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雪天里蠟梅香

      2019-09-10 07:22:44連城
      兒童文學(xué)選刊 2019年12期
      關(guān)鍵詞:絨線郭先生寶珠

      小孩的時間有時候過得真慢,比如寶珠,她覺得這個秋天無限漫長又美好。天總是那么藍,云總是那么白,風總是那么清……就算雨水也一樣美好——秋天的雨跟夏天的雨截然不同,它輕柔而仔細地落下來,把每一寸土地都滋潤透,把每一片樹葉都清洗干凈……洗著洗著,樹葉黃了,天氣涼了,霜從子夜的天空降下來,大雁從遙遠的北方飛過來,秋天就這么結(jié)束了。

      下了一場薄雪后,冬天算是正式到來了。寶珠和寶容穿上了棉襖、棉褲和棉鞋。它們都在伏天里被翻曬過,仿佛還殘留著盛夏烈日的芳香,因此穿到身上很舒服。在棉襖、棉褲之外,她們還穿有罩衫和罩褲。姐妹倆的罩衫和罩褲都是紫花布做的,用染料染出鮮艷的顏色,上身顯得很精神。

      穿上冬裝后,姐妹倆都很快活——久違了一春一夏一秋,終于穿上冬衣,多新鮮呀,哪怕是舊衣服,也能穿出新衣的滋味來,何況她們的衣服還都挺新的呢。

      只有三兒的衣服是舊的,都是二姐寶容小時候穿過的。就連帽子也是。不過那帽子可真漂亮!是大紅緞子的狗頭帽,密密麻麻繡滿了花兒,腦后垂著披簾,披簾上也繡滿了花。腦門上更是鑲滿了精美的銀花片子。整個帽子葳蕤生光,三兒一戴上,就成了郡主——賣棕繩的錢六媳婦說:“看這孩子穿戴的,要擱古時候,就是個郡主!”

      但是,冬天到來,快活的是孩子,大人可未必——娘又不好過了!

      甚至比不上夏天那時候。她說自己:嘴里無滋味,胸口發(fā)膨脹,兩腿軟成面條子,連頭都是暈暈的,整天眼前金星亂竄。

      娘一不好過,又躺床上了。一家的主婦,白天黑夜老躺著,也不像話。爹說:“夏天苦夏也倒罷了,冬天還倒寒了嗎?”

      倒寒是魏鎮(zhèn)街的土話,指年老體弱的人一到冬天就犯病,犯了還不容易好那種。

      “你以為我自己愿意的?”娘的聲音里透著凄苦。

      “有病就看病,別躺著!躺就能躺好了,還要人家先生干嗎?”

      爹催促娘去看病。娘就去了,還是寶珠陪著她。

      保和堂里,郭先生也換了御寒的物件兒:呢絨瓜皮帽,灘羊皮大襖,腳底下還有一個燒炭墼的腳爐兒——保和堂屋頂高,再加上常年返潮的青磚地,比一般人家都冷。連郭孝都戴上了黃鼠皮做的耳套子。

      “又不好過啦?”看到寶珠娘進來,郭先生含笑打招呼。

      “嗯?!蹦镌谠\桌旁頹然坐下,伸出細瘦的手腕子。

      郭先生給娘診過脈,又讓她伸出舌頭看了看,說:“你這是上實下虛,中焦塞著的癥候。不是多嚴重,我開一個方子,你吃幾天看看?!?/p>

      郭先生開完方子,把藥方交給寶珠,又笑了一下,跟她說:“寶珠,好些天沒來了?!?/p>

      寶珠也笑了笑,說:“我娘身體好嘛?!?/p>

      “哈哈哈!你娘身體好,你就不用來,這么說,我倒巴不得你再也不上門!”

      娘聽見這話,也笑了。

      娘兒倆離開保和堂的時候,寶珠手里又是一串藥包。她們走在魏鎮(zhèn)街的街道上,一些看見的人就問:“寶珠娘,誰身子不好過啦?”

      “除了我,我們家還有誰?”娘苦笑道。

      “不妨事!不妨事!天氣乍一冷,很多人都不好過哩。等幾天冷習(xí)慣,就好了。”

      高把彎嘴的藥壺又被收拾出來,一天兩次,坐在炭火爐上,咕嘟咕嘟熬藥。家里又充滿了那種似苦非苦似香非香的藥氣味。

      娘喝藥,寶珠倒藥渣,一切和夏天時候一樣。

      幾服藥下去,娘的病既沒見輕,也沒見重。她還是整天躺在床上,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三兒跟她躺一個被窩,常常給熱得一頭汗。

      娘這么躺了半個月,爹有點兒煩了——三兒因為涼了汗,也害了傷風。細細的鼻孔全被鼻屎塞住,因為透不過氣來,一天到晚哭。

      “你老蓋這么厚,把三兒也弄成熱傷風了!我說,你能不能別老躺著?越躺越虛,下來走走,精氣神倒或許能好點兒。”

      “你以為我愿意躺著?我身上一絲力氣也沒有,冷氣直鉆到骨頭里……”娘說著,就流下淚來。

      三兒一天到晚哭,全家人都被她鬧得焦頭爛額。因為怕吵著病人,基本都是福姑和寶珠哄她。可是,兩個姑娘家,哄孩子也不在行,三兒哭了兩三天,嗓子啞了,眼睛眍了,聲氣也越來越低微。福姑害怕了,把孩子抱到她爹面前,說:“哥!你看三兒怎么了?要不要給先生看看?我看她都瘦了?!?/p>

      爹把三兒接過去,逗引了一會兒,忽然發(fā)現(xiàn)她哭鬧的真正原因。

      “孩子是餓了嘛!你看肚子都癟成什么樣了?這里面還有一點兒存貨嗎?”爹厲聲說。

      這時候,寶珠也才想起來,三兒好久沒換尿布了,尿布也沒濕,這么說,她不僅餓,還渴。

      “抱去給她媽喂奶!”爹虎著臉道。

      寶珠急忙把三兒抱到娘的房間,讓她吃奶。

      三兒吃一陣,哭一陣,哭得比先前還厲害。

      “我已經(jīng)沒有奶水了,一點兒奶水都沒有了?!蹦镉挠牡卣f。

      福姑和寶珠這兩個姑娘,也不懂得是怎么回事。寶珠又急忙出去告訴爹:“爹!娘說她沒有奶水了,一點兒奶水都沒有了!”

      “唉!一樣麻煩沒弄好,又添一樣麻煩事!沒奶怎么著?沒奶就給吃飯唄?!钡纳袂轱@得有點兒無奈。

      寶珠和寶容都知道,她們當初吃奶一直吃過三歲。三兒才八個月就沒有奶吃了,怎么回事?是不是藥里有什么東西,把奶水逼回去啦?

      要三兒這就斷奶光吃飯,她自然是不習(xí)慣的。寶珠又到保和堂去,讓郭先生給娘開一服催奶藥。

      一服催奶藥下去,兩服催奶藥下去,娘的奶水依舊不肯冒頭。寶珠要郭先生再給開一服,郭先生不肯再開了,他說:“這通奶藥是很靈驗的,沒有兩服下去不見效的道理。你娘的癥結(jié)不是奶路堵住了,而是泉眼干了,再也泉不出奶水來了?!?/p>

      郭先生親自來給娘看病——他是輕易不出診的,除非太老或太小的病人,還有就是身有殘疾的,或者病得太重起不了身的。因此,魏鎮(zhèn)街人看到寶珠領(lǐng)著郭先生匆匆走過街道,都有點兒驚訝,大家紛紛議論:“劉繼香家的病得這樣重了嗎?”

      寶珠聽見了那些議論。她很想哭!但是她竭力忍住了。

      天空彤云密布,大地凍得發(fā)白。北風強勁地橫掃過街道,寶珠只好側(cè)著身子走,以躲避那橫掃一切的寒風。這時候,很奇怪地,寶珠似乎有一絲意識忽然脫離了身體,在旁邊觀察她在風里行走的樣子,就像一尾在激流里掙扎的魚——她看見過的,魚迎著激流拼命游動,游動。可是它們始終抗爭不過流水,就像寶珠抗爭不過狂惡的北風……

      寶珠抬起頭,看見前面的郭先生,他走得很正,很直,就像走在他自己的庭院里,身邊花木蔥蘢,春風和煦……北風獵獵吹卷著他的藍布罩袍,把他吹成一桿在風中呼啦啦作響的旗幟。

      寶珠不知不覺,也把自個兒身體捋直了,擺正了。

      到了家,聽說郭先生來了,爹急忙放下手里的事情,跑過來招呼:“郭先生,這大冷的天兒,難為你跑那么遠的路。福姑!拿熱毛巾來,給郭先生擦把臉,再倒一碗熱茶……”

      “不必客氣,先看病人要緊。”郭先生擺著手說。

      寶珠把郭先生帶到娘的房間。

      看到郭先生來,娘激動得又要掉眼淚:“勞煩你了,郭先生!你幫我看看,我這是怎么了,是不是要燈干油盡了?連一絲奶水都沒有,把孩子都餓瘦了,天天哭鬧……”

      “別急!也別操心孩子。”郭先生溫柔地說,“等你這當娘的病好了,孩子自然而然也就好了!”

      郭先生給娘把了脈,又看她的舌苔和眼睛。都看過了,他沉默不語。

      爹一直在屋里陪著,看郭先生不語,他便問:“有麻煩嗎?”郭先生搖了搖頭,說:“麻煩倒不大,只是得換方子。這回的藥,要貴一些……”

      “貴不怕!要好病,還怕花錢嗎?”爹斷然說道。

      “那就好,等會兒誰過去,把藥拿回來。”

      “我去!”寶珠說。

      還是寶珠陪郭先生出來,跟他到保和堂,拿了藥。拿到家福姑就把藥放爐子上煎了,她說:“果然不一樣,我看到里頭有好些奇怪的藥材?!?/p>

      藥一服一服地熬出來,藥汁一碗一碗地灌下去,娘的病有時候能輕兩天,有時候還是老樣子。

      不知不覺,大雪的節(jié)氣到了。

      大雪節(jié)氣果然有雪,一天夜里,在任何人都不曾提防的情況下,雪片悄無聲息地落下來,一夜之間,鋪白了整個魏鎮(zhèn)街。第二天清晨,人們推開房門,看到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家家門前的雪都有半尺厚,而且那雪還在下,紛紛揚揚下個不停,把天地間下成了一片迷茫世界。

      看到這樣的大雪,寶珠也歡喜。她在棉鞋外套一雙蒲鞋,跑到娘的房間里,說:“娘,下雪了!看,很大很大的雪!”

      寶珠推開窗戶讓娘看雪,娘在枕上翹起頭來,懶懶地朝窗外張了一眼,低聲說:“下就下吧?!?/p>

      娘的屋子里燒著炭火盆,炭火盆上罩著一個烘籃。烘籃上蓋著三兒的衣服、尿布,還有爹的襪子、寶容的鞋。經(jīng)過一夜的烘烤,所有衣物都已變得焦干噴香。

      寶珠關(guān)上窗戶,把手在炭火盆上烤了烤,烤暖了才把三兒的衣服拿下來,給她穿。正穿時福姑也進來了,手上捧著三兒的飯食——娘的奶水一直沒有回來,三兒只好吃飯了。只是一些硬飯她咬不動,福姑跟街坊老太太打聽了一個方子:把大米、小麥、黃米、花生、黃豆都炒熟,再舂成細粉,調(diào)配好了給三兒吃。因為都是熟的,用開水一沖就可以了,相當省事。

      福姑把一勺調(diào)配好的糊糊飯送到唇邊試試溫度,不冷不熱,剛好。

      “你喂還是我喂?”福姑問寶珠。

      “我喂?!?/p>

      “也好,我給大伙兒做飯?!备9冒讶齼旱男⊥脒f到寶珠手里。

      寶珠坐在火盆邊,給三兒扎好圍嘴子,開始喂她吃飯。

      娘躺在床上,無聲地看著兩個女兒。

      “夏天那會兒,幸好沒答應(yīng)付老娘的提親,不然我病在床上,誰來幫我管家呢?”娘低聲喃喃道,語氣中全是欣幸的意思。

      寶珠當然知道娘說的是福姑。她心里怔了一下,立時想到來喜。好幾個月了,福姑雖然沒再提過來喜的名字,寶珠也知道,她還是惦念著來喜的。不過,惦記又有什么用處呢?來喜是個傻瓜,他永遠不會想到福姑喜歡他。

      寶珠一邊給三兒喂糊糊飯,一邊想著福姑和來喜的事情:福姑為什么要將心事告訴她?是不是希望她能幫助她?幫助她向來喜傳遞消息……福姑也許并沒有這個心思,但是寶珠不能不想到這一點。寶珠覺得,她應(yīng)該為這兩個可愛的小大人做點兒什么。

      三兒吃飽了,不肯再吃了。寶珠就把碗收起來,把三兒放回被窩里。

      “寶珠,你去把貓給我抱來?!蹦镎f。

      “為什么?”寶珠有點兒詫異,娘一直不怎么喜歡貓,從來不讓絨線球進她房間,今天怎么要她抱貓來。

      “我腳冷,冷得都快沒知覺了。你把貓放我腳頭,我也能暖和一點兒?!?/p>

      寶珠大吃一驚。她下意識地看了看娘蓋著的被子,明明很厚嘛。

      不過,寶珠也沒有說什么,她飛快地跑到大雪紛飛的院子里,把絨線球從馬棚里揪了出來。

      絨線球在夏天生過一窩小貓,三只貍貓,一只黑貓。到秋天小貓長大后,五只貓在院子里撲上撲下地玩,倒也熱鬧??上狒[沒多久,小貓都讓街坊們要去了。絨線球又成了孤家寡貓。孤家寡貓還是睡在馬棚里,夜里到各處巡邏一下,無聲無息。

      寶珠把絨線球抱來了。用一塊布頭擦它的腳爪,又擦身子,從頭到腳都擦干凈,才把它放到娘的腳頭。

      可惜,絨線球睡慣了馬棚,竟不能習(xí)慣主人床鋪的舒適。寶珠放進去,它就鉆出來;再放進去,還是鉆出來。娘無奈地看著寶珠一次次做無用功,自嘲說:“人病了,連畜生都嫌棄。”

      “不是不是!”寶珠有點兒狼狽——這點兒小事都做不好!不過,忽然,她轉(zhuǎn)念一想,絨線球是不是餓了?而且,娘平日不怎么待見它,它也很識趣地不往前湊,可能它還記著這茬子事呢。

      寶珠靈機一動,去把貓吃飯的碟子拿來了。三兒吃飽后,碗里還剩下不少糊糊飯,她用勺子把剩下的飯都刮到絨線球的碟子里。

      “絨線球,來吃飯,很好吃的!”寶珠把貓碟子放在火盆邊,又把絨線球抱來,把它的嘴巴捺上去。絨線球先是掙扎了一下,馬上鼻尖嗅到食物誘人的香味,它遲疑了一下,怯生生地伸出舌頭,舔食起來。

      絨線球一會兒就將糊糊飯?zhí)虻酶筛蓛魞?,寶珠用布替它擦過嘴,再把它抱到娘的腳頭,這一次,絨線球安分了——畢竟貓對溫度敏感,一個生著炭火盆的房間,又有厚被窩,怎么說也比它的馬棚暖和多了。

      大雪一直下到中午。午后雪停了,魏鎮(zhèn)街到處都是掃雪的、鏟雪的。

      占大娘帶著一枝蠟梅來看娘——自從娘這次病情加重,她隔三岔五就來看一趟。

      那一小枝蠟梅,才進院,就得到了姑娘們的喜愛和歡迎——福姑、寶珠、寶容,爭得幾乎打起來,誰都想留在手里細細玩賞,把花香味吸到飽足。

      “真香!香死我了!”寶容幾乎把一朵花揣到鼻孔里,看她半閉著眼睛的神情,簡直是銷魂。

      “你把鼻屎都蹭花上啦!”福姑一把將蠟梅奪過來。

      “我還沒聞夠!我還沒聞夠!你就仗著比我大,欺負人……”寶容跺腳大叫。

      福姑才不理會寶容。她深深地嗅著蠟梅的香味,又用手指小心地碰觸那些嬌脆的花瓣。

      “這叫虎蹄梅?!闭即竽镎f。

      “可不是,真像老虎蹄子!”福姑端詳著蠟梅的花朵稱贊道。

      “你見過老虎?”寶容問。她忘記跺腳了。

      “我沒見過老虎,還沒見過老虎的師父貓嗎?”福姑送給寶容一個白眼。

      蠟梅到寶珠手上時,寶珠也注意到了,那些花朵的形狀真像絨線球的蹄子。蠟梅顏色淡黃,花瓣都是半透明的,看起來相當單薄,相當嬌脆,只有用手指碰觸之后,才會發(fā)覺,它們都堅固得很——不堅固也沒法在冬天生存啊,寶珠想。風雪那么大,像夏天的喇叭花那種薄嫩的花瓣,多少都破完了。

      蠟梅花的香氣很甜潤,寶珠認為很適合病中的娘,于是她聞了一下,就把它還給占大娘,說:“你去吧。娘一整天都沒出來,她肯定很喜歡看到你。”

      “她一天都沒起床嗎?”占大娘問。

      “嗯,沒起,也沒吃什么東西。除了藥,就喝了半碗米湯?!?/p>

      寶珠帶著占大娘進入娘的房間——占大娘是穿木屐來的,進門時她脫下木屐,木屐里面是她素常穿著的棉鞋,她穿著干干凈凈的棉鞋,進入房間。

      “真一天沒起?”占大娘走到床前,低聲地含笑問。

      “沒?!蹦锎鸬?。

      “你真該起來看看這雪,可大,可白,可干凈!我往這兒來的路上,還聽到幾個學(xué)生孩子念打油詩,什么‘江山一籠統(tǒng),井上一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我當時就忍不住笑了。”

      寶珠也微笑起來。她驀然想到來寶的黑狗,黑狗變成白脊梁的狗,有意思!

      “里面有沒有來寶?”秋天的時候,來寶被他爹送到學(xué)堂里念書,寶珠已經(jīng)很久沒見到他和他的黑狗了。

      “有。”占大娘微微嘆了口氣,說,“但愿那孩子讀了書,能多懂點兒事?!?/p>

      占大娘把蠟梅送給娘。娘興趣乏乏的樣子,隨便瞧了一眼,就把它丟在一邊。

      娘總是這樣,花呀朵呀,她都不大有興趣,可是,這蠟梅花這么香,不比一屋子炭氣、人氣、藥氣好聞?

      “你不留著聞?你不喜歡蠟梅香?”占大娘的神情有點兒詫異。

      “沒覺得香。”娘低聲說。頓了一頓,她又自語:“難道真有香味?我沒聞出來。我這陣子,不僅舌頭不行,連鼻子好像也不行了,寶珠爹說屋里氣味不好,我不知道是真的,還是他嫌棄我?!?/p>

      占大娘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寶珠,發(fā)現(xiàn)寶珠也正在看她。兩個人的眉頭都是皺起來的。

      “屋里烘著尿布,哪里會有好氣味?不是人家嫌棄你,你也別多心。來,咱們起來,去院子里走走,看看雪。外面都是雪氣味,可提神呢?!?/p>

      娘不怎么愿意起來,架不住占大娘不斷地催。于是,她只好說:“我好幾天沒起了,腿軟得簡直沒有知覺,你恐怕得幫我穿褲子穿鞋,麻煩……”

      “有什么麻煩的,外面的街坊,誰不說我們好得穿一條褲子?”占大娘笑道。

      占大娘讓寶珠在烘籃上給娘烘棉褲,穿的時候就不冰肌膚了。

      棉褲烘得差不多了,占大娘把被窩從娘的腳頭掀開。被窩掀開后,先露出一只蜷成一團睡得正香的黑貓,接著就是兩條光溜溜的腿。那兩條腿,干瘦,蠟黃,一絲血色也沒有。占大娘不自禁“呀”了一聲。

      “怎么了?”娘在那頭問。

      “你的腳,顏色好像不大對?!?/p>

      “怎么不大對?”

      “看著可像生姜了?!?/p>

      占大娘讓寶珠拿根針來。

      寶珠轉(zhuǎn)過身,從娘的針插上拔出一根大針,是縫被子的大針——寶珠這才想起來,自從秋天縫過被子后,娘好像再也沒做過針線活。

      占大娘用大針扎娘的腳趾——寶珠扭過臉,不敢去看。

      “怎么樣,疼嗎?”寶珠聽到占大娘問。

      “不疼。”是娘在回答。

      片刻,占大娘說:“好了?!睂氈榉礁肄D(zhuǎn)過臉,接過針,把它又插回針插上。

      占大娘把被窩全掀開了,也不管娘是不是冷。寶珠看到,娘的兩條大腿只有大腿骨了,筋肉不知何時都已消失,但是,她的肚子卻不成比例地大,雖然穿著紫紅色柞綢小夾襖,還是蓋不住高高突起的肚臍。

      占大娘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寶珠出去。寶珠乖乖地出去了。但是她留了個心眼,出了門直接拐到窗根底——跟夏天付老娘來給福姑做媒的時候一樣,寶珠又當了一回聽壁腳的小賊。

      “你跟我說,是不是有喜啦?”占大娘的聲音。

      “哪有什么喜喲,我命都顧不過來,”娘似乎在哭泣,“你看我肚子大是吧?我也覺著了,肚子里有硬塊子,又脹又墜的,墜得人想起都起不來……”

      “那寶珠爹和郭先生知道嗎?”占大娘打斷了娘的話。

      “知道。寶珠爹先還疑惑,是不是又懷上了——這個把月,三兒不是不吃奶了嘛。郭先生說是‘痞積’,治病也是按‘痞積’治的。可是湯藥喝了多少,一直沒見輕。我估摸著,郭先生別是診錯了,可能真是有喜,要不也是懷了什么妖胎……”

      “是不是喜脈郭先生還診不出來嗎?你也太小看他了!再說了,就算是喜,這才個把月,肚子也不該有這樣大。你這是自己騙自己呀!”

      “我當然知道,我不騙騙自己,這日子還能過下去嗎?誰不怕死?白天黑夜的,我一想到自己可能得了該死的病,就怕得睡不著……我怕黑!怕一個人去死!那邊到底是什么樣的,我不知道,也沒有人能跟我說……我這三個孩子還都這么小,你說我怕不怕……”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你怎么會想到這些呢?別亂想……”占大娘也哭了。

      “占銀家的,你跟我說實話!你家占銀死了那么多年,就沒托夢給你?那邊到底是什么樣的?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走陰差’,你要是能‘走陰差’,就幫我看看,那邊到底是怎樣的……”

      “我不會‘走陰差’!你也別老想這些,安心吃藥治病要緊!”

      屋里兩個婦人,手拉手,頭抱頭,哭成一團。

      寶珠站在窗戶根,忽然覺得下巴癢癢的,她伸手一摸,卻是眼淚——淚水兇猛地從兩頰淌下來,都匯集到下巴頦了。

      寶珠默默地擦去眼淚,默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間。寶容不在房里,寶容在鍋屋,叫福姑把煨在灰堆里的山芋拿出來,說她要吃。

      寶珠把臉堵到被垛上,無聲而兇猛地哭泣。她從來沒有過的感覺,震驚、恐懼,都不足以形容。

      娘已經(jīng)病到這步田地了嗎?她真有可能會死嗎?不,寶珠不相信,因為她不敢去相信,她的親娘,正在慢慢走向死亡。

      不,不會的!寶珠抬起臉,一絲理智重又回到她身上。因為她想起了白大姑奶奶,白大姑奶奶九十六歲了,還活得好好的,娘還沒有她一半年紀大,怎么可能會死?

      不,不會的!寶珠堅定地跟自己說。她用手絹擦干眼淚,又吸了吸鼻涕,坐直了身體。

      院子里傳來各種聲音,馬嘶、積雪從屋檐掉下來的聲音,還有寶容和福姑的說笑聲:

      “這山芋真甜!比蜂蜜還甜。咱們再燒兩個吃吧?!?/p>

      “吃什么吃!你看你,都成黑貓臉啦。”

      “瞎說!我的臉才不會跟絨線球一樣……”

      寶珠還是坐著,直到聽見福姑和占大娘說話的聲音:

      “不多坐一會兒?”

      “不坐啦。過兩天再來!寶容怎么吃的?看你的臉,花貓似的!”

      “寶容你聽見沒有?跟你說你還不信!唔,占大嫂子慢點兒走,我送送你?!?/p>

      寶珠沒有勇氣出去,她怕占大娘和福姑看到她哭紅的眼睛。她扒窗戶縫那兒朝外望,看不見福姑,也看不見占大娘,倒是尖厲的冷風不斷鉆進來,針尖似的直剌人眼睛。

      寶珠忍不住又無聲地哭了。

      老話說“下雪不冷化雪冷”,果然。屋檐的雪水凍成了冰溜子,井臺上厚厚一層灰綠色的冰——總有人打水不小心,把桶里的水潑灑在青石井臺上,潑一層,凍一層,層層疊疊地凍起來,最后凍成一坨灰綠色的冰殼。

      魏鎮(zhèn)街不是石板街,因為靠著河,街面上鋪撒河沙。但是薄薄一層河沙,也禁不住人來人往地踩,尤其是下雪后,雪化了,行人一踩一地泥濘。到夜里,泥濘的街道凍實了,早晨人走上去,剛剛好,等白天太陽曬,又完了,比頭一天還爛。魏鎮(zhèn)街人管這種現(xiàn)象叫“拔”,說是上凍把地層深處的水都“拔”起來了。

      因此,有些魏鎮(zhèn)街人夸張地說,大雪下一天,爛街爛半年。

      寶珠到保和堂去給娘拿藥,不得不穿上木屐。其實這樣爛的街,穿木屐也不好走——走不幾步,兩道屐齒之間就塞滿了爛泥,木屐越來越重,也越來越高——這一下,寶珠終于體會到旗人穿花盆底鞋的感覺了。

      走一陣子,寶珠就得停下來,把屐齒間的爛泥甩出去——大街上,像她一樣甩泥的人可不少,也有隨身帶一把木片子的,走一陣子停下來捅鞋底,走一陣子,又停下來捅……

      寶珠人小力氣小,她得扶著人家的墻,才能把腳底的爛泥甩出去。

      寶珠又停下來甩爛泥了,甩了沒兩下,她發(fā)現(xiàn),她扶著的是打鐵鋪子的墻。

      打鐵鋪子里只有來喜一個人。他看起來似乎無事可做,袖著手站在門口看街景。店堂里,連爐火都沒有生。

      “今天沒生火爐?。俊睂氈楦鷣硐泊蛘泻?。

      “沒生。自從下了雪,都沒人來打鐵了,師父說生火爐浪費?!眮硐舱f。

      寶珠一想,也是,鐵匠的火爐和人家取暖做飯的火爐都不一樣,一次要加很多炭。沒活兒生著火爐,的確是很大的浪費。

      “你師父呢?”寶珠朝店堂里張了張。

      “他去趙莊吃喜酒了?!?/p>

      這樣的天,吃喜酒,多不容易!寶珠完全能想象到,長生師父跋涉好幾里爛泥路,又踩著一地爛泥吃喜酒的樣子。

      此時此刻,只有來喜一個人在店堂,寶珠忽然想起來,有些話她可以說出來了。

      “來喜,有人給你做媒嗎?”寶珠問。

      來喜先是怔了一下,跟著臉就慢慢地紅了。

      “你一個小孩子,天天想什么哪?”來喜笑著,伸出手,作勢要擰寶珠的嘴。

      寶珠當然知道來喜不會真擰,但她還是下意識地揮了揮手,要把來喜伸過來的手揮開。

      “你別管我小孩子不小孩子,你就告訴我,有人給你做媒?jīng)]有,你訂了媳婦沒有……”寶珠緊緊地盯著來喜的眼睛問,表情是從沒有過的嚴肅。

      “我還小哪,你亂說什么!”來喜滿臉通紅地扭過頭去。

      來喜比福姑害羞多了,寶珠心想。

      “要是有人給你做媒,你千萬不要答應(yīng)!”寶珠說。

      “為什么?”雖然沒有人給他做媒,來喜還是忍不住問道。

      “為什么?因為我要給你做媒啊?!?/p>

      “越說越扯了!”來喜胡亂地擺著兩只手。

      “真的!”寶珠認真地盯著來喜的眼睛,用毋庸置疑的口氣說,“我要給你做媒,所以你不能答應(yīng)別人做媒!”

      “你不會是給自己做媒吧?”來喜也有點兒口無遮攔。這話剛說出口,他怕寶珠惱,連忙朝旁邊跳開。

      沒想到,寶珠一點兒也不惱,還是頂認真、頂認真地盯著來喜的眼睛。

      “我比你更小,我才八歲,怎么可能給自己做媒呢?我是給我們家福姑做媒。我們家福姑喜歡你。你要是也喜歡她,就托人去提親,我包你準成……”

      來喜愣住了。本來臉上的漲紅還沒有褪盡,再一愣,整個臉孔就有點兒疙疙瘩瘩,看起來很不自然。

      來喜一直愣在那兒,哪怕臉上的漲紅褪盡了,也還是愣著,整個人跟木雕泥塑似的。

      寶珠說:“我不知道你現(xiàn)在是怎么想的,可是,你得給我記住,要是有人給你做媒,你千萬千萬不能答應(yīng)!就像福姑,人家給她做媒,她也從來不答應(yīng),她只等著你呢……”

      寶珠走了,扔下一個木雕泥塑般的來喜,還站在那里看著天空發(fā)呆。

      寶珠來到保和堂。因為下雪,天氣忽然冷起來,感了風寒的人特別多,郭先生的診室里擠滿了人,大人孩子都有。寶珠就在店堂里耐心等著。郭孝抓藥也忙得不可開交,他的速度比平日提升了三倍也不止。抽屜飛快地開合,藥材不斷地從戥盤里傾倒在桑皮紙上,郭孝飛快地給配好的藥材打包,紙捻球不停轉(zhuǎn)動著,骨碌碌,骨碌碌……

      寶珠一聲不吭地看著郭孝,看著周圍等待拿藥的人們。這都是些不幸的人!哪怕穿著灘羊皮袍、戴著稀罕的狐貍皮帽子,也不能改變他們的不幸。因為他們都有病。也許還是治不好的病,或者等死的病,誰知道呢?唉,如果說這世上有一種公平,那大約就是疾病和死亡了,哪怕再有錢的人,得了該死的病,也沒有辦法……

      不知不覺,寶珠又是滿臉的淚。

      寶珠低下頭,悄悄把眼淚擦干凈。她不能讓別人看到她流淚。把眼淚擦干凈后,她高高地仰起頭,做出誰也不怕、氣定神閑的樣子。

      選自《蒲草家族》,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2018年6月第1版

      連城,本名陳君玲,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2012年開始兒童文學(xué)寫作,曾獲兒童文學(xué)金近獎、臺灣國語日報社兒童文學(xué)牧笛獎、冰心兒童文學(xué)新作獎、《少年文藝》佳作獎、大白鯨幻想兒童文學(xué)獎等多個獎項。出版有圖書《一個跳蚤去旅行》《百里香和甜菜根》《虎鯨家族》等。

      猜你喜歡
      絨線郭先生寶珠
      邱寶珠:機械行業(yè)“拼命三娘”
      該干什么干什么
      思維與智慧(2022年3期)2022-04-02 16:22:38
      該干什么干什么
      父親9年20萬字記錄孩子成長
      科教新報(2020年21期)2020-06-05 14:37:33
      張寶珠:追逐“天人合一”的畫心境界
      金橋(2018年7期)2018-09-25 02:28:24
      絨線小貓
      絨線小貓
      橋彎彎月彎彎
      繞來繞去
      興趣英語(2013年6期)2013-08-29 07:45:26
      蟲蟲總動員
      404 Not Found

      404 Not Found


      nginx
      榆树市| 鄂托克前旗| 右玉县| 玛纳斯县| 土默特左旗| 淳化县| 海安县| 泌阳县| 怀远县| 蒙自县| 宝应县| 乐昌市| 桑植县| 双牌县| 胶南市| 岑巩县| 阿城市| 金门县| 宜宾市| 塘沽区| 西乌珠穆沁旗| 焦作市| 蓬莱市| 崇仁县| 寻乌县| 庆安县| 南京市| 永康市| 莆田市| 颍上县| 潞西市| 宜兰县| 特克斯县| 靖远县| 泾川县| 虹口区| 安化县| 巴青县| 怀集县| 镇安县| 双桥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