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東斌
松潘古城
松潘古城,一件重器,在刀劍的雕刻下,傷痕累累。
江山的寸口,起伏著社稷命脈的潮汐。
高原的咽喉,在發(fā)炎的時光中迸發(fā)吶喊,一半是戰(zhàn)馬的嘶鳴,一半是刀劍的碰撞之音。
可以兜售的馬鳴與茶葉上印滿的箴言,達成一紙契約,讓一條古道穿越一座城的血脈。
蓋戳的,是松潘古城。黑黢黢的印泥,帶著火痕的文字。
鈴聲招魂,漢唐月光下的旗幡,在千年的史冊中,輕拂尚未睡去的身影或頌詞。
撫摸古城墻壁,我不敢用好奇的鐵鏟,鏟出由糯米、石灰和桐油熬制成的灰漿。生怕古城發(fā)出囈語一樣的詔令,改寫了一座城的滄桑、一冊蓋棺論定的歷史。
糯米喂養(yǎng)松潘古城,也喂養(yǎng)松潘人。石灰無法粉飾古城,桐油卻保鮮古城的鄉(xiāng)愁。
一段異域姻緣,將松潘城淬煉成一只秤砣,稱出國家與愛情的孰重孰輕。主宰著鍍滿星光的版圖,滑動人間的煙火。
旖旎的弧線,挑開了松潘古城兩千三百多年置縣史的源遠流長。
捆扎古樸與靜美,放逐青銅肉身的錚錚之音。
漫步古城。一位木匠從通遠橋走來,他獲取水磨旋轉(zhuǎn)的律令,平息了心中的洪災(zāi)與榫卯合鳴的一場起義。
一位畫家從金蓬山走來,他的筆尖蓄滿了金墨。
他倆走入一位詩人的身體里,合力為松潘撰寫嶄新的詩篇。
黃龍溝
低溫煮雪。鈣華山脊的杯沿溢出瓊漿。
金沙鋪地,泉水微涼的跫音,重蹈覆轍一處仙蹤,千年、萬年。
灘流自帶墨盒,涂抹靜坐的一席之地。誦經(jīng)、禮佛。
彩池群落,猶如下凡的祥云,漫步于逶迤而下的天梯。
云朵,天空的鱗片,自由中分揀閃電和風(fēng)雨、大雪和雷霆,庇佑天空的體溫。
高聳的雪山是天空的近親。相互走動間,獲取一紙詔令,傾瀉身體里的悲憫之水,邀請一條金龍蒞臨人間。
一條溝,賦形天空的秘境被神諭的犁鏵疾墾而出的痕跡。
為了圣地仙境有跡可循,金龍與一條溝合二為一。
為了續(xù)亮人間瑤池的萬千燈盞,斑斕的鱗片,在一方水土的血肉里,安身立命。
那位暗啞的行吟詩人,夢境中,常常聽見陣陣龍吟。
醒來,發(fā)覺囈語的錘子,將一場疾風(fēng)暴雨砸成滿地顆粒。
他在黃龍溝中吟誦詩句,聲音便在一條龍的肉身里奔跑。
他辨別著回音——哪些是自己丟失的清音,哪些是獲贈的龍吟。
扎嘎瀑布
頂著一盆清水行走的人,請下了太陽,自己仍在影子中。
扎嘎山頂?shù)氖呛?,離天空最近的湖。一面鏡子,將人間與天堂的鏡像混為一談。
下凡的神仙與登高的蒼生,讓湖泊負重,一不小心的一次傾斜,瀉下扎嘎瀑布。
珠璣撰寫的詩篇,由陣陣雷鳴吟誦。
我分不清,是鈣華山體金黃的帛卷,傾瀉瀑布的寫意,還是大水的潔白紙張,游走著黃金的詩篇?
黃金與白銀,合鑄一部流動的卷帙,嘯聚皈依山水的人,前來參悟。
僧人看到的是經(jīng)卷,跌宕的山體,翻閱出的慈悲和清澈,對癥身患渴疾與失去濤聲的人。
詩人看到的是被清風(fēng)吹亂的詩稿,若隱若現(xiàn)的金色裝幀線,穿成山水的冊頁。
我看到的是瀑布與瀑布的一場認親的法事。
固體鈣華瀑布,外表安靜如石,托起激越的大水,放飛蟄伏千年的羽翼。
內(nèi)心的火焰尚未熄滅,熔巖熨平火痕,流淌、傾瀉成黃金的律令,高懸于一顆心的懸崖。
瀑布在瀑布上流淌。一個安靜,一個跳躍。一個固守,一個遠行。
我猜測她們互為彼此的遠方和鄉(xiāng)愁,猶如我和母親。
在尕里臺草原
躺在尕里臺草原,看藍天。
我放下歸途和去路,愿做一株草,梳理草原迂回的風(fēng)。
草葉上有露珠時,我便擁有了彩虹。在自由的澄澈里,用草芒戳破神祇賜予草芥的珠璣。逸出的氣息,有著隔世的微涼和芬芳。
放下峰峙的歲月,沒有草原的時光,顯得蒼白和慌亂。左腕上的陀飛輪,被清風(fēng)搖曳小草的細碎聲響,代替秒針的疾走。
時光獲取新的跫音,皈依之人正在傾聽蟲鳴朗讀經(jīng)卷。
琴音比歌聲先一步傳來,我熟悉的并用半生時光沒有學(xué)會的旋律,縈繞于我的肋骨。
久置的琴被草原的風(fēng)擰緊發(fā)條,再次響起的清音,續(xù)緣一首歌的不離不棄。
花草作詞,清風(fēng)譜曲。花草賦形她的容顏,清風(fēng)曳出我的相思。
草原之夜。月亮是私藏的農(nóng)具。
圓滿時,播種遼闊的籽。鋒利時,收割草原的豐盈和肥美。
五彩經(jīng)幡在風(fēng)中抖動出的祈禱詞,古老而神性。
有人在嶺脊上轉(zhuǎn)動經(jīng)筒,跟一輪明月的轉(zhuǎn)速一般不二。
經(jīng)筒裝著尕里臺草原遼闊的經(jīng)卷。
月亮猶如銀質(zhì)的光碟,刻錄下草原的光影與滋養(yǎng)的天籟之音。
二道海
一千個海子,裝盛于松潘的杯盞。
一千只眼眸,裝盛天地的慈悲與遠去的震顫和火焰。
湖水因透明泄露了鐘乳的峰峙之美,嶙峋的內(nèi)心以及滾燙的記憶,需要收繳蒼生的倒影,來慰藉、療傷。
堰塞的眼底,有堆積的暗傷。
涌出的碧波,有懸壺濟世的清澈和藥香。
奇花異草、青樹綠柳的根須,在探及與延伸中,稍顯肆意和癲狂,不分巖石、泥土以及湖泊。
高山湖泊也有密布的根須,緊緊抓住血肉里的閃電、火苗以及顫栗的妊娠紋。
一千個海子,像一千顆閃光的星子,編織松潘的一片星空。它們的根須早已連在一起,恪守遼闊,蕩漾成海。
行走于棧道,臨水照影。一個忘記自己的根須植于何處的人,發(fā)現(xiàn)不同的湖面照出自己的影子,各有不同。
他開始哭泣,一千個海子視而不見。
古松下的溫泉,接納心坎盛滿大雪的人。漏洞百出的一副皮囊,像被時光箭簇鏤空的鎧甲。溢著硫磺氣味的慈悲之水,一邊洗濯,一邊縫補。
大雪在我胸腔里融化成海,浪濤彈撥出肋骨的琴音。
煮珠湖的泉水一浪接著一浪,捻出我筋脈里的寒意。
湖堤、海岸線,占據(jù)我的靈魂和肉身,或者說,我拎著波濤,復(fù)活成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