人從困倦中喚醒。好在興致懨懨時,童師傅準時到了。他的USV看上去很新,打開門讓我坐副駕駛。這是個紫外線照射強,但視野開闊,攝影方便的位置。出發(fā)。前往可可西里自然保護區(qū)。為此我做好“全副武裝”,將一頂“360度無死角”的大檐草帽戴上。
當過了格爾木市郊至昆侖山入口的邊防站,林木驟減,路上呈隊列駛過的裝甲車襯托了前方光裸著的一眾山脈的威嚴。作為邊境區(qū)域軍事訓練重地,高原以其嚴酷的環(huán)境鍛煉著士兵的意志。路況出乎意料的順暢,也說明為何近些年越來越多的旅人選擇自駕入藏。但對童師傅這樣經(jīng)驗老道的司機來說,真正的困難不在路況。“萬一堵在上面,突然來個高原反應,那情況最危險。”他指的“上面”,是越來越高的海拔。的確,身邊掠過的忽遠忽近的冰原和山脈時刻提醒著地質(zhì)的變化。那些失卻了坐標的無人區(qū)域,龐大而廣袤,冰冷且孤絕,呈現(xiàn)一種只可遠觀的美。那里或許藏匿著種種生命行跡,藏狐,棕熊或是雪豹。
當代人很難再用“奇跡”去修飾些什么,更相信科技的無限可能。然而凍土注定了我們此時腳下的路是非凡的。這樣的地質(zhì)環(huán)境會使公路變形,每每經(jīng)過一段時間便需修繕。而青藏鐵路無疑是在此自然條件下創(chuàng)造的“奇跡”。我看見巍峨雪山前一列長長的火車,稍經(jīng)片刻,終于從我們的視線中交錯而過。在行駛的車輛上,會感到火車移動的速度更加迅疾。一路上不知遇到過多少列火車沿青藏高原往來穿梭,有的仿佛突然從山脈背后躥出,有的由公路中的高架橋橫穿而過,運送著人群及各種物資。直到我后來去西藏,方才切身體會這條“天路”對藏區(qū)城建的巨大影響。
我們的車午后開始進入可可西里自然保護區(qū)的邊緣,再往前,便有種遠離人境的神秘。昆侖山脈作為西王母的道場,也正是中國神話體系的源頭之一。而藏羚羊算是這一帶或許最有緣可見的“神秘”。它們是悄無聲息的,往往與公路保持著距離,一伙兒一伙兒地謹慎行動。也是在我凝神到有些渙散時,才陡然發(fā)現(xiàn)四五只歇在一側(cè)的藏羚羊,它們見我們的車掠過,便驚起似地飛奔起來,其速度之快,身姿之輕盈,讓我忽地明白為何2008年奧運吉祥物福娃迎迎是一只“腳底生風”的藏羚羊形象。童師傅說,以前盜獵者知道藏羚羊喜歡追趕目標,便驅(qū)車利用它們這一習性獵殺追趕車輛中的藏羚羊。
在海拔4479米的索南達杰自然保護站里,展覽著收繳回的珍稀動物標本,包括一篇報道走私藏羚羊皮毛制品沙圖什的新聞,因其能攢起來從一只指環(huán)中穿過的極致細軟,使這一物種當年幾乎瀕臨滅絕。一個展柜陳列著索南達杰曾用過的反盜獵裝備,那些陳舊武器在冰冷訴說著保護行動的戰(zhàn)斗性和危險性。而在門外高高立著的英雄索南達杰和藏羚羊們的雕塑,不知道有多少游客同它們合影時,能將之與陸川2004年電影《可可西里》海報上,那個躺在靈柩上的遺體聯(lián)想在一起。那無法以偉岸來形容,而是由孤獨與寂靜所傳達出的,能予人靈魂最深處的震顫。因為他的死,你或許是不再相信人性,因為善在那些惡與貪婪面前是如此不堪一擊;但在那一瞬間,你或又會對人性更堅定不移,因你知道有個人曾無聞而執(zhí)著地為了挽救另一個種群的生命,奉獻出自身全部。
從昆侖山下來,原路返回格爾木,童師傅同我講了許多他年輕時的事。作為20世紀60年代的人,他過過苦日子,跟著別人挖過蟲草,在泥流中淘過金粒子?,F(xiàn)在又礙于不懂網(wǎng)絡,拉不到更多客源。在年輕人都利用社交網(wǎng)絡,做起如火如荼的旅游生意時,童師傅往往還跑到火車站前拉客。但我尤其喜歡童師傅口吻中透露的誠懇和老實。這些過往在他描述中似乎都輕描淡寫,是那時候大家都不得不謀的生計,而在我眼里卻遙遠而傳奇。他后來說在剛才4千多米海拔上,也有些頭疼感。我以為如他那樣常年跑這條線路的司機,早就習慣了高原環(huán)境。他無奈道,年紀大啦,身體畢竟和青年時不能比。進市里他帶我去了一家做坑鍋羊排的清真館子。所謂坑鍋,頗有些我們這里干鍋的意思,將烤好的羊排丟進去,加上土豆塊、洋蔥、青紅椒以及多種香料繼而炒制一番,端上來便是滲透了各種香氣的一鍋。大口吃著熱騰騰、沒一絲膻味的羊肉,是來西部旅行的又一個目的。鐘愛羊肉有些肥膩的油脂,連同脆脆的骨髓都可慢慢咀嚼一番。但這回沒點酒,頭戴穆斯林禮拜帽的小哥給我們倒了茶,那茶乍看與一般紅茶沒什么分別,但入口后是咸的,似乎擱了鹽,開始還以為小哥弄錯,給倒成湯了。童師傅說,這茶叫熬茶,用來解膩的。除了咸味,細品之下還有淡淡中藥的味道,但又具體喝不出究竟混有哪些成分。后來一查,才知里面還有花椒粉及金芥草等。不光能補充熱量,還能緩解高反,真是越琢磨越覺得奇妙的茶。于是我就著這茶,多加了一把羊肉串。
當下覺得格爾木這樣的城市雖平淡卻溫和。給舟車勞頓的旅人,帶來最合時宜的補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