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扶
采地衣
你們坐在里面打牌。你們四個,可我只記得你一個。剛才你在坐南朝北的大樓上,轉(zhuǎn)眼到了這里,一面坐東朝西的小二樓上。你們在二樓上,樓下的銅腥味兒,沒有傳到二樓上來。
我從陰暗的過道出來,站在樓梯口。樓梯口好像一個小陽臺,水泥地面。
這個小二樓,像是大樓的耳房。
不是那個小二樓,那個小二樓與此相似。曾有一年時間,每天我都上下設(shè)于樓外的旋轉(zhuǎn)樓梯。也是水泥做的,欄桿油漆剝落,下雨時發(fā)出鐵銹味兒。在那二樓樓梯口,也形成一個小陽臺。一株高高白楊緊挨陽臺,像一只貓依偎著主人。
那年秋天,樹葉每天從樹上落下,老讓我想起搖落一詞。
就在我低頭時,忽然發(fā)現(xiàn)水泥地面上,幾個灰色的、薄薄的、柔軟的地衣。
為什么水泥地面上,長出地衣?我彎下腰,采它們。在我手心里,它們像一個個小耳朵,迎風(fēng)招展,越來越大。
小二樓前,種著一排密不透風(fēng)的塔松。塔松高大,沒白楊高,但比它粗。塔松下面雖有陰影,但是水泥鋪就。就是長地衣,也應(yīng)當(dāng)長在樹下,不該長在與樹半腰平齊的陽臺上。那時我不記得有這排塔松,仿佛為了視線開闊,它們消失了。
我看到在陽臺下面、前面,一直朝向西邊的廣場北邊,水泥地上,綴滿這些來自鄉(xiāng)野的真菌藻類復(fù)合體。它們不是暗黑色,而是灰色,就像從水泥地下鉆出來,帶上了一層水泥灰,或者,為了不讓人發(fā)現(xiàn),故意成為灰色,在水泥地面上若隱若現(xiàn)。它們不像星星一閃一閃。
但我還是發(fā)現(xiàn)它們了。沒有人發(fā)現(xiàn)它們,它們仿佛為我生長?,F(xiàn)在我想,也許是車間飄散出的銅灰落在上面,把它們?nèi)净伊?。這些銅灰,讓我們拼命地咳嗽、吐痰,還有一些人眼膜結(jié)上一層陰翳。
我甚至忘記你的笑聲了,你咯咯不停的笑聲。那時,你的手指抽出一張牌來,壓在亂七八糟一堆牌上,牌越來越厚。我下了樓,去采地衣。
那些灰色地衣,像是水泥地面長出了許多耳朵,像是水泥地面下,住著許多人,那一刻,他們不安于地下黑暗、寧靜、寂寞了,商量好似的,偷偷鉆出地表。它們興高采烈,卻又小心翼翼,甚至膽戰(zhàn)心驚。
但還是被我發(fā)現(xiàn)了,被我一個人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我踏進它們中間,它們一定有些后悔,可是來不及鉆回地下了。他們在二樓上打牌,吵鬧的聲音傳到這里,它們還以為他們被某件歡樂的事情吸引住了,卻不料他們中的一個,我,突然來到了它們中間,猝不及防。
以前,星星點點的小白花迷人眼,不曾想到它們也會。
就像面對一本雜志,不知該從哪兒看起。這么多的一長溜地衣,大大小小,綴滿水泥地面,也讓我無從開始。臉發(fā)紅,心突突跳,眼睛有些花,有些潮濕。每當(dāng)好事突然降臨,我總是這樣。
我把它們一個一個采出,就像拾起地上一枚一枚分幣,有些失了秩序。我的手心肯定放不下它們,我也沒帶包,那刻都把它們放到哪里去了?我不停地采啊采,懷著巨大的秘密巨大的驚喜。也許我的雙腳還踩爛一些,它們那么柔軟。有的連根而起,有的,像小時候在鄉(xiāng)下時聽的,撅根了。
在這奇異的、夢境一般的圖景中,我忘記了你,忘記了他們。
放生麻雀
一大一小兩只麻雀,不知怎的撞進屋子。它們驚慌地飛,亂了方寸。不時撞上玻璃,掉到地下,一沖而起,碰到屋頂。劃著大而碎的圈子,時高時低,試圖逃離誤入的牢籠。
逮住它們,縮小它們活動范圍。我把它們趕進里間,關(guān)門。門在背后砰地一聲,嚇了一跳,它們更驚慌了。
還有足夠力氣,我要做的,就是消耗它們力氣。不停地追趕,不讓它們休息。不讓它們喘息,落在任何一個點上不動。要讓它們時刻飛翔,一直處在空中,休想停下來,整理一下翅膀,讓羽毛偃息,梳理羽毛,讓兩只紅色小腳分開,抓緊附著物,或者地上。
它們多么驚慌,不停地劃過我的頭頂,有時就從我的肩膀上擦過。有時,我的手離它們只一寸遠(yuǎn),要是迅捷,定能一把抓住。但它們還是飛了,瞬間飛過我的耳朵,一片小白毛飄過眼簾。
兩間房子在半坡上,坐北朝南,陽光充裕。兩只麻雀,不知怎的從陽光里,竄入陰涼的屋里來了。它們不是燕子,黑色燕子被我們允許,到房梁上筑巢、育雛,把黑白分明的屎拉到灶臺上面。它們是麻雀。它們在屋檐下做窩,都要小心翼翼。但是現(xiàn)在,居然闖進屋里來了。
不用找長竹竿撲打它們,不用,這么小的空間,一會兒它們就會累了,落在地上。
它們休想逃脫,它們已是囊中之物,只爭來早與來遲。多玩耍一會兒,也能多高興一會兒。
不知什么時候,那只小的,停在了大的背上。大的帶著小的,在屋子里回旋,速度顯然放緩下來。放緩下來,我才以現(xiàn),一大一小兩只麻雀,相連一起飛翔。它們?yōu)槭裁催@樣做,是為了節(jié)省體力,還是出于憐愛?大的作為母親,把小的背在背上,好讓孩子喘口氣,休息一會兒。
奇異的一幕,把我看呆了。兩只鳥兒正好利用時機,緩緩地、疲倦地、一下一下地圍著我飛。
奇異的一幕,讓我想起那只綠銹斑斕的鳥尊,大的背上,停著一只小的,大鳥轉(zhuǎn)過頭去,頂羽仿佛梳了一個高髻,顯得利索而又俊美,小鳥高昂起頭,朝著它的母親,眼里透出無限可憐。
我已忘記追趕它們,這一大一小兩只麻雀。它們這一動作,讓我真想喊來別人,一起欣賞。但我不能開門,它們會趁機逃走。
我只能屏住呼吸,萬分迷惑地盯住它們。盯住它們不放,發(fā)現(xiàn)背上小麻雀,正在一點一點縮小、縮小,越縮越小。為了減輕母親負(fù)擔(dān),小麻雀正在縮小。在越來越慢的飛行中,我看到大的不變,小的越來越小。我已停止追逐它們,我也累了。但是大的背著小的,還在不停地飛。
小麻雀越縮越小,直到消失不見。忽然看到大麻雀嘴里,銜著一粒小蟲,直直的,無限透明,仿佛一節(jié)小樹枝。莫非是小麻雀變成,一定。大麻雀想要把自己孩子銜在嘴里,好輕易地逃走。
仿佛一節(jié)小樹枝,無限透明。
正在盯住之際,大麻雀脖子忽然一縮,那節(jié)小樹枝,那粒小蟲,進了它的肚子。只是一下,一下就不見了。它不可能把它放在肚子里帶走,這樣做,也許只是為了不使孩子落入人手,不忍看它遭受即將到來的折磨。
它們到了我的手中,一大一小,小的在大的肚子里。小的在大的肚子里,大的因此顯得沉重。為那感人一幕,我決定放生。打開里間的門,打開外間的門,向著陽光,松開了手。但那只大麻雀,卻突然掉到地上,不知由于疲倦,還是絕望。
在雨中注視鐵塔
注視鐵塔,它高高在上,聳入云端,它的尖細(xì)之頂有紅色小旗在飄,它在麥田里,麥子在雨中更加青翠。
我們站在一間小屋檐下,我們被雨擋住。
像所有野外小屋一樣,小屋簡簡單單,仿佛一個村里人。小屋用土坯壘成,泥巴糊得光潔。金黃麥秸,有時從泥中蹦了出來。小屋也有柱子、橫梁與椽子,都不很直,也不很粗,毛里毛糙,都不成材。小屋總是非常神奇,搭建它們的,都是一些格格不入的村里人。
注視鐵塔,它有美麗的幾何圖案交錯,它有工業(yè)文明的強大、凜然不可侵犯之勢,它從麥田里拔地而起。
我們站在小屋檐下。我從來不認(rèn)識你,但我們就認(rèn)識了。你比我大,你是那位同學(xué)的姐姐。他有一位哥哥,也有一位姐姐。你的個子,就在弟弟與哥哥中間,不高也不低。你留著齊耳短發(fā),烏黑發(fā)亮,那種短發(fā)使你看起來,有股假小子的味道。你的眼睛很大,眼白很多。
你們的家就在村子當(dāng)中,就在村中大路邊上。
我記起你的弟弟,他總是與一輛二八自行車相伴,這使他在以后人生道路上,顯得有些孤獨,不善與人打交道。聽說他現(xiàn)在住在縣城里,住在火車站對面不遠(yuǎn),住在鐵路家屬院里。
我記起你的哥哥,他個子高大,上唇總是留著短短黑髭。他進入渴望的另一種生活里,他有些自豪,也有些不自在。他的聲音洪亮。他也曾在麥田里搭起過一間小屋,不過不在這里。
我喜歡看雨,尤其喜歡看大雨下在青翠麥子上。那是一幅壯觀景象,仿佛古老的天地儀式,仿佛為了麥子成熟,進行的一次劈頭蓋臉的打擊,仿佛為麥子進行的割禮,之后它就無人管束,開始更加艱辛、更加莊重地成長。是啊,青翠麥子已不再屬于月光、微風(fēng)與螢火了。
雨越下越大,看得我心花怒放。
當(dāng)鐵塔倒在我們眼前,我們才發(fā)現(xiàn),差一點兒砸著我們。沒有“嗵”地一聲,也沒有“噗哧”一下。它是突然倒在地上的,不是漸漸地、緩緩地傾斜,最后忽地一下倒在地上的。
你的弟弟、哥哥,兩個人從鐵塔上走了下來。他們原來呆在鐵塔尖頂,承受了這么長時間風(fēng)吹雨打。他們沒有一丁點兒傷,雖然鐵塔是一下子倒地,不是漸漸地、緩緩地倒下來的。弟弟笑嘻嘻的,臉色有些蒼白,他肯定嚇了一跳。哥哥那么凜然,仿佛為了在小的面前擺出一副老大姿態(tài),努力壓下了心中驚懼。
我們應(yīng)當(dāng)走過去,他們走了過來。
走吧,咱們一起吃飯去,哥哥說。
我們四個人,朝西南方向走去。
越過公路,對面就有飯店。這一家子男性,是純粹物質(zhì)主義者,他們知道怎樣更好地填飽肚子。他們父親,我還記得眼中,總是露出既自卑、又鄙夷的神色。我還記得在紅花落地的街市中間,他經(jīng)營的那個小食貨攤子,攤子上那盞呼呼生風(fēng)的馬燈照亮顧客的臉,也照亮他算計的臉。
你與他們不一樣,你的行止、你的眼神,更重要的,你是一位女性。
你是為了緩和這一家人而生的,你是大樹之間的一枝牡丹,你降臨他們———弟弟與哥哥———之間,肯定帶有一種校正作用。那會兒我忘記了,你是走在之前、之后,還是之中。我只記得雨過天晴,彩虹隱約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