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蘭
透過車窗,我看到窗外移動的風景在不斷變換,寬闊的佛光大道被我們遠遠拋在身后,擦肩而過的車輛人流,看起來都像置身在無聲的黑白片中,車輛啟動和停止時機器發(fā)出的摩擦聲,像一串串滑入深湖的水滴,只看到水滴四濺的樣子,聽不到更多的聲音。在這里,連噪音都是寂靜的,觸目可見的植物群和四周連綿的群山,像巨大的海綿,能吸附所有來自塵世的喧囂。
在這片溫暖的寂靜中,我們踏上通往佛果園的道路,那是一條鵝卵石鋪砌的崎嶇小路,小路一旁盛開著紫色的杜鵑,獼猴桃花散發(fā)出淡淡的幽香,花葉輕拂行人的頭頂。遠處山坡上的桃樹已經綴滿指頭大的青果。滿眼都是高低起伏的翠色,閉上眼睛也能聞到空氣中濃郁的綠色氣息。
我漸漸放慢腳步,走在這樣的陽光下,時間久了就有一種眩暈的感覺。我愿意這樣跟在他們的身后,拾撿著一路散落的歡聲笑語,還有那滾落草間的輕聲吟唱。我喜歡這樣的行走,融入卻不黏滯,安靜卻不枯寂。走在這樣的山路上,心情也如那溫暖的陽光,明亮又酣暢。
兩個農婦坐在青草環(huán)繞的石階上休息。她們剛從山中歸來,長長的竹籃上覆蓋著灰色的棉布,新茶的翠色,還是無可遮擋地從竹篾的縫隙里流瀉出來,透過那薄薄的棉布,我看到了另一種存在,那是一直隱藏在我們身后的生活,散發(fā)出泥土、汗水和陽光的味道,有等待的焦灼、生長的疼痛和收獲的甜蜜。在植物鮮潤飽滿的生命中,暗含著一種神諭般的秘密:沉潛在生活的深處,用妥帖的溫度,慰安著我們淺嘗輒止的人生。無論是一枚小小的葉片,還是一枚多汁的佛果。
有人在果園勞作。被野草覆蓋一冬的土地,此刻袒露在春陽之下,呈現了令人驚嘆的內質:細膩,油黑,純粹,每一顆細碎的顆粒都閃爍著珍珠般的光澤,這是真正的鄉(xiāng)間的土。除了文字,土地也能給人帶來足夠的安慰,它們都具備了宗教的力量。
從房間到會議室的距離,我無法用準確的數字來描述,只記得走過一道道幽暗的走廊,回轉反復之間,竟然兩次迷路。在一個轉角處,一位盤著發(fā)髻的年輕服務員為我指了一次方向,她當時端著一盆茶具還拎著一個水瓶,為了說得更明白她停下下樓的腳步,站在臺階上用拎著水瓶的手指點,看起來很吃力,我忙應答著道謝,雖然我沒完全明白。
在這樣封閉的空間里,我總會迷路,找不到可靠的坐標,只有“安全出口”和黑色的奔跑小人的標志,一切都顯得陌生而疏離。這時我只能借助于手機,在哪里,在哪里?——我又在哪里?直到穿過一道長長的玻璃幕墻,看到那栽植在樓下小小的長方形庭院里的幾株植物,我才找到正確的路徑。之前,在漸漸洇染下來的暮色中,我曾走過這條路,那時是它帶著我通往充滿食物香氣的餐廳。此刻,從高高的窗戶中傾瀉而下的燈光,照亮了那幾株植物。它們寬大的枝葉在夜風中悠悠擺動,它們用綠色的手掌在向我遙遙致意,那種優(yōu)雅而體恤的姿勢讓我覺得無比親切,我像看到了久違的朋友。循著燈光,我看到一個寬大的門廳,里面燈光明亮,坐滿了人。
和老師們面對面,聽他們傳授寫作經驗,這是一個難得的體驗。佛教中,對于為眾生開啟智慧教引正道的人,稱為善知識。這個稱呼有種謙和、溫潤、篤定的意味,這三個字勾勒出一個長衫肅立的寫意身影。這種指引,有時是點撥,有時是引導,有時是棒喝。套用一句佛經上的話:大雨普潤,眾生隨類各得解。如湖水浩渺,蜻蜓一滴便可,大象飽腹而去,一切在于聞者的根器。
這短暫的兩個小時,如懸浮在晨霧中的漫長鐵軌,我只看到眼前可以觸摸和感受的那部分,雖然在我的想象中,它可以無限延伸,延伸至我自己都無法預知的遠方。我依稀記得聽到的每一句話,而我也知道,每一句的背后,必定有更為深刻的意義。而要洞悉這些,我必須付出更多的心力。
想起這次活動的主題:仰望九華。這個名字真是貼切?;顒記]有安排登山,只是沿著山下的幾處風景,做散漫的游走,而無論是在下榻的賓館門前,還是徜徉在任何一條山徑,都可以看到巍峨崢嶸的九華諸峰,看得到散布在山巒間的黃色廟宇,如經文一樣攤開在群山之間,似乎等著人們去翻閱,頓悟。有所期待是更為美好的事。當我仰望那些峰巒的時候,我想起十幾年前曾經登上那高高的天臺,當時曾想過什么?是怎樣的心情?現在已模糊不清。
從前的那么多時光,都消失得毫無征兆。我也無法用現在的自己向從前的自己去做一次簡短的回訪,然后為這十幾年來的生活做一個看似深邃的總結。終究我還是在山下。
五個女人,從緩緩上升的坡道上一路叩拜而來,她們三步一跪拜,一點點向前移動。這條路的盡頭,是九十九米高的地藏菩薩圣像。
我不知道她們來自何方,但我知道她們是有備而來,她們或許等待了一個或更多漫長的冬季,在這個暮春,她們鄭重出發(fā),從生活的源頭,從某個未知的紅塵深處,追溯至這莊嚴的道場。暮春的正午,陽光已經和夏日一般熾熱,坐在涼亭中休息的人,一邊享受著礦泉水的清涼,一邊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們艱難卻不停歇的身影。
真正的信仰,應該是這樣的吧,無論是暗夜還是白晝,無論是獨處一室還是眾目睽睽下,都能經得起這俯仰之間的叩問。在這種虔誠謙卑的姿勢里,應該還具有一種更深沉的表達:是對一種莊嚴存在的致敬,對十方三世一切眾生的頂禮,是一種自我清潔。
我們經過的每一處莊嚴的存在:道場中氣勢恢宏的佛像,寂寞山道旁不知名的神祠,田間村頭的土地廟,鄉(xiāng)野荒村中被裹以紅布燃以香火的山石樹木,都應得到人們的禮敬。這些令人敬畏的事物,人們的虔誠賦予它們以靈性,它們經歷滄桑而隱忍不發(fā),沉默地靜立在那里已經很久,它們懂得太多。
在俯身的時候,人們放下的不僅僅是身段,還有那奔走塵世數十年的肉身所浸染的所有塵垢。
我注意到其中一個女子,白地印花的長衫,玄色九分褲,叩拜的時候有種肅穆凝重的美。她年輕美好得令人羨慕。但很快我又憂傷起來,年輕必定會成為落在她身后的那條路。此時她必定毫無察覺,而此后,她是否也會以一種憂傷的心情回望?即便這樣,這一刻的莊嚴美好,已經定格為一種永恒。
圣像下方寬闊的廣場上,人群擁集,香火繚繞。娑婆世界總是不盡人意,人們便將現實中很難兌現的諸多難題,交給冥冥之中。而在神靈悲智的眼中,世間萬物本是一個整體,這世間得失福禍,總量是恒定的,此增彼減,一些人得到的同時必有人失去,而一些人的失去,卻默默替世間負荷了一份苦辛,這其實已經具有更為深重的意義。
我仿佛看到,在那高渺的天空上,有一種存在一直在俯瞰我們——那無所不在的注視,穿透塵埃,穿越空氣中交疊匯聚的無數虛妄,無比悲憫地抵達每個人的內心。
一條彎彎的玉帶河,將這個千年古村老田吳走成一個靈動的所在。姓氏的巧合,讓我對這個村莊有了莫名的親切感,仿佛穿透厚厚的沙礫地找到了一條通往隱秘世界的暗河。
講解的人,站在熾熱的陽光下,額上都是汗,他用有些干裂的唇,對著人們殷切訴說著這個村莊的過往。他的身上一定擔荷了什么,是血脈中的回望,是先祖千年之前結下的菩提之因,還是人生路上一份執(zhí)著的牽念?讓他蓄積起這樣的熱情,用挺直的腰板,支撐起被現實遮蔽和傾頹的一些東西。他的眼神安靜而淡定,像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水霧,這樣安靜得有些憂傷的目光,如一根細細的繩索,穿連起這個村莊的過去和未來,引領著人們一路追溯而去。
這個村子是金喬覺發(fā)明的,很多美好的事物都是一項偉大的發(fā)明。當年錫杖指點之處,流出了潺潺山泉,升起了裊裊炊煙,從此人聲稠密,村舍井然。這個村子后來走出了很多人,他們走向了更為遙遠廣袤的遠方。也有很多人抵達這里,玉帶河河水湯湯的時候,李白來過,草亭梅花燦然盛開的時候,王陽明來過。現在我們走的這條路,曾經留下了無數的腳印,積滿時光厚厚的塵埃。
一群人走進家譜展室,講解的人預先準備的資料很快就分發(fā)完了,當我走向他的時候,他還是從背著的布包里摸索半天,終于翻出最后的一份。握著這份A4紙打印的樸素的資料,我仿佛握著一件圣物。
生命中總是有很多不期而至的事情,會在某一個不經意的瞬間自然抵達。一如千年之前的那個傳奇——它能讓斷壁殘垣重新矗立起來,讓沉寂的古井拂去千年的苔痕,讓所有懸置在黛瓦灰甍下的目光都如那盈盈的河水一樣,充滿新鮮的朝氣和活力。
想起在那所房子里看到的一句詩:
一葦渡江何處去,十年面壁等人來。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