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耀珍
地里的莊稼收回了糧倉,煙鍋老人坐在院子里,“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細長細長的煙桿伸得很遠,夜色下,煙鍋里的煙火明明滅滅,像寶石懸在半空中閃閃爍爍。不一會兒工夫,一袋煙就吸完了。老人的目光盯在不遠處一堆胡蘿卜上,這堆胡蘿卜足有幾百根,皮上還帶著新鮮的泥土。因為糧倉里已經(jīng)塞得滿滿的,所以暫時把它們堆放在院子里。
“明天,去集市上買只兔子吧。”老人自言自語地說。
第二天,老人起了個早,信步走出院子,走過村子里窄窄的巷道,遇到鄉(xiāng)親時就打個招呼。老人走出村子時,開闊的田野上彌漫著的清新氣息撲面而來,竟然讓他連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集市在十幾里外的小鎮(zhèn)上,老人來到時太陽已升得老高。他沒繞幾圈,就找到了他想要的兔子。一個籠子里有兩只兔子,一只白色的,一只灰色的,除了顏色有別,他還真分辨不出他們有什么區(qū)別。
“我要只白色的吧。”煙鍋老人把煙桿抱在懷里,蹲下身子說。
“兩只都拿走吧?!辟u兔子的人說。
“就要一只,白色的。”
賣兔子的人見煙鍋老人態(tài)度堅決,沒有再吭聲,從旁邊取過一個小籠子。他把手伸進大籠子里,要拽白兔子的長耳朵,一直安安靜靜地咀嚼著什么的白兔子,見一只手伸向自己的耳朵,像是意識到即將發(fā)生的事情,突然變得非常暴躁,在籠子里跳來跳去,想躲過那一只大手。
“咦,不愿意呀?!辟u兔子的人說著,往籠子里伸進另一只手去。
白兔子身體吊在半空,劇烈地甩動著。賣兔子的人有些生氣,用力把白兔子扔進了小籠子里,“啪”地關(guān)上了籠門。
“給,提走吧?!?/p>
煙鍋老人按說好的價錢付了款,提起籠子來轉(zhuǎn)身就走,就在他扭頭的一瞬間,他看見留在大籠子里的那只灰兔子,前腿趴在籠子的鐵絲網(wǎng)上,眼巴巴地看著這邊的白兔子。
煙鍋老人在院子一角,砌了一個小園子,有半間房子大,園子的墻有半人高,兔子正好跳不出來。老人在家時,就把白兔子從園子里放出來,讓他自由自在地在院子里竄來竄去。
“小白,出來吧。”煙鍋老人喊。
白兔子就從打開的小門里竄出來。
冬天到來的時候,煙鍋老人給小白的窩里墊上一層干草,這樣小白在夜里睡覺時暖和些。但是,一場大雪過后,天變得奇冷,而且溫度還在持續(xù)下降。煙鍋老人用鐵絲擰了個大籠子,放在家里離火爐不遠的地方,底下鋪上厚厚的紙板,這樣,小白有了新的溫暖的家。
在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晚上,煙鍋老人坐在火爐旁,抽著煙,火爐上的水壺漸漸冒出了熱氣,接著熱氣頂著壺蓋一聲一聲響著。老人一輩子孤身一人,年輕時走南闖北,卻沒有弄出什么大的名堂,老了才葉落歸根,回到自己出生的小山村里。此刻,他正回憶著年輕時那些難忘的事情,那些難忘的人。
“唉?!?/p>
一聲嘆息打斷了煙鍋老人的思緒。
他側(cè)耳再聽,又是一聲。
“小白,怎么了?”他問。
“我在想,天這么冷,小灰不知道有沒有這么溫暖的家?”小白擔心地說。
煙鍋老人眼前立刻出現(xiàn)了那天的那一幕,那只灰兔子眼巴巴地望著白兔子的樣子。
“我們是一起出生的,我比他大不了多長時間?!毙“捉忉屨f,“我們在一起度過了不到半個月的光景,就被生生地分開了?!?/p>
煙鍋老人后悔沒有聽從賣兔子人的話,把兩只兔子一起買回來。
“去找找那個人,也許他沒有把小灰賣掉?!崩先颂嶙h。
“可是,我想不起來我們是從哪兒來到集市的?!?/p>
“我也不認識那個人,不過,如果有人認識或者知道那個人的去向的話……”老人想,突然猛拍大腿,高興地說,“有了,明天我們就去找小灰?!?/p>
第二天,等到陽光暖暖地照在大地上時,煙鍋老人把小白裹在一條小毛毯里,露出毛茸茸的腦袋,然后塞進自行車的前筐里。小白就是被這輛自行車載回來的。
去往鎮(zhèn)上的公路有的路段平坦,有的坑坑洼洼,遇到坑坑洼洼的路段時,這輛舊自行車就發(fā)出叮鈴咣啷的聲音,像一個沒有力氣的孩子,在沒有節(jié)奏地敲打一面破鐵皮鼓。
一個小時后,煙鍋老人站在了集市門前的田野上。集市只有一個口子,既是入口也是出口,這道口子前橫著一條馬路,隔著馬路是一片開闊的田地。此刻,煙鍋老人就站在這片田地里,他的面前立著一個衣衫破爛的稻草人。
“稻草人,你好!”老人問候道。
稻草人好像在沉睡中被突然驚醒,身體哆嗦了一下,看見煙鍋老人興奮地喊道;
“好呀,好呀,快幾個月了,沒有一個人理睬我。人呀,真是沒有感情的動物,我從春天到夏天,再到秋天,一天二十四個小時站在這里,冒著風(fēng)霜雨雪,冒著烈日暴曬,看護著莊稼。這倒好,一到冬天,就沒有人理睬我了,你看我這一身破爛的衣服,還叫衣服嗎?我身上的稻草也被風(fēng)吹得只留下幾根了。人呀,我真想罵娘!”
稻草人罵罵咧咧地訴著滿肚子的苦水,煙鍋老人耐心地聽完。
“稻草人,趕明我?guī)ЮΦ静輥?,把你的身體填滿,再給你換了衣服,馬上就變成一個英俊的小伙子了!”
“謝謝,謝謝!”稻草人忙不迭地感謝。
接著,煙鍋老人把來意說了。
“你是說刀三呀,你不常來集市上,集市上沒有不認識他的。他逮啥賣啥,買賣從不固定,有人甚至懷疑他的東西來路不正。你問他住在哪里?你別看我腿被插在地里,挪動不了身子,耳朵靈著呢,這集市上出出進進的人邊走邊聊,說的話都灌進我的腦子里了。我告訴你,刀三就住在這個鎮(zhèn)子上,進了鎮(zhèn)子一直走,就會看到一棵奇形怪狀的老樹,這棵老樹左側(cè)的院子,就是刀三家。”
煙鍋老人敲開了刀三家的門,開門的果然是那個賣兔子的人。他看著老人和兔子,驚訝地問:
“老人家,找我有事?”
“你還記得我買過你的兔子嗎?就是這只?”
“記得?!?/p>
“你還記得當時籠子里是兩只嗎?”
“記得?!?/p>
“我現(xiàn)在想知道那一只賣到了哪里?”
“你是說那只灰色的兔子呀,他和你這一只是一窩生的?!?/p>
“把他賣哪里了?”
“賣飯店了。”
煙鍋老人聽了一愣,急忙轉(zhuǎn)身離開。他聽到身后刀三在嘀咕:
“這老人,莫名其妙的?!?/p>
離開刀三家院子幾十米了,小白問:
“老人家,飯店在哪里呢?我們現(xiàn)在就去嗎?去了就能找到小灰了嗎?”
煙鍋老人一時語塞。一會兒后,煙鍋老人才開口說:
“飯店嘛,在很遠的地方,那里,一年四季氣候溫暖,青草遍野,鳥語花香,簡直就是你們兔子的天堂。不過,騎自行車是去不了那個地方的。”
“是嗎?這樣我就放心了。”
小白在車筐里滿意地說,并緩緩地閉上眼睛,在丁零咣啷的音樂聲中,想象著兔子的天堂的模樣。