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面紗的房客

[英]阿瑟·柯南·道爾

我的老友福爾摩斯活躍在偵探界二十多年了，而我有幸和他一起共事了十七年。在這十七年間，我記錄下了無數(shù)他經(jīng)手的案件。不過我在將這些案件公之于眾時，都進(jìn)行了篩選和避諱，以免給當(dāng)事人帶來麻煩。因此在這里我要對那些來信央求不要傷及其家族聲譽(yù)或者名望的人說，你們大可放心。

現(xiàn)在我要講述的案子，雖然很簡單，但卻極其令人震撼。這天，我按照和福爾摩斯的約定，來到了一處地點(diǎn)，看見一位面目慈祥的老太太正和福爾摩斯相對而坐。

福爾摩斯向我介紹：“這位是麥利婁太太，一起來聽聽她的話。”

接著他告訴麥利婁太太，對于接下來要做的事，需要一個可靠的證人。麥利婁太太表示完全理解和同意，她急切地說：“福爾摩斯先生，您就是帶上全教區(qū)的人去見朗德爾太太，她也不會在乎的，只希望越快見到您越好。”

原來，麥利婁太太有個房客叫朗德爾太太，她住在麥利婁太太的房子里七年了，但房東只見過一次房客的真面目，那是一張被嚴(yán)重毀容的臉。據(jù)說有一次房客朗德爾太太偶爾在房間窗前張望，結(jié)果被送牛奶的人看到，送奶人嚇得把牛奶灑了一地。

“天哪，我寧愿一次也沒有看見過那張臉！”麥利婁太太心有余悸地說，“很快朗德爾太太就發(fā)現(xiàn)了，趕緊把面紗戴上了?！?/p>

“朗德爾太太租房子的時候有什么介紹信嗎？”福爾摩斯問。

“沒有，但她不缺錢，而且也不講價錢?，F(xiàn)在想來她之所以選中我的房子，一定是因?yàn)槲业姆孔颖却蠖鄶?shù)出租的房子更僻靜。她一心想的是不受打擾?！?/p>

“那您今天為什么要來找福爾摩斯先生呢？”我問。

“因?yàn)槔实聽柼慕】禒顩r越來越差，她肯定有很大的心事，有時候我能聽到她拼命喊救命，尤其是夜半時分，嚇得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我鼓足勇氣去找朗德爾太太，希望她有什么事可以去找牧師或者警察。但她聽了連連搖頭，說如果在她死之前，能有人知道她的心事，她的確會很寬慰，但她說牧師改變不了過去，警察更是她不愿見的。于是我就想起了報上曾經(jīng)登過的福爾摩斯先生的事情，沒想到朗德爾太太一聽就非常激動，讓我立刻去找福爾摩斯先生，于是我就來了。”

福爾摩斯和麥利婁太太約好，下午三點(diǎn)去她家，于是老太太滿意地離開了。

麥利婁太太走后，福爾摩斯立刻扎進(jìn)一堆案情摘要中，一邊翻找一邊問：

“華生，你還記得七年前那個阿巴斯·巴爾哇悲劇嗎？當(dāng)時有個叫朗德爾的男人，有一個很大的馬戲團(tuán)。證據(jù)表明，在那場悲劇發(fā)生前，朗德爾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酒鬼，馬戲團(tuán)也越來越不景氣了。”

我很快想起來了。當(dāng)時朗德爾的馬戲團(tuán)路過一個叫阿巴斯·巴爾哇的小村子時，天色晚了，便停下來宿營。當(dāng)時馬戲團(tuán)有一頭獅子，朗德爾和他的妻子就在裝獅子的籠子里和獅子一起表演。朗德爾看起來五大三粗，極其粗鄙，而他的妻子卻很美麗。

那天晚上，朗德爾和他的妻子像平日一樣，提著肉去喂獅子，隨后慘劇就發(fā)生了。當(dāng)時所有人都聽到陣陣獅子的怒吼和女人的尖叫，馬戲團(tuán)的人都從各自的帳篷里沖出來，借著微弱的光線，看到朗德爾趴在離獅子籠十來米遠(yuǎn)的地方，后腦勺向內(nèi)塌陷，頭皮上有深深的爪印。而獅籠的門敞開著，離獅籠門不遠(yuǎn)，朗德爾太太倒在地上，獅子蹲在她身上咆哮，她的臉被獅子撕扯得血肉模糊，誰也沒想到她還能活下來。

后來，在馬戲團(tuán)演員、綽號“大力士”的李奧納多等人的齊心協(xié)力下，才用長木桿把獅子趕開，恰好獅子跳進(jìn)了籠子，他們迅速關(guān)上籠門，這才結(jié)束了混亂。但是大家包括警方都沒搞清楚獅子是怎么出來并且攻擊人的，于是很快以意外結(jié)了案。朗德爾死了，他的妻子足足六個月后才醒來，事情便這樣過去了。

我看著福爾摩斯，問道：“難道這件事還有什么其他隱情嗎？”

“看起來沒什么問題，人們猜測當(dāng)時他們夫婦打算進(jìn)到籠內(nèi)，但剛一開門，獅子就跳出來撲倒了他們。證人們的話也沒有什么特殊價值。唯一讓人不解的，就是朗德爾太太在昏迷中，不時會叫‘膽小鬼，膽小鬼’，以及‘背叛’之類的話。”

福爾摩斯停了停，繼續(xù)說：

“當(dāng)時我因故沒有介入這個案子，但后來聽警察局年輕的埃德蒙警官說了之后，我的確產(chǎn)生了一些疑問。試想一下當(dāng)時的情景，從獅子的角度說，它從籠子里出來后，去干什么了呢？它向前跳了大約十米，到了朗德爾跟前，一爪拍在了他的后腦勺上。緊接著獅子沒有繼續(xù)向前跑，而是轉(zhuǎn)過身，奔向籠子邊的朗德爾太太，撲倒她，撕咬她的臉……聽出問題所在了嗎？對了，還有一點(diǎn)，有證人證明，就在獅子咆哮、女人尖叫的同時，還有一個男人在驚叫。”

我看著福爾摩斯，疑惑地說：“那應(yīng)該就是朗德爾在大叫啊?！?/p>

“不不，”福爾摩斯擺擺手說，“按照他腦袋上的傷來說，沒法再大叫了。證人們都很肯定，那個男人的驚叫和女人的尖叫是同時發(fā)生的，而不是在之前?！?/p>

我試著合理地解釋當(dāng)時的狀況：

“有沒有可能是這樣，一開始朗德爾夫婦在一起，當(dāng)獅子從籠中逃脫時，他們離籠子大約十米，這時朗德爾先生想轉(zhuǎn)身逃走，卻被獅子撲倒了。他的妻子想沖入籠子關(guān)上籠門，那是她唯一能夠避險的地方。當(dāng)她朝籠子奔去，剛要到籠子跟前時，獅子趕過來了?！?/p>

“有一定說服力，但是華生，還有一個問題，既然兩人都在離籠子十米開外的地方，那獅子是怎么從籠子里出來的呢？”

“會不會是他們的哪個仇人給放出來的？”

“可是獅子平日跟他們一起表演，十分親密，那晚為什么要攻擊他們？”

“也許是那個仇人先故意惹怒了獅子。”

福爾摩斯停頓了一會兒，點(diǎn)點(diǎn)頭說：

“嗯，你的這個推斷有據(jù)可證，因?yàn)槔实聽柕拇_得罪過不少人，他性格暴虐，經(jīng)常打罵周圍的人，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后來此事沒人再追究?！?/p>

真相到底如何，還是等下午見到那位劫后余生的朗德爾太太再說吧。

下午三點(diǎn)，我們乘坐馬車準(zhǔn)時來到了麥利婁太太的家門口。大門敞開著，老太太顯然已經(jīng)在等待了。帶我們上樓前，她說自己不想失去這樣一個大方而少事的房客，所以請我們在問話時務(wù)必不要惹怒朗德爾太太。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麥利婁太太領(lǐng)我們走進(jìn)了那位神秘房客的房間。那是一間通風(fēng)不好、令人憋悶的屋子，也難怪，屋主人連門都不出，更何況開門通風(fēng)呢。她把這間屋子變成了自己的牢籠。

雖然七年過去了，但朗德爾太太的身材依然動人，她戴著深色面紗，聲音頗為好聽，想來年輕時一定非常有魅力。

“福爾摩斯先生，我的姓氏對你來說并不陌生吧?！崩实聽柼f，“我想你對過去的那件案子會感興趣的。當(dāng)我康復(fù)后，警察來找過我，但我沒有說出實(shí)情?！?/p>

“你為什么要對警方隱瞞呢？”

“因?yàn)槲业脑挄P(guān)系到另外一個人的命運(yùn)。雖然我明知他其實(shí)不值得我這么做，但我還是不想毀了他?！?/p>

“現(xiàn)在沒有這個顧慮了？”

“是的，那個人已經(jīng)過世了。但我還是不想告訴警方，那會弄得天下皆知，我也不久于人世了，只想清靜地度過最后一段人生。福爾摩斯先生，我經(jīng)常在報紙上拜讀你的事跡。不管你以后怎么做，我都愿意碰碰運(yùn)氣，向你說出真相，這樣我也就心安了?！?/p>

“那我和我的朋友愿意洗耳恭聽。”福爾摩斯的聲音聽起來沉穩(wěn)而令人信任。

3.揭開塵封往事

朗德爾太太站起身，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男人的相片。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他是個職業(yè)雜技演員，身材健美，嘴角露出一絲自信的微笑。

“這是李奧納多?！崩实聽柼f。

“李奧納多？就是那個綽號叫‘大力士’的馬戲團(tuán)演員嗎？”

“是的，再看這張照片，這就是我的丈夫朗德爾。”

朗德爾看起來極其丑陋，面目猙獰，可以想象當(dāng)他那雙兇神惡煞的小眼睛中射出惡毒的目光時有多么可怕。

“二位先生，這兩張照片可以幫助你們了解我的過去。我是一個在貧苦中長大的馬戲團(tuán)演員，當(dāng)我長大成人后，便成了朗德爾的妻子。從那天開始，我地獄般的生活就開始了。朗德爾對我百般虐待，這在馬戲團(tuán)里人人皆知。這還不算，他還到處拈花惹草，我稍有不滿他就把我捆起來用馬鞭抽打。

“團(tuán)里的人都很同情我，但是又無可奈何，很多好演員都因?yàn)椴豢叭淌艽蛄R離開了。馬戲團(tuán)之所以還能維持，全靠李奧納多和我，再加上一個丑角小格里格斯。后來，我和李奧納多越走越近，你們看到他的照片了，他十分英俊。但在他強(qiáng)壯的身體里，卻有一個多么膽怯的靈魂啊！不過跟朗德爾相比，李奧納多那時簡直就是天使了，他憐惜我，幫助我，我們相愛了。

“后來，朗德爾有所察覺，但他有些忌憚李奧納多，馬戲團(tuán)也離不開他，所以朗德爾就拿折磨我來進(jìn)行報復(fù)。有一天夜里，李奧納多聽到我的慘叫后，找到我，認(rèn)為朗德爾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他要除掉朗德爾。這的確是他的主意，我不是要把責(zé)任推給他。

“李奧納多做了一根鉛棒，在棒子頂端安了五根長長的鋼釘，釘尖朝外，就像張開的獅爪。那天晚上，我和朗德爾去喂獅子，黑暗中，事先埋伏好的李奧納多用這棒子給了朗德爾致命一擊。我的心一震，立刻跳到籠子跟前，準(zhǔn)備打開籠門，造成獅子殺人的假象。

“如果你們了解獅子，就會知道這種動物對血腥味特別敏感。朗德爾的血刺激了獅子，它異常興奮，我剛打開籠子門，沒想到它突然撲向了我。這時如果李奧納多沖上來用棒子猛擊獅子，完全有可能將我救下來，誰知他竟然嚇破了膽，驚叫著丟下我跑了。獅子的牙齒向我的臉咬了下去，我一邊拼命用手掌推開那血盆大口，一邊高呼救命?；秀遍g，我看到很多人跑了過來，把我從獅子口中救出來了。但是我很快昏迷不醒，直到幾個月后才醒來。

“當(dāng)我蘇醒之后，被鏡子里的自己給嚇壞了。獅子索性奪走我的性命還更好些，現(xiàn)在的我簡直如同一個怪獸。從那以后，我就用面紗遮住了臉，只想找個沒人認(rèn)識我的地方，了此殘生。”

聽完朗德爾夫人的講述，我們都默然無語。福爾摩斯伸出胳膊，用手輕輕拍了拍朗德爾夫人的手臂，滿含同情地說：

“唉，真是命運(yùn)無常??！那么后來李奧納多呢？你們沒有再聯(lián)系過？”

朗德爾夫人搖搖頭說：

“我后來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也許我不應(yīng)該恨他，因?yàn)樗揪筒辉搻凵衔摇ｋm然當(dāng)我在獅口下時，他竟然倉皇地逃走了，但我還是不忍心把他送上絞刑架！我想，就讓他安然度過一生吧?！?/p>

“那么，他還活著嗎？”福爾摩斯雖然這么問，但語氣明顯是否定的。

“上個月，他在馬加特附近游泳時淹死了。我在報紙上看見了這條消息?！?/p>

“那么后來那根鉛棒呢？就是它讓警察們相信朗德爾是被獅子殺死的?！?/p>

“我也不知道，宿營地附近有一個礦坑，也許李奧納多把它扔進(jìn)了礦坑。不過這似乎已經(jīng)不重要了?！?/p>

“的確如此，無關(guān)緊要了，因?yàn)槟莻€案子已經(jīng)結(jié)案了?！?/p>

“是呀，已經(jīng)結(jié)案了?！崩实聽柼酒鹕?，語調(diào)似乎有些異常，這引起了福爾摩斯的注意，他立刻抓住朗德爾太太的手，說：

“無論如何，生命很寶貴，不應(yīng)該隨意處置”

“難道這條命對別人還有用處嗎？”朗德爾太太苦笑著說。接著她拿掉面紗，走到了亮處，臉上的傷痕的確觸目驚心。

“你怎么知道沒有用呢？”福爾摩斯看起來并沒有被嚇到，他對朗德爾太太說，“對于這個世界來說，你甘心忍受苦難的這份力量，就已經(jīng)非常可貴了?！?/p>

隨后，我們離開了朗德爾太太的房間。幾天后，當(dāng)我們回到福爾摩斯的住所時，他自豪地用手指了指壁爐架上的一個藍(lán)色小瓶子。我拿起瓶子，只見瓶身上有一張標(biāo)簽，上面寫著“劇毒”字樣。我打開瓶蓋聞了聞，有一股苦杏仁味——是“氫氰酸”。

“是剛寄來的，還附了一張字條，上面這么寫著：‘我把引誘我的東西寄給你，因?yàn)槲以敢饴爮哪愕膭駥?dǎo)。”

不用想，我也知道郵寄它的人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