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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塌方之地

      2019-09-10 07:22:44于堅
      散文詩世界 2019年8期

      拉漢站在江岸的峭壁上,臉色發(fā)白,他本來是一個古銅色的人,被高原的太陽曬成的,這幾天收玉米,臉被曬得像是焦炭?,F(xiàn)在一下子就白了,他一生從來沒有這么白過,就像是被山神換了個面具。如果祈禱足夠虔誠的話,“祭神如神在”。當你做事的時候,危急的時候,不順的時候,費力的時候,山神就會賜給你面具,讓你順利接近你想要的。山神也會悄悄地將另一些面具裝到你的臉上,讓你深藏不露的心思顯現(xiàn)出來?,F(xiàn)在拉漢看上去就像一個垂死的人,但是他自己不知道。這是他家的屋頂,這棟三層樓的水泥房子建在峽谷西邊,東邊是懸崖,江就在懸崖底下。他家這邊是坡地,房子蓋在半山腰的斜坡上,距江面有十來米,伸出頭就能看見江水。下面還掛著一條水泥公路,細得幾乎看不見。公路少有車子來,偶爾過來的車都是賊精精地,左顧右盼似的,經(jīng)常會有石頭滾到路面上。尤其是這幾個月,夏天的洪水慢下來,兩旁被雨水泡松的山體就發(fā)出種種可疑的響聲,樹根松開抓著泥巴的手,石頭摩拳擦掌,泥巴開始喘息,揉眼睛。這荒山里面關(guān)著獅子、熊、鱷魚、龍、蝦兵蟹將、小人、歹徒……它們是在幾萬年前就被造物主關(guān)起來的,總在盤算著一有機會就逃出去。這條江是一條生路,只要逃到江里,就能投奔大海。站在屋頂看江,仿佛站在摩天大樓頂上,只是沒有那么垂直。江水日日夜夜在峽谷下面流著,幾乎聽不見聲音,整個雨季,只是背著一只棕黃色的袋子在低頭趕路。中午,拉漢扛著一袋包谷上來倒的時候,還看見江水滿蕩蕩的,邊緣上的小浪像狗牙齒一樣啃著山腳。到了下午,當他將第十二袋玉米倒在太陽能熱水桶支架下面的空處的時候,就看見江水忽地落了下去,仿佛一個大袋子的口被解開,頃刻,一條江就漏光了,河床露出來一大片,凸出來一個個黑油油的石頭砣,就像骷髏。他嚇得愣住,他一輩子沒見過這種事。拉漢一直覺得它就在河水下面,現(xiàn)在河床都快要見底了,卻沒看見它。他退后些,想靠著個什么,但什么也靠不住,往后看看,一些已經(jīng)冒頭的大石頭正在房子后面的山崖上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吃飯時拉漢看了手機短信,才知道上游出了大事,它在距離他家?guī)资锏牡胤街圃炝艘淮未笏?,上游來的水被垮下來的泥石流堵住,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堰塞湖。電話叫全村人準備疏散。如果一旦泄洪,翻江倒海地滾下來,誰知道它要卷走什么。它性情不好,反復(fù)無常,經(jīng)常鬧著事,現(xiàn)在鬧了大事。拉漢家的地基是不是經(jīng)得住它折騰,不知道,他們才搬來一年,還摸不透這塊地的能耐。房子是統(tǒng)一蓋的,一個村有三十幾棟,比以前的泥巴和木料蓋的老房子堅固,用的是水泥、磚頭;大梁里面埋著鋼筋,安裝著玻璃窗,門是鐵門。但是不知道基礎(chǔ)下面如何,地樁只能澆灌在坡面上,感覺上很結(jié)實,但是結(jié)實下面是不是結(jié)實,不知道。基礎(chǔ)一般需要三層結(jié)實來保證,人的能量只能把握第一層結(jié)實,另外兩層看不見,只能根據(jù)表面的其它跡象來判斷,比如,第一層上面有一棵大樹,那么大樹的根必深入到第二層,更細的根必勾結(jié)著第三層,可以放心了。所以拉漢祖先的經(jīng)驗,蓋房子要靠著樹多的地方。這山崖上一棵樹也沒有,地貌像是一張嘴里的殘缺不全的牙齒。建筑隊澆灌的時候拉漢就很擔心,那些從公路上一袋袋搬上來的水泥看上去就像是牦牛屙在巖石上的屎。但是驗收的時候技術(shù)指標完全合格,拉漢初中畢業(yè),有幾分相信科學(xué)。這件事他相信科學(xué),那件事他相信它。但是有時候他很迷惑,事情不是那么簡單。說明書說得清清楚楚的情況,最后發(fā)現(xiàn)它在后面藏著。他媽有一次重感冒,吃它的藥根本好不起來,就到縣城里去打針,馬上好了??墒沁^了半年,拉漢他媽身長出了一個東西,好像它會報復(fù)。又吃它的藥,那東西就不見了。

      拉漢扔下袋子,走下樓進了廚房,他媽在電爐上煮了一鍋子土豆,烙了蕎麥餅子。電爐的火是硬火不好掌握,不小心就會烙糊。拉漢的媽學(xué)習了半年,才記住了開關(guān),掌握了火候,總是覺得沒有柴灶烙得好吃,缺少煙子味。切了一大塊奶渣,還有一小碟子蜂蜜,一鍋子清水煮的蔓菁。拉漢吃得三心二意,有股苦味。他想得遠,就算這次沒事,將來可說不定。媽媽問他,白塔給要蓋好了?拉漢說,還沒呢。這件事像陰影一樣掠過拉漢的心里,他有些后悔,當初他同意搬下來,是因為羨慕那些在公路上飛來飛去的摩托車,龍頭把上還有面小鏡子,拉漢喜歡對著它修剪胡子。他決心加快進度把白塔蓋好,丟下碗就走了。蔓菁我從來沒有吃過,我還以為是蘿卜。我第一次吃蔓菁是在此稱家的新房子里,她嫂嫂從他家地里挖來的。此稱告訴我是蔓菁(一種古老的蔬菜,張岱的《夜航船》記載:“蜀人呼之為諸葛菜。其菜有五美:可以生食,一美;可菹酸菜,二美;根可充饑,三美;生食消痰止咳,四美;煮食可補人,五美。故又為五美菜?!保,F(xiàn)在很少吃了,一般都用來喂豬,只有老人還喜歡吃,有種遠古的素味。此稱是個沒什么名氣的小說家,寫得好的家伙一般都沒有名氣。此稱十二歲的時候?qū)W會了漢語,上學(xué),讀書,然后留在城里上班。七年前,我在一個文學(xué)講習班認識了他,一見如故,仿佛小時候一道爬過樹(一日上樹能千回)。他正式邀請我去他老家玩,那時候我們正走在草原上,遠處是松贊林寺,秋天的中午,金光燦爛的大殿飛檐附近翱翔著許多烏鴉,有幾只離開了大殿飛過來,不久就經(jīng)過我們頭頂,沒有一絲影子。我沉默了一陣說,我會來的。此稱接著就說,那么從現(xiàn)在起我就天天等著。那一天我在草原上許下了一個諾言,你對此稱這樣的人許諾,與在松贊林寺許諾無異。此稱身高一米八,瘦得像塊牛干巴,臉龐很大,高鼻梁,目光炯炯,眼睛像是大理石上刻出來的,有點像希臘的那個雕塑大衛(wèi)。他不畏風雨,仿佛穿著另一種衣裳,下雨不打傘、下雪不穿棉衣。上過高山之巔,喝過絕壁上掉下來的水,進過洞穴,翻過懸崖,還走過雪地……“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那時他還不知道什么登山隊、探險家、隱士、他不知道自己天生就是這種人。有回在山路上騎馬,那匹年輕的劣馬一鼓屁股,將他摔下去,一只腳還套在馬鐙上,拖著就跑。此稱急中生智,一邊用手杵著地,一邊輕喚馬媽的名字,馬聽見了,豎起耳朵停下來,放了他一命。這也是它干的事,它無所不在,有時搬動月亮;有時點燃火山;有時燒掉森林的眉毛;有時候朝著春天的耳朵里潑水;有時朝一匹馬的肚子踢一腳,一只赤紅的小馬駒就光溜溜地下地了。它有時還干涉人家的婚姻,尼瑪?shù)幕橐霾胚M行了一半,它一扯那根鞋帶,這場婚姻一歪,陷到沼澤地里去了。它無所不在,不知道它會在哪里顯身。它這次顯身相當可怕,江疼得像一頭獅子那樣跳起來,長嚷不已。

      在草原上的時候,此稱還說,他老家的星星相當大,不是乒乓球那么大,有籃球那么大。第七年的時候,我終于上了去此稱家的大路。我?guī)Я艘患ぱb布做的牛仔背心和一瓶酒,打算送給此稱。昨天上午,斯旺開著車來接我。此稱家在縣城出去幾十公里的江邊,那不是一條容易走的路。我們先是在獨克宗古城的停車場問那些戴墨鏡的樣子老練的司機,他們正靠著自己的車子招徠客人。嗯呀,去那個地方七十多公里,相當難走囁。這個要價1000塊,那個說1500塊。相差很大,說明他們都害怕那條路,心里沒底,錢給得多就豁出去了。一個司機悄悄跟上來問我,你答應(yīng)他沒有?剛才我悄悄拉你的袖子叫你莫答應(yīng),我只要800。更令我疑慮重重。后來我們還是坐了此稱家鄉(xiāng)的司機斯旺的車。此稱說,自家人,靠得住。斯旺先將車子開到加油站補好備用輪胎,然后才上路。道路兩邊都是青稞地,青稞已經(jīng)干掉了,空闊的田野隔三差五地支著青稞架,青稞一束束干巴巴地搭在架子上晾著。青稞架都是三角形的木架,每個架子都拖著一道陰影,就像金字塔,使大地有一種儀式感。這種晾曬青稞的方式云南西部獨有,使糧食顯得很神圣,令人敬畏,會下意識地感恩,糧食很少被浪費。那時青稞桿正閃著銀色的光,朝太陽唱著沙啞的歌,它們只會唱這只歌,而且還要風來伴奏。烏鴉蹲在上面,揚著脖子,儼然是個指揮大師。走了二十多公里后,到了湯堆這個地方。湯堆有幾個陶匠,世世代代做壇壇罐罐,已經(jīng)做了兩千多年。這種陶很神秘,泥巴是土紅色的,捏好之后,放在土地上,蓋上稻草,點火,慢慢地燒,燒出來就成黑色的。那種厚重的黑,大象看見的黑夜,就是它的顏色。這個時代的旅游者不喜歡這種土巴巴的烏黑,他們喜歡亮閃閃的東西。陶器店冷冷清清地開在公路邊,一只狗在等著吼上兩聲。百度說,湯堆村有個陶匠叫孫諾七林,十一歲就跟著他爺爺羅布思珠學(xué)藝,做了四十三年的陶。村里136戶人家,有20多戶做陶,都是跟他學(xué)的。外鄉(xiāng)也有慕名來學(xué)的,有教無類,只要肯學(xué),都教。美國、日本、瑞士、印度,臺灣人都來買。背包客稱他為藝術(shù)家,他不置可否,繼續(xù)做他父親教給他的那種,為藏民家鄉(xiāng)的餐桌、灶臺做,為神廟做?!爱a(chǎn)品價格非常便宜,就是生活用品的價,并沒有因為出名把價錢提高。而在一些飯店,旅游景點出售的黑陶器,價格昂貴,而且圖案花哨聰明,故意媚俗。”這樣一個孫諾七林,要去拜訪!湯堆村剛剛下過陣雨,一個黃泥巴糊的窯在冒煙。蘋果、梨子、木頭、牦牛的耳朵、鋤頭、屋檐都在滴水。牦牛靠在泥巴和草葉舂成的墻根邊,低著頭,仿佛都是那個窯里燒出來的,黑得看不出眼睛。一位娘子提著桶走過,說她家是燒陶的,就帶我們?nèi)ニ摇_M了大門,院子里堆著些燒好的火盆。火盆的邊沿上蹲著三個獸頭,娘子說,古時候做的就是這個獸,也不知道是什么獸?!八跇巧稀?,讓我們自己上去。就沿著陡斜的木梯上到二樓,有個門半開著,走進去,黑漆漆的房間里有一個小窗,窗口坐著一個中世紀的人,穿著一件舊中山裝,手指頭粗糙而有力,正埋頭捏著一個東西。窗口進來的光線剛夠照亮他的工作臺。他沉浸在自己的泥巴中,就像正在寫作的卡夫卡。我們進去他也不知道,做到一個段落,這才抬起頭來,一張古銅色的、結(jié)實的臉,戴著一個喜悅的面具。我們一走,他又低下頭去了,就像那些牦牛。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孫諾七林。

      到了奔子欄就要過江。奔子欄在白茫雪山腳下,奔子欄是一個譯音,意思是“金色的沙壩”,也有的說意思是公主起舞的地方。白茫雪山進入冬天時候,這里還是夏天。小鎮(zhèn)正在趕集,老遠就聽見弦子(一種樂器)的聲音,集市有一段聚集著賣弦子、賣木碗的、賣刀的、賣鹽巴的、賣面條的、賣糖的、賣毯子的……趕集的人不多,幾個人閑著沒事,就打開弦子,調(diào)調(diào)琴弦,合奏起來。這些高大英俊的人來自山里面,每天一睡醒來就背起自己的弦子,走路要背著,過江要背著,爬山要背著,騎馬要背著、相親要背著。他們一彈,江就停下來,趕集的人也停下來,大家都忘了買東西,想跳鍋莊,江就自己先跳起來了。這就是傳說中的斯特卡羅集市。有個小伙子和他愛人在賣一種木果,形狀像子彈頭,上面布滿梵文般的花紋,此稱說是菩提根。

      集市附近的山上有一個寺院,叫做東竹林寺。1667年開始建造,現(xiàn)在有僧侶300余人。三十年前,我來過這個寺院,安靜得“掉根針在地上都聽得見”,那次我遇到一個僧人,他正在藍天和陽光下穿過大殿前面的空地,紅袍外面一只赤裸的手臂閃閃發(fā)光。這次再訪,我去了廚房,兩個僧人正抬著一桶酥油往鍋子里倒,看見我,就請我吃奶渣和青稞餅子,又給了一袋子蘋果,他們自己種的。寺院里面藏著幾幅古老的唐卡,用布蒙著。

      在山頂?shù)囊患倚○^子吃午飯。館子里有幾個包間,臟兮兮的玻璃窗外面是一片偉大的風景??臻?,深遠,無數(shù)的峽谷在天空下組成了一座大雄寶殿。一只鷹像老僧那樣飛著。老板自己是廚師,也收拾碗筷,炒的菜就種在館子下面的地里。從他的鍋子邊就可以望見他的土地,有個婦人正在彎著腰割玉米,地已經(jīng)空了一大片,玉米桿一堆堆地垛著?!跋袷潜焕U獲的槍支”。館子里沒有洗手間,我出來走到天空下小解,忽然看見云煙中,一座金字塔般的山在群山上露出來,仿佛是本尊。此稱說,那是“巴拉格宗神山”。我說,我才看見你就說出來。此稱學(xué)會漢語后,就開始寫小說,我看了一篇,《沒有時間談?wù)撎枴?,寫得太好,仿佛是胡安·魯爾福那一派。他并不知道拉丁美洲上世紀發(fā)生過一場文學(xué)爆炸。我立刻寄給馬原,那時候馬原正在主持《大家》的小說欄目,馬原說,如果于堅說好,那就是好。即便發(fā)表了,也沒有幾個人看,這個時代看什么都只是看個標題,這篇小說的標題不會引人注目。他寫的是大地上的故事。吃罷飯,說是再看看巴拉格宗,許個愿,已經(jīng)被遮住,看不見了,也許是一個幻覺。老板說,我也看見了。你有福氣,許多照相的人來了十幾趟,一次也沒看見。

      在東竹林寺的上面,還有塔巴林寺,是個尼姑寺。建于1772年。一路上都是波斯菊和蘋果樹。蘆葦還是那么明亮,令人憂傷。塔巴林正對著巴拉格宗??臻熐缋剩饺f谷,一只鷹在亂云飛渡中劃著小舟。寺院前面是一片水泥停車場,古瑪說,以前是一片草坪和蘋果樹。后來來的車多,就改成了停車場。我說,改回去吧,古瑪點點頭。廚房外面一個樹樁上放著一塊黑糊糊的長石頭,古瑪說是杵棒。已經(jīng)傳了很多代,都不知道是誰找來的了。這根黑而粗,光芒沉悶的杵棒必知道某些事,那么多手都過世了,它們的汗還留在上面。旁邊有一棟大房子,年輕的尼姑們正在里面辯經(jīng),每個人都紅撲撲的,袍子是紅的,臉膛也是紅的,像一堆紅蘋果在經(jīng)堂里滾來滾去。又跟著古瑪回到東竹林寺,她要去找她老師許個愿,請他主持一臺法事。她老師住在寺院后面的山頂上,三間小屋,后面是峽谷,巴拉格宗是群山之王,白發(fā)蒼蒼。群山是深灰色的,猶如下垂的僧袍,依偎著巴拉格宗。一處山腳凸出來一根蘑菇般的黃色山包,獨一無二,此稱說那是神的男根。此稱看見的世界與我不同,大地上的一切都是神的器官,他走路有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害怕傷到什么似的。古瑪?shù)睦蠋焷砹?,給我們幾個蘋果、一杯酥油茶。古瑪跟著他進了一間小屋,一進門就跪下去,說了她的事。等古瑪說定自己的事,此稱也走去跪下,請老師為他持戒,從此刻起,他要戒酒。出來后他說,我已經(jīng)受戒,從今天起,要戒酒三年。一件大事就這樣完成了。那時候,萬云無蹤,天空干凈,一朵白云咿咿呀呀地飛著,唱著,落曰西沉。

      進入江邊公路時天色已暮。一路上多處小塌方,每處都有兩三個工人在疏通。推土機奮力轉(zhuǎn)動著,這個奴隸工作相當賣力,只是手臂上從來不會出現(xiàn)肌肉。它累得就要斷氣,它一輩子都在搬運石頭,就像那個西西弗斯,石頭永遠搬不完。這里的搬走了,那邊的又滾下來。都是它干的事,滾下來的石頭它又送回山上去,誰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時候干的,看上去今天滾下來的石頭和半年前滾下來的石頭完全一樣,連滾的方式都一樣。帶口罩的姑娘舉著個小旗站在石堆上,神抖抖的,要她揮動旗子,車子才能通行。塌方的地方就像一個采石場,土是灰黃色的,藏在里面的石頭黑得像煤,一個個抱著頭逃了出來,擠在公路上。峽谷驚心動魄,樹很少,各種地貌,有的地方像巨大的盆景,有的地方是光禿禿的大象脊背、有的地方是死火山的殘骸、有的地方是柱狀節(jié)理……新建的村子都在公路邊,有的開了小賣部,加水站。木匠也搬到了路邊,他們在灰塵滾滾中改著木頭。洗衣婦也搬來了,蹲在一根細細的水管子前面搓著織物。墻上刷著標語,每次出現(xiàn)建筑群都從標語開始,幾乎每一面墻都被它們占領(lǐng)了,令人忍不住要去讀,就像在讀一本流動的標語口號簿,“要致富,先修路”,到了田野才戛然終止,田野像個君王似的命令它們解散。讀了一路,也就大致知道了這些村子在干著什么,想著什么。路線相當驚險,轉(zhuǎn)彎的地方經(jīng)??床灰娗懊娴穆?,方向盤要打到底,經(jīng)常看見坡上睡著汽車的尸體,四個輪子朝著天,仿佛這是一條戰(zhàn)線。

      天黑前到了此稱的村子,就在公路邊上,兩排灰色的長方形盒子,掛著些經(jīng)幡,冒出煙子。斯旺一擺輪子,就進了村。幾個年輕人站在村口,都在玩著手機,沒聽見狗叫,也沒有小孩子跑過來。無人搭理我們。斯旺說,村子開始規(guī)劃的時候,是規(guī)劃成城里面小區(qū)的那種模式,每家三層樓,一個小院,一個車庫。那時候斯旺還當著村干部,堅決反對,牲口住在哪里?又在哪里種菜?規(guī)劃的人最后妥協(xié)了,增加了后院、側(cè)門,牲口從那里進出,住在簡易房里,只是它們的糧食要用車拉過來。土地還留在老家的山上,開車去要50分鐘。后院還有一塊五米見方的地,可以種點菜。糧食就曬在樓頂。全村一家挨著一家,安裝了自動感應(yīng)開關(guān),一有動靜,燈就亮起來。沒有狗。

      此稱家本不在這里,他家搬過來不過一年。早先,高原上的游牧者會沿著河流南下,河流兩側(cè)并沒有住的地方,都是干透的峽谷、亂石。但是經(jīng)常會有溪流從峽谷兩邊流出來。逆著溪流向上,深入進去,里面就有森林、雪山、草地、山地、野鳴、松茸、蟲草……河流只是這片土地上最枯燥的一條縫,便于交通。人們總是順著河流移動,要住下來的時候就離開它。拉漢的祖先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這地方的,看見這條溪好,樹多,就順著朝里走。走了半天后,到達一片開闊的山谷。遠處是雪山,周圍是森林,熊和野豬站在林子邊張望。相當可靠的樣子,祖先心中一喜,就在小壩子上安家,種地。幾百年下來,成了一個村子。

      得閑了,就為周圍的山命名。這個是夏青贊曰梅布神山,娜瑟崩巴(夏青贊日梅布的老婆),那邊是崗拉邊松三兄弟……這個是扎頂,扎頂?shù)捻斢袀€洞,里面供著許多擦擦(一種用泥巴在模子里復(fù)制的偶像,燒制而成)。又在夏青贊曰梅布神山下,蓋了薩榮神廟。幾百年過去,都不知道是誰取的名字,誰放的擦擦,誰蓋的神廟了。后生以為本來就有名字,本來就有神廟。從前發(fā)生的事都成了傳說,傳說就是“聽老人說”。有一天,老老小小圍著在火塘烤火,牛在旁邊的木欄后面默默地嚼著草,眼睛發(fā)亮。格姆為珠姆編著頭發(fā),此稱的哥哥在一個木架子上用推刨推著一塊板子,他母親在黑暗里坐著,織著羊毛毯子。他父親在喝奶茶,他妹妹在做作業(yè),獒在外面守著,仰頭看著星空,它總是以為危險來自那個方向。此稱自己坐在一根柴上……老人就說了,傳說多年以前,

      印度八十大成就者中的八個來到金沙江一帶。遠古修行者會結(jié)伴去大地上漫游,尋找心有靈犀的地方。有的去了喜馬拉雅南面,有的去了印度河,有到來到云南高原,有的去了瀾滄江,有的找到一座石頭山,有的找到一個湖,有的找到一座雪山,有的找到一條溪流,有的找到一處峽谷,有的找到一個洞……大地是神的身體,總會找到一個心心相印的地方,終身都找不到的就死在路上了。尼覺巴是那八個成就者中的一個,當他來到夏青贊日梅布的時候,看了一眼,心里亮堂堂,就不走了。其他修行者繼續(xù)走,不知所終。尼覺巴轉(zhuǎn)生在一個人家當了長工,煮飯、放羊、砍柴、犁地,什么都干。他犁地的時候,只手捏著個羊皮酒壺,喝一口,吆喝兩聲,另一只手扶著犁耙,牛都從蕎麥地走到包谷地去了,田埂都踩倒了,他還不知道。放羊的時候石子代表羊群,任由羊到處去吃,傍晚時只要收攏石子,羊群就會全部歸圈。去打水,木桶裝滿,橫著背回家里,水一滴不漏。他用種種方式向村人暗示自己非同凡響,但是村人看不出來,只是覺得他瘋執(zhí)癒癡。有一天,村里來了個安確,指著尼覺巴對他的頭人唱了一只歌:“太陽掉泥潭,蛤蟆上雪山,獅子當奴隸,爛狗做主人?!贝謇锶诉€是聽不懂。尼覺巴養(yǎng)著一頭奶牛,每天早上,他燒根香,然后吹響法螺,牛就會自己上山,灌木叢自己讓開一條路。傍晚再次吹響法螺,牛又回來。他的牛養(yǎng)得油光水滑,走在山上就像一匹匹緞子。一天傍晚他吹起法螺,回來的不是牛,牛的尾巴和頭骨來到他身邊。原來牛吃了村人的玉米,被宰掉了。尼覺巴一怒之下就施法術(shù),為山坡?lián)Q了個面具,山坡就淚流滿面,泥石流滾滾而下,村莊瞬間被埋掉,成了“伊葛”(看不見的村莊)。后來村人在山間行走,還會聽見雞叫和狗吠,有個村民在山里采松茸時,累了睡在林子里,進入了這個泥石流下面的村子,絕不是做夢,他們拍著胸脯發(fā)誓。我真的進入了那個村子嘍,還喝了水呢。尼覺巴法力巨大,令人佩服,有個人自稱是尼覺巴二世,將一個馬蜂窩藏在懷里,到了晚上召集全村人,說村里鬼魅橫行,他要替村人驅(qū)鬼,然后胡言亂語,放出藏在懷里的馬蜂。馬蜂只是圍著他叮,不去叮鬼魅,就被村人識破了,趕出村子。有些薩滿、巫師不服,但不敢面對面與尼覺巴斗法。有三個家伙膽子大,用干草做了一個尼覺巴的偶像,然后用針扎個不停。尼覺巴頓覺頭痛欲裂,就知道有人在害他,以毒攻毒,用酥油做了三個小人,放進燒滾的油鍋里去,酥油一化,那三個挑戰(zhàn)者就變成一股煙,幾把骨頭扔在一棵櫟樹下面。尼覺巴在夏青贊日梅布神山下住了很多年,后來不知所終。是尼覺巴蓋了薩榮神廟。

      以前去神廟是順著穿過峽谷的溪流邊的小路走,尼覺巴也是從這條溪走上來的。公路修好后,小路就荒廢了。荊棘、蔓草、亂石,卷土重來,橋也倒了,過溪的墊腳石也跑掉了,小路被野蠻重新纏住,只聽得見溪水在幽暗的苔蘚和盤根錯節(jié)樹根里穿行,敲敲打打,像一個年邁的筑路工。斯旺經(jīng)常要停車,走去搬開滾落在路中央的石頭,他搬不動的時候,此稱下車去幫一把。這是世界上最驚險的道路之一了,如今在南美、印度、尼泊爾這些地方還剩下一些,其它道路都筆直寬闊地通往羅馬,耐克公司相當焦慮,它生產(chǎn)的越野鞋越來越?jīng)]有路可走,人們甚至都很少走路了,追求交通發(fā)達,行動方便成為世界潮流。這條路孤零零地懸掛在懸崖邊上,有些地段鋪了水泥,有些是土路。水泥路鋪好后就沒有維護,護路隊只管干線,石頭大大小小、日日夜夜?jié)L下來,堆在路上,路面被蠶食得很窄。之所以還能勉強走,全靠司機們自己維護,他們每次經(jīng)過,都要下車好幾次去清理路面。車輪子擦著懸崖邊緣,就像在鋼絲繩上過峽谷的雜技演員,斯旺要開得相當精確,一毫米也不能馬虎。但是他開得太馬虎了,一只手扶著方向盤,就像尼覺巴犁地似的,稍微轉(zhuǎn)兩下,另一只手拿著手機聽,和誰說著家里包谷的事、牛奶的事、雞的事。他說,以前,有些干部要下鄉(xiāng),先打一個電話下來,叫村里把乳豬烤好,現(xiàn)在不敢了。但是不必擔心,斯旺在這條路上走得多了,就像熟悉自己的腸子。他真是有先見之明,車子才開了一半路,輪子爆胎,停下來,換輪胎的時候,幾只鳥蹲在旁邊望著我們。

      此稱的老師魯絨也坐在車廂里,他戴著一頂氈帽,穿著他那件常年不脫的灰色呢子短大衣,襯衫領(lǐng)口油膩膩的。他的臉像是雕刻過,藏著許多深邃的溝壑。他已經(jīng)八十四歲了,在夏青贊梅曰神山下度過了一生。聽說我們要上神山,他像小孩子一樣高興,也要跟著去。魯絨是村里的安確,安確有點像薩滿,負責村莊的精神性事物,向神靈轉(zhuǎn)告村子的訴求,傳達神靈的指示。此稱上個月寫的小說《解封》里有一段:“那是在初夏,地里的莊稼成熟了,鳥雀們飛進田里啄食麥穗。村里的年輕人整天跑在田野里驅(qū)趕害鳥,一面等著曲吉老爺通知開割。有天早上,某個嗓門尖銳的男子站到村子對面的土坡上,對著全村人喊道:“今早可以開割啦!開割時要面向東南方向,其后可以隨意行事?!痹捯魟偮洌腥私腥轮娂姳纪锢?。一片又一片金黃的麥子,紛紛在田地里倒下了。曲吉老爺選擇開割吉日不需要去圣洞里,他是看藏歷本決定的。如果天氣不配合歷本,想在收割前下場暴雨的話,曲吉老爺背著手站到屋頂看看天,而后把歷本丟到一邊,對旁邊的人說:“去通知吧,怎么方便怎么割,如果有人熬夜收割,要注意安全?!本褪歉鶕?jù)魯絨的事添油加醋編出來的,他在微信上發(fā)給我,我看完就發(fā)給《大家》雜志的編輯,我只認識《大家》的編輯。安確不是靠學(xué)習考試上大學(xué)獲得個文憑什么當上的。魯絨有一天在山中放牛,忽然就會做法事了,像是一個人記憶復(fù)蘇,從前的知識、經(jīng)文、儀軌全部在腦中復(fù)活,他就會跳、會唱、會說,知道山上的什么東西是法器了,一切照辦就是了。他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對他說,你辦事,我放心。安確是占卜者、老師、領(lǐng)袖、詩人、歌手、外交官、歷史學(xué)家、匠人和放羊人。他家的地也種著青稞、土豆、小麥和蔓菁,還有三匹馬。有個教授說,“據(jù)說這類在遠古時代的巫師,都能通神,且能同鬼神通話,能上達民意、下傳神旨;可預(yù)知吉兇禍福,除災(zāi)祛病;還能從事征兆、占卜,施行召魂、驅(qū)鬼等巫術(shù)。他們是人與神之間的橋梁和媒介,在某些場合還被視為是神的代言人??傊讕熢诓刈逑让竦男哪恐?,享有十分崇高的威望。對于這些藏族原始時期的巫師,由于在藏漢歷史文獻中已無據(jù)可尋。因而,對他們的名稱、傳承、服飾、法器、神壇、咒語、巫術(shù)、占卜等等,我們都幾近一無所知。能查找到的資料,也是微乎其微,更何況那些遠不可及的年代的巫師了?!彼粺o所知,這些巫師不在資料里,而在大地上。其中一位就在我和此稱身邊,手緊緊抓著車廂里的拉手。車顛簸得就像是篩子。尼覺巴的故事就是魯絨告訴此稱的,他教此稱學(xué)習藏文,念經(jīng)。有一天,此稱帶著魯絨給他的一本古老的經(jīng)書去山上讀,那是一本道歉經(jīng),享用了大地之物,必須祈禱,賠罪,道歉,感恩。后來他睡著了,一頭驢就把經(jīng)書吃了,它以為那是它的草。所以此稱沒有成為一個安確,而是成了一個作家。從前,全村都對魯絨畢恭畢敬。那時候他們搬運什么都是用馬馱。拖拉機也是用馬馱,他們把拖拉機大卸八塊,用八匹馬馱上雪山,翻過去,走了兩天才運到村里。拖拉機比較老實,不搞事,只是犁地,在村子到地頭的十幾里泥巴路上散散步。電視機就不同了,它一臺臺被馬馱到村子里后,魯絨就開始被年輕人小看了,越來越小,最后無足輕重。只有此稱等少數(shù)幾個還相信他。魯絨搬到新房子以后,那個聲音為他指示的法器再也找不到了,它收回了它們。

      穿過原始森林,一路上的樹木、鳥、溪流此稱出生的時候就在著,他不知道它們的名字,他只知道櫟樹、柏樹、松樹和禿鷲的名字。許多鳥他都認識,只是不知道它們的名字,它說,等你長出耳朵,你就會知道了。但是此稱知道每棵樹的位置。“走到這棵樹的時候”,一件事發(fā)生了。走到那棵樹的時候,一朵松茸出現(xiàn)了。走到那棵樹的時候,一只馬鹿剛剛走掉。今天發(fā)生的事情是,我們走到一棵巨大的被閃電斬首的樹時,看見樹下的葉子很厚,就坐了下來,喝點水,一只鳥也不叫,一片葉子也不掉下來。這些樹老得就像它的祖先,它們從墓地里爬進了樹。年輕的樹也長起來了,它們也有自己的秋天,站在老樹的另一頭,秋天的金黃令它們更顯年輕。此稱指著一群山,說是那些山頭他都上去過,放羊,鉆到樹蔭下睡覺。從這個山頭走到那個山頭,追逐那些他永遠夠不著的云,這些云啟發(fā)他的先人織了哈達。

      夏青贊曰梅布出現(xiàn)了,心一動。在高藍的天空中,浮著一座金字塔般的棕紅色山峰,寸草不生,像是一堆從天空倒下來的沙子?!绊毱刑幔∪粲猩颇凶?、善女人,以恒河沙等身命布施。若復(fù)有人,于此經(jīng)中,乃至受持四句偈等,為他人說,其福甚多?!保ā督饎偨?jīng)》)夏青贊日梅布是男神,他老婆叫娜瑟崩巴,女神睡在男神盤著的膝蓋下面,幽綠而豐滿,布滿森林,戴著山泉打造的耳環(huán),日日夜夜叮叮當當響著。神山最下面是一片開闊地,像是一片哈達,貢獻給夏青贊日梅布。哈達上溪流淙淙、森林環(huán)繞,空著的地方種著青稞、土豆、蔓菁、果樹……莊稼地邊上圍著被風雨洗得蒼白的木條板,與安第斯山區(qū)或者比利牛斯山區(qū)的圍欄一樣。幾片云在蔚藍的天空上緩緩地跳著鍋莊舞,有一棵樹上埋伏著三百只鳥,我們不知道,走到近處,一齊飛了,鋪天蓋地,鳥屎翻滾。一條小路穿過田野,消失在神山下面。此稱指著山那邊,那邊是縣城,一早走,晚上可以到,要翻兩座山,翻過去就是雪山,到了雪山頂就可以翻著跟斗滾下去。風景相當好,但是看一眼就得趕緊跑,否則會死。

      林子邊出現(xiàn)了一棟白色的房子,飄揚著經(jīng)幡,那就是薩榮神廟。神廟有兩間房子,一間是正殿,一間是偏殿。環(huán)繞著一條小路,尼覺巴的白色靈塔緊緊挨著。后面有一棵樹,蒼老得就要倒下來,尼覺巴活著的時候它就在這里,神廟蓋在這里,或許也是因為這棵樹,它是可以依靠的。旁邊還有一股溪水,散漫地滲出來,喝了一口,味道神秘。魯絨安確彎腰解開扣在門檻上的鎖扣,門開了。漆黑一團,這里沒有電。依稀可見里面有一張長供桌,上面擺著宗喀巴的黃色小塑像。墻上掛著幾張黑糊糊的唐卡。偏殿里有古老的壁畫,但是被火燒了,只有些殘跡。

      安確找了些柏枝,在神廟外面的陶爐里點燃,獻上菊花,灑酒,一股青煙升起來,朝著夏青贊曰梅布滾去。魯絨念念有詞,這些詞是祖先傳下來的,不知道是什么含義,念就是了,神聽得見。過節(jié)的時候,全村子都來這里,騎馬,走路,背著娃娃,扶著老者,兜著酥油,奶渣、麥餅、青稞酒……他們在神廟前面的草地上跳舞,唱歌,喝水,飲酒,朝夏青贊日梅布神山磕頭,獻哈達。有時候踩到流水上,弄濕了腳。遙遠草原上的遺風還在,小伙子們在山路上賽馬,需要比祖先更局的技術(shù)。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唱著這首歌:

      護佑世界之神

      念青卡瓦格博

      護佑此方之神

      夏青贊曰梅市

      頭頂無需氈帽

      山頭白雪皚皚

      腰間無需緞帶

      山腰林海蒼翠

      雙腳無需鞋子

      山麓清泉潺潺

      (此稱譯)

      朝拜了夏青贊日梅布,就去魯絨的姑娘家吃午飯。他姑娘也搬下山去了,每天要回來守著地。搬到新村后,每家的老房子都必須拆掉,以防占有兩處地基。老村只留下一兩處簡易的房子和白塔,種地的人避避風雨。籃球場也留下來,場子上落著樹葉。還有薩榮廟,打死也不敢拆。魯絨家旁邊本來是鐵匠屋,已經(jīng)垮了,爐子、火鉗、鑿子、鐵掌子都還在,被壓在倒塌的木梁下面,鐵匠走的時候,什么工具也沒有帶,下面用不著了,買就是。魯絨的老宅建在一處山崖上,場子上晾著玉米,邊上堆著柴,幾只黑雞在舊拖拉機的輪子下面啄著什么。院子很長,盡頭是個小廚房,之間支著可以燒火的鐵灶,這個灶也是桌子,天冷的時候,可以一邊取暖一邊喝酒。周圍圍著一圈有羊皮墊子的小凳。我們坐下來,喝酥油茶,吃蕎麥餅和乳豬肉,還有一鍋子清水煮的蔓菁。又進來兩個人,就像剛剛從地里刨出來的泥巴洋芋,正在地里干活呢,聽說安確來了,過來看看。這里的洋芋不是外地引進的種,是它給的。不像普遍的洋芋那么圓,瘦長的,短粗的,像紅薯。此稱說:“我家以前最多的是核桃樹,爺爺種下的,還有蘋果樹、梨子等。家旁邊的山上有很多桃樹,都是野生的。田里種著青稞、玉米、蔓菁、蕎麥、小麥……我小時候開始就放羊,有100多只,牛有10多頭,還養(yǎng)著馬、騾、驢、雞、貓、狗、豬……羊已經(jīng)賣掉了,江邊上沒有草?!贝朔Q說要去他家那邊看看,就跳下玉米地不見了。

      接到了文件,在公路邊建新村子讓他們搬下去。補助標準:整組易地集中安置,搬遷戶建房每戶補助10萬。進城安置,補助20萬。如果不搬,就近整組集中改造,新建每戶補助6萬,加固改造每戶補助3萬。要求是,要搬就全體搬,不搬就一家都不搬。就產(chǎn)生了爭議,魯絨、此稱和一些老人主張就地改造。年輕人堅決要搬走,相持不下,就到洞里去找它理論。

      它正握著一個手機,穿著一條牛仔褲。辯論開始,魯絨引用了此稱的小說:“兩位兄弟,我還是以前的想法。我已經(jīng)習慣了這里的生活,離不開這里的。我的羊群也離不開這里。離開了這里,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干嘛”,次仁答道。這是他第一次用這種口吻跟前來動員他的人說話,要是在兩年前,他都是用一些特別尖銳的話罵走他們。那時,他在村里還有一群志同道合的老伙伴,他們成天坐到一塊,把現(xiàn)在的村莊和被指定的搬遷點做比較,他們沒有在新的搬遷點上找出任何優(yōu)勢。但后來,其余的人都被家人,或者工作人員說服了,只有次仁一直冥頑不靈。

      “您看都快兩年了,全村40戶,都已經(jīng)搬到江邊的移民點。當初你還和家人鬧翻了,與他們分了家,自己一人留在這里,你不僅享受不到我們的任何惠民政策,也給我們的管理造成很大麻煩。如果你簽下這份搬遷協(xié)議,對你自己和家人都是有益處的。您以前也當過多年的村長,不是個不諳事理的人。您看看這里,現(xiàn)在都成什么樣了,我們剛才過來時,發(fā)現(xiàn)村口的大路上隨處都是野獸的腳印,很不安全的?!惫ぷ魅藛T口沫橫飛地講著。

      “野獸我倒是不怕,它們還不至于成為這里的主人。你看我都快70了,只是希望能夠體面地死在這里?!贝稳屎认乱豢诰普f道。(此稱《羊群》)

      它說:“這是一個好的模式。柏拉圖說了,要服從理念、真理,萬事萬物都有抽象的模式,你家的馬,無論黑馬、黃馬、白馬,我記得你家還有一匹梅花馬,都是馬,這匹馬看不見,但所有的馬都在模仿這匹看不見的馬,因為它是馬的真理。世界要跟著真理,真理放之四海而皆準,按照真理設(shè)計的模式走,生活就會越來越方便。不要跟著感覺走。感覺沒有尺度,亂糟糟的,各行其是。新村的模式是經(jīng)過科學(xué)檢驗的,方便、實用、舒適,也容易管理,去城里買東西就快了,可以坐汽車,何樂而不為?”

      魯絨說,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標準。以前你不是這么說的,你說的是“道法自然”。何況孔子早就說過了:“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p>

      它說,要跟著世界潮流走,你不走,就要落后。你看看你現(xiàn)在,連手機都不會用,買鹽巴都要用手機付錢了!

      年輕人一起鼓掌,向前看!向前看!

      此稱說,老村雖然落后,也不富裕,但是很好玩,每天都有事情做,就是站在林子里看一片葉子落下來也可以看三分鐘呢。晚上都不需要電燈,月亮照著就像大白天一樣。誰記得我們躺在月光下講鬼故事?有個詩人荷爾德林說了,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新村方便是方便了,但是不好玩,多出來那么多時間,如何消磨?生活的意義來自細節(jié)而不是真理,沒有細節(jié)的生活是無聊的生活。

      有位青年引用了《共產(chǎn)黨宣言》里面的一段來回答他?!斑^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給自足和閉關(guān)自守狀態(tài),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來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賴所代替了。物質(zhì)的生產(chǎn)是如此,精神的生產(chǎn)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產(chǎn)品成了公共的財產(chǎn)。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于是由許多種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xué)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xué)?!?/p>

      這是世界文學(xué)的時代,此稱同志!

      魯絨平生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孤獨虛弱,理屈詞窮。他再也說不出話來,說出來的話都是陳詞濫調(diào),毫無感染力,也無法自圓其說。他早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舌頭一天天在縮回去,慢慢干掉?,F(xiàn)在他失去了舌頭。肯定是它干的。事情就決定了,用了一個上午。

      此稱的嫂子每天天不亮就要出門到地里勞動,她騎個摩托,戴著口罩,到地頭要騎50分鐘。拉漢也要做事,最近他一直忙著蓋那座白塔。拉漢以前住在山里的時候,不僅是莊稼漢,也是個木匠,還天生會畫畫,家里墻上壁畫都是他畫的。尼覺巴有一次去伯利恒的時候,經(jīng)過他家,住了一個晚上,對這些畫贊不絕口。搬到新房子他就沒有畫了。只是在經(jīng)房和客廳的磚墻覆蓋了一層木板,世世代代,這些地方都是木質(zhì)的。拉漢兩口子一出門,家里只剩下媽媽一個。新房子很方便,每層樓都有洗手間,還可以沐浴。媽媽披星戴月,每天4點就起來盤腿坐在經(jīng)堂里念經(jīng),念上一炷香的時間就沒事了,獨自坐在廚房里等著天亮。天亮也沒有事做,水泥鋪的院子總是干干凈凈,不用打掃。房間瓷磚,干干凈凈,也不用打掃。她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看看窗子關(guān)了沒有,在走廊上站一陣,去后院里看看江水。偶爾出門到對門她妹妹家坐一下,離天黑還早著呢。

      以前她妹妹家離她家有兩里路,要經(jīng)過幾塊田,兩條溪,還要爬個坡,她走過去的時候空著手,回來的時候要撿一大把野薺菜,找根干草捆著。做飯也不需要柴,用電爐,很快做好,她又沒事了,此稱二十八歲的時候?qū)W會了寫作,從前的事,他可以無巨細地記下來。他的記性得自她母親,他母親記性也很好,搬到新房子一年了,媽媽還牢記著老家的灶臺、牛圈、菜地、青稞地、泉水、木桶、柴堆、掛在墻上的玉米、犁頭……在那邊總是有做不完的事情,摘菜、搬柴、舂酥油茶、腌肉、捅火,摸摸馬的臉,給雞撒一把青稞,將此稱的洗干凈的褲子換個地方晾,攤開在一塊木頭上??匆娔强脴湎鲁鰜硪桓C蘑菇,撿回來留著做湯。在月光下拎桶水。秋天,收來的玉米都晾在屋頂上,金黃一片,母親坐在旁邊,陪著它曬太陽。住在附近寫書的海德格爾先生有時候會來她的廚房里坐坐,沉默不語,他好像在等著什么事情的發(fā)生,有點憂郁。

      塌方的地方被它自己沖開了,水又漲起來。漲得毫無節(jié)制,都越過了從前的水平線。拉漢決心在冬天到來之前就把白塔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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