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穎
想象有一天,你突然被另一個國家指控犯有重罪。該國掌握的秘密情報顯示,你參與了多年前當地一起恐怖案件。盡管情報來源不明,證據疑點重重,現場指紋、掌紋、筆跡無一能證明你是兇手,你一再聲明自己跟此事毫無關聯(lián),但是最終你還是被引渡他國,身陷囹圄。這并非電影劇情,而是加拿大大學教授哈?!さ喜嫉挠H身經歷。
淪為囚犯的教授
2007年10月之前,哈?!さ喜际鞘苋俗鹁吹拇髮W社會學教授。在位于加拿大首都渥太華的美麗校園里,他一邊教書育人,一邊著書立說,偶爾出國旅游度假,生活愉快而充實。但就在那個楓葉飄落的美麗季節(jié),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
一天課后,法國《費加羅報》一名記者找到他,問他是否知道,法國當局認為他是制造了1980年巴黎恐怖襲擊的兇手。哈桑大吃一驚,連聲否認,表示自己的名字很常見,肯定是法方認錯人了。
那天之后,哈桑教授發(fā)現,總有神秘的身影在跟蹤他,還有人試圖闖入他的住處。他向渥太華警方報警,卻無濟于事,不明身份的人依然在暗中窺探著他。不久,哈桑得知跟蹤他的人就來自加拿大皇家騎警。盡管如此,哈桑仍繼續(xù)著他在渥太華大學和卡爾頓大學的教學工作。不過,平靜的生活早已暗流洶涌。2008年11月13日,應法國當局請求,加拿大皇家騎警逮捕了哈桑。
法國當局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把哈桑引渡到法國,讓他為“參與制造1980年巴黎哥白尼街猶太教堂爆炸事件”接受審判。在那次事件中,藏在教堂外摩托車上的炸藥當街爆炸,導致四人死亡,數十人受傷。
哈桑矢口否認法方指控。他的律師稱,哈桑在1980年根本沒到過法國,這純屬冤案。哈桑的家人、朋友和同事們也對法方的指控感到驚訝。在他們印象中,哈桑是位溫和、勤奮而又敬業(yè)的大學教師,從無激進主張或反猶言論,也沒加入過任何政治組織。
幾經周折,2009年4月1日,在被關押四個多月后,哈桑終于得以保釋。但他必須遵守極為嚴苛的規(guī)定,包括時刻佩帶裝有GPS的電子鐐銬,并為這套設備每月支付2000加元。如果他離家外出,須由五名保證人之一陪同。這些保證人總共為他交納了25萬加元保證金。2009年7月,卡爾頓大學突然終止了哈桑的教職。從那之后,他便失業(yè)了。
難以服眾的罪證
法國當局手上確實掌握了哈桑的“罪證”,但這些“罪證”很難說無懈可擊。從證據來源來看,法方認定哈桑是1980年巴黎爆炸案兇手、激進組織解放巴勒斯坦人民陣線成員,主要基于來自德國情報機構的信息。至于情報機構是怎么取得這些“罪證”的,哈桑和他的辯護律師,甚至引渡聽證會上的法官都不得而知。哈桑的支持者提出,這些“罪證”不排除是刑訊逼供的產物,人權觀察組織曾發(fā)現法國法庭審訊恐怖分子時,采用刑訊逼供得來的證據。2009年11月,多倫多大學法律教授肯特·羅奇作為專家受邀出庭,論證了情報不能被視為可靠的法庭證據。
從證據內容來看,除當年案發(fā)后警察提供的嫌疑人畫像外,法方出示的最有力證據就是巴黎一家賓館的登記卡,上面據稱有嫌疑人使用化名簽的字。哈桑讀大學時的筆跡樣本被找來和這張登記卡進行比對。法國筆跡專家鑒定后指出,登記卡上的字正是哈桑所寫??珊芸臁皠∏椤狈D,哈桑的律師證實,法方找來和登記卡比對的筆跡樣本,壓根兒就不是哈桑本人的字。在這次 “打臉”的筆跡鑒定鬧劇后,2010年5月,法方撤回了那份筆跡分析報告。
但法方并未就此作罷,2010年6月,他們又提交了新的筆跡分析報告。為哈桑辯護的三位國際知名筆跡專家研究后指出,這份報告同樣混淆視聽、荒謬至極。他們一致認為,巴黎賓館登記卡上僅有五個單詞,單憑那印刷體般工整的寥寥幾筆,很難準確分辨出書寫者的身份。
異國囹圄的磨難
由于法方臨時更換關鍵證據,本該在2010年初舉行的引渡聽證會一拖再拖。2011年6月,法官羅伯特·馬蘭格裁定向法國引渡哈桑,并對自己無權批準哈桑保釋表示抱歉。這位法官也認為,法方證據令人費解、模棱兩可,說服力不強,據此給哈桑定罪很難確保公平公正??煞ü僖灿袨殡y之處。由于這個案子表面上有證據支持、能夠成立,根據加拿大引渡法相關條文,法官別無選擇,只能讓本國公民哈桑被引渡他國,接受審判。
2012年4月,加拿大司法部長羅伯·尼科爾森簽發(fā)引渡令,同意將哈桑引渡到法國,作為恐怖襲擊案件嫌疑人接受審判。哈桑的上訴全都遭到駁回。
2014年11月,哈桑被引渡到法國,成為1980年巴黎恐怖襲擊案的主要嫌疑人,關押在位于巴黎南郊的歐洲最大監(jiān)獄——戒備森嚴的弗勒里-梅羅吉斯監(jiān)獄。
2014年12月,渥太華公民報上的一篇文章稱,法國地方法官在哈桑抵達巴黎時就對他提出指控,如果法方決定把這個案子按程序進行下去,預計得經過18個月的調查,才會將哈桑正式送上法庭。但哈桑并沒有等來法國法庭對他的審判。2016年5月17日,法國法官把哈桑從獄中釋放出來,但要求他佩帶電子鐐銬,每天允許三個小時自由活動時間。據稱,隨后檢方對釋放哈桑的命令提起了上訴。
2018年初,法國法庭裁定,有可靠證據排除了哈桑參與當年恐怖襲擊的嫌疑,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他在1980年恐怖襲擊期間來過法國。2018年1月13日,在法國法官撤銷對哈桑的指控后,哈桑獲釋,并于2018年1月15日經由冰島回到加拿大渥太華。在返回之前,由于檢方再次提起上訴,他還被迫在法國又滯留了一段時間。
但哈桑的噩夢仍未結束。2018年10月26日,法國上訴法院沒有還哈桑清白,為他平反,而是命令再次審查當初的筆跡分析報告。哈桑的律師認為,這件案子顯然受到政治因素影響。巴黎恐怖襲擊案兇手時隔近40年仍未歸案,哈桑成了破案的唯一指望。在當前法國的反恐形勢下,法官擔心就這樣輕易“放過”哈桑會讓自己引火燒身。只有不讓嫌疑人“逍遙法外”,才能平息公眾對恐怖分子的怒火。
對“加拿大式引渡”的質疑
大量人權組織呼吁加拿大政府對哈桑引渡案展開獨立的公開調查,認真反思加拿大的引渡法,避免類似悲劇重演。
多位學者指出,放眼全球,加拿大引渡法對當事人的程序保障可謂堪憂。加拿大對其他國家提出的引渡請求幾乎“有求必應”,即便一些國家提供的證據極其薄弱,連加拿大本國法庭都不會認可。而且,加拿大的引渡聽證會嚴重限制當事人權利,例如當事人的知情權就根本得不到保障,除引渡請求國提供的案件記錄,當事人無權要求公開其他有關的案件信息。加拿大引渡法的苛刻之處還在于,要求當事人自證清白,憑一己之力證明他國提交的罪證不能成立,而且必須做到邏輯嚴密、毫無破綻。這對當事人來說往往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在哈桑案中,由于加拿大引渡法的“庇護”,在加拿大法官看來錯漏百出、疑點重重、難以服眾的筆跡分析報告成為“有力證據”,來源不明的情報也堂而皇之地登上法庭。而哈桑的指紋和掌紋與嫌疑人不符的相關證據卻被有意忽略。在大量嚴重的爭議與錯誤中,這個案子依然按部就班繼續(xù)推進。
哈桑的遭遇充分證明,在加拿大引渡法下,為了維護某些人所謂的“安全感”,嫌疑人基本人權受到嚴重威脅,遭到肆意踐踏。作為被引渡的嫌疑人,哈桑陷于雙重困境。在加拿大,哈桑要徹底駁倒法方提交的“證據”難上加難,因為引渡并不是正式審判。而被引渡到法國后,他更無力辯駁法方采用的秘密情報和筆跡分析報告。多個人權組織批評法國判案不公。
為避免被引渡到法國受審,哈桑打了一場極其昂貴的官司,各種開支已經遠超他作為兼職教授的微薄薪資。但最終他還是沒逃脫被引渡的命運。在面對媒體時,哈桑說:“因為那些毫無依據的指控和懷疑,我的人生徹底改變。那些人把罪名強加在我頭上,但我是清白的。我從沒支持過恐怖主義,從沒參與過恐怖襲擊,也不是反猶分子。我一向反對任何偏見與暴力。”但十余年來,所有的無罪辯護和自我澄清,都沒能改變他被貼上“恐怖教授”標簽、接受“加拿大式引渡”的悲劇命運。
(責任編輯:張敏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