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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州商店

      2019-09-10 07:22:44索南才讓
      作品 2019年11期
      關(guān)鍵詞:羅布阿爸獸醫(yī)

      索南才讓

      1

      黃天白日說的是一種極為少見的天氣。東周對羅布藏說:“老子那時候常在你賽馬的地方玩摔跤。那一年連著三天都是那種天氣,把我的臉都刮干了。到了第二年,自然災(zāi)害就來了。對了,也就是你阿媽過來的那一年?!?/p>

      “我阿媽?”羅布藏說,“你說的是我阿媽嫁過來的那一年?”

      “對啊,就是那一年,我們的牛死得差不多了,要不是你大姨家的草場,??烧娴臅拦獾摹!?/p>

      “她們家牛好多啊。她們家到底有多少畝草場?”羅布藏不無嫉妒地說,“我們家要是有那么多草場說不定牛群更大?!?/p>

      “你以為那些草場是怎么回事?那都是當(dāng)年多要了五個人的草場,她一直沒有繳稅,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東周醉醺醺地騎上馬,示意兒子該走了。他們的羊群火急火燎地翻過前面的第三個埡口,到蓋德日的灘地里舔鹽土去了。

      “后來國家把稅收一免,她們家就發(fā)達(dá)了。”

      羅布藏遺憾地點點頭,也騎上自己的禿尾巴棗溜馬,爺倆兄弟似的聊著天追趕羊群,時不時從懷里掏出酒瓶對著嘴喝一口,老子喝完傳給兒子,兒子再遞給老子。“那你怎么不多要一點草場?”羅布藏說,“人家那是有遠(yuǎn)見?!?/p>

      “你這是在怪我嘍?”

      “沒有,我沒有?!绷_布藏說。

      一場雷雨過后,倆人濕漉漉地趕到德州商店。他們將羊群趕進(jìn)貝子空蕩蕩的羊圈。坐在店里,羅布藏跟貝子要一片“去痛片”。貝子說喝了酒可不能吃那東西。

      “沒事,我一喝酒就必須要吃那東西?!绷_布藏喝著茶說,“你給我兩片吧?!?/p>

      貝子把藥箱拿來,取了兩片給他,“泡個方便面后再吃藥。這壺水剛開了。”

      羅布藏說:“好。”

      他泡了兩桶方便面,剝了兩根火腿腸和咸蛋放進(jìn)去,又拿了一盒延安牌的香煙。

      阿爸已經(jīng)醉了。他的酒量隨著年齡的上升朝反方向滑去,一年不如一年。以前,記得爺兒倆第一次喝酒較量時羅布藏完全不是對手,被阿爸三兩下放倒,意猶未盡,還要自個兒串人家接著醉生夢死去。這么快就過去八年了。很多事情沒怎么明白就糊里糊涂地糊弄過去了……這些不頂事的感慨只有喝了酒才會不受控制地跑出來,而平時,他自以為是個干脆利落的人。

      “阿爸,”他說,“吃了面趕緊走吧,后面還有一場雨呢?!彼f到雨,難受地扭了一下身子,里里外外全濕透了,他覺得褲襠里的那一坨尤其難受,他掏了掏,說:“阿爸,你不要睡?!?/p>

      東周一下子坐起來,“我瞇了一會兒,昨晚上我們幾點睡的,怎么這么瞌睡?”

      “你根本就沒睡。”羅布藏把泡好的面推給他,自己也坐下,稀里嘩啦地吃起來。紅旺旺的湯也喝了幾口,難得不頭疼了,他瞧了一眼撅著屁股放老鼠粘的貝子,把兩片藥扔進(jìn)方便面殘湯里。

      “貝子,再拿幾包康師傅方便面?!?/p>

      “你自己拿上?!必愖优拇蛑澴由系狞S土說:“你前面還有一個賬沒清?!?/p>

      “什么賬?”

      “是一箱飲料,你剪羊毛那天賒的?!?/p>

      “哦。”羅布藏說,“可是我今天沒帶那么多錢,我搬帳房的時候帶多了錢就會丟,所以我不帶錢。今天的多少錢?”

      “那你什么時候有空了拿來也行。”貝子說,“你阿爸今天喝了不少哇?!?/p>

      “昨天去換馬,喝得太多了?,F(xiàn)在‘白一點’到我手里了。”

      “嗯?”貝子驚訝地問道,“不是在巴恒手里么?”

      “哈哈,他敢不轉(zhuǎn)?!绷_布藏得意地說。

      貝子感嘆著說:“‘白一點’是一匹好馬,可沒少給我們村里爭光啊!”

      “就是。去年州慶上五千米是第二名,但我覺得它可以得第一名,巴恒找的那個騎手不行,你看了沒,他在第三圈的時候就開始用鞭子了,太早了。而且他在彎道的時候根本不配合‘白一點’,他還不讓‘白一點’換氣,真是一個爛到家的騎手?!?/p>

      “如果真的那么爛怎么會成了騎手,我可是聽說他被收買了。我認(rèn)為是真的,因為后來好幾次他都在騎同寶山得拉的馬,他就是州慶第一名啊?!?/p>

      羅布藏氣洶洶地破口大罵,罵了得拉,又罵巴恒。

      “現(xiàn)在‘白一點’到了我手里,我可不會讓它受委屈,啥時候比賽了你瞧好吧,我不會讓‘白一點’輸?shù)??!?/p>

      “確實不能讓它輸。它不會輸?shù)模母雍谩!必愖诱f。

      “你說它阿爸?那更厲害的,我阿爸說那是一個傳奇?!?/p>

      “妥妥的爺倆,你看它們多像。”

      2

      但搬到秋牧場海日克沒過三天,“白一點”病了。羅布藏又一次來到德州商店,麻煩貝子開銀色面包車去縣上接馬獸醫(yī)。一路上他憂心忡忡,沒怎么注意車?yán)锩娉涑庵还沙燥暳系狞S牛特有的屎尿味,直到過了紅埡豁他的鼻子一酸,才聞到了。他先是給貝子遞煙的時候被他身上的味道熏了一下,然后整個鼻腔和肺腑里都被這種令人作嘔的氣味占據(jù)。他趕忙點了煙,狠狠地吸了幾口。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他說道:“奇怪了,前天都好好的,又是吃草又是撒歡的,一下子就病了,我看它是感冒了?!?/p>

      貝子戴著一副很厚的白手套,掌心一片焦黃,看著像牛糞的顏色,羅布藏感覺從手套上散發(fā)出的味道是最厲害的,他把頭扭向車窗。這輛破車即使在這么平展的柏油馬路上也丁零當(dāng)啷響的讓人頭疼。他不得不大聲說話:“你說是感冒嗎?”

      “我不清楚。”貝子也大聲說,“要是牛的話我還能蒙兩下子,馬我一點都不成。我已經(jīng)十幾年沒有養(yǎng)馬了?!?/p>

      “我覺得掛一瓶吊針就會好了?!?/p>

      “你的鄰居怎么說?”

      “格日勒嗎,我沒問。阿爸說那個球就是一個騙子。”

      貝子興致勃勃地說:“哦,你阿爸這樣說了?他還怎么說?”

      “哦,他說格日勒能當(dāng)獸醫(yī),全是老天爺?shù)腻e,他已經(jīng)害死了好幾匹馬了,可憐那些人還那么相信他。”

      “也不能這樣說,他還是有一點本事的,他也治好了不少?!必愖右荒樄降臉幼印?/p>

      “我也這樣說的?!绷_布藏笑笑,“但說實話,我現(xiàn)在也不怎么信任他,不然也不用去請馬獸醫(yī)了。格日勒太年輕,不像一個好獸醫(yī),看上去還癲癲慌慌的?!?/p>

      “他才不年輕,你媽嫁過來的時候,他正是一個惹禍的小伙子?!必愖用硷w色舞的開心極了,“你打過他嗎?”

      羅布藏奇怪地說:“我無緣無故打他干嗎?”

      “那你罵過他嗎?”

      “那當(dāng)然,有一次他居然騎著馬在我的羊群里逐打一只羊,被我罵美了?!?/p>

      貝子拍著方向盤哈哈大笑,笑得暢快淋漓。

      “你這是干嗎?”羅布藏不解地看著他。

      貝子笑得更歡了,卻是搖頭不語。

      3

      馬獸醫(yī)的聲音只有他的身子搖晃的時候才會變得正常,不然他會發(fā)出一種類似于小狗的嗚嚶的喘息。據(jù)他自個兒說是因為早年間得過一種?。和砩蠜]法睡覺,一旦睡著了就被噎住,不能呼吸,直到醒來。

      “我可能有一天會在睡夢里被憋死。”醒來后大口大口地呼吸,久而久之,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馬獸醫(yī)在店門口給一只很雄偉的紅頭紅脖子的歐拉種羊掛吊針。這只公羊的犄角旋轉(zhuǎn)著向兩邊伸展,每邊的犄角都差不多有一米長,身板又高又長,脖子上下的紅毛像鋼絲一樣豎立起來。羅布藏看得眼睛發(fā)亮,說:“馬獸醫(yī),這個好羊是誰的?”

      馬獸醫(yī)將公羊往水泥桿子上緊緊地拴起來,一邊伸手摸索著羊脖子上的血管,一邊說:“不知道。昨晚三更半夜的喊,說把羊留下了。我在樓上啥都沒看見。”

      羅布藏幫忙把藥水瓶子掛到頭頂?shù)蔫F勾搭上。馬獸醫(yī)捏著針頭的左手在羊脖子上輕輕一挑,血便從針座冒出來,他把軟管那頭塞進(jìn)針座,將控制滴速的開關(guān)推到最大,藥水沖進(jìn)血管里。羊靜靜地站著,琥珀色的眼睛毫無神采。

      “這個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羅布藏覺得這羊說不定下一刻就會暈倒。

      馬獸醫(yī)起身:“沒事。畜生嘛,還能怎么著?你來有啥事?”

      “我的馬病了?!?/p>

      “啥情況?”

      “不吃料了。”

      “吃壞了吧,拉稀嗎?嘴上有沫沫嗎?”

      “一點也不拉肚子,嘴也好好的。”

      他們站在羊旁邊,抽著煙,等著。貝子和馬獸醫(yī)討論這是他第幾次來接他了。除了羅布藏,還有很多人都用貝子的面包車接馬獸醫(yī)來看病,因為有汽車的人太少了。但即便有汽車的人也不大愿意用自己的車接送馬獸醫(yī),因為他和貝子一樣身上總有一股子怪味。那是一種滲透性極強(qiáng)的怪味,沒人愿意自己的車?yán)镉心菢拥奈兜馈V挥胸愖硬辉诤酰ㄋ隙ú辉诤酰?,他接送馬獸醫(yī)著實賺了不少錢。本來馬獸醫(yī)自個兒也有車,那是一輛二手皮卡。但讓人傻眼的是皮卡車永遠(yuǎn)在路上、永遠(yuǎn)到不了目的地,它一旦動彈就必定拋錨,必定讓馬獸醫(yī)既損失錢財又浪費時間,還會丟掉客戶甚至引發(fā)矛盾。所以他堅持開了半年后就再也不動它了。這樣一來,貝子的面包車生意就更好了,他著實賺了不少。

      藥水滴完了,馬獸醫(yī)拔掉針,跟老婆兼助手說了一聲,如果羊主人來了,就要三十塊錢,然后提著藥箱跟著他們上了面包車。

      在車?yán)锺R獸醫(yī)才有工夫舒舒服服地抽一支煙。剛才在自己店里他很正經(jīng)的沒有抽煙。他只有背著老婆的時候才抽煙。

      路上貝子重新拾起關(guān)于格日勒的話題。

      “羅布藏說他把格日勒罵美了?!彼麧M是疙瘩的臉上煥發(fā)出驚人的光彩,眼睛里的笑意怎么也抑制不住地往外冒。

      馬獸醫(yī)把身子從他們中間探出來,“嚯,還有這事?”他看著羅布藏近在咫尺的大臉說:“難道格日勒沒還嘴?”

      “還了,但他哪是我的對手,被我罵美了?!?/p>

      貝子和馬獸醫(yī)相視,隨即樂不可支地哈哈大笑。馬獸醫(yī)說:“好啊,罵得好。以后你還要多多地罵?!?/p>

      “對對,最好罵得他知道自己的罪過。”貝子附和著說。

      “他的罪過可不小?!绷_布藏說,“有些人被坑慘了。”

      “你也被坑慘了?”

      “我?我倒還行,他沒占到什么便宜?!?/p>

      “沒占便宜?” 貝子和馬獸醫(yī)再次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們什么意思?”羅布藏惱怒地瞪著他們。

      “沒啥沒啥?!瘪R獸醫(yī)樂呵呵地瞧著羅布藏,好像非常滿意的樣子,“難道你就沒有發(fā)現(xiàn)些什么嗎?”

      “什么?”

      “你和格日勒長得很像啊,很像……兄弟。”

      “兄弟?”貝子一怔,“對對,就是像兄弟。”

      馬獸醫(yī)說:“下次你可以問問他,問他你們像不像兄弟?!?/p>

      羅布藏說:“好啊?!?/p>

      4

      羅布藏的秋牧場在海日克草原一條叫小曲隴的山谷的最深處,再朝里面走一點,綿延的山腳下有一條年深日久的土路,據(jù)說是當(dāng)年馬步芳的兵弄出來的。這條路可以通往縣城,另一頭接通五條沙礫路,這些路可都是新修的,所以原始的那條具體去往何處眾說紛紜。羅布藏覺得應(yīng)該是去向祁連的。祁連是好地方,所以應(yīng)該有這樣一條隱蔽在大山里的簡易道路以防萬一。他的草場距離這條路兩公里,很近。草場前面那條水溝上的管橋早在修好的第一年就被洪水沖毀,有一半深埋在淤泥里,根本用不上。每次搬家的貨車進(jìn)出都是一件十分頭痛的事情,因為每年都要重新修整出一座能夠讓貨車過去的石橋出來,那絕對是一個苦力活。通常,轉(zhuǎn)場到來的那一天要花兩三個小時在這件事情上。但今年他爺倆喝多了,來得晚了,沒想到阿媽和妻子干得不錯,甚至比他們做得更好。這讓羅布藏有點難為情,又有些羞怒。往年他爺倆干的時候,她們的任務(wù)是搬運石頭,阿爸從來不讓她們往溝渠里擺弄石頭,認(rèn)為她們放不好,會塌陷。但事實證明,她們擺放的石頭更牢固。搬帳房的貨車一點事沒有地駛進(jìn)駛出,而貝子的面包車更是輕松地過去了。“白一點”拴在帳篷前面三十米遠(yuǎn)的鋼管上。這根將近三米長的鋼管是冬牧場修理公共水管道的時候被挖掘機(jī)刨出來的。羅布藏先下手為強(qiáng)搶到手,釘一米到地里去,成了一個結(jié)實的拴馬樁。現(xiàn)在,鋼管外在的部分從上到下被馬韁繩摩擦得光滑可鑒?!鞍滓稽c”繃直了韁繩,繞著鋼管一圈一圈地走動。它額頭正中央的三角形白斑上沾有一片泥土,把三分之二的白斑染黃了,兩耳之間垂下來的劉海上也有一些泥土,它的身上也有。它肯定是在某個土坎沿里打了幾個滾?!鞍滓稽c”是一匹黑馬,除了額頭的白斑,渾身上下再沒有一點雜色。由于身體不適,它緊緊地夾著尾巴,不再像往日那樣嘚瑟的翹著尾巴跳踢踏舞。它連往日的一半精力都沒有。羅布藏心疼地給它打上三腳馬拌,從馬籠頭根部緊緊抓住,不讓它動彈。馬獸醫(yī)和迎面而來的東周握手,寒暄幾句。他開始打量“白一點”?!鞍滓稽c”認(rèn)生,躲著馬獸醫(yī),或者是從他身上聞到了不一樣的味道。剛和羅布藏相處那會兒“白一點”時常會展現(xiàn)出一種驕傲的壓力,以期征服羅布藏。他也進(jìn)行過適當(dāng)?shù)姆纯?,然后順?biāo)浦鄣亟邮芰?。不去賽場和?xùn)練的日常生活中,“白一點”才是“主”,羅布藏心甘情愿地成為“仆”。人和馬配合的相當(dāng)默契。這次生病純屬意外,連“白一點”自己都十分不解,不明白怎么好好的就生病了。所以它在生氣,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馬獸醫(yī)連著轉(zhuǎn)了幾個圈都沒能摸到它的嘴唇和耳朵。最后還是羅布藏幫忙把它的眼睛捂住才讓馬獸醫(yī)得以近距離觀察。

      “這個是馬流感好了之后重新犯病的征兆?!瘪R獸醫(yī)肯定地說。他打開藥箱,用五十毫升的注射器把一滿瓶鹽水抽掉兩針管,將整整三盒五支裝的十毫升名字怪異的藥水注射進(jìn)鹽水瓶子里。

      “不來一個‘頭孢’嗎?”羅布藏用自己的黑皮夾克蓋住“白一點”的頭,他抱著它的大頭顱。

      “還要打別的,但我沒帶?!?/p>

      “那怎么辦?”

      “明天打。今天就這一瓶吧。”馬獸醫(yī)摸索血管的手法獨具一格,他人難以模仿,他從來不用手指去觸摸血管,更不會用手指摁壓血管來試探。他將整個手掌覆蓋到馬脖子上,食指和中指分開一點,針頭就從兩指的縫隙中戳進(jìn)去,也沒見他怎么用力,針頭卻輕而易舉地刺進(jìn)厚實的皮肉,扎進(jìn)血管里了?!鞍滓稽c”的血歡快地從針頭鉆出來,順著毛發(fā)掉入草里。馬獸醫(yī)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著針頭,專注地盯著血,好一會兒后他才把軟管接到針頭上。

      “血有點稠?!彼f。

      “不打緊吧?”

      “放心,我有數(shù)?!?/p>

      羅布藏左手高高舉著藥水瓶,一會兒便酸得堅持不住了,他叫了一聲。東周撇下貝子走過來,接過藥水瓶舉著。他很客氣地讓馬獸醫(yī)進(jìn)屋去喝茶坐一會。馬獸醫(yī)笑嘻嘻地看著羅布藏,說沒事沒事。

      “白一點”連著打了三天針,好了。羅布藏付給馬獸醫(yī)的醫(yī)藥費車馬費一共是二百八十塊。在為什么要車馬費這件事上,馬獸醫(yī)說他出診來這么遠(yuǎn),既耽擱時間又耽擱別的生意,所以車馬費是必須要付的。但問題在于羅布藏還要給貝子另外一筆車馬費,三天來回接送馬獸醫(yī),貝子要羅布藏二百塊錢一點也不貴,因為這里面還包括他一個大男人的“跑腿費”呢。這些看上去都是合理的,但羅布藏就是有一種上當(dāng)受騙的難受小情緒。好在是給“白一點”治病花的錢,他痛痛快快地付了錢。他甚至得意對“白一點”的慷慨,覺得不會再有對它更好的人了?!鞍滓稽c”的病好了以后,正常的訓(xùn)練也接著開始了,一人一馬每天都沿著小曲隴的一條小道跑上個幾公里,時快時慢。最后三分之一的路段羅布藏會讓“白一點”自由奔跑,它會按照自個兒的性子猛沖過去,直到固定的終點停下來。但這幾天的訓(xùn)練羅布藏不讓它跑,大病初愈,還是一步步來更穩(wěn)妥。他騎著“白一點”小跑之際,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個怪怪的念頭:貝子和馬獸醫(yī)說的話到底啥意思呢?他聽出來了,他們實際上是在嘲笑他,當(dāng)時他裝作沒懂。他真不知道他們到底什么意思。

      5

      羅布藏說服自己關(guān)注一下這事。一連三天,他練完“白一點”就騎著摩托車翻過那卡諾登埡口,到315國道邊的德州商店去待著。他什么事也沒有。到了秋天,他有的是時間。他甚至可以夜不歸宿。他妻子什么也不會說,什么也不會問。她長相不錯,在披著頭發(fā)的時候,有一張漂亮的瓜子臉。她嫁過來之后,一年比一年瘦,因此瓜子臉也一年比一年標(biāo)準(zhǔn)了。她是一個凡事都刻意追求簡單的好女人。因為習(xí)慣使然,久而久之,她對世上大部分人和事都沒有了關(guān)注的興趣,她將這份精力投入到自己感興趣的事情上。譬如,她一直以來都在搞理財。她把自己能夠得到的每一塊錢全部買了一只基金,每天清晨八點一過,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手機(jī),查看收益。她還把羅布藏的一些閑錢也都要走了(她就這點要求)。羅布藏不懂理財?shù)氖拢贿^他知道她已經(jīng)投資了三千塊,但收益有多少她不肯透露。不過時間一長,羅布藏大概能從她的精神狀態(tài)中有所把握,她的心情越來越明顯地和利益的浮動掛鉤了,收益好她就高興,干什么都心甘情愿,反之亦然。所以,羅布藏可以按照她的心情來安排一些事情,他漸漸覺得,一個女人要是有了自己喜歡的事業(yè),對其男人而言是一種難得的成功,因為再也沒有比這更愜意的生活了。在夏牧場,在博讓峰南麓的三戶人家中,他是最幸福的男人。羅布藏現(xiàn)在打自己小算盤的功夫爐火純青,簡直可以說自由自在了。他們小兩口子的感情因為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做而穩(wěn)固得不可思議,所謂的爭吵居然一次也沒發(fā)生過。有時候聽著別人抱怨婚姻帶來的崩潰和災(zāi)難,羅布藏竟會荒唐地產(chǎn)生一種向往的錯覺,他鬼使神差地吵了一兩次,卻極其狼狽地敗下陣來。這就讓他覺得自己的婚姻是上天已經(jīng)判定好的,他無權(quán)無能力更改。所以當(dāng)再次有人酒醉之后拉著他絮絮叨叨地說起自己不幸的婚姻時,羅布藏破天荒地第一次對這樣的男人產(chǎn)生了厭煩之情,他果斷地掙開手臂,想離開。

      “難道你以為就是我的不幸嗎?”已經(jīng)醉得一塌糊涂的貝子瞪著他說道,“你知道自己什么呀?你什么也不知道。你那個老子也什么都不知道?!?/p>

      “你找揍,皮癢了?”

      “不是我,是你這個傻子。”貝子努力振作精神,義正言辭地說,“我實在看不下去你這么傻傻地活著?!?/p>

      “你到底要說什么?”羅布藏說,“你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說吧,我倒要聽聽。”

      “我要是說了,就是一個嘴不好的人,而且我還是一個男人?!?/p>

      “那你就壓根不要說。你已經(jīng)是一個那樣的男人了?!?/p>

      “我不是。”貝子說,“我是因為可憐你……”

      “我用得著你來可憐?你算什么?”

      貝子?xùn)|倒西歪了一陣子,看著羅布藏開心地笑了,“你要是一直這么……我就服你?!?/p>

      羅布藏被貝子重新拉回到椅子上,這次他們調(diào)換了個位置。貝子背對著商店的門坐著,沒看見從縣城看孫女回來的妻子。他以為是來買東西的人,大大咧咧地說:“要什么東西自己進(jìn)去拿,我今天喝醉了……”

      她進(jìn)入廚房前冷酷地嫌棄地瞅了貝子一眼,他立刻站起來,大聲呵斥怎么才回來。“我連中午飯都沒吃?!彼f,然后才想起來更重要的事,“我的那個乖乖寶貝怎么樣?你說了我想她了嗎?”

      但她已經(jīng)進(jìn)去了,沒回答他。

      “我那孫女是個寶貝,可惜現(xiàn)在非得要上幼兒園去了。”他對羅布藏說。

      “那是?!绷_布藏說,“我們還是說我們的事吧,你現(xiàn)在可以說出來,我知道……”

      貝子聞言破天荒地強(qiáng)硬起來,他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斜著眼珠說:“你知道?你不知天高地厚……”

      “說吧?!绷_布藏打斷他的話,“你最好快說。”

      貝子輕蔑地一仰脖子,露出早年被馬韁繩勒過的那個可怕的痕跡。有人說這是他自殺的結(jié)果,羅布藏覺得以他的性格不太可能,自殺的都是傻人。貝子雖然懦弱,但很聰明,更惜命。羅布藏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盯著那條猙獰的仿佛熟透了的線痕,喉結(jié)不受控地上下滑動了幾下。

      “我憑什么?我今天我不說。”

      貝子被他妻子拉進(jìn)里屋睡覺了。這個女人魁梧的身軀壓迫得羅布藏唯唯諾諾,一句話不敢多說。

      6

      “白一點”的死是羅布藏自出生以來最悲痛的事件,甚至是永遠(yuǎn)的悲痛。

      “白一點”幾乎就是羅布藏征服和快感的來源和寄托,它沒了,他差點兒瘋了。

      幾日來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是:“我永遠(yuǎn)不要再養(yǎng)馬了?!?/p>

      東周理解他,“活著的還是要活著……還有好馬,我們的馬群里今年的四匹馬駒多好……”

      這天的東周又是醉醺醺的,“白一點” 勾起了他的回憶,“我的那個黑棗溜啊,把我折磨得呀……它把你爺爺給我的銀雕馬鞍摔了個稀巴爛,你爺爺知道后,整整抽了我六鞭子……六鞭子……”

      羅布藏再次翻過那卡諾登埡口來到德州商店,強(qiáng)迫貝子開車一起去縣城。貝子害怕羅布藏通紅的眼睛,不敢與其對視。但他還是說:“你這是干嗎,這是何苦?”

      “如果有人謀殺了你的親人你會怎么做?”羅布藏平靜地說。

      “‘白一點’是好了的,你還訓(xùn)練它?!?/p>

      “他保證說已經(jīng)好了,可實際呢?”羅布藏摁住前面吹熱氣的風(fēng)口,他覺得自己的手十足的冰冷,冷到骨頭都像是結(jié)冰了,“它根本就沒好,一切都是暫時的,都是假的。他騙了我。他害死了它?!?/p>

      貝子覺得不能再說什么,他很憂郁地嘆息一聲,將車停在“同寶獸醫(yī)店”門口,下車喊了一聲。

      馬獸醫(yī)從二樓起居室窗戶探出頭來,“又怎么啦?”說著離開了窗戶,不一會兒出現(xiàn)在門口。

      “‘白一點’怎么還沒好?”羅布藏說。

      “不可能,它好得透透的?!?/p>

      “沒好,它倒是死得透透的了。”

      “死了?不可能。它怎么死的,你做了什么?”

      羅布藏第一次好好打量這個店面,太小了,只有兩個白色的藥柜,里面到底有什么東西?而玻璃的藥柜也只有一組,里面空空蕩蕩的,仿佛風(fēng)在歡快地跑來跑去。這樣的獸醫(yī)店還能取得牧民的信任實在古怪。他是怎么做到的?

      “你的藥呢?”他指指藥柜,“怎么什么都沒有?”

      “這你不要管,我的藥在該在的地方,這里放著有什么用?我是獸醫(yī),這里不是百貨鋪?!瘪R獸醫(yī)說。

      “你把我的‘白一點’弄死了?!绷_布藏說,“你的保證就是這個?”

      “你是來問罪的,我知道了?!?/p>

      “你了解‘白一點’輝煌的平生嗎?你應(yīng)該用心看病。”羅布藏想坐下,但這里一張椅子都沒有。這真是一個簡陋到可怕的獸醫(yī)店,他卻用這么簡單的工具做了那么多可怕的事。

      “現(xiàn)在除了自己的經(jīng)驗,誰都不可相信。”東周面對日益泛濫的牲畜的疾病表達(dá)了這樣的觀點。果然是對的。

      “我對它們的平生沒興趣。”馬獸醫(yī)重重咬在“平生”兩個字上,譏諷地說道,“我不在乎。”

      羅布藏盯著穿白大褂的這個矮個子男人,不明白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他是什么意思。他沒有接他的話茬。他接著觀察,然后盯著樓梯口。站在那里的那個女人大大咧咧地與他對視。她穿著一件很薄的黑色毛衣,大概是因為里面什么也沒有,她的乳頭把毛衣頂出兩個清晰的痕跡。她再下一個臺階的時候毛衣里面晃晃悠悠的。羅布藏不由自主地看了片刻,就又十分羞愧地閃開眼睛。他尷尬地轉(zhuǎn)過身,凝視馬獸醫(yī)沉吟不語。

      “你不會真的是來問罪的吧?”馬獸醫(yī)走到他前面,抓了一把他的手臂,“‘白一點’是真的好了,它死得蹊蹺,可能是什么急性病,要不我去看看?弄清楚了好。”

      “這樣也好。羅布藏你沒埋掉吧?”貝子說。

      “你想推脫責(zé)任?”羅布藏?zé)o辜地看著馬獸醫(yī)說。

      “我有什么責(zé)任?”

      “如果一個醫(yī)生把病人治死了,你說他有責(zé)任嗎?”

      “你要這么說就是胡攪蠻纏了羅布藏,我們打交道多少年了?從你父親開始多少年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心里沒有數(shù)嗎?”

      “別說我父親,他更生氣。你的醫(yī)術(shù)……”

      “他生氣是對的,但他不應(yīng)該生我的氣,他應(yīng)該生自己的氣,他連個——”

      “馬獸醫(yī),我看還是研究一下‘白一點’真正的死因吧?!必愖哟驍?,他知道馬獸醫(yī)接下來要說什么。但馬獸醫(yī)還是說了。

      “你爸爸,你那個爸爸,他知道你是誰嗎?他如果不知道,那他就要好好罵罵自己有多么糊涂了?!瘪R獸醫(yī)把手拿回來放進(jìn)白大褂口袋里,正兒八經(jīng)地說道,“你回去問問他,到底知不知道?!?/p>

      “我什么事?我的事你也管?你的事是‘白一點’的事,就是今天的事。”

      “小子,你連你爸爸是誰都不知道,還有心思管別的?”

      羅布藏聽他說出來,心口一松,便得意地瞇起眼睛。

      馬獸醫(yī)接著說:“你還是回去搞清楚誰是你爸爸再說吧?!?/p>

      “說得好像你知道我爸爸似的?!?/p>

      “我當(dāng)然知道,也就你不知道。其他人都知道,你問問貝子?!?/p>

      貝子連忙掏出一支煙點上,皺著眉吸著。

      “說吧,你不是差點說出來嗎?”羅布藏說。

      貝子沉默著。馬獸醫(yī)不屑地說:“我說,這有什么難的?難道讓他知道不好嗎?干嗎像哄傻子一樣哄他?”

      “這事說不準(zhǔn)……”貝子吞吞吐吐地說。

      “怎么不準(zhǔn)?”馬獸醫(yī)看著羅布藏,“你難道就不知道自己和東周長得一點都不像?你和誰長的像?”

      羅布藏的腦子里馬上出現(xiàn)了上次他們說的那個人,這個鄰居和他有八分相似。他一年當(dāng)中最熱的那三個月就是和這個鄰居天天見面的,后來不知怎么的就常常想念他了,因為他雖然不是一個很好的獸醫(yī),但卻是一個極為風(fēng)趣的人。羅布藏又想到東周,每年和格日勒喝好幾頓酒,他是不是看著格日勒的臉有種非同一般的感覺?可是他什么異樣都沒有表現(xiàn)過,什么都沒有。東周和格日勒在他所知的情況下沒有發(fā)生過任何過分的事情,沒有爭吵,沒有斗毆,沒有辱罵。即使那個令人印象深刻的臭乎乎的夏日也沒有什么別的情緒。盡管那天他們不歡而散,甚至幾天都沒有說話。但他們只是這樣,后來就自然而然和好了。那天羅布藏打得一只羊吐了血,然后掙扎著要死。他在羊咽下最后一口氣之前跟上了刀子,把血放出來。那是夏天的羊,當(dāng)然是有膘的,所以不能讓它死掉,死掉的肉根本不好吃,而且還有一股怎么也除不去的死味。那種味道會讓你很容易聯(lián)想到你的死亡。剝了皮子后發(fā)現(xiàn)肺子被打穿了,真是一個奇跡。怎么可能?羅布藏一邊嘖嘖稱奇,一邊死不承認(rèn)是自己打死的,他覺得這只羊本來就不行,他的石頭只不過是恰逢其會而已。那天帳篷門口不斷地冒煙。藍(lán)幽幽的桑煙繚繞一片,然后他看見那壞了的肺子也冒起煙來。東周烤著一片吃了,說味道不錯。羅布藏覺得東周就是常常用這種既野蠻暴力又怡然自得的行為征服著他,讓他一直以來都十分聽話,甚至乖巧聽話到自己一細(xì)想就感到羞愧。他已經(jīng)不想改變什么,面對渾身焦土氣味終年不減的東周,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順應(yīng)而為,順勢而為。想必東周也同樣如此。他覺得他們處得相當(dāng)愜意,甚至有點甜蜜。現(xiàn)在,有人說他們的壞話,他才突然意識到問題出在這種甜蜜的、不太正常的父子關(guān)系中。真叫人難受,他開始感到不自在了。

      7

      羅布藏找個機(jī)會,提出了這個疑問。時機(jī)雖然不是特別恰當(dāng)——他的意思是在一個輕松的環(huán)境里提出來——但也顧不得那么多了,要知道那天他突然間連追究馬獸醫(yī)的心情也沒有了。馬獸醫(yī)得逞了,他一語中的,一針見血。他把問題輕飄飄地轉(zhuǎn)移,產(chǎn)生的氣流足以將羅布藏帶到他原本不想去的地方。但奇怪的是東周對他的問題十分茫然,甚至有些糊涂,他仿佛壓根就沒懂羅布藏想說什么。

      “有人說我們不是父子。”羅布藏不得不再說一遍。

      “哦?!边@次東周很認(rèn)同地點點頭,“那倒是,很多人都說我們像兄弟?!彼笮ζ饋恚@得十分得意。

      “這話怕是意有所指?!?/p>

      “我知道,我知道,但你要知道,這人的嘴啊,除了拉屎,幾乎什么都能干了?!彼蝗幌袷侵懒_布藏的意思,看著他一笑,卻什么也不說。

      “那你不覺得我們長得一點也不像嗎?”

      “長得很像。你看我們的神態(tài),簡直一模一樣?!?/p>

      “這是可以影響的,并不能說明什么。”羅布藏不耐煩了,“難道你不覺得我和格日勒長得很像?”

      東周聞言抽煙的手放下來,又抬上去,“呼呼”地吸著。他盯著羅布藏,眼神里絲毫沒有了醉意,反而暴射出精神高度集中后才會有的神采,“是馬獸醫(yī)說的?”

      “是啊。”

      “那你們的事怎么樣了,辦好了嗎?”

      “沒有,我一聽那話,就什么興趣也沒有了?!碑?dāng)時的沮喪,羅布藏不會跟他說,因為那樣是可笑的,他不用任何事情都要向東周匯報。他們這次的談話無疾而終。大概有一個月的時間東周沒有主動提起過這件事。一個月后的一個晚上,東周和妻子吵架了。羅布藏和妻子在羊圈另一邊的他們的小帳篷里躺著、聽著。他沒有跟妻子說起這件事,而她更不會問。那晚羅布藏離開了妻子和小帳篷,去了一個朋友家,第二天回來,看見阿媽被打了。羅布藏早就知道會是這個結(jié)果。這件事現(xiàn)在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能參與了,這是他們兩口子的事。只有兩口子自己把事情整清楚了,他才好行動??墒撬墒裁茨??他想著必須干點什么才是正確的,這已經(jīng)是一個比真實身份更讓他感到不舒服的壓力了。這天一直到晚上,羅布藏都躺在被窩里睡覺,其間妻子來看過他一次,坐了一會兒,又去忙了。他醒來,接著睡,后來就變得迷迷糊糊了。傍晚時分他坐起來,從敞開的帆布門看到西墜的夕陽,有別于往日,變得像一個橘子一樣橙不棱登的。他長時間地盯著它看,一直把它看下山。海日克的夜風(fēng)起來了。在夜風(fēng)中他聽見老兩口的爭吵,象征著他的身份終于要擺上臺面來了,仿佛自己終于要正式確定人生了,這種既悲傷又鋒利的感覺這些天如同火車一樣碾壓他。阿爸——東周依然是那個阿爸——對他的態(tài)度依然像兄弟。或者說是更像兄弟了,這晚妻子沒過來,她一定是怕老兩口打起來,在那邊守著呢。

      半夜里門口站了一個人。

      “你沒睡著?”東周說。

      “被你驚醒了?!绷_布藏說。

      東周鉆進(jìn)帳篷里,分外憂傷地嘆息一聲。羅布藏默默地給他點燃一根煙,自己也點上。父子倆就著黑乎乎的空氣一口一口地吸著。

      “咱們找他去?”東周說。

      “當(dāng)然,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兒。你說我要不要揍他?”

      “還是我來吧,你不要動手。”東周說。

      “他算哪門子父親?”羅布藏的語氣終于變得憤怒了,“簡直不是一個男人。

      “他是男人,不然怎么會有你?”東周說,“但他是一個孬種,還好你現(xiàn)在是我的兒子,不然估計和他一樣?!?/p>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绷_布藏堅決否認(rèn)。

      東周的心情好多了,他笑起來,得意地說:“他現(xiàn)在肯定后悔死了。”但他馬上又變得怒氣沖沖,轉(zhuǎn)身離開了。

      8

      東周所說的那種黃天白日的天氣又出現(xiàn)了一次。這是秋天第二次出現(xiàn)了。至少之前的二十年里沒有過的事情。反常的天氣讓東周憂心忡忡,盡管沒有人明確指出這是災(zāi)難的前兆,但東周對自己的判斷深信不疑。連著四五天,他嘟嘟囔囔地說的盡是關(guān)于這種天氣不好的預(yù)言。他已經(jīng)沒工夫管格日勒了,甚至仿佛已經(jīng)忘了有這回事,他開始動員全家開始為虛無縹緲的即將來臨的災(zāi)年做準(zhǔn)備。

      “看著吧,明年就是我說的那樣一年,我們早做打算一點沒錯?!彼淖孕哦嗌僮尲依锶讼嘈帕藭羞@樣一年,積極地準(zhǔn)備起來。首先他們把今年的羊羔全部賣出去了。把一邊牛也賣出去了,留下的都是個頂個的好母牛。他甚至把所有的公牛也賣出去了,因為母牛已經(jīng)發(fā)情完畢,至少到明年夏天之前是不需要公牛的。這些都賣了個好價錢。家里一下子有了很多錢,從來沒有過這么多錢。東周和羅布藏商量,這些錢一分也不花,全部存起來,進(jìn)入冬牧場以后買一些草料,然后靜等事態(tài)發(fā)展。倘若真被他說中了,那就再買草料,然后低價收購別人的牛羊。

      “這種人多的是,但我們可不是發(fā)災(zāi)難財,我們倒是幫了他們大忙?!睎|周說,“就算萬一啥事沒有,那也不吃虧,我們可以到別的地兒買回來一些牛羊,就當(dāng)是換代了。”他顯然把所有的可能性都盤算好了。羅布藏一點不在意這種折騰,忙起來了,他的困擾淡了許多,加之刻意回避,他們家和以前并無區(qū)別。而每個人的心里有什么想法,那就不用去管了,因為你的想法永遠(yuǎn)會變換著、淘汰著。事實上,你會驚愕地發(fā)現(xiàn)想法的實施和影響力不但困難重重而且弱不禁風(fēng),基本上會被生活的渾濁毀得七零八落。因此,羅布藏并不著急和東周去見格日勒把這件事情從根源上解決掉。他覺得這樣挺好。妻子說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她看來這件事根本就什么事也沒有,也不會有什么解決之道。也許她說的對。估計東周也不知道該怎么解決,所以才拖著不去見格日勒。但一天下午,羅布藏鬼使神差地偷偷地去了大曲隴,到格日勒的營地。但他卻沒進(jìn)去的膽量,就在他家的羊群里和格日勒的兒子聊了起來。他謊稱來找羊。他們不見面才不過一個多月,他就覺得十分陌生了。他嘗試著拉近距離,但失敗了。他觀察這個小伙子,很庸俗,很木訥,而且一點也不像格日勒。這是個新發(fā)現(xiàn)。他在羊群外繞了一圈,快活而果斷地一揮手,打馬沖向山頂。他就著暮色,沿著一條常年流水的羊腸小道回家。一到家便和妻子談?wù)摿艘恍﹦e的事情,以此來掩藏掉他的行蹤。事實上,他多慮了,她才不在乎這個(這點真好)。她剛剛洗了頭發(fā),連身上也有一股子特別的氣味,輕而易舉地激起了他的性欲。他急不可耐地進(jìn)去了,又飛快地出來,顫抖了一下身子,就不愿意和她睡一個被窩了。這個毛病他一直在改,但真不容易,要不是覺得這樣做十分對不起她,他幾乎就要放棄了。相比剛結(jié)婚那陣子,現(xiàn)在的她開始試著理解這是他的一個毛病而不是故意針對她,盡管有時候她會毫無征兆地質(zhì)問他,但卻沒有發(fā)過大火。她的火氣一半都會發(fā)在手機(jī)上。但今晚她不滿他如此敷衍了事,到底還是撒嬌般地耍了一下小性子。羅布藏勉強(qiáng)適應(yīng)著她驚奇的轉(zhuǎn)變,又來了一次。當(dāng)他渾身冰涼地仰面躺倒時,外面的狼嚎把兩只狗惹得號叫不止。他看到冷冰冰的星空下的灰影,沖過來,撲進(jìn)他的眼睛里消失了。這時,他猛烈地、強(qiáng)烈地意識到,原來自己已經(jīng)是一個擁有兩個父親的成年男人了。

      責(zé)編:周朝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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